改革三十年：一個國企老廠長的“孤憤”

老田  整理

前兩天，認識了一個國企小廠的廠長，他是一個典型的不識時務的人，至今堅持中規中矩的公有制，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有了普通人沒有的悲痛和憤怒，他的話比一些精英們的高妙理論更深刻地打動了我，所以，特地記錄下來，傳達給那些還想要在中國尋求社會主義出路的網友們閱讀。

老廠長告訴我說，他們廠的規模很小，是1958年大躍進時期創辦的地方國營企業。1976年之前，生產計劃是自上而下地下達的，職工工資列入財政預算。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完全按照市場調節要求，自己“找米下鍋”，我是1988年去這個廠子的。廠子的規模很小，在職職工五六十人，2007年年產值280萬，利稅20萬左右。這個廠子能夠堅持下來，也有偶然性，因為廠子小，人家沒有下狠手，所以生存到現在，也算是個例外，沒有什么普遍意義。

1990年的時候，上級要求跟一個私營企業合并，由私人公司接合同，工廠生產，然后向私人公司結算加工費。我就轉過來問縣長，你怎么不叫私人企業為國有企業服務？反過來卻把國企的命脈交給私人控制呢？這個改革就沒有貫徹下來。后來主管局就唆使一些人不停地上訪告狀，1991年中辦國辦答復陜西省的三個信訪案件之一，就是關于本廠的。各種各樣的告狀一直持續到1995年，才逐步平息下來。

1995年上級要求推行股份制，要求職工籌錢入股，并要求企業領導人入大股買斷，我就對主管縣長說，職工工資低，都很窮，是不是領導們先入點股，既然股份制這么好，一股就靈，領導同志是不是先做個表率？結果又沒有弄成。1997年省里面換了銳意改革的李書記，制定了“兩個決定”，限期將國企賣光。縣里面貫徹省里的精神時，我就說，你們也不要光找廠長一個人，干脆到廠里開個會向職工正式宣布，萬一引起事端也好分清責任人。后來，鄰縣賣面粉廠引起大批職工上訪，得益于他們堅決抗爭的威懾作用，這個銳意改革的勢頭才有所減弱。

2000年縣里財政局要把我們廠18畝地收購，蓋辦公家屬區，工人提出來按照黨政機關平均工資的75%發放生活費，直到退休統籌，算是抵制住了這個要求。2005年主管工業的副縣長多次同經貿局領導到廠做工作，想要把工廠承包給一個私人，提出的條件是給工人月發230元生活費，工人就提出來：你們市長縣長每個月230元行不行，不要把工人看得太下賤。2001年工廠還曾經遭遇過一次黑社會性質的搗亂事件，有人到工廠封大門，無休止地索要錢財，甚至還到家里吵鬧，在路上堵人等等。

改革開放三十年了，最終的目的揭示得很清楚，我們在這樣一個小地方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真的是很艱難、很艱辛。在外面聯系業務，別人一聽我們還是國企感到不可思議。毛主席時代領著全國人民建設國營企業搞好國營企業，通過這個實現工業化，一五計劃就建設了156項，現在很多都被他們弄垮，那么多的人民血汗，真是犯罪呀。1978年十一三之后，上面下來的文件，對國企管理的影響就是三多：花錢多、要錢多、吃懶飯的多，國企費用一步步多起來了，怎么不影響到效益。

那些主流經濟學家們說，國企產權模糊，毛主席時代搞了幾十年的，你到任何一個工廠去轉一轉，哪有什么不明晰的，一張桌子一把椅子，都是清清楚楚的，工廠還砌了圍墻，公私分明，沒有什么模糊的。當然，公有制完全不同于私有制，不能把生產資料明晰到個人。他們還攻擊說國企經營機制不活，管理不能沒有規章制度，國家不能沒有政策法律，這些都是應該遵守的，都是很合理的呀。私企的“活”，就“活”在職工沒有規范的權益，納稅不規范，可以用企業的利潤去打通關節，制假或者偷工減料，逃避相應的社會責任，說到底，規章制度和政府法令對國企更為有效，所以限制了以權謀私，化公為私，他們所說的不“活”，實際上就是世界觀有問題，社會主義不想搞了。

經濟學家說國營企業如何不行，沒有前途，但是我們幾億人都親眼看到國企在毛主席時代如何從無到有、從小到大一步步發展起來的，一個農業國變成初步繁榮的工業國，搞了幾十年國企壯大了，資產多了，他們卻說孩子大了養不活自己，哪有這條道理呀，國企的困難除了內部原因之外，外部主要是從稅收、金融、政治、輿論各個方面實行國退民進，從各個方面、處處擠壓國企，這樣下來國企當然就沒有前途了，他們這樣搞，世界上哪里還有他們掰不垮的企業。看起來，要哄騙一個人是很困難的，要哄騙一個政黨一個階級卻很容易呀。蘇東國家變了，你說他們的干部群眾不知道，處在迷霧之中，中國不一樣呀，毛主席是多次清清楚楚地講過了的呀。

