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劉繼明老師這本書的時候,我有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因為書中提到很多人名地名,都很熟悉;書中的人名雖然不是原名,但能夠找到歷史上或者現(xiàn)實中間的原型,比方說宗達這個人,我能想象到瞿秋白、王明,甚至這個“達”字想到我們的老校長李達,這是一個很熟悉群體的具象;書里面提到很多地名,比方說楓園、桂園也都很親近,我住的梅園他沒有提到過,這個有點小遺憾。
從整體上看來,這個書讀下來非常震撼。從“黑與白”這個書名看,即便難進行精確的闡釋——這是文學作為藝術的豐富性所在,但是有一點,我相信大家都有同樣的感覺:書名就在說從前說的新舊社會兩重天,這兩重天是怎么樣發(fā)生顛倒和轉換的——從書中的典型環(huán)境、典型人物和他們的遭遇、他們的思考、他們的觀察,來清晰地讓人們看到黑白對立的兩重天,是如何再演繹出來的。
因為時間的關系,我講幾個感觸特別深的點。
第一個感觸特別深的點,就是我們親歷的這一場社會“質變”。我跟劉老師是同時代人,都是60后,跟隨改開歷史,親眼目睹時代的質變,書中故事給我非常深的感觸。人的世界觀根本改變,會和整個世界的質變之間相互關系的,同一個世界發(fā)生了質的根本的變化以后,人們對世界的看法也會隨之改變,如果不能及時改變,就可能會被淘汰了。書中描寫了一些這樣的人,包括一定程度上得到我們大家同情和欽佩的,在道德原則上也會獲得很高評價的一些人,例如田芳、老校長和王勝利這樣一些人,他們在很多時代里面是正面的形象,但是,書中呈現(xiàn)出他們的希望和出路,都慢慢斷絕了。一個好的社會,應該創(chuàng)造條件,讓好人辦成好事,從而取得進步和發(fā)展,毛時代的社會機制里面,像老校長這些人會很突出,會成為時代的臺柱子,不僅能夠干好自己的本分,還應該能夠發(fā)揮模范和示范作用,他們創(chuàng)造的經(jīng)驗能夠獲得推廣,幫助其余的地方和人們解決困難和問題,就像我們熟悉的王進喜啊,陳永貴他們那樣,為全國人民所熟悉和學習,那他們對于社會進步的貢獻就會更大。好的制度應該獎掖好人,幫助他們干成更多的好四,拔高和表揚這些人,各種資源應該向這些人傾斜,宣傳也應該為他們服務,這樣他們所代表的方向,就成為主流的方向,成為指引前進的方向,成為大家跟隨的方向。但是,在黑白顛倒的時代,我們很悲哀地看到了相反的趨勢,好人的路都絕了。
在另外一個方面,被新時代所肯定的那些人,到處如魚得水,劉老師《黑與白》里面塑造的形象也非常典型,很深刻。比方說作為成功人士的江湖郎中武伯仲,以及他實際上的親生兒子杜威,還包括官學兩棲的某人(郎濤),這樣一些人物形象及其光鮮的成功,給出一個鮮明的對比,告訴我們時代變化的幅度有多大。
選擇什么樣的人物展開怎么樣的人生,這些就跟我們寫論文一樣選擇證據(jù)材料一樣,選擇什么樣的證據(jù),證據(jù)會有什么樣的典型性,會給出什么樣的說明價值;在這個選擇背后還有深層次的標準和規(guī)則,會大有不同;同時證據(jù)說明結論的權重分配,從證據(jù)到結論所應用的推理邏輯,在實際上也非常不同。小說就像是無意之間展開的一篇論文,故事中間的人物事件,按照時代變革所揭示的不同邏輯,或自覺或不自覺地演繹自己,作為證據(jù)演繹到最后,讓我們看到時代給出的結論,這樣,閱讀好的作品,能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這個世界及其變化。
有一個政治點的變化,特別鮮明,人們在政治上如何診斷病情和開藥方,背后反映了哲學或者認識論方面的巨變。比如網(wǎng)絡上有一個流行說法:“不解決問題,而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書中有一個這樣的情節(jié),高校學生與食堂的矛盾引發(fā)學潮,處理過程中間,首先尋找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我們的個別缺點搞事。應該是在徹底否定之后,這樣一種診斷問題和開藥方的方式,日漸流行起來了。顯然,這成為官民矛盾診斷的新慣例,老百姓竟然敢于找官府官員的茬,但是,找茬的權力首先是掌握在誰手里,這個不能夠搞錯的。