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富爾這個名字本來很陌生,那么遙遠,與它沒有任何瓜葛。第一次接觸它是幾年前在紐約的地鐵里,站臺上到處張貼著"拯救達爾富爾!"、"制止屠殺!"的"大字報",地鐵站臺被涂鴉、廣告、海報妝點得面目全非。達爾富爾到也沒有特別顯著奪目,只因為提到了中國,才吸引了我的眼球。有幾張"大字報"要求中國停止支持蘇丹,不然就抵制2008奧運。我一頭霧水,不知這個天方夜譚的地方怎么會扯上中國。后來,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拯救達爾富爾"竟出了唱片專輯,"制止達爾富爾暴力"印上了文化衫。新聞報道、電視廣告更頻繁提及。美國大、中、小學校園也紛紛給達爾富爾募捐,到后來,干脆有人登門征集捐款了。看來無法回避這個是非之地,它在美國傳媒上的曝光率,幾乎趕上伊拉克了。但我畢竟對蘇丹的歷史、文化知之甚少,要想弄清楚達爾富爾大屠殺是怎么回事,可沒那么容易。但卻產生了不相干的疑問:伊拉克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好,美國怎么又熱心起蘇丹了呢?


一、


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的無知得到些啟蒙,懵懂的意識也開了竅。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舉辦了一個達爾富爾辯論會,邀請著名非洲專家哈茂德·馬姆達尼(Mahmood Mamdani)到場,與人權活動家、前克林頓政府外交官約翰·普倫德加斯特(John Prendergast)交鋒,辯論達爾富爾暴力的根源、以及外部干預的后果。帶著補補課的心思,我早早到場,發現偌大禮堂的上下兩層早坐得滿滿當當,觀眾達五六百人之多,紐約竟會有這么多人對蘇丹感興趣?辯論一開場就火藥味十足,不像很多辯論會或演講賽那樣,雙方并不較真,只表現一下口才、練練嘴皮子而已。而這兩位針鋒相對,充滿敵意。首先發言的是普倫德加斯特,他先發制人,指責對方誹謗,抱怨說自己被妖魔成新殖民者,在美國猶太人的操縱下,對非洲實施再殖民。聽眾開始以為他在講笑話,活躍下氣氛,都會心地笑了起來。但很快意識到,兩位辯者已積怨甚深,才劍拔弩張,相互攻訐起來。


普倫德加斯特接著控訴道,蘇丹政府暗中支持金戈威德武裝民兵(Janjaweed,阿拉伯裔游牧武裝),自2003年起大規模屠殺達爾富爾南部土著黑人,奪去了近40萬人的生命。政府軍與民兵燒殺搶掠平民,強奸婦女,劫持、射殺聯合國人道救援人員,罪惡滔天,鬼神不容。他本人曾在蘇丹致力于人道救濟,于是現身說法,生動描述了土著非洲人如何水深火熱,受盡政府軍和阿拉伯人的凌辱,凄慘非言語所能述及。言語間流涕欷歔,不能自已。反方馬姆達尼教授一身印度打扮,演講略帶印度口音。他乃出生于烏干達的第三代印度移民,在美國接受高等教育,現為美國非洲研究界最有成就的學者。他不緊不慢,一字一句羅列大量數據,質疑正方聲稱的屠殺人數:"所謂40萬人遭屠戮,不過是各種統計渠道中的一種說法而已。聯合國與非盟維和部隊統計約有10萬人死亡,也有機構說大概12.5萬人或者7萬人死亡的"。死亡原因就更復雜了,根據他本人的材料,大概有70%的人死于干旱或其他自然災害,毋庸置疑,當地人是由于多種因素致死的。最讓死亡數字撲朔迷離的,是達爾富爾人口中很大一部分是游牧民族,居無定所,遷徙常誤算為減員,只有當地人了解身邊的情況。那么,浮夸死亡人數對誰有利呢?顯然是西方媒體、以及普倫德加斯特所代表的非政府人道組織--拯救達爾富爾聯盟(the Save Darfur Coalition)。大量非政府組織(NGO)對危機夸大其詞,虛報死亡數字,渲染殘暴程度,為了拉到更多基金會的支持和大眾捐款。媒體與非政府組織一道,還試圖把美國政府拖入達爾富爾亂局,營造國際沖突新熱點。因此,這是一場媒體的戰爭,一場NGO的戰爭!