我們廠創辦得早，退休人員也有五六十人，還有兩個解放前工作的離休干部，老是找到廠里來，要求落實他們的高待遇。我很不客氣地對他們說，我對你們這些老革命有看法，你們是不是混不下去了才參加共產黨干革命的，毛主席要搞合作化你們也搞，鄧小平搞分田到戶你們也搞，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你們的黨性原則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思想上完全沒有入黨？公有制和國企都被搞成這個慘象了，茍延殘喘地活著，我那里去找錢給你們落實待遇呀，最勤奮的工人苦干一個月才拿多少錢？你們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就算了，總要把黨的利益、工人階級的利益放在第二位第三位吧，國企這個樣子了工人這個樣了，你們說過一句話嗎？

我常常讀世界歷史，讀后心里感到很悲痛，英國1640年革命之后，經過了好幾次反復，雖然沒有中國的反復大，他們有好幾十位首相，個個都是走資派，沒有一個走社的。美國建國之后，也有了幾十任總統，哪怕美國社會再大的矛盾，甚至出現了1930年代大蕭條那樣的困難，他們都要想盡一切辦法挽救資本主義道路，也沒有說趁機轉過來走社會主義的。蘇聯的社會主義垮臺了，真是一個歷史悲劇，人民從此陷入無窮無盡的苦難。中國革命奮斗了那么長的時間，犧牲了那么多的人，才取得了勝利，最終成果也沒有保住。

有一次我在北京見到一個中央監委的副書記，我們原來認識，我就問他，老革命吶，有人說社會主義是什么搞不清楚了，你給我說說到底什么是社會主義，他要我先說。我就說，列寧領導了十月革命勝利之后，就是要搞公有制，要從經濟上、政治上和文化上擴大公的地盤，就是要破私立公并不斷地擴大，替代私有制和私心的地盤，這才是社會主義嘛。你們這些老革命，跟跑到臺灣的國民黨蔣介石戰斗了幾十年，蔣介石是要消滅共產黨堅持私有制的，是反對搞社會主義的，你們再怎么不明白社會主義是什么，也肯定知道不是蔣介石主張的那些東西吧。蔣介石是公開宣布要消滅共產黨，摧毀蘇維埃制度的。十月革命勝利之前是要奪取政權，勝利之后是要為多數人服務的，蘇聯的社會主義沒有搞好，說到底是那些共產黨官員不愿意跟人民劃等號，要保護他們的特權；毛主席搞繼續革命，是要把那些以共產黨名義出現的走資派反掉，你們老革命都親身經歷了毛主席的兩件大事，改革不是說要實現社會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嗎？總不能把國企的公有財產都改成私人的才叫改革吧，應該比我們覺悟高才對呀。

后來主流精英的所謂“打破禁區”，就是反對毛主席、共產黨和社會主義，那些少數搞歪門邪道的人先富，四大家族不就是這么干的嗎？這個上面還含糊呀；孫中山領導了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制，共產黨人領導人民搞了幾十年社會主義，就算是老了，頭腦再糊涂，也不至于掉回頭去跟國民黨學習吧。

有一次我在家里讀《共產黨宣言》，是小本子的，有人問你這是什么書，這么老，我說是當年發的共產黨宣言，我拿來對照著今天的讀，看他們修改了沒有，修正主義一大特色就是篡改原著。我在這樣的環境中間，要堅持走社，也不得不經常去吸取精神力量。

1976年天安門事件中間，最難聽的一首詩就是一個太原的工人寫的，我幾次去太原，很想找他問一問，為什么那么寫，今天有什么新的想法沒有？最后沒有找到。不要以為干社會主義，搞了公有制就皆大歡喜，職工就會擁護，內部矛盾仍然很多，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的矛盾是每日每時都在發生的，要對工人進行啟發和教育，工人要從自為的階級上升到自在的階級，上升到能夠認識到自己命運的階級是不容易的，覺悟程度不高是要通過思想政治教育來解決問題的。要工人認識到社會主義道路把個人利益與長遠利益協調起來，要做大量的工作，舊思想舊習慣的影響非常強大，每一個事情上都會反應出來。

