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二節、齊物論
《齊物論》的主旨即宋明理學提出的“理一分殊”,其思想之溯源則是孔子在《易經.系辭》中說的“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開頭南郭子綦說:
“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所謂“吾喪我”:一是時間上言,舊我之逝;一是空間上,小我之破。 其意承接逍遙游,打破封閉固化之我,也可說是孔子“勿意必固我”的引申。
所謂天籟: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郭象注“天籟者,豈復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故天者,萬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誰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
成玄英疏“夫天者,萬物之總名,自然之別稱,豈蒼蒼之謂哉?故夫天籟者,豈別有一物邪?即比竹眾竅,接乎有生之類是爾。”
“言吹萬不同,且風唯一體,竅則萬殊,雖復大小不同,而各稱所受,咸率自知,豈賴他哉?此天籟也。”
按此,天為萬物之總名,為整體。天籟不是其他東西,就是風吹過萬竅,發出各種千奇百怪不同的聲音,合在一起形成的和諧整體。
所謂“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風吹過各種不同的孔竅,發出的不同聲音,是這些孔竅自身特性使然的結果。但這些不同的聲音碰撞在一起,卻有“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的統一有機體的和諧效果。
故此所謂天籟無需另找高妙玄虛之物,就存在于地籟、人籟之中。 釋放每個成員的個性,發揮其主動性,顯示其獨特性,這些個體又能構成一個和諧統一的有機整體,即為天籟。
簡潔概括,莊子所謂天籟是不同而和??鬃釉痪雍投煌催^來說“不同而和”就是天籟。
《齊物論》說的是萬事萬物內在一致性的根源,說的是“理一分殊”。“一”而不礙其為“殊”,“殊”而不礙其為“一”。“一”和“殊”看似對立,實則統一,這是能實現“不同而和”之天籟的根本。
《齊物論》開篇之對話即點明“理一分殊”的主旨,下面即是圍繞此來展開。若逐段解說,過于繁瑣。這里擇其要者,試加詮釋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尚?、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這里的“彼”,郭象解釋為“自然”。許多注譯本則解為種種情態。但我以為此處的“彼”就是後文“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中的“彼”。
這個“彼”和“我”相對,和“是”相對??山忉尞愑?ldquo;我”,異于“此”的存在,或可翻譯成“他者”。
同樣這里的“是”,諸家解釋也多含糊,或當成“這”指代上一句判斷,或直接解釋成我。意思多牽強難通。我認為這里的“是”,和後文中“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中的“是”相同,是莊子文中術語化的專門概念,這個“是”的含義和“我”相近,但又有區別。“我”是從主觀意識角度而言;“是”和“非”對立,代表某種肯定性,合理性,一致性,又有這里、這個、此處的含義,可理解為萬事萬物內在一致性的根源,或可翻譯成“本體”。
這段話可以翻譯為:否定了他者的存在也就沒有自我;否定自我,世界也就沒有意義。本體(肯定性)和自我是相近的,然而不知道受什么支配?好像有真正的主宰者,然而找不到其存在的朕兆跡象。這種肯定性,可以付諸于實踐,也已被理性承認,然而見不到有形體的具象,有實質情狀而無形跡。
緊接著的一段話是:
“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百骸、九竅、六藏”即人身上所有的骨骼、孔竅、內臟,代表人體的所有部件。所有這些部件組合在一起造就了“吾”的存在,那“吾”和這些器官中的哪一個更親近一點呢?都同樣喜歡呢,還是有所偏私?它們都是我的臣仆么?那這些臣仆不足以互相管理約束么?還是輪替著為君臣?這其中有真正的主宰么?這其中的情狀無論能否了解,都不會影響它們的真實存在。
這段話有點和前面的天籟呼應之意,各種不同的聲音,配合在一起,形成天地和聲,這種內在的協調性一致性,即是天籟。人體各個器官如果以現代科學知識而論,可對應成腦細胞。大量腦細胞形成了人的意識,任何一個單獨的腦細胞都不足以代表我這個人,但它們互相協調配合,才有了我。
再來看這段話: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諸家對“成心”的解釋,或認為是帶有貶義,是應該加以清除的成見偏見(清除之後就無是無非,泯滅是非對錯界限,這是他們理解的齊物論),或者認為是天理渾然,天理自成之心。都值得商榷。我認為這個“成心”是不帶褒貶色彩的術語,可理解為一個人形成某種價值判斷的心理機制。不同人形成原因不同,機制作用不同,需具體分析,不能籠統的說是偏見或天理自成。
我對這段話的解釋是任何人形成一種是非對錯的觀念,都有其內在的原因,也即所謂“成心”。不是非得了解事物規律(知“代”),形成自圓其說的邏輯體系的人才能成己心而有是非。愚蠢的人也是有的。既然有其內在原因,就應該找出這種原因,分析每個人所認為的是非對錯其真正的心理機制究竟是什么。如果認為一些人的是非觀念是天上掉下來的,那就如同今天去越國,昨天就到了一樣荒唐。把人的觀念當成憑空產生,那即便神明如大禹,也無法知曉化解爭斗的辦法,我一個人又能奈何?
