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民本主義,重建中國的政治價值
《綠葉》雜志
潘維
摘要:中國的傳統一直在那里,道德訴求很容易,但無法自動地變成現實。對中國來說,關鍵在于找到落實價值目標的制度化機制。現在中國最大的問題,不在于通常所說的傳統文化的淪喪上,因此,復興儒家文化只是隔靴搔癢。古今中西文明的核心是政治文明、政治價值觀,西方是法制加民主,中國是遠古的民本主義、今天的“為人民服務”。中國需要重建政治價值觀,回歸民本主義。
一、我們的精神出了不小的問題
當代中國一個突出的現象是:重物質輕精神。自從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共產黨原有的價值觀被“掏空”了。國家目標或者黨的目標,從過去的強國轉變為現在的富民。也就是說,改革開放前30年目標是強國,主要是為了解決不挨打的問題;改革開放后30年目標是富民,主要是為了解決不挨餓的問題。總體而言,前后60年都非常成功,這與共產黨人強調物質第一、突出唯物主義有關,強國也好,富民也罷,都需要有物質基礎。然而,成功也導致了一些新的問題:在前30年強國階段,我們黨有很強的精神,但是,到了富民階段,集體主義這種被共產黨人繼承的傳統、社會主義這種被共產黨人開創的精神被摧毀了不少,甚至遭到拋棄。這樣的變化,其實并非完全突然,在中國現代史開端也有前車之鑒:中國革命剛開始的時候,為了保證我們革命的正當性、合理性和合法性,我們把傳統文化劈了出去,一些傳統的價值觀如“忠孝節義”被拋棄,這種拋棄在進入前30年社會主義階段時更加明顯。從上述意義上來說,當代中國社會、中國人在精神上的確出了問題,而且還不小。
胡錦濤總書記提出了“八榮八恥”,強調以愛國為榮、賣國為恥。現實又如何呢?比如,最近熱播的電影《色·戒》,在官方媒體的大肆宣傳中,幾乎沒有一個對《色·戒》就是漢奸文學進行批判的。文學界,以前我們強調它要有社會責任感,這些年來轉向講它要有純粹的美感,近年更是追逐它要獲得快感,所謂的“你有快感你就喊”。從責任感到美感再到快感,我們的文學界就這么一路走了下來。
再比如,現在的醫院不講究救死扶傷而講究先收錢,顯然,我們這個社會在生命價值觀上出了問題。
還有,原來的教育講“有教無類”,“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現在是教育產業化,是誰有錢誰上大學讀碩士讀博士。我們的國家已經成為最大的資本輸出國,可我們連高中都普及不了,還要收費。顯然,我們在教育價值觀上出了問題。
從上述諸現象來看,我們的價值觀的確出了問題。惟物質、惟金錢的價值觀肯定是沒有前途的。那么,中國為什么會出現輕精神重物質的現象?這是有原因的,人民連基本的教育、醫療、住房等都保障不了,迫使我們不得不去重視物質。但這里一個悖論值得重視:一方面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人民不少還很貧窮,連一些日常的基本東西都處理不了;另一方面我們的年財政收入已經突破五萬億,錢多得花不了。設想,如果政府在住房、教育、醫療上讓人民放心,人民在精神層面就會安全一些,提升也會容易一些。而現在吃住行全部地市場化,必然給人一種很不安全的感覺,物質如此,精神亦如此。
二、全社會需要一種榮譽機制
1.共產黨要有統一的價值觀
中國進一步發展,需要呼喚社會共識。這種共識首先是共產黨的共識,黨沒有共識,社會就沒有共識。在現實世界中,我們的黨作為一個精英的中立的領導集團,相當一部分人出現了不講究真理、不強調精神這樣的問題。比如,我們許多官員的孩子都送到國外念書了,他們的錢是怎么掙的?再比如,中央黨校發出那么多不同的聲音:有傾向資本主義的,有傾向資產階級國家競爭式選舉的,有說社會民主主義的,說什么的都有,可以說是社會勢力利益多元化在黨內的反映。在大學校園里可以有多元的價值觀,但在中央黨校怎么會有多元的價值觀?中央黨校不是一所大學,它是培養領導干部的地方,一定要講究有統一的意志。毛澤東說,黨內無派,千奇百怪;但同時,毛澤東也說,要團結,不要分裂;他告訴大家,黨內必須要有統一的價值觀。
2.價值觀要有不同層次
