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體系下的危機裁決
袁劍
在次貸危機飛灰煙滅的財富灰燼中散發出的,是一股秋天的氣息。因為,次貸危機可能并不是那種周期性爆發的金融災難(比如1980年代的住房信貸危機,1990年代的長期資本管理公司危機,2000年的互聯網泡沫),而是一個大時代行將結束的預兆。
“帝國”模式下的美元擴張
二戰之后,世界資本主義的體系中心正式遷移到美國。通過創制一整套的規則(如關貿協定、布雷頓森林體系)和一整套組織機構(世界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等),在接下來的40多年中,該體系不僅幫助老歐洲恢復了繁榮和增長,也孵化了新東亞的經濟奇跡。
幾乎所有國家都加入了這個體系,尤其是中、印兩個巨型人口國家的加入,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它意味著,這個星球上的絕大多數人口已經被納入資本主義的全球體系。市場資本主義成為全球共享度最大的意識形態,“華盛頓共識”實際上是對這一歷史進程的正式確認。
從這個維度考察,中國1990年代中期之后直到今天的高速經濟成長,既是這一體系擴張的一個結果,也是這一體系擴張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到了本世紀之后,由于人口以及越來越龐大的經濟規模,中國更成為這一體系擴張的關鍵因素。正是由于中國、印度、俄羅斯等人口大國對這一體系的卷入,將資本主義的美國體系時代推向了頂峰。
然而,正當人們將增長和繁榮當作一種歷史常態并樂觀地以為:增長和繁榮還會像過去60多年一樣一如既往地持續下去的時候,美國體系——這個擴張了60多年并且直到最近還在推動全球經濟增長的無形帝國,卻可能正在發生所有的“帝國模式”都必經的斷裂。
這個“帝國式”鏈條上的核心脆弱是,沒有統一的貨幣,任何市場體系的擴張都是難以想象的,但也沒有一種民族國家的貨幣,可以無限擴張。
檢視戰后60多年的全球市場體系的發展,作為一種世界貨幣的美元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正是美元,將這個星球上被國界分割成碎片的民族經濟體,在最大程度上實現了無縫對接,粘合成一個統一的全球市場體系。
不過,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美元——這個曾經使全球市場體系得以建立的基石,并且將這個體系的觸角延伸到每一個角落的先鋒,可能正在成為動搖這個體系的禍首。
自尼克松震蕩之后,美元徹底擺脫了黃金的羈絆,自此,隱藏在美元背后的貨幣發行基礎不再是可以測度的黃金,而是難以量化的“實力”和信用。人們之所以相信并接納美元,是因為人們相信隱含在美元中的美國的實力和信用,但信用卻是一個難以被準確測度、永遠存在評估風險的東西。這就為美元的超越國界的過度發行提供了可能。
美元的購買力(不是美國的購買力,美元的購買力與美國的購買力并不總是相稱的)通過吸收全球相對剩余產能,支持了全球市場體系的擴張。事實上,日本、亞洲四小龍等國家和地區在發展過程中所積累的龐大過剩產能都是通過美元購買力而得到吸收的。而在中國、印度、俄羅斯等國加入這個體系之后,美元又充當了同樣的角色,盡管每個國家相對過剩產能的生成原因各不相同。
然而,吊詭之處在于:中、印、俄等新興國家的加入在讓美元帝國擴張到極致的同時,也使這個帝國出現了深刻的危機。如果說,與美國實際消費能力相稱的美元購買力可以支持日本以及東亞國家的歷史性擴張的話,那么,它卻絕對不足以支持中、印這些巨型國家所制造的相對過剩產能。要想繼續通過美元這一原有路徑來吸收這些海量產能,遠遠超過美國實際消費能力的美元濫發就成為唯一的辦法。
民族國家與世界貨幣的悖論
這也是我們現在正在看到的情況。那些躺在各國央行中的巨量美元,實際上已經失去購買力,只能被金融投機領域所吸收。美國的購買力因為美元全球通貨的特殊性質被大大放大了。數據表明,最近10年來,美國家庭的支出一直超過美國家庭的收入。這就是說,美國的吸納全球過剩產能的消費能力實際上是通過美國家庭的巨大負債所支撐的。讓美國家庭以負債的方式來消化中、印等國數十億人口所制造的而且還在不斷膨脹的產能,如果不是不可能,至少是難以持續的。