下一段話是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我對這段話的解釋是:
人發言和風吹孔竅不同。後者的聲音直接就是風力大小與孔竅自身特性的體現。而說話的人,其發言的表面內容,并不能直接確定導致他這么說的原因。果真有實質內容要表達么?還是根本沒有什么實質內容?認為這個發言不同于鳥叫,是有理性的思辨支持?還是沒有?
理念(“道”)有真偽,言論有是非。但是隱沒在理念背後,形成這些理念的機制(道)卻是只有真而沒有偽;隱沒在言論背後,形成這些言論的機制,只有是沒有非。所以要追問:“道”隱沒了什么部分,才導致浮現在表面上的那些理念有了真偽之分?“言論”隱沒了什么部分,才導致呈現給聽眾的言論有了是非之分。道之實質無論往何處都真實存在;已經存在的言論,其造成原因都需正視。(原文為反問,表達的其實是肯定之義)。小有見解即止步不前時,道就會隱沒;為贏得榮耀喝彩而發言,實質內容就會被遮蔽。所以才會有儒家和墨家的是非,肯定對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對方所肯定的。而要真能做到肯定對方所否定的,否定對方所肯定的,那不如用“明”。
莊子這里提到的“明”,我的理解是如果能做到理解對方形成觀念的內在邏輯,找出造就這種觀點的實質原因,那就是“明”。這種原因可能是某些理性思辨下的邏輯思路,找出這個邏輯思路中某個環節出了問題,就能否定對方的觀點。這種原因也可能是社會原因,長時間的洗腦灌輸,或者經濟壓迫、民族壓迫造就的感情傾向,那就要改變社會環境,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從物質條件著手改變,才能糾正對方的觀點。所以莊子才說,要肯定對方所否定的,否定對方所肯定的觀點,“莫若以‘明’”。
再看下面一段,是莊子更詳細闡釋“莫若以‘明’”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
對前面三句話的解釋是:事物無非他者,事物無非本體。“彼”和“此”既處于同一世界,必定有內在一致性的根源,作為“他者”而存在的物,也必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因為是和“此”有距離的“彼”,所以不能直觀見到。但用智慧(“知”)跨越這個距離,就能知覺了解。所以說:他者出自于本體,本體也憑借他者來顯現。
也可以換一種形式表達:所有的物都可以看成是“彼”,是異于本體的對象,不具備確定性、合理性;但也可以看成即是本體的表現。 你不可能從他者的角度來感知看見,只能從理性智慧的角度來感知把握。所以可以說“彼”的存在來源于“是”,來源于本體,“是”也依靠“彼”來體現其存在。
解釋第四句“彼是方生之說也”比較困難。我起初感覺這里“彼”和“方”都是動詞,“是”和“生”對應。“方”側重于時間上的推動,“彼”側重于空間上的推動,這種推動的結果是“生”的瞬間又在轉化為非生。“是”則不斷轉化為“彼”。但這么解釋和後面的“方生方死”意思重復,而連接前後的“雖然”表轉折之義,有些矛盾。
那么或許把這里的“方”解釋成“才”,“始”更恰當。這句話的意思為: (以上為)“彼”和“是”對立統一方有事物存在(“生”)之說。
下面一段
“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解釋為:
盡管如此,存在的,每時每刻向不存在轉化;不存在的,不斷轉化為存在。可行的,不斷轉化為不可行的;不可行的,不斷轉化為可行的。正確的不斷生成錯誤的,錯誤的不斷生成正確的。所以圣人不隨由、不迷陷在這些局部的一時的生死對錯中。而是用整體的,全局的(“天”表示全局整體)觀念來察照鑒別,這是因為萬物彼此內在的一致性合理性(“亦因‘是’也”)。
接下去為: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解釋為:
本體也就是他者,他者也就是本體。彼方有一是非體系,此方也有一是非體系。果然有他者與本體的對立么?果然沒有對立么?找到萬物內在的一致性的根源,“彼”和“是”表面呈現的對偶形式的假象就會消散,這假象消散的地方就是“道”的樞紐。樞紐是在一個圓環之中,樞紐不動,圓環卻能圍繞著它不停轉動。這就如同世界內在的一致性的根源不變,由此產生的萬事萬物卻能千變萬化,應對無窮。正確的,能形成一個無窮序列;謬誤的,也能形成一個無窮序列。正確生成謬誤,謬誤生成正確;肯定生成否定,否定生成否定之否定;更高級別上的肯定再生成否定,如此無窮進行下去。所以說,不如找出各種對立觀念形成的內在原因。(“莫若以明”)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事物的分化離散,正是其完成實現;其完成實現,正是某種程度的毀壞。一切事物無論完成還是毀壞,都是對內在一致性的回歸貫通。只有明達者才能洞知離散紛紜現象背後的一致性根源,因為這個一致性的本體根源(“是”)不直接顯現而是寄寓在諸多具體對象之中。