馬姆達尼言辭激烈,語驚四座。幾秒鐘的沉默之后,聽眾才如夢初醒,報以熱烈的掌聲。正方普倫德加斯特有點掛不住了,爭辯道:"我們不要再糾纏于數字和細節了,無可爭辯的事實是,達爾富爾發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集體大屠殺'(genocide),蘇丹政府與阿拉伯人滅絕土著基督徒的暴行已昭然若揭!"這一旗幟鮮明的論斷與美國政府的官方立場一致,布什早在2004年就宣布達爾富爾事件為"大屠殺" (holocaust)。聯合國的態度稍緩和些,選用了迂回一些的詞匯--"反人道罪"和"戰爭罪"。這些"術語"背后,有一整套話語政治機制。"二戰"后,納粹屠猶暴行大白于天下,關于大屠殺的敘述,也漸漸發展成諾曼·芬克爾斯坦(Norman G. Finkelstein)戲稱的"大屠殺產業"。生產出許多與屠殺相關的詞匯:holocaust(大屠殺),genocide(集體屠殺), atrocity(暴行), massacre(屠殺)等。屠猶為最高級別,用定冠詞加大寫字母"the Holocaust"作專屬名詞,為人類屠殺的判斷標尺。其他屠殺則依規模、程度向下排列。至于如何判定怎樣的規模、什么程度的屠殺為"genocide","atrocity"或"massacre",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美國政府認定達爾富爾局勢僅次于屠猶,批評聯合國干預遲緩、無力,威脅要采取單邊行動。可見,"拯救聯盟"的運作奏效了。而聯合國的判斷沿襲了1945年紐倫堡審判的遺產,所謂"戰爭罪"(War Crime)即為鎮壓抵抗而采取的屠殺或其他殘酷手段;"反人道罪"(Crime against Humanity)則指以清除整個民族為目的的大屠殺。2005年3月,聯合國安理會投票通過決議,起訴達爾富爾戰爭罪犯,以反人道罪名送海牙國際法庭。但不同意使用"大屠殺"一詞來裁斷當地局勢。其實,聯合國與美國的態度并沒有實質的差別。


另外,馬姆達尼所說的"拯救達爾富爾聯盟"創建于2004年,由位于華盛頓的猶太大屠殺紀念館與"美國猶太人世界服務協會"(American Jewish World Service)聯合發起,網羅了180多個宗教、政治和人權團體,聚斂巨額贊助,游說美國政府和聯合國,敦促武力干涉達爾富爾。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納粹大屠殺幸存者伊利·威賽爾(Elie Wiesel)是主要策劃人,在華盛頓、紐約等大城市常組織游行、集會和募集。據說,"拯救聯盟"僅2006年就花去1500萬美元在游說活動上,卻不肯直接援助達爾富爾難民。正是有這樣的背景,辯論正方才一開始先聲奪人,說馬姆達尼污蔑他受美國猶太人操縱。


二、


馬姆達尼反駁達爾富爾局勢是"集體屠殺",指出早在1989年,西方媒體曾以更聳人聽聞的言辭"holocaust"(大屠殺)形容達爾富爾,在道義譴責之外,暗含深刻的文化偏見:未開化的蘇丹政府還在屠殺自己的人民,阿拉伯人正滅絕第三世界土著基督徒。這分明在召喚:美國應該領導一次后現代十字軍東征。但真實情況是,部族間發生了流血沖突。癥結應歸于英國常年的殖民統治,英國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長達70多年的統治,使蘇丹部族間積怨、仇恨、甚至相殘。在1978年蘇丹發現石油后,各種西方勢力又來插手、離間部族關系,利用分歧瓜分勢力范圍,爭奪資源。終于在2004年非洲聯盟的維和與外交斡旋下,達爾富爾出現了難得的緩和氣氛,有望走向著和平與穩定。西方從外部的干預只會讓局勢更復雜,只有非洲國家以政治方式解決本地問題才有前途。


普倫德加斯特毫不退讓,反唇相譏:我們不要奢談歷史了,還是說說具體解決方案吧。最近我與奧巴馬總統面談過,希望政府采取強硬手段,介入蘇丹沖突。也請在座諸位給總統寫信,敦促政府大膽作為,懲治蘇丹總統巴希爾(Omar Hassan al-Bashir)等戰爭罪犯。請記住,自從美國人創造性地使用"大屠殺"一詞之后,很多蘇丹人的生命因外部干預而得救,大規模奸淫也被制止。美國必須在國際人道事務上發揮更大的影響。中國政府也須認識到,它在達爾富爾的利益與美國一致,應該與美國積極合作。