中國的傳統一直在那里,道德訴求很容易,但無法自動地變成現實。對中國來說,關鍵在于要找到落實價值目標的具體的制度化的機制。新中國成立快60年了,在前30年,我們的精神價值是不錯的,但存在著問題:用統一的、共產黨人的極高精神層次的價值觀來要求整個民族、全體人民、每一個人去做;后30年的問題,就是沒有價值觀。
社會是分層級的,精英集團、領導集團是一類價值觀,你不能用共產黨人的價值觀去要求乞丐,你不能用共產黨領導干部的價值觀去要求升斗小民。就好比現在提出的“八榮八恥”,誰都不會說有錯,但如果讓政治局的委員來學習“八榮八恥”,就顯得太低了。價值觀是有不同層次的,高層必須是非常堅強的集體,要有為民服務、大公無私的精神境界。所以,當社會上說高薪養廉的時候,我就覺得有問題了:你把黨的領導干部當成普通市民來要求,而價值觀針對不同層次的人是有所不同的。
3.中國社會需要一種榮辱機制
在中國,強調精神,強調價值,需要一種價值觀的機制:榮辱機制。榮辱機制的關鍵是一體兩翼:如果一個人不知道什么是榮譽,那么,他肯定也不知道什么是恥辱。改革開放前30年,我們有很強的光榮感,不管你是最高層,還是最低層,你在任何一個層面都有榮譽機制,如掏糞工時傳祥。今天,這種榮譽機制全部被破壞了,只剩下錢了。層級高的就發高的獎金,層級低的就發低的獎金。但是,對于有些人來說,錢已經不是問題,除非你給他更多的錢。這就不知恥了,這是因為沒有了榮譽感。
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是有榮譽感這個東西的,同樣,西方也有。比如在英國,如果一個普通的人對社會做出了比較大的貢獻,在退休之前會給你一個“太平紳士”,這個人會很驕傲地將它印在名片上;高層次的人對社會做出了貢獻,可以給他一個“爵士”。這些,都沒有金錢,但是榮譽。
可以想見:在中國,一個人當了一輩子科長,就會覺得真沒有希望,不貪點弄點圖什么?但是,如果有一個榮譽機制,則當了一輩子科長并遵紀守法的人,政府會給你一個榮譽稱號,這些人會在政府現職人員開會作有關決策的時候,被請來咨詢得到尊重,他的榮譽稱號就是參與政務的通行證:向你咨詢,是因為你是這方面的老人,經驗豐富,社會承認你。
政府的人,可以一屆一屆地換,但是,有榮譽稱號的人可以永遠地參與政治,這就是榮譽。所以,時傳祥可以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他有他的一票可以投,他可以和大知識分子、大政治家坐在一起討論問題,這就是榮譽帶來的,盡管他對有些問題的理解不夠好。因此,對官員這一層級,提拔上去就不給榮譽,沒有提拔的要給榮譽;那些兢兢業業干一輩子沒有出差錯的,政府就要給他榮譽,這是對他工作的肯定。
其實,教授也好,販夫走卒也好,全社會都需要榮譽。榮譽有時候比金錢更重要,甚至可以比生命更重要,因為這是精神層面上的東西。我們國家在解放戰爭的時候,就有這個機制:一個戰士獲得了榮譽,就會伴隨著物質方面的好處,不是先有物質方面的好處后再得到榮譽,而是有了榮譽才能得到物質上的好處。所以,我們要誠心地恢復這個社會的榮譽感。
三、重建中國的政治價值:回歸民本主義
其實,現在中國最大問題不在于文化和精神上,中國需要的是重建政治價值。所謂文化和精神,其實只是泛泛的說法,最根本的文化是政治文化,最大的精神是政治精神。光說儒家思想,同現實生活沒有太大關系,只是隔靴搔癢,解決不了問題。
為什么說精神層面的東西首要就是政治層面的東西呢?這就要說到西方的精神和文化其核心是什么。從歷史上來說,古埃及的文明是金字塔文明,古希臘文明是城堡文明,今天西方文明的核心是法制加民主,這就是政治文明。政治文明是一切文明的核心。
那么,我們中華文明為什么偉大,其核心是什么?有人說是京劇,有人說是書法,有人說是四合院。如是,則沒有京劇、書法、四合院之前,中華民族有沒有文化?答案是肯定的。很顯然,這些都不是本質的東西,真正本質的東西是政治文明,是政府與人民關系的一些共識。中華文明最核心的文明是民本主義,“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不照顧老百姓的利益,還要政府干什么?民本主義不是儒家思想里面的,老子的《道德經》說“無為而治”,“無為”可以治理天下也不是源頭。三千多年前,《尚書》就明寫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這就是民本主義最初的源頭,說的是夏代的事。