“其分也,成也”,如石頭刻成雕像,部分被保留,部分被挖鑿去除。這就是“分”,石頭不同部位遭受了不同命運,但“分”的過程,也是某個對象的完成實現。雕像完成,也可說是原先石頭的不可逆性毀壞。
也可以用現代科學的觀點來解讀,一個細胞分裂成兩個,兩個分裂成四個,這是“分”,但這個分的過程也正是細胞的功能完成實現。當一個受精卵不斷分裂成為一個人,這是成,但也是干細胞不可逆性轉變為功能細胞失去分化能力的過程,然後人長大衰老最終死亡,這也可以看成是毀。
再如生物演化,一種生物分化演變不同的種群,這是分,也是生物進化得以實現的成。
還有如一個基本粒子不被觀測時處于某種不確定的量子態,一旦被觀測則退相干,波函數塌縮成某個確定狀態,分化出不同的平行宇宙。這是分,同時也是成。
事物的成也罷,毀也罷,都是內在一致性的體現。比如一個電子通過單縫落在後面的屏幕上,單個電子的波函數塌縮,落在屏幕一個確定的點上。但是只要通過的電子數量多了,屏幕上仍舊顯示出波的衍射的圖樣。背後仍舊是波函數的支配,這就是復通為“一”的體現。
更簡單的例子,某個物體做圓周運動,繞著中樞圓心運轉。這個圓心就是“一”,不可見。物體每次離開舊位置,到達新位置,都可看成舊狀態的“毀”,新狀態的“成”,但無論是毀還是成,某種程度都是對圓心的回歸。明達者,能知曉這個圓心的“一”把這個物體不同的位置狀態貫通聯系在一起。圓心本身不為物體所用,不是具體可見的位置狀態,但恰恰寄寓體現在物體那些可見的位置中。此即莊子所說的“為‘是’不用而寓諸庸”也,這里的“是”即前文中的“一”。
舉個更能說明問題的例子,一個人朝向某個靶子的靶心射擊。射擊一百次,正中靶心的概率是較低的,射擊落點會呈現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次射擊偏左了,可能他下一次就偏右點。上下也如此。就其成功矯正偏左的傾向,為成;就其又產生偏右的誤差,則為毀。但無論是成還是毀,左右上下,其實都圍繞著靶心,這個靶心就是“一”,把不同的射擊落點聯系貫通起來。但如果把靶子上的圓環圖樣拿掉,直接剩下一塊被射出許多洞的木板。用一張白紙畫出對應的落點,還能分辨出這些點是怎么回事么?還能確定出靶心的位置么?靶心本身未必和落點重合,但靶心卻影響眾多落點的分布。這就是所謂的“為‘是’不用而寓諸庸也”
從以上的解說引申開來,那人類社會的各種觀點意見,有時候就如同電子在屏幕上的分布,或射擊時靶子上的落點,乍看之下,忽左忽右,隨機沒有規律可循。但落點足夠多了,就能洞察出其看似紛紜雜亂,實質還是受內在一致的規律支配。
再看下面: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莊子這段話算是淺顯易懂了。許多情況下,觀點的爭論分歧,就類似養猴子的人朝三暮四的變動讓猴子或喜或怒,本來實質相同的觀點,僅僅因為采用不同的形式就會引起人們不同情緒反應。
此段話也算夫子自道了,莊子的思想和儒家實質完全相同,但僅僅因為采用的表達形式和側重點不同,結果就導致庸陋之人,或自以為支持儒家而對莊子不滿,或自以為反對儒家而贊頌不已,此和朝三暮四里猴子差不多。實質相同的事情,變換一個形式,調整一下次序,他們就不認識了。
最後一句“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則可解釋為圣人用理性分辨是非的辦法(指出各種觀點里實質性的相同處和不同處)來實現和諧、化解不必要的紛爭;而休止堅守于關系全局整體平衡的理念原則之上。“休乎天鈞”的意思和前文“照之于天”相近。這種既強調和諧,又有所堅守的做法,稱之為“兩行”。(“鈞”通“均”,當和方以智“東西均”之均屬同一概念,有思想體系、觀念主張之義。)
再看下面這段話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文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文之不鼓琴也。”
許多人以為這段話表明莊子是反對“是非之彰”,因為一旦是非彰顯,“道”就會有所虧,有注者因此還把“愛”解釋成為‘?’之假借,意為遮蔽不見。其實是未理解上下文。
這里完全無需把愛看成其他字的假借,“愛”即是我們通常意義上所理解的愛,有所愛則必定所有偏好,此亦儒家“愛有差等”之意。所謂“大仁不仁”,“至仁不親”,至仁可謂道無所虧的境界,到了這種道無所虧的地步,也就成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沒有感情偏好,也即無所愛。
“是非”彰顯出來,道就會有所虧。道有所虧,就會形成所謂愛,有所偏好,有所厚薄。但這一定是壞事么?不一定。就如音樂家昭文彈琴,只要他彈琴了,就一定會有成有虧,有些音律聲調被強調,有些被淡化,有些忽略,總之他不可能把天地大道在具體的樂曲中全部體現出來。要想“無成與虧”,那只有停手不彈了。
那么莊子認為昭文應該彈琴,還是不彈?顯然是前者。正如大鵬扶搖而上九萬里向南遷徙,這也許沒達到逍遙游的境界,但大鵬還是應該飛,而非躺在那里不動。