普倫德加斯特并不顧忌美國干預是否需要聯合國授權,似乎他代表的非政府組織能說服總統奧巴馬就足夠了。難道美國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主權國家?NGO要代行聯合國之責嗎?眾所周知,美國扮演的角色早已不是一般區域性民族國家。"二戰"后,雖然《聯合國憲章》賦予聯合國維持國際秩序的干涉權,但聯合國虛弱無力,干涉上乏善可陳。"冷戰"一結束,干涉權就被重新塑造為全球一體化的開路先鋒,由世界上僅存的唯一超級強國操作實施。直到此時,干涉才有了實際內容,意義也凸顯出來。當然,它背離了傳統國際秩序遵循的原則--根據國家間訂立條約或依國際法協調主權與超主權的關系,實現主權國家間的合作與協同。今天的干涉權是為應對緊急事態和例外狀況而建立起來的警察制度。[1] 無論聯合國授權與否,美國仍可以讓國際警察功能合法化,因為不須援引條約或國際法,只借助道德工具或"國際共識"即可。參照哈特(Michael Hardt)與奈格里(Antonio Negri)合著的《帝國》的觀點,普遍價值使國際警察權力合法化。[2] 但作為主權國家,美國行使警察職責時,無法避免面臨身份上的尷尬,即民族國家的排他性與超國家管轄的普遍性時常齟齬不合。作為主權的美國首先是自利的,它如何裁斷怎樣的干涉是正義的?如何決定誰的行為是為和平的呢?這一矛盾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中已暴露出來,因此它需要一個介質,或一種機制能呼喚、啟動對外干涉,使單邊行動獲得普遍價值的認同,化解國家自利的嫌疑。非政府組織和形形色色的宗教團體堪當此任,它們完善了警察國家全球干涉的道德機制,也塑造了它特有的主權與超主權雙重品性,為全球帝國的形成鋪路搭橋。


三、


哈特認為,與許多人權NGO及其參與者的主觀意愿相悖,他們發動的沒有硝煙、沒有暴力、沒有邊界的"正義戰爭",后果往往與傳統戰爭同樣野蠻。[3] 回溯NGO發跡的歷程,雖然很早以前就有名目繁多的NGO、行業聯合會,但成就人權NGO今日輝煌的卻是"冷戰"的終結。在1980年代,西方人權組織抨擊前蘇聯的人權狀況,頒發人權獎項,聲援持不同政見的俄國知識分子如薩哈洛夫、索爾仁尼琴等,直至戈爾巴喬夫邀請國際特赦組織到莫斯科共商大計。不久,蘇聯解體,接著整個蘇東陣營垮臺,人權運動隨之風起云涌。巴爾干國家一個跟一個分崩離析,人權大于主權的高調,給蘇東社會主義國家奏響自由、民主的挽歌。柏林墻倒塌了,"鐵幕"隔開的歐洲打通了,"歐洲經濟共同體"與"北約"東擴,填充著"后冷戰"的歐洲經濟與軍事的真空。與此同時,裝備了強大通訊手段的西方各大媒體,也跟隨世界新秩序的擴張,搶占了 "不設防"的意識形態"空城"--共產主義烈火燃盡的后社會主義國家。這時,媒體、NGO、宗教團體聯手,共同使用一個否定詞"非"-政府(non-governmental)來界定自己,它們不聽命于政府,與國家機器的抗爭正是其生命力的源泉。像中世紀教會或傳教,通過話語或命名將敵手界定為善的匱乏,把敵人釘死在邪惡的恥辱柱上。媒體、NGO透過全球通訊網絡,生產、復制著人權、正義、暴政、屠殺、殉難與邪惡等道德話語,操縱著世界各地人們對彼此交往與和解想象的意義與向度。