實際上,目前愈演愈烈的美元危機,就是美國不堪重負的表現。美元兌日元在1970年代之后的急劇貶值,就是同一種危機的早期癥狀。只不過,這個危機由于以下兩個原因被有意忽略和掩蓋了。一是美國在冷戰中的全勝,這將美國的軟實力膨脹到了巔峰。第二個原因則是:1990年代在美國發軔并蓬勃興起的新技術革命,這個革命不僅推動了美國1990年代超長的增長周期,也使美國在資本主義內部的模式競爭中獲得至尊地位。
然而,這兩個因素對美元的支撐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銷蝕。冷戰結束之后,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外部威脅被消除,體系內部的優劣紛爭和美國模式本身的問題開始浮現,美國已經不復是以前的美國,它正在被“祛魅”。而在另一方面,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外界暫時還看不到美國發動另外一場(像信息技術那樣的)新的科技革命的可能。如此一來,一直支持美元濫發的“魅力”和經濟基本面因素都流失殆盡。
而這個體系更加深刻的悖論則在于:美元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貨幣,美聯儲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中央銀行,雖然強烈地影響著體系內其他國家的經濟,但卻無須對此負責。美聯儲的政策以及美元的發行從來就是以美國的國內問題為首要考量(這是民選政府必須遵從的鐵律),而由此可能形成的外部性則從來不是他們要考慮的事情。
在2007年至今的次貸危機中,隱藏在全球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中的這個悖論,以一種經典的方式被呈現出來。當體系內其他國家仍然處于水深火熱的資產泡沫、經濟過熱以及通貨膨脹的時候,美聯儲為了挽救美國經濟卻大幅度降低利率并向市場不斷注入流動性。這其實是將體系內其他國家的貨幣政策推向了深淵。美聯儲這種飲鴆止渴的政策雖然目前還沒有引發問題,甚至可能在短期內推動全球市場體系的經濟發展,但正如“9·11”之后美聯儲所做的那樣,這將給全球經濟體系未來的劇烈動蕩埋下伏筆。
但是,指責美聯儲以鄰為壑是荒謬的,因為它沒有義務也不可能對全球經濟負責,尤其是在美國國內問題與體系內其他國家的問題相背反的時候。而隨著體系的擴大,這種背反由于各民族國家發展階段之不同以及國內問題之千差萬別,將會越來越成為常態。由此引申出來的另外一幅世界圖景則是:在民族國家的邊界仍然涇渭分明,全球政治遠未統一之時,各跨國公司和主要國家卻在努力推動著全球經濟的統一。
從邏輯上講,要想消弭這個悖論,無非兩個方案:要么美國政府成為世界政府,并對全球選民負責;要么美元從目前體系中退出,不再充當世界貨幣。前一個方案無疑是一個幻想,后一種方案則意味著巨大的風險。
作為一種衡量商品及服務的價值尺度,貨幣需要保持相當的穩定性。如果貨幣本身處于動蕩之中,那么,生產與貿易實際上就已經無以為繼。目下的這個全球市場體系即處于這種由貨幣而起的大混亂之中。不具備任何生產價值而且早已退出貨幣領域的黃金如今受到神經質般的追捧,并不表明投資者真的重新發現了黃金的價值,而是暗示我們:全球貨幣財富的擁有者們已然處于莫大的驚恐之中,四處尋找著財富的避難之所。透過這種驚恐,我們看到的是全球市場體系瀕于解體的噩兆。
更為重要的是,美元急劇貶值所造成的美國國內對全球實際消費能力的萎縮,對于以美國為中心的這個全球市場體系來說,它意味著,在這個體系中,將不再有一個吸納全球相對剩余產品的調節器。
有人借助冷戰術語,將目前的美元形勢比喻為“恐怖平衡”,意思是說,無論美國還是那些巨額美元的持有國,都不敢輕易打破目前美元的平衡。正如金融市場中那句著名格言所說的那樣,美元實際上已經“大得不能倒”。然而不同的是,在冷戰棋盤上對峙的,是兩個對核武器具有絕對控制力的冷靜的對手,但在今天的全球金融體系中,卻充滿了形形色色的參與者,其博弈關系要復雜得多。所以,美元目前的“恐怖平衡”,實際上也要比冷戰中“核威懾平衡”脆弱得多。誰都無法保證,某些國家不會出于政治或者財富保值目的而突然拋售美元。很清楚,現在的問題不是美元會不會崩潰,而是美元何時崩潰。
榨取未來利潤的危機宿命