我們這樣一個小企業，搞得不好垮掉是隨時可能的。搞公有制，就必須堅持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堅持政治路線不動搖，還必須堅持思想領先和政治掛帥，管理是真正的社會主義教育，必須首先落實社會主義的內容，我們廠里至今還有黑板報，有些領導人去視察就很奇怪，怎么你們到今天還搞這個？正當的利益是需要的，但是精神境界絕對不能少，要表揚好人好事，批評歪風邪氣，弘揚正氣在目前的社會輿論氛圍內更為重要，我們社會主義企業的職工，是有尊嚴的勞動者，不是打工仔，外邊已經取消了大字報，我們廠里還容許和提倡，有意見有想法要讓工人講話。工人享有“鞍鋼憲法”規定的各種管理參與權利，沒有工人的積極參與，社會主義成果是保不住的，有些工人也主動放棄自己的權力，等到下崗了才想到造反上訪。我有一個經驗，凡是那些高級精英們叫你撤銷的，你千萬別聽，聽了就壞了，反正那些人也懶，好好應付一下也就過去了，他們那些人沒有賄賂沒有美女是很難起身的。要搞公有制，離開毛主席那一套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們搞個小企業，就是把職工利益放在第一位，在內部平等待人，不把工人當作是純粹的生產工具。現在講奉獻講國家，已經是無意義的事情了，性質已經變了，真的是不想交稅，交上去就不知道好過了誰了。有些當權的，不公開反對人民利益就已經算是好的了，要是給老百姓一點利益，那肯定是因為害怕老百姓造反。私有化一搞，國家機器和官員肯定要圍著私有制和資本家打轉，工人農民頭一條是忍受，實在忍不住了才要叫喊幾聲，去北京上訪。

一切歷史時期都是為少數人服務謀利益的，毛主席時代算是歷史長河中間的一個偶然和例外，蘇聯革命成功之后勞動人民也得了一個時期的好處。沒有破私立公、斗私批修，要為多數人服務是很難的，蘇聯的共產黨干部還不是不想跟工人農民劃等號。毛主席晚年不怕摔得粉碎，冒著被槍斃的危險，把人民發動起來反修防修，失敗了；他臨死之前，還是擔心人民吃二遍苦，發起了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要求全黨全民要學習馬列主義提高認識，還是沒有成功。人家一點一滴地改過去，還打著旗號，實踐經驗的結果怎么樣？綱領、理論確實需要，任何革命沒有群眾的覺悟和廣泛參與都是不行的。我希望跟那些有憂患意識的人，多交流認識，多為普通老百姓想想辦法，尋找國企的生存和發展空間。

一個老先生評論說，毛主席在世的時候，搞社會主義好像很容易。他去世之后，才知道要走社會主義有多么艱難。記得毛主席在文革的時候，有兩次內部講話，傳達下來的時候，我們都是很不服氣的，我們的省委政策研究室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很多北大清華的高材生。其中一次毛主席講到，原來想通過文化大革命在知識分子中間發現一批接班人，現在看來很不理想，知識分子很多人受階級本能的限制，世界觀還是資產階級的。這個語錄非正式聽到之后，我們就有老資格同事發表意見說，難得我們幾十年的黨員都白當了？革命幾十年了世界觀還是沒有脫離資產階級的軌道？

另外一次，毛主席和人談話，問起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有人回答說是批判走資派，毛主席說，批判走資派是文化大革命的任務，不是目的，文化大革命的根本目的是要改造人的世界觀，包括一些老干部，民主革命勝利之后就不愿意繼續前進了，搞社會主義革命他們就有抵觸，成為阻力，批判也是為了幫助他們解決世界觀的轉變，批判本身不是目的。

后來我自己被錯整，下放到農村勞動，這個時候才真正認識到我自己就是一個世界觀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我從農村考上名牌大學心里很高興：這下子可脫離辛苦的體力勞動了！世界觀的改造，說到底是名和利兩個字，要擺脫這兩個字何其艱難。文革后很多人要求平反恢復待遇，我自己認為沒有冤枉我，就沒有去跟這股風，我始終記住我是吃“人民助學金”出來的。毛主席說一些人自己代表小資產階級，思想容易右，所以看不見階級和階級斗爭，確實是這樣，因為不想跟工農劃等號，就不理解毛主席的繼續革命有什么現實的針對性，今天經過反復之后，就看得很清楚了，主席這個思想已經成了我自己的血肉、自己的呼吸。有個老同志說，我現在拿離休待遇，一個月好幾千塊錢，這是人家收買咱的高工資，自身成了官僚買辦階級的一員，要有意識地沖破這個障礙，去了解工農的想法，走到工農中間去。中國經歷過社會主義的高潮和低潮，這是一件好事，這是教育人民覺悟的好教材。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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