例如,東歐陣營剛解體,科索沃阿族穆斯林就趁機與基督教塞族分裂,人權組織即把部族沖突演繹成斯大林式的種族清洗(ethnic cleansing)。南聯盟政府被指為"施害者",阿族穆斯林被定義為"受害者"。自此,南聯盟的罪行不斷升級為"集體屠殺"和"大屠殺",直至"國際社會"發動戰爭,滅掉了"邪惡暴政"。如今,東歐各國已紛紛加入北約,歐洲不再有共產主義威脅了,"文明沖突"卻迫在眉睫。"9.11"后的兩場對穆斯林的征戰之后,達爾富爾遂成"國際熱點"。人權組織適時轉換價值標準,把部族沖突對號入座,換成穆斯林對基督徒的大屠殺。其實,達爾富爾族群與信仰的劃分重疊交錯,無法套用伊斯蘭與基督教"文明沖突"模式。當涉及中國問題時,國際輿論報道新疆"東突"穆斯林的調調,顯然不是"文明沖突"模式,又回到"冷戰思維"上去了。畢竟東亞與西方抗衡的基調不是宗教信仰,這里意識形態冷戰的硝煙尚未散盡。人權NGO雖然宣稱無差別地人道關懷,對所有弱者無私援助。但據我觀察,國際NGO并非超然物外,它們炒作沖突的熱點或人道災難很有選擇性。媒體對危機的描述、解讀,也頗帶傾向性。如蘇丹發現石油之前,部族沖突無人問津,當它成為產油國后,國際石油公司豈能容得中國染指。于是,能源競爭被表述為人道危機,只要蘇丹政府一天不臣服,中國不卷鋪蓋讓路,"達爾富爾大屠殺"就不會結束。那么,人權非政府組織的活動如何運行?它們與警察國家怎樣協同干涉目標國家呢?


哈特與奈格里指出,今日帝國干涉不再以武力為開端,而首先使用它的道德工具--非政府組織;作為帝國這一全球權力關系構成的生態政治機器,NGO總先行權力一步,象征性地生產敵人,給它們命名(如恐怖主義、專制政府等),然后啟動國際社會的預警系統,進行道德干涉,為將來的軍事干涉掃清道路,最終才把實際解決的任務交給國家這一"世俗"權力。[4] 他們論及的"帝國"概念不是一個實體,無法以實證的方法找到植根于政治與經濟現實中的對應物。而指一種全球化時代的權力網絡,或者說一種正在形成中的生態政治、經濟和制度系統,美國在其中扮演"警察"的角色。從達爾富爾個案觀察,NGO的運作首先預設一個人道危機,以國際輿論圍剿蘇丹政府。民間方式對付不了"冥頑不化"的寡頭政府,于是叢林法則就有了合法依據。然后,NGO與媒體聯手游說"警察國家"動用"正義的暴力"打擊"邪惡的暴力"。米勒舍維奇、薩達姆都被懲戒,以儆效尤,蘇丹總統還敢以身試法?人權組織越來越不耐煩,敦促奧巴馬政府采取強硬手段,如果沒有基地組織纏身,蘇丹也許就被列為下一個打擊目標了。


四、


在哥大考因(Cowin)大禮堂里,達爾富爾辯論的氣氛愈加緊張、壓抑,普倫德加斯特不斷變換坐姿、手勢,以眼光與臺下互動,想把會場調動起來。反方馬姆達尼專心傾聽對方講話,埋頭記錄。輪到自己時,起身離座,走到舞臺遠端一小講臺后面,慢條斯理讀起稿來。語調抑揚頓挫的莎士比亞英語,與印度民族服裝相映成趣。"正方應該澄清一對概念,即'政治正義'(political justice)與'司法正義'(criminal justice)不同。"馬姆達尼說,蘇丹政府宣稱代表國民,以政治方式解決達爾富爾問題;而NGO自稱代表受害者,以懲戒蘇丹總統和屠殺元兇為訴求。非洲聯盟把達爾富爾沖突視為內戰,多年來談判、妥協、利益再分配、甚至動用武力,催生出各方能接受的政治方案,在非洲區域共同體內實現和平。而NGO則淡化蘇丹人的政治身份,用抽象的"受害者"和"施害者"來劃分人群,把共同體內的政治沖突,轉化為民間司法訴訟--達爾富爾受害者狀告殺人犯巴希爾。原本背景復雜的部族傾軋,被簡約為大屠殺了。人權組織的網站上,充斥著強奸、嗜血、肢解的影像和煽情,可謂"暴力的色情",卻不說明沖突的歷史、或當地信仰與種族交錯纏繞的淵源。為什么非洲人與國際NGO看問題的角度竟如此不同?馬姆達尼以自己的兒子為例,把問題解釋得妙趣橫生。