以前的名言諺語能夠得到普遍接受才能夠流行起來,而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之所以在網(wǎng)絡上得到普遍接受,顯然是與新的時代里,官府對矛盾認知和處置方式以及常見策略相對應的。這樣的矛盾及其處置策略,之所以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當然是因為告別革命,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的結果,1980年代的宣傳中間群眾運動的批評和監(jiān)督過程,被徹底抹黑為野心家的操縱。這樣一來,相關的證據(jù)和推理邏輯就變成這樣了:群眾沒有自己的眼睛和頭腦,其政治參與行為只能夠被愚弄的結果,而愚弄老百姓的野心家都是不壞好意的,然后,順理成章地,秩序和正義都被體制和權勢人物壟斷,然后,提出問題的人就是別有用心的,即便不是自己也是別的什么人。
我是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才深切體會和把握到這個方法論的質變的,從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何批判群眾參與政治監(jiān)督官員開始,帶來了哲學和方法論的質變,然后就催生了全新的政治邏輯,此后在診斷和處理問題的時候,就在分析證據(jù)和完成推理的時候,跟從前再也沒有一致性了——變成了我們今天熟悉的樣子。文學的力量,及其說理的力量,確實是潤物細無聲的。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政治邏輯是不承認矛盾論的,毛教員在《矛盾論》中間說:時時有矛盾處處有矛盾,矛盾有主要方面和次要方面;如果承認毛教員的矛盾論,那么,具體到官民矛盾方面,官肯定是主要矛盾,民是矛盾的次要方面,這樣在分析責任的時候,官的方面肯定就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其作用也是決定性和原發(fā)性的,追責的話,也是處在第一責任人的位置,民的責任則是第二位的,充其量,因為老百姓不出在管理崗位上,具有信息或者知識不完備的不足或偏理。非專業(yè)的老百姓參與政治,其局限性是預先知道的,如果需要老百姓的監(jiān)督和參與,那么就需要有正確的態(tài)度對待這個方面的不足,對此,毛主席曾經(jīng)在七大的講話中間,說得非常清楚,有三句話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然后還有“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毛主席這幾句話,就是老百姓有參與政治和監(jiān)督官府的必要性,這個過程中間表現(xiàn)出來的各種不足并沒有多少實際危害,關鍵反而是要創(chuàng)造條件,保護那些敢言敢說的人,讓那些敢于提出問題的人,沒有后顧之憂。這當然與解決提出問題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套路,其背后也有著完全不同的哲學和政治邏輯,彼時顯屬認定在官民矛盾中間,官是主要方面,民是次要方面,只要把官作為矛盾主要方面的問題解決了,那么矛盾自然就獲得了解決。
我們也看到,小說中敘述的很多情節(jié)和人物,最后的處理方式實際上是把所有的問題,一板子打在那個提出問題的人上面,開啟了新的方法論和政治邏輯實踐。1980年代,舊時代的風尚還沒有完全失去,還在口頭承認他工作中有很多缺點,是被壞人利用了,在整個的處事邏輯和解釋措辭里面,壞人利用我們的缺點,成為矛盾和事件發(fā)生的原發(fā)性動力。就這樣,我們看到一個新的政治邏輯,跟《黑與白》故事的鋪陳而呈現(xiàn)出來,在這樣的閱讀與體會中間,整個歷史過程的“質變性”揭露無遺。
小說非常有力量的地方,就是用具體來表示抽象,用個體來表示普遍,從小說的故事演繹里面,可以看到我們這個社會怎么是從以前,一步一步變到今天這個狀況的。
另外我還有一個很強烈的體會,感受特別深的點,就是跟宗達叛徒問題有關的問題,深究下去,實際上涉及到一個知識分子與革命和群眾的深刻和復雜的關系問題,更深層次,是知識分子如何走出傳統(tǒng)思維方式,走出“傳統(tǒng)性命題”而成為現(xiàn)代的有機知識分子。相關的分歧非常深刻,經(jīng)常會有類似的問題,還在不斷地遭遇到,前不久我還在一個群里面跟人爭論相關分歧,最后不歡而散,沖突激烈,連帶地微信群也被群主解散了。革命過去了很久,但這個問題實際上依然沒有解決,今天小小的左翼圈子內部有過多的爭論,從前的那些老問題今天還存在,而且還在激發(fā)思考和分歧,甚至還在激發(fā)深度的感情對立。