利潤作為資本主義企業的氧氣,是資本主義企業以及資本主義市場體系不斷開疆拓土的引擎。不幸的是,這一推動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不斷擴張的另外一架發動機,也處于事故頻發的災難之中。
從歷史上看,資本主義一直在兩個維度上開拓其利潤流。一個是空間維度上的擴張,其主要手段就是開拓各種新興市場和邊陲地區,這種新興市場不僅包括新興的民族國家市場,也包括各種新技術帶來的新的產業市場。然而,新興市場畢竟是有限的,在資本積累已經相當充裕的情況下,無論是新興國家市場還是新興的產業市場都迅速被各種競爭者所擁塞。于是,資本主義必須竭盡其想象力在時間維度上另辟蹊徑。這就是現代金融。
就其本質而言,現代金融是一個向未來索取利潤并將未來的收入流折現為當期利潤的行業。無論是按揭貸款、各種期貨衍生產品,還是資本市場,都是將透支未來預期收入并折現為當下利潤的工具。在資本主義體系擴張的晚期,“未來”才是資本主義最大的利潤金礦。需要指出的是,未來的利潤被多鎖定和透支一份,資本主義企業在未來的“利潤礦藏”就少一份。在資本主義的實體經濟越來越增長乏力的情況下,金融的這種魔術性質就成為資本主義擴張和維持活力的最關鍵手段,資本主義越是擴張,金融的重要性就會愈加突出。
以美國為例,早在1990年代中期,美國金融服務部門在GDP中的占比就已經超過制造業,而到2007年,金融服務部門所創造的利潤更是占全美公司利潤的40%。美國對金融業利潤的依賴由此可見一斑。
在很大程度上,美國實際上是一個金融國家,擔負著全球市場體系金融中樞的功能。華爾街正在越來越等同于美國,是全球市場體系的命脈所系。一個讓人警覺的歷史鏡像是,在荷蘭及聯合王國的霸權衰落時期,金融擴張也是世界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特征。換句話說,金融擴張乃是資本主義全球市場體系擴張乏力及最后階段的顯著標志之一。資本主義在空間及地理維度上的開拓潛力越是被竭盡,在時間維度上的開掘就越是瘋狂。
然而,金融體系越是向未來掘進及延伸,其面臨的風險就越是增加。在這個意義上,立足于對未來的想象的現代金融,實際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信心游戲,天生就具有高度不穩定性。這就是為什么,最近幾十年以來,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頻率越來越高的原因。
洞察到這一點就能夠理解,目前美國的次貸危機并不僅僅是個別人的貪欲以及監管者的疏忽所釀成,而是現代金融體系的內在強制使然。資本主義的利潤邏輯像鞭子一樣時刻驅使金融家們去瘋狂冒險,也同樣驅使資本主義國家不斷放寬監管尺度。更加通常的情況則是,以金融創新的名義,金融家們甚至是故意設計許多(很少人搞得懂的)復雜的金融產品以便給自己發獎金。而監管當局也樂得裝聾作啞。這種瘋狂使得傳統資本主義時代所培育出的金融紀律及投資智慧都被拋到腦后,而向未來冒險,遂成為這個時期金融最真實的本性。
而一旦這種冒險變成了災難,由于現代金融所具有的公共品性質(任何金融企業的倒閉都可能引起連鎖反應從而累及它業已覆蓋完畢的千家萬戶),政府就必須以納稅人的金錢為此買單。這反過來鼓勵現代金融業道德風險的泛濫。這種情況在最近幾十年不斷發生的金融危機中我們已經司空見慣。
一位財經評論家曾經經典地評論道:“金融系統的脆弱性與其為內部人士創造的巨額回報的結合,將在全球范圍內摧毀一些更重要的東西——市場經濟本身的政治合理性。”同時,現代金融的這種政治合法性的流失恰恰是深嵌于資本主義核心的內在邏輯之中的。金融從業人員的工資遠遠高于其他行業,并不是因為他們真的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或者具有更多的智慧,而是因為金融在創造利潤繼而維持資本主義生命中的特殊歷史階段的位置。
不過,金融的利潤來源不可能向未來無限延伸。當所有的地方都變成了資本主義,當所有地方的資本主義公民都債臺高筑,并將自己的未來都抵押給金融資本家的時候(各類按揭貸款不要說在美國等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在新興市場中的中產階級當中也達到了極其普遍的程度),資本主義還能夠從什么地方吸取能量,并繼續向前呢?