馬姆達尼的兒子上美國一所中學,天天忙著"拯救達爾富爾運動",卻對伊拉克的血腥恐怖漠不關心。父親多次問兒子,伊拉克被屠殺的人數不比達爾富爾少呀,為什么不拯救一下伊拉克呢?兒子語焉不詳,父親就問他的同學和家長,同樣也說不清楚。只覺得伊拉克牽扯的頭緒太多,剪不斷理還亂,不如達爾富爾雖遙不可及,卻簡單明了--人道危機,容易把握。他繼續探究周圍人的深層意識,道出了個中緣由。伊拉克對于美國人來說,關涉公民義務,畢竟伊拉克亂局由美國肇始。在電視前觀看伊拉克爆炸、死傷畫面時,美國人內心深處隱隱愧疚。戰爭的巨額費用也須由每個納稅人分擔,自己的兒女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美國百姓不愿談及伊拉克人道危機,因為它太切近、太現實了,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而達爾富爾與他們只有抽象的"人與人"關系,或曰"人道關懷"。捐贈乃自上而下的施舍,既滿足了優越感,又可以把自己想像為拯救英雄。所以寧愿捐款給"拯救運動",既合理避稅,又回避了與己相關的義務感和負疚感。從這個例子不難看出,面對同一現實困境時,當事人與局外人難有共識。當事人不能不考慮自身與環境的依存關系,要么擔當共同體的義務,要么逃避責任,但一定會帶著"主體意識"去選擇政治立場。而局外人則傾向于理想化的道德態度,指指點點,不計后果,所以蘇丹政府才會與NGO對立,這在維和行動上充分體現了出來。2007年以前,由非盟維和部隊維持達爾富爾秩序,局勢漸趨緩和。后來聯合國介入,高級指揮官的位置被少數白人取代,而地面上出生入死的士兵仍全部是非洲人。西方人謀劃一個個美好的和平藍圖,執行的卻是當地人。一旦維和計劃出現麻煩,西方人進退自如,隨時甩掉包袱抽身離去。當地人就沒有這份從容了,只好面對干預的后果,收拾爛攤子。


那么,NGO苦心孤詣的拯救運動就沒有主體意識嗎?運動背后有怎樣的原動力?樂善好施的外表之下有沒有其他動機?陳詞濫調的"陰謀論"往往說,NGO實際上暗中為美國等西方政府效力。但指責某個國家或勢力指使NGO到世界某地顛覆政府,往往是捕風捉影。首先,NGO所獲得的資助與支持早已不是一對一的簡單方式。其次,國際NGO不產生于某個特定民族或地域,也不專門服務于個別政府,它們不僅消解第三世界國家主權,也對抗西方大國主權,其行動范圍沒有界限,流動、綿延。以賽亞·伯林曾說:一切價值、目的都內在于特定社會或民族有機體的獨特歷史之中。[5] 而NGO的使命卻是捍衛所有人的權力,不需任何民族或文化語境做依托,卻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和生命力,個中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五、


"冷戰"結束以前,人們只關注大國政治和聯合國的協調作用。而當今世界,大國已經不能完全說明國際潮流的走向。在新自由主義經濟一體化時代,國家與NGO之間的平衡逆轉了,原本弱勢的NGO一面抱怨國家機器的暴力,一面又嘲笑主權政府在國際上力不從心,躍躍欲試,要取而代之。今天的世界霸主也得顧忌輿論導向與人權鼓噪,世界格局與博弈規則正逐漸改變著,《威斯特伐利亞和約》(peace of Westphalia)奠定已三百多年的民族國家體系,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如果仍沿用現代主義的分析方法,鎖定主權實體去尋找為其國家意志效力的鷹犬,就無法理解當下NGO和媒體的運作。應該注意到,全球化時代存在一種超越國家主權之上、結合了政治與經濟力量、支配和吸納一切異質性因素的權力網絡。傳統主權建立在封閉的空間之上,而這一權力卻把空間視為開放的、無差別和無限綿延的。它不斷擴展、更新,欲將整個地球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你想尋找它的基地和首腦,卻發現它居無定所,無跡可尋,又無處不在。不像傳統權力那樣靠暴力開疆拓土,它主張依賴廣泛共識滲透到所有文明空間。國際資本是它的物質形態,其主體是一種非人格化的循環關系-即生產與消費的永恒輪回。跨國企業憑借資本無孔不入的流動,不僅生產出商品,更在全世界生產著生產者與消費者,把他們鍛造成全球化生態政治的行動主體,不斷加入到生產循環之中。積累、再積累,資本的鏈條把欲望與社會關系、肉體與靈魂連接成整體。