《黑與白》中一些人物的出場,包括后來1980年代的轉折中間的意識形態(tài)積極分子,與知識分子大規(guī)模參加革命的時代氣候有關系。1935年日寇密集入侵,塘沽協(xié)定、何梅協(xié)定簽署,整個華北的抗日空氣有很大提升,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感到需要自行動起來抗日。此時恰好紅軍長征到陜北,開始進行大的發(fā)展,大量吸收知識分子進入黨里面;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到1940年代延安整風前后,黨內的工農干部里面——其中很多是經(jīng)歷過長征的一批老干部,形成一個接近于共識的看法,把這批小知識分子稱為“刮民主風刮進來的”,這當然不是好的評價——言下之意這些人還沒有思想革命的準備,身子就進了革命隊伍。把那些相對有知識的、同時還不能夠很好解決自己與革命和群眾關系的知識分子(按今天看那是比較小的一些小知識分子),看做是不可信的一批人,跟我們工農老粗是不同的,看成是一種異己的力量。
我們知道,在延安整風之前,延安老干部中間好幾個人罵過丁玲、王實味,當時工農干部群體里面,對于小知干部群體有看法,彼此隔閡很深,在1980年代告別革命之后,知識分子群體反過來,很充分地表達了對革命和革命領導者團隊的看法,應該說,雙方的世界觀接近于不可通約。這恰好就是跟《黑與白》這本書所揭示歷史畫卷一樣,經(jīng)過后一次180度的大轉彎,另一個方面的意見表達和實踐展開,恰好形成對照,還是一個非常好的檢驗。
“刮民主風”進去的那群人,在1980年代的新轉折中間,可見度最高的群體是一批意識形態(tài)高管,他們有了機會充分地表現(xiàn)自己。因為在長期革命和建設歲月里,工農干部群體是黨內強勢群體,刮民主風的群體是弱勢群體,在心理上需要向強勢群體做自我辯護,從前在黨內受工農干部主流群體的長期俯視,也算是憋了一口氣要出。同時,轉折角度過大,需要一個說明或者自我合法化辯護,所以有必要回應別人曾經(jīng)的看法,作為回應的一個深思熟慮的說法——自稱“兩頭真”,這是李普代表聚集在《炎簧春秋》的那批人說的。
自居“兩頭真”這批人,實際上是小說描寫快速轉折發(fā)生的部分原因和推動力所在,他們后來有機會成為歷史創(chuàng)造者了,推動歷史快速地走入“黑與白”的轉折中間(如宋乾坤)。在一定程度上,后續(xù)的社會發(fā)展與轉折結果,有很多黑暗難于洗白,一種心理上的合法化方式或者自我意義生產,表現(xiàn)為炎黃春秋追捧胡某人作為干凈資本主義的代表人,這個雜志的長期努力方向也是以甩鍋方式實現(xiàn)自我合法化——有壞人拒絕了好資本主義道路,現(xiàn)在的黑暗我們不負責了。《炎黃春秋》此種以“甩鍋”壞人的方式,來實現(xiàn)小群體的合法性生產的努力,也算是奇葩時代的奇觀。不管那群人對于后續(xù)發(fā)展,是帶有自覺或者不自覺,但是他們初期的激進姿態(tài)和言論,以一種天真救世的福音敘事,敦促思想僵化的人放棄堅守,大量發(fā)布顧首不顧尾的言論,屬于特別快地轉型的那樣一些人,國家歷史后來的轉型非常快,轉彎得特別急,在一定程度上轉得比美國還“右”,跟這代人掌握意識形態(tài)和執(zhí)掌思想文化政策,有很大的關系。
在知識分子問題的背后,是理論與現(xiàn)實的相互關照問題,這也是現(xiàn)代社會最重要的關系之一。《黑與白》這部書揭示的時代轉型,記錄了一些思想者的思考和闡釋,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一個根本的問題:知識分子和革命和群眾的關系。書中沒有提到宗達到底叛變了沒有,提到了是被敵人綁架,而且說《我的自白書》是敵人偽造的。回到歷史中間的真人真事,可能也是有啟示性的。瞿秋白1935年轉移時,被敵人抓捕,以后在獄中寫了《多余的話》,算是近似于“自白書”吧;在這個文本里,總體調子就比較低落,似乎沒有做好思想準備就深度卷入了革命。對于怎么解讀他的“自白書”,文革時期主要是周總理說瞿秋白是叛徒,說《多余的話》可以作為革命性不足,以此向敵人乞憐求活,可以作為叛徒的證據(jù);應該說,這個揭示在革命高漲的時候,全國群眾特別是很多中學生,都是高度認同這個判斷的。跟江姐一比,跟不鉆狗洞的葉挺一比,瞿的堅定性不足,確實是很差一截的;前不久華東師范一個研究近代史的王老師還說,看瞿秋白臨終前寫的東西,跟方志敏烈士一比,差了不止一個檔次。這是從前的一個解讀,屬于外部視角,從比較瞿秋白和其他堅定革命者的差距入手看問題。