把昭文替換成莊子本人,來問一句“有成與虧,故莊子之撰文也;無成與虧,故莊子之不撰文也。”那莊子究竟應該寫文章還是不應該寫。只要寫了文章,就必定有所強調,有所省略,有成有虧。要想無成與虧,那只有不寫文章。所謂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事實是莊子的文章就擺在這里,哪怕有成與虧,但還是應該寫。這就是莊子的態度。
(另外說一下,“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有點近似哥德爾不完備定理的意思。體系如果沒有矛盾,那就必定是不完備的,如果體系是完備的,那必定有矛盾。莊子之直覺洞察力,還是很驚人。)
下面莊子又把“昭文”、“師曠”、“惠子”三人并列論述其技藝,莊子并不認為自己可以超脫于他們三人之上。所以在論述三人的技能之後就說:
“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
如果這樣算“成”(和前文“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對應),那我和他們一樣也算“成”(同時也是道有所虧);如果這樣不算,那萬物和我也不算。
接下來的一句話是關鍵中的關鍵: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這里的滑(gǔ)意為“亂”是沒有疑問的,“滑疑之耀”可解釋為引起世人紛亂質疑的閃耀。接下來對“圖”的解釋就有問題了,許多注釋者認為“圖”是“鄙”字之誤(聞一多即如此認為),這是為了附會自己觀點,去改動原文了。
實際上什么是“滑疑之耀”?圣人真的會鄙視“滑疑之耀”么?答案是否定的?!跺羞b游》里的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就是典型的“滑疑之耀”,這種炫目閃耀的飛行方式,引來的蜩、學鳩、斥鴳的紛紛嘲笑質疑。但很顯然,莊子鄙視的恰恰是不思進取的蜩、學鳩之類,而非大鵬。
類似逍遙游里接輿所說的姑射山神人的寓言,讓肩吾疑懼不已地感嘆說:
“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
這同樣是典型的“滑疑之耀”,但卻為莊子所肯定,反而把肩吾比成了盲人和聾人。
所以“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正確的翻譯應為:那些引起世人紛亂質疑閃耀光芒的事物,正是圣人所希圖深入了解的對象。
“滑疑之耀”即對應于“是非之彰”,對應于“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也就是所謂的“庸”。
能包含道之全體的“是”,恰恰只能在這些“庸”中體現。這就如圓周運動中的圓心,相當于道無所虧的“是”,但這個“是”本身卻不在物體運動的軌跡之上,也即“不用”,但這個“是”的存在,卻恰恰要通過和“是”有一定距離的軌跡點來反映,這些軌跡點就是“庸”。
之所以把“滑疑之耀”“是非之彰”對應于“庸”,正在于其體現的“道”是虧欠不全的“道”,就其道之虧欠但又具體可見而言,所以為庸;但是真正無所虧欠的道,本身無形不可見,正所謂“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恰恰只能通過這些有所虧欠的對象來體現、來指示。脫離了這些道有所虧的“庸”,也就不可能領會無所虧欠的道的存在。能從形形色色的道有所虧的“庸”也即“滑疑之耀”,“是非之彰”中洞察出內在一致性的根源——能體現道之全體的“是”,這就是所謂的“明”。
所以“昭文之鼓琴”,固然有成與虧,但卻比無成與虧的不鼓琴更接近于道,更能體現萬事萬物內在一致性的根源“是”。
其實莊子所說的“庸”,就是儒家“中庸”的庸,莊子的“是”,即是中庸的“中”。齊物論某種程度也是對儒家中庸之道的引申闡釋。
要給莊子說的“庸”和“是”找一個具體的例子,可以用馬克思說的價值理論。供求關系決定的商品價格,就對應于“庸”,具體可見。而馬克思定義的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價值”,對應于“是”,抽象不可見,也幾乎不會符合市場經濟下具體時間點上的商品價格。但價值還是要通過價格來體現。這也即所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自然科學里也可以找到相應的例子,一個電子被觀測時的塌縮態,可謂“庸”,而真正決定電子存在狀態的波函數,可謂“是”,但人類只能通過“庸”來領會“是”,驗證“是”。這就是莊子說的“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儒家理學的“性”論,性為“是”,情為“庸”。
繼續看莊子下文: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這段話難解,但可以注意莊子這里也是建立兩個序列,只不過這個序列不再如《逍遙游》中是具體的事物意象,而是某個抽象對象的不斷迭代 。寫成數學表達式