國際資本把地球開發為"世界市場",對各國能源、勞動力、加工和物流等環節,按效率的邏輯重新配置。不僅整合世界領土和人口,它還讓民族國家淪為簡單工具,僅僅記錄和統計跨國企業驅動下的商品、資金和人口流動。[6] 勞務、能源、技術被調配到不同的市場和用途上,于是,綿延的國際生產線標識出高端知識經濟與低端勞動密集型產業,一張資本生態的世界地圖勾勒出來。如果"不文明"的主權政府對國內市場干預,還想按傳統模式開發能源,以國界為限搞國民經濟,就破壞了資本全球化的規矩--發展中國家貢獻廉價勞力和能源、發達國家控制技術和資金。其后果,國際資本啟動NGO這個利器,透過名目繁多的基金會贊助或研究開發項目,驅動NGO按設定的目標執行資本的強力意志。非政府組織先以民間游說、集會抗議、金錢誘惑,圍堵政府屈從生產的"工具理性"和消費的"大眾民主"。仍頑固不化者,則被冠以種種惡名:"保守"、"愚昧"和"專制"或"人權狀況惡劣",媒體與NGO以普世價值的名義呼喚警察國家武力干涉。因此,由NGO和警察國家兩駕馬車為全球資本統治保駕護航。


如果沿用傳統批判方式揭露NGO為某國際財團效力,會無功而返。財團與NGO并不直接發生單向的雇傭關系。國際大財團常年向各類基金會(如福特基金會或世界銀行等)捐款,名目往往是崇高的目標,如人權、脫貧或環境保護等。基金會則把捐款按目標分類、重新組合,在大量的資助申請中尋找合適的NGO。NGO一般也有自己的使命,一旦得到基金會資助,會在履行使命的過程中向基金會匯報,與之談判磨合、達成共識。但有一個前提不需要討論,那就是無論實現什么崇高目標,都須推動資本化和自由市場化。資本經過基金會復雜、"科學"的處理后,已經模糊了它與NGO的因果關聯,使兩者關系交織在一個多向度、復雜層疊的微觀權力網中。警察國家也不像傳統帝國那樣炫耀財富和武力,軍事和政治優勢已不能說明霸權的真正含義。美國向世界傳遞的信息是道德優越感,透過好萊塢和CNN,山姆大叔獲得了"仁慈、博愛、平等和尊重"的"自由帝國"形象。世界霸權圍獵、追逐的不僅是經濟和政治資本,還有炙手可熱的道德資本,馬克思筆下描繪的資本拜物形象,早已披上人道主義的盛裝華服。


六、


達爾富爾辯論已接近尾聲,雙方進入聽眾提問階段。會場氣氛不能再用劍拔弩張來形容,簡直就是持兵挺刃、赤膊上陣了。提問的人特別多,在觀眾席通道排起長長的兩隊。提問先自報家門,幾乎都是從蘇丹來美留學或避難的年輕人。他們對馬姆達尼破口大罵,說他撒謊、妖言惑眾、蘇丹政府的走狗,罵他庇護罪犯、傷害受難者等。每個提問者都講自己的創傷經歷,個個見證屠殺、奸淫和殘暴。他們出離憤怒,指責教授奢談歷史,簡直到了冷血的地步。有個蘇丹學生問:一個印度人有什么資格談論達爾富爾?言外之意只有蘇丹人和美國人、受害者與拯救者有權發言。主持人覺得太難堪了,站起來宣布,會場不得有人身攻擊和謾罵,要尊重講話人,也給自己留點尊嚴。馬姆達尼從容起身,走向講臺回應道:讓我吃驚的是,達爾富爾受害者與屠猶幸存者竟如此不同。猶太人讓人們永遠記住歷史,而這里自詡受害的人卻要求忘卻歷史。割斷與過去、地域和記憶的聯系,抽空歷史與文化語境,抽象談論暴力與傷害,搞的是命名政治!通過命名"大屠殺"、"種族滅絕"來誘發外部干預,以所謂"道德暴力"去消滅"邪惡暴力",這種做法很危險,對生活在沖突之中的當地人不負責任。這話意存諷刺,這幫蘇丹留學生多在人權組織的幫助下來美,已充當各種"拯救"運動的生力軍。