從遠古的民本主義,一直到共產黨人的“為人民服務”、“以民為本”,這叫萬世一系,這才真正是中華文明最核心的東西。當官干什么?服務于老百姓的整體利益。老百姓沒有房子住,沒有錢上學,沒有錢看病,這些事政府不抓怎么辦?政治文明是一切文明的核心,政治價值觀是最重要的價值觀。
四、共產黨決定知識精英的走向
在重整政治價值中,中國的知識精英應承擔什么責任?我認為,知識分子是“毛”,他要附在一張“皮”上。對今天的中國知識精英來說,可以附的有三張“皮”:一個是共產黨這張“皮”,一個是西方式的民主主義這張“皮”,一個是中國億萬老百姓這張“皮”。知識分子到底附在哪張“皮”上,這很重要。
我們的黨永遠說:黨和老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與全民族的利益是一致的。至少現在,我看到了那么多的腐敗官員,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不一定!共產黨里面的思想分裂了,含含糊糊的:有說民主的,有說法制的,也有說社會主義民主的。至于中國的大多數老百姓都是希望民本主義的。于是,我們就看到,知識分子處在搖擺不定中:有人要靠向西方,有人要靠向共產黨,有人要靠向老百姓。我們希望的是共產黨與老百姓利益的堅定統一,這樣的話,知識分子就有得靠。但現實卻是:知識精英的“毛”在天空飄來飄去。
由上,我想強調的是:知識精英所起到的作用,關鍵是看共產黨將起到什么樣的作用,共產黨決定知識精英的走向。知識精英的分裂是必然的,但共產黨人、共產黨的領導集體站在哪一邊,他堅定不堅定,他讓那個“毛”附得上去附不上去。否則,你自己把這個“毛”都抖落開了,那這個“毛”肯定就依附到別的“皮”上去了:要么跟老百姓造反,要么跟西方人反共。如果老百姓都支持共產黨,而共產黨自己又很堅定,則中國大部分的知識精英就會附過來了。
所以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是對的。中國60年的成功,核心原因是共產黨。改革開放這30年,遇到那么多的溝溝坎坎,每次知識界都認為過不去了:物價改革過不去、國企改革過不去、銀行改革過不去……現在回頭一看,都過來了。仔細想想,為什么能過來?集中到一條,是因為有共產黨,盡管對這個道理知識界基本不愿意承認。
給我最大的啟發是,我到俄羅斯訪問時,俄國一個院士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俄國要復興是必然的,但是,要想真正地復興,光靠普京是不行的,光靠一兩個英明領袖是不行的,一定還要有某種形式的共產黨出現。沒有這樣一個堅強的組織,把俄國人民團結在一起,俄國就沒有復興的希望。
結語
文明,不是靜止的;文明,在時代中變遷。今天,當中國出現輕精神世界問題時,如何看待,如何應對,繼承傳統文明學習西方文明應該并舉。在繼承上,值得注重的是:中國的傳統文明不僅僅是儒家文明,盡管儒家文明占主導地位的時間比較長,更接近我們,更系統化。在重新挖掘我們的精神世界時,《大學》中的11個字:“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祖宗留給我們的中華文明之根。
說到學習西方文明,前30年以毛澤東為首的共產黨人表現得非常有氣魄、做得比較好。百年前張之洞說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也罷,一個半世紀前日本人說的“和魂洋才”也罷,都不如毛澤東的“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這種氣魄體現了文明的民族精神,沒有什么“體”“用”之分,什么能為我所用就用什么,汲取全世界的營養,不擔心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被拔了,也不擔心中華文明會被摧毀。
(作者: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 本文在本刊編輯周仕憑對作者訪談的基礎上整理而成,未經作者審閱。
《綠葉》雜志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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