序列甲為 a[0]=有始也者;a[n+1]=有未始(a[n]) ,n=0、1、2、……
序列乙為 b[0]=有有也者;b[1]=有無也者;b[n+1]=有未始(b[n]),n=1、2、……
始是表示時間的概念,時間的開端起源,有始也者就是某個對象其存在時間的開端。有未始有始也者就是某個對象是其開端是沒有時間開端的對象,或者其意為宇宙起源時間不存在。但層層疊加上去,其意就不可解了。後一個序列類似。
或許這兩個序列其意仍舊如《逍遙游》境界不斷突破之意,任何一種看似透徹的說法,都有其局限性,都可以在其上建立更透徹的觀點。
就形式而言,莊子的這兩個序列,也類似後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所說的三段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然後無限進行下去。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此與孟子所言:“萬物皆備于我”,程子所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劉宗周所言“吾儒之學,直從天地萬物一體處,看出大身子。天地萬物之始,即吾之始,天地萬物之終,即吾之終。”皆相通也。
“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 此當是《道德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源頭出處。而其本身的源頭當是《易經》八卦之三爻,三爻之組合變換即構成八卦,八卦即可表征天地萬物也。由八卦至六十四卦,再無窮衍生,也即所謂“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論有議,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
這里的“論”,應是不帶褒貶色彩的論述描繪;“議”則是帶有褒貶色彩的評價,但不與對立觀點進行辯論。《春秋》即是孔子所作之《春秋》,一些注釋者以為是泛指史書,值得商榷。
“經世”,‘經’有縱向之義,當解為梳理繼承;“世”,意為“大”。如《易經.文言》“子曰:……,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黃壽祺等注釋為“‘世’猶言大,如世子、世父之世,與德博對舉”言善大而不自夸。此處“經世”當為繼承光大之義。
整段話的翻譯為:
“道”本無疆界范圍的限制,“言”本無固定不變的內容,但為了把握住“是”而需要有劃分。有反對有支持,有客觀論述有褒貶評議,有區分有辯論,有同向競賽有對立爭奪,這被稱為八德。
現有認知之外的世界,圣人承認其存在但不加以論述;認知范圍之內的客觀世界,圣人描繪論述而不加以褒貶評議;《春秋》繼承光大先王的志向,圣人評議而不辯論。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所謂區分,必定存在不需要區分的地方(如果無限區分,也就無所謂區分);所謂辯論,必定存在不需要加以辯論的地方(辯論要能進行下去,需要存在雙方都直接認可的共識)。
圣人能洞察并懷抱大道,不必辯論。眾人則需要通過辯論來促進彼此的認知水平,理解原先不理解的東西。所以說:辯論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僅僅依靠自己而見識不到的地方。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知止其所不知”,猶孔子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此應該是《道德經》里“名可名非恒名;道可道非恒道”的源頭出處。莊子自己所未能,這是理想境界,只能逼近,無法達到。“若有能知”,言下之意無人能知,莊子自己也不知。所以“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盡力于自己知的地方,做好“有言之辯,有道之道”就不錯了。
但“不言之辯,不道之道”可以通過“有言之辯,有道之道”來領會,來接近。此正如“庸”具體可見,“是”不可見,只能通過“庸”來領會“是”,但不能只見“庸”而忘“是”。
接下去莊子連續說了五個寓言:堯舜之間的對話;嚙缺與王倪的對話;瞿鵲子和長梧子的對話;罔兩與景的對話;莊周夢蝶。這五個寓言可以看成是對《齊物論》前文中大量抽象論述的形象化闡釋和補充說明。
堯舜對話之寓言甚短,原文如下:
“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這段寓言之主旨當是包容異己,而非消滅異己。
堯想要討伐三個小國,對三個小國的存在感到不痛快,問舜這是為什么?舜回答說當年十個太陽一樣出來,萬物都被照耀。你是想讓自己的德業比太陽還厲害嗎?