總而言之,金融危機越來越頻繁的發作,實際上是全球資本主義金融體系——一座活火山,正在進入活躍期的明確跡象。次貸危機并不是一次周而復始的經濟周期的結束,而是二戰之后以美國為中心的全球市場體系一個更大的危機周期的開始。它可能象征著金融為全球市場體系擴張所提供的動力正迅速滑入一個螺旋式下降的衰竭時期。
壞工業化路徑中的高危平衡
沿著已經出現的線索,我們就看到了一幅全球滯脹的圖景:發達國家之滯和新興國家之脹。
在目前的全球體系之中,新興市場國家普遍處于高速工業化時期,對基礎資源的需求可以用“饑渴”形容,尤其是中、印等國的工業化,對全球資源的供應已經構成嚴峻考驗。以人口因素計,是次工業化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工業化和最后的工業化階段——全球將近40億人將同時躍入中等發展水平。一旦這些國家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完成,全球的絕大多數人口都將完成工業化。所以,它考驗的不是這些工業化國家本身的資源承載能力,而是考驗整個星球對已經勃興了數百年工業化及資本主義運動的資源承載能力。或者我們干脆說,它是對工業文明是否真正適合這個星球的一次最終裁決。
只有從這個角度,才能真正理解目前這場正在上演的全球通脹的歷史性質。雖然,在整個工業文明的歷史中,人類通過創新制度不斷應對工業文明對資源的消耗。但資本主義以及如影隨形的現代消費主義,在本質上仍然是傾向于掠奪并最終耗盡自然資源的。資本主義市場可以利用稀缺,但絕不能消滅稀缺。
很不幸,就中國的現實而言,新興市場國家幾乎是完美地繼承了工業文明最糟糕的模式。在中國,資源的消耗、浪費以及環境的污染都已經達到觸目驚心的程度。不過在這里,我們并不是要裁判資本主義及其現代消費主義的最終命運,而是要探討以中國為代表的新一輪全球工業化究竟會給全球價格帶來什么樣的沖擊?這個問題的部分答案已經通過不斷刷新歷史記錄的石油價格以及幾乎所有大宗商品價格得到了部分回答。
但考慮到中、印等國的工業化遠未完成,以及長期以來新興國家在全球投資競標中對環境、資源、勞動力價格的極端壓抑和透支(新興國家國內矛盾的加劇,已經不再允許這種無底線的競標繼續下去),目前已經讓人匪夷所思全球價格暴漲可能還僅僅是開始。這些產品價格接下來的走勢,可能還會讓大多數人不斷跌破眼鏡。除非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國家工業化急剎車或者出現大蕭條,否則不足以哪怕是暫時阻隔這一價格趨勢。
而顯然,這在以經濟增長和福利增長為政治統治合法性的新興市場國家中,是一條現行政治體系的死路,且不論它是否會引導政治被迫轉型,尋找新合法性。不要說蕭條,哪怕就是增長的放緩所引發的失業等一系列連鎖后果,都是某些政治體系不能承受的。然而,通貨膨脹同樣更是不可忍受的,哪怕它同時伴隨著經濟的高增長。
在未來的一段短暫時間中,可能大多數新興市場國家所選擇的是,在通脹與增長之間尋求某種高危的平衡。之所以是一種高危的平衡,是因為新興市場國家缺乏維持這種平衡的調控手段。在全球產業鏈基本固化的今天,過往封閉經濟中行之有效的調控手段都告失效,而最嚴峻的則是,最需要資源的國家根本無法左右資源價格的國際定價,而這些基礎產品恰恰是他們需要天量進口的。換言之,他們無法調控他們最需要調控的資源價格。對于新興市場國家來說,這是他們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將要面臨的最為無奈也最為恐怖的前景。稍有不慎,通脹就可能失控從而連鎖導致一系列社會災難。
毫無疑問,現在已經相當接近一場全球資源的殊死爭奪戰。新興國家為了保障增長,緩解國內政治體系結構矛盾(不管他們會制造多少本國低收入國民無力消費的相對過剩,這也因此推動了他們在全球爭奪市場的努力),將在這種爭奪戰中扮演特別活躍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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