還有另外一個解讀,不是從外部差距看問題,屬于內部視角,是從知識分子與革命事業(yè)關系的內在難度,從跨越個體內心差距的難度而提出的。
1980年代給瞿秋白平反之后,作家丁玲寫了一篇文章懷念瞿秋白(在30年代的時候,丁玲跟瞿秋白和他的夫人楊之華都有很深的交往),她重新提出一個對《多余的話》的解讀方式:瞿秋白《多余的話》雖然調子很低,但是很真實,實際上表明了知識分子參加革命以后,遭遇到的思想轉型要求和轉型困境——自己所喜歡的東西失效了,很難達到革命的要求,跟革命事業(yè)的關系、個人跟革命隊伍整體的關系、個人跟群眾的關系,很長時間無法調整到位。在一定程度上應該說,丁玲自己可能也遭遇過這樣的問題,有感同身受的入情入境。這樣來比的話,周總理說瞿秋白是叛徒,基本上是一個外部視角,從外部來批評他,他跟別人比較,有這個差距;而丁玲的這種理解,她是從內部的同情式理解,就覺得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他要參與一份革命的事業(yè),他要深入地跟群眾打交道帶領群眾,他確實有很多困難沒有克服,是心理差距過大難于跨越,而瞿秋白的《多余的話》雖然調子很低,恰好是反映了他的精神狀態(tài),他自認為有這樣的差距,但不妨礙他本人是很誠實的革命者。應該說,在新的時代,丁玲基于內部視角的解讀,也贏得了很多人的贊同。
《多余的話》我反復讀過,其中有一句話特別打動我,瞿秋白就說他從上海進入中央蘇區(qū)以后,從前老聽說土地革命,也很想去了解土地革命,他多次去找當?shù)剞r民,但就是對不上話,他要說要問的農民聽不懂,農民說的他也聽不懂,沒辦法達成交流,對此還是不甚了然。對這么重大的社會變革,他也非常希望去了解,但是他找不到一個渠道跟農民對話,我覺得特別真實和打動我的。對于個體而言,界定叛徒與否僅僅意味著與名譽相關的象征資本存廢,而對于國家和革命而言,內部差距過大的人,還處于高位,如果得不到起碼的恰當節(jié)制,后果就難以逆料了。
從這樣一個內部視角出發(fā)看問題,推開來看,還可以印證和部分回答社會主義為什么會到這一步的問題,瞿那樣真誠的革命者在理解土地革命和群眾方面,都格格不入,而那群“刮民主風”進去的人,卻幸存和掌權了,這反映出一個根本性問題:革命或者后續(xù)的社會主義事業(yè),還遺留有一個根本問題沒有解決——怎么培養(yǎng)自己的行政與技術干部隊伍,以及意識形態(tài)工作人員?舊社會的真誠革命者,對此有不小的差距,不管是從內部找差距還是從外部找差距,都是差距存在。而干部隊伍在行政上掌握社會整體的人財物協(xié)調,知識分子群體掌握在生產技術與凝聚群眾智慧的有組織學習系統(tǒng),日常就是他們在教育和引導群眾,如果他們自己就很迷糊,客觀后果又會怎么樣呢?《黑與白》這部小說,在宏大的社會圖景中間,呈現(xiàn)出名實分離的巨大效果——說的跟做的不一樣、后果與當初宣傳的差太多,這個問題不可能透過《炎黃春秋》雜志那種經(jīng)營甩鍋大法的方式而取消,一代代人的命運就這樣拋進大潮中間浮沉,還不知道邊在哪里。
因為人自身的問題沒有解決,認識上內在差距和障礙依然存在,我們看到的轉折效果,就是《黑與白》呈現(xiàn)的這種效果。如果看小說,能夠超脫好人和壞人,謀利和受損這樣的簡單的對立,就像劉老師在書末后記寫的那樣,能夠把它放進典型環(huán)境典型人物,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看出:人是怎樣反映或者成為社會關系的總和的,他們自己又以自己的有意識選擇和行動,去想象和改變這個社會關系并推動其變革的。這樣,就更好地能夠理解《黑與白》這本書,從現(xiàn)實主義的的史詩記錄中間,更多地達成對時代變革的理解和把握,在一定程度上也深化我們對自身處境的理解。
我就說這么多,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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