諸家對這段寓言的解釋含糊不清,大都把此處“十日并出,萬物皆照”當成褒義,指光明普照大地,是舜要求堯如太陽一樣,不必把這些小國放在心上。這樣的解釋牽強難通。
十日并出,并非好事。堯的意思是反諷,要求舜不要如太陽那般強勢。“十日并出”,固然可以實現“萬物皆照”,但那樣的結果只能是毀滅性的災難。舜是在諷刺堯,告訴他“萬物皆照”未必是好事。
這則寓言是同前文中的天籟“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呼應并有所補充。
各種不同的聲音配合在一起,才能形成天籟。不要把異己看成必須征服討伐的對象,倘若硬把所有他者征服同化,結果可能就是如“十日并出”一樣,徹底的毀滅。正所謂“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理一分殊,不同而和,這才是齊物論的真諦。
第二個寓言 嚙缺與王倪對話主旨:任何是非對錯的判斷都有與之相應的參考系,參考系變化則是非評價也隨之變化,看似對立矛盾,實則內在統一。拋開參考系來說價值判斷,則矛盾混亂,讓人感覺糊涂。但把參考系本身放進去,那看似矛盾的價值判斷,是一致的。
用現代科學的觀點來看,這就如同狹義相對論,不同的速度參考系上,同一對象的時間流逝速度不同,空間尺度不同,似乎矛盾。但實際上并無矛盾,造成這種不同的判斷恰恰是因為其內在深刻的一致性:任何參考系上的電磁學理論都相同,光速都相同。
王倪列舉了各種不同動物的生存環境、嗜好和美丑標準的不同。實際上是對前文中:“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進行形象化的闡釋。
而王倪所說的“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 “至人”能超越各種動物對生存環境的限制要求,正是“道樞”寓言化的體現,不變而應無窮。
如果做簡單類比的話,“至人”就如真空光速,任何參考系下,它都是不變的。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之《死神永生》里,云天明講述的三個童話中的深水王子,無論遠看、近看,其在視野中的絕對大小都一樣,用來影射光速不變。這就和莊子寓言里用至人來影射“道樞”是差不多的。
瞿鵲子和長梧子的對話篇幅最長,要解讀起來也最困難。但如果抓住對話最後出現的“無竟”這個關鍵概念,仍舊可以豁然開朗。
這兩個人名,各家一般都不解釋,但我覺得也有一定含義。
瞿者“鷹隼之視”也,在古文里也引申為“驚視貌”,“瞪眼望著”。
瞿鵲子應該就是瞪著眼睛的喜鵲;長梧子則是高大的梧桐樹。
寓言的開頭就是瞿鵲子問長梧子:我聽見孔夫子說“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這些都是孟浪之言,但我認為這些是“妙道之行”,對此,你怎么看呢?
長梧子的回答長篇大論,其大意應是真正的妙道只有投身融入廣大無垠的時空之中,從全局整體之角度,才能領會。但這種境界,并非一蹴而就,不是某個特定的靜止狀態下所能實現,只能通過不斷的覺醒突破來逼近,這就是所謂的“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
長梧子的論述中言生與死、言夢與覺,最後言是與非。生與死,夢與覺都非真正要說明的對象,而是為最後的是與非做鋪墊,其實質仍舊是在境界的突破中不斷逼近真正的“是”,無需辯論即可了然的“是”。
其論生死曰:“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這句話也可以改成“予惡乎知悅死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生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改後也絲毫無損于莊子之意。
莊子的意思不是要討論生死本身,不是要讓人不把生死當一回事情,而是要打破人的知見之障。對境界的突破、狀態的改變,抱開放心態。表面在言生死,其實并非在說生死。
人對未知的,自己不了解的狀態往往充滿恐懼害怕,但真正進入這個狀態,就會為覺得自己原先的恐懼多么可笑;但如果人滿足于,靜止于這個新狀態,那和滿足于舊狀態也沒本質區別。
接下來,莊子又用做夢和睡醒的狀態變化來說明問題。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要理解這段話,關鍵在于要看出莊子這里并不是簡單說夢和覺,而是給出了一個無窮嵌套的夢與覺的序列,而這點我所見到的注譯者似乎都沒翻譯出來。他們都把“夢飲酒者”和“夢哭泣者”當做兩個用來對比的不同人,一個人是做夢飲酒,白天醒了哭泣;另一個人是夢見哭泣,白天醒了打獵。似乎就在慨嘆人生如夢,苦樂無常之類的皮相之談。實則莊子要表達的意思是夢哭泣者即是夢飲酒者,夢飲酒是夢哭泣者的夢中夢。夢見飲酒的人,白天醒了之後哭泣,但這白天哭泣仍舊是夢,醒了之後去打獵。但這個覺醒了打獵,本身又可能是更大的夢中的一部分。類似電影《盜夢空間》中的嵌套。
正因為是夢中夢,所以莊子說“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
後面的“大覺”、“大夢”兩個概念把這個無窮嵌套說的更清楚了。我做夢,然後覺醒了,但這個覺醒本身又是大夢的一部分,這個大夢又需要大覺之後才能知道其為夢;這個過程可以無窮進行下去。過去的注譯者不把大夢、大覺的嵌套關系解釋出來,僅僅解讀成有了大覺悟才知道人生是一場大夢。把莊子精心設計的概念結構給簡單化成了人生如夢的庸人之談。恰恰成了莊子所諷刺的“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不妨把莊子設定的概念關系用一張圖表示如下:
圖中大大夢、大大覺是我根據莊子的意思,添補出來的,往上這個“大”可以無限添加上去。
正因為莊子所說“夢”、“覺”乃是無窮嵌套,所以下面才說:
“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這意思是孔丘在做夢;你自以為比孔丘高明,仍舊是夢;我說你在夢中這仍然是在做夢,……,這個夢不斷嵌套下去,到萬世之後(其實是指無窮時間之後),實現這個序列的極限,才有所謂“大圣”(類似《逍遙游》至人的概念,也是只能逼近無法達到的極限狀態)解開這個無窮嵌套,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覺醒。這個萬世之後的遇到,相當于從晚上到白天。莊子這里說的“吊詭”,其真實本意可能是類似“迭代”,過去解讀者沒有解讀出無窮迭代嵌套之意,所以只能泛泛解釋成詭異矛盾。
莊子其實是用夢來比喻境界。人從一個境界上升到更高的境界中去,就如同從夢中覺醒過來,但新的境界之上還有更高的境界,就如同小夢中覺醒過來,其實還在大夢之中。這個境界不斷突破,又在更高境界上的不斷覺醒,其無窮序列的極限就是所謂“大圣”。
在鋪墊了生死、夢覺的論述之後,莊子就開始分析是非的判定問題。莊子實際上是把“是非”分成兩類,一類是通過辯論來較量勝負的是非;另一類是無需辯論,就能呈現的是非。莊子認為前者的是非既不能通過一時辯論的勝負來判定, 也不可能通過第三方來裁判。要真正判定,只能通過把前者化歸成後者。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
“化聲”這個概念,或指“是非”類型的化歸。實現了這種化歸,那么依賴別人來判定就和不依賴也差不多。也即所謂的“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這里“待”的含義,應該是和上文里“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的待是一樣的,就是依賴別人來判定是非之意。
具體實現化歸的辦法就是“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曼衍”應當是指觀念體系自身的演變分化。“和之以天倪”的意思,莊子解釋為“是不是,然不然”,也即“否定”。
當然這種否定其實應該是指境界的突破提升。猶如“覺”是對“夢”的否定一般,這個過程無窮進行下去,就是無窮的否定之否定不斷進行下去的過程。故曰:“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 “竟”:成玄英注疏,“窮也”。“無竟”即是無窮。
根據上述,“天倪”含義應是無窮的否定之否定過程整體。
這段話如同說某些絕對真理,不能達到,而只能無限逼近。在這種無窮逼近的過程中,文明境界不斷提振升華,而那個真正的“是”也就體現在這種無窮逼近的過程中。這也就是“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的含義。
綜上,瞿鵲子和長梧子的對話 所要表達的主旨,也是對上文中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等論述的呼應和補充。
罔兩和景的對話。
罔兩問影子:你本來走路,現在停了下來;你本來坐著,現在又站了起來,為什么你這么沒有特操呢?
影子回答說:我的行為是被其他對象所決定的啊,決定我行為的對象同樣要被其他東西所決定,這如同蛇要依賴蚹,蜩依賴翼一般,又怎么能知道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不這樣呢?
影子的狀態由人決定,人的行為也要部分受外界因素的決定,其部分主觀因素也是早前外界因素累加疊合的結果;這些外界因素又各自可追溯上去。無限追溯形成的序列極限,也和前文反復提及的代表事物內在一致性的“是”呼應。然而要明確把握住,則還是不太可能。如前文所說“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
以上四個寓言之間本身也有內在聯系,第一個寓言是一般性的說要包容他者的存在,極端追求“萬物皆照”,并不可取。
寓言二、三、四則是對觀念上的他者區分出了三種不同的情況。實質是對前文中說的“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的分解展開
“成心”即某種價值判斷形成的機制,莊子說的“莫若以明”,則是通過具體分析原因,來厘清各種意見分歧的實質。而寓言二、三、四正是這種具體分析的表現。
一種情況是一些看似不同的價值判斷,實則一致,只不過因其表現形式的不同,省略取舍的不同,而呈現出表面的對立分歧。
這種情況就是寓言二:王倪說的“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
這里面有矛盾么?似乎有矛盾。睡在潮濕的地方不好;睡在潮濕的地方很好。這是兩個直接對立的價值判斷。問題出在這兩個判斷采用了省略的表達形式,如果把省略掉的部分補充上去,就完全一致了。
補充後是這樣的:對人來說,睡在潮濕的地方不好;對泥鰍來說,睡在潮濕的地方很好。
原先那兩個看似直接對立的判斷,其實不過是同一判斷的不同省略形態而已。這樣還有必要爭吵么?