在全球化時代,仍以共同的歷史、集體記憶或血脈相連來界定一個民族,已經越來越蒼白無力了。因為資本是這樣一種機制,它需要異質性的"他者"--即依賴傳統維系認同的區域共同體,這樣它才能跨越內與外的疆界,不斷征服他者,接受外界環境的滋養;在內與外的區分、我與他的相互轉化中,資本獲得了旺盛的生命力--利潤增值,外界的他者成為資本的基本因素。[7] 但這個過程又是悖謬的,資本一旦接觸到異域就使之歸化,迫使"前現代"民族國家采用資本的方式生產,推行消費文明,"進化"為資本主義社會。可當這片土接受資本文明,整合進資本生產的鏈條中時,資本的疆域雖然擴展了,但新領地卻不再是實現剩余價值的"他者"了。[8] 當下風靡全球的吸血鬼電影就像全球化寓言,吸血鬼到處獵襲活人,吸干他們的新鮮血液,進補自己的活力。被吸血致死的人又變會成新吸血鬼,與老吸血鬼一道尋覓新目標,直到世界上剩下最后一個人。1964年美、意合拍的影片《地球上最后一個人》(The Last Man on Earth)就是講這樣一個故事,最后一個活人與無數僵尸搏斗,最后取得勝利,拯救了地球。資本對異質性力量總是既沖突又依賴,靠豪飲他者的鮮血來平息征服新領地的貪欲。資本的本性是積累與擴張,而這一本性恰好給自己掘下了墳墓。


附錄:達爾富爾大事記:


1820年 奧斯曼帝國統治蘇丹。


1882年 英國入侵。


1899年 英國與埃及共同統治蘇丹。


1956年 蘇丹獨立,以喀土穆為中心建立了北部阿拉伯族為主導的政府。


1962年 蘇丹喀土穆政府與信仰基督教為主的南部分裂勢力發生內戰。


1972年 簽署亞的斯亞貝巴和平協議,蘇丹南部自治,出現隨后11年和平。


1978年 蘇丹南部發現石油。


1983年 南北戰爭又起。


1989年 通過政變,"蘇丹全國伊斯蘭陣線"控制了國家。


1993年 巴希爾成為蘇丹總統


1997年 美國以支持恐怖主義為借口對蘇丹實施經濟制裁。


1998年 美國駐肯尼亞和坦桑尼亞大使館被炸,美軍對蘇丹首都喀土穆實施導彈襲擊。


1999年 蘇丹開始出口石油。


2003年 達爾富爾的南部黑人組成 "蘇丹解放運動"和"正義與平等運動"等武裝力量,以政府未能保護土著黑人的權益為由,要求與政府分享權力與資源,展開反政府武裝活動。同時,金戈威德武裝民兵劫掠南部黑人。大批難民涌向乍得。


2004年 美國宣布達爾富爾局勢為"大屠殺",聯合國則控其為"反人道罪"。非盟維和部隊進駐達爾富爾。


2005年 蘇丹政府與蘇丹解放運動簽署全面和平協定,南北沖突結束。聯合國安 理會投票促達爾富爾戰爭罪嫌犯送海牙國際法庭受審。


2006年 蘇丹政府與"蘇丹解放運動"簽署《達爾富爾和平協議》,但"正義與平等運動"反對該協議,沖突繼續。


2007年 非盟維和部隊被襲擊,五人被打死,非盟開始向聯合國尋求支援。聯合國與非盟聯合組建2.6萬多人的維和部隊,士兵主要是非洲人,少數軍官是白人。美國對蘇丹實施新制裁,呼吁國際社會采取強硬手段制止"大屠殺"。


2008年 西方媒體把中國舉辦奧運會與達爾富爾局勢聯系起來,鼓噪杯葛中國奧運。達爾富爾地區石油資源爭奪加劇,南北對峙局勢依然嚴峻。聯合國負責人權事務的官員約翰.霍姆斯稱,五年來的沖突,奪去了達爾富爾30萬人的生命。


[1] 【美】邁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著】《帝國》楊建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1月。第19頁。


[2] 同上,第18頁。


[3] 同上,第42-3頁。


[4] 同上,第42-4頁。


[5] 伯林【著】《反潮流:觀念史論文集》馮克利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409頁。


[6] 哈特和奈格里,第38頁。


[7] 同上,第262頁。


[8] 同上,第2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