這也就是莊子前文中說的“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
有時候所謂的是非分歧,不過是各自省略掉了一些東西,你把省略掉的東西補充回去,所謂的是非真偽的爭吵也就蕩然無存了。也如同莊子說的朝三暮四的寓言“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
人與人的爭吵分歧有時候也是這樣,實質內容相同,表達次序改變一下,側重點改變一下,有些人就會暴跳如雷,有些人就會高興不已,這個其實并不比猴子高明多少。
另一種情況是確實有實質分歧,這種分歧是人處在不同境界層次的結果。每一種“是”,在更高的一個境界看來,就是“非”,在更更高的境界看來還是“是”,再往上高一層,仍舊是“非”。正是在這種是非的交替之中,人類的認識不斷深化,文明水平不斷提高。這種是非的爭辯不是沒有意義的,恰恰是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讓人從有限的境界推升趨近于無限的境界。
所以“是”非絕對的“是”,“非”非絕對的“非”。同一種觀點,有些人是從較為膚淺的層次境界上去支持,有些人則是較為深刻的層次境界上去支持;有些人是從較為膚淺的層次上去反對,有些則是從更高的層次上去反對。能簡單的說,支持這個觀點的就是對,就是正義;反對這個觀點的就是錯,就是邪惡么?當然不能。
就比如西方哲學里有唯心主義、唯物主義之分,能簡單的說唯心主義就是反動落後,唯物主義就是正確進步么?不能吧。正是在唯心主義、唯物主義的互相辯論,交替上升的過程中,才有思想的進步。馬克思自認是唯物主義,但他卻高度評價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這是在他看來,深刻的唯心主義比起膚淺的唯物主義,更接近于深刻的唯物主義。
這種現象在人類思想乃至科學領域比比皆是,各種不同的對立觀念,在互相批判互相否定過程中,不斷深化,交替前進,從較低的境界,上升到更高的境界。這種否定,正是莊子說的“天倪”。
如果取消各種不同觀點的對立否定,只允許一種思想的存在,只允許一種觀點的表達,人類的思想也就徹底停滯,哪怕真是辯論獲勝一方,也不能代表真理,只能禁錮人的思想,使得人類停滯在一個層次中封閉不前。如夢中人一般。
這就是莊子通過瞿鵲子和長梧子的對話想要表達的內容,而絕不是許多人解讀的那樣人生如夢,泯滅是非界限,一切都無所謂的庸人哲學。
第三種情況,一些人的思想其實完全是外界決定,如同影子和人的關系。你與其問這些人的觀點為什么會這樣,不如去追溯決定這些人思想背後的原因。要改變這些人的觀點,不能從他們本身的角度著手,而要從背後的原因著手。
上述四個寓言的關系分析完畢,最後剩下的就是第五個莊周夢蝶。
莊周夢蝶是對第一個寓言的呼應。堯舜對話的寓言是說包容他者,還是較低層面。而莊周夢蝶,蝶夢莊周則是他者和自我的一而殊,殊而一。他者即是自我,自我即是他者。是同與異的對立統一,一和殊的對立統一。正是理一分殊的體現??梢哉f莊周是蝴蝶的某種存在形式,蝴蝶是莊周的某種存在形式,兩者是統一體,但又不妨礙其分;兩者之分又不礙其為一。
蝶只不過是一個象征,實際上蝶可以是任何東西,是任何生命體,乃至非生命體。儒家所謂萬物一體,也即莊子所謂物化。自我是世界萬物的某種存在形式,萬物是自我的某種存在形式。此正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如果局限在人類范圍內,那可以說自古至今世間無數人,其實只是我一個人,任何其他人都只不過是我在某種限定條件下的存在形式;反過來也可以說我即是世間任意一個人。
第二個寓言里王倪說的至人“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是更具化的表達。至人在大澤即是大澤,在河漢即是河漢,無處不在又無所在,彼即是萬物,萬物即是彼,又怎么會熱、會寒、會驚呢?
最後總結,《齊物論》通篇都是在說不同而和,理一分殊。這是後世程朱理學最重要的命題之一,也是孔子“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思想的深化?!洱R物論》不是抹煞事物的個性,泯滅是非對錯的界限?!洱R物論》恰恰是要正視事物的不同,承認是非的意義,但要指出不同事物和是非對錯背後內在深刻的一致性根源。承認不同,不妨礙其內在的一致;內在的一致不妨礙其表現出形形色色的不同。正因為這種“一”和“殊”的辯證統一,才能實現不同而和的天籟,讓世界成為一個有機整體。 此也正是儒家經典《中庸》里說的:
“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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