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西方世界，大概流行兩種“造人說”，一則是西人謂天地之源出于亞細亞土，天主始造一男名亞當，再取亞當之肋，和土造成一女，名曰夏娃，兩者相配，造后世人類;一則是中土人源說，開天辟地，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富貴人，引繩泥中，舉以為人，煉五色石補蒼天，斷鱉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

　　東西兩源傳說，不管你信還是不信，人類自古至今，就這么傳了下來，即便是近代，傳遞“造人說”比宣傳進化論始終要興奮得多。有關(guān)“人”的文化不是由進化論中得來，而是從“造人說”中衍生。如果能從進化論角度闡釋人，未免太過簡單，完全不符合人類文化習慣的復雜性要求，只有虛幻的“造人論”才可以容得下人的神秘性偏好。

　　實際上，人從來都不神秘，帝王將相，英雄平民，黃白棕黑，皆不過是幾十歲百把歲壽命的自然界過物而已，可能比小樹更短命，也可能比牛羊更痛苦，穿衣遮羞并不表明人類真的很害羞，把人身上自刻的文化優(yōu)勢一一抹去，剩下的東西是很少的，讀懂他與讀懂動物并無幾異。

　　人類的第一屬性乃是好斗性，用自然科學解釋是顯而異見的，適者生存的需要。用人類傳說解釋也是成立的，亞當生三子，長子該隱，次子亞伯，季子瑟多，該隱殺亞伯，是為惡始，該隱后與瑟多后通婚，惡業(yè)日長，故引來所謂的上帝降洪水懲罰世界。在東方，天皇，地皇，人皇，也都不是善類，械斗于九洲之間，從未停歇。東西方的始祖好斗雖是傳說，但是，東西方自古至今同為自相殘殺的歷史卻屬實事，所謂的太平盛世不過是血腥過程的暫停休息，不血腥的惡斗永遠沒有休息，古有宮廷惡斗，今有政治惡斗，中有中的斗法，西有西的路數(shù)，蔣介石失敗了，至死不忘反攻大陸，埃及政變，幾年之內(nèi)，權(quán)力體系來回換了幾輪，美國天天高呼和平、民主和人權(quán)，但全世界的戰(zhàn)爭都因它而起，這都是人的好斗所致。

　　人世間絕不只有權(quán)利場的好斗，平常百姓亦時時好斗，宗教信徒也好斗。動物世界，誰斗贏了，誰為領(lǐng)頭，失敗者認服。人類不一樣，不論是專制社會還是民主社會，斗輸者只會選擇暫時的忍忍，不會是絕對地服從，圖謀顛覆上一次結(jié)論在幾乎所有正常人心中隱藏。不過，人類很聰明，用“競爭”二字代替了“斗爭”，即所謂文斗，讓相關(guān)各方聽起來都更為舒服，你若不斗，也便被動物了，也便有被吃掉的可能，斗是生存的需要。

　　人類的另一屬性是粗鄙。動物世界沒有語言，喜悅、生氣和發(fā)怒都全靠肢體語言及簡單的聲音振動。人類則不一樣，聰明的人發(fā)明了語言，造了很多種文字和詞匯，對任何一種自己反對或者討厭的人都可以找到適當?shù)恼Z言加以攻擊，比如說：操你什么的，孬種，雜種，魔鬼，狗日的，遭天殺的，妖孽，畜生……不管是哪種語言，粗俗的詞匯與文明的詞匯相較，肯定是占絕對少數(shù)，但是，相對動物世界無一俗詞而言，即便只有極少粗鄙的詞匯，人類也可算得是很粗鄙的了。時至今日，還沒有任何一個種族進化到讓粗鄙消失的境界，這跟動物世界仍然沒有消失的亂淪似有相仿的進程。

　　柏楊曾經(jīng)寫過一本書《丑陋的中國人》，這本書中的多數(shù)說法其實都有失偏頗，相對動物而言，人都是丑陋的，決不只有中國人丑陋，中國人往往表現(xiàn)為直接的丑陋，而有些國家的人則表現(xiàn)為隱藏較深的丑陋。

　　人類的最大屬性是虛偽。動物世界有等級觀，但動物不懂得尊嚴、職稱、官位、虛榮的意義，它們不會懂得如何用虛偽的手法獲得自己想要的地位。人類大不同，自從有了文化以后，人類就必須生活在虛偽之下，文明每精進一步，虛偽的水平就提高一步，最后，虛偽作為人類最主要屬性和最普遍屬性也就上升到可被認定是一種“文明”。

　　虎再兇猛，一般來講，老虎殺死老虎的情況是極其罕見的，多數(shù)動物種群內(nèi)都不存在相互殘殺的常態(tài)，只有人類社會例外，數(shù)千年來，一直不斷地上演著血腥的殺戮，主子殺奴隸也被賦予了合法權(quán)，帝王殺賤民甚至符合禮儀綱常，戰(zhàn)爭的勝利者，殺人必定是一種功績。西土的圣人也多崇尚殺戮，諸如摩西等，殺了該殺的人，自己就能被膜拜，所有的后人，一邊嘮叨著仁慈信仰，一邊崇拜著殺人英雄。時至高度發(fā)達的今日，仍然非常需要這種必要的虛偽，如果沒有，你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被他族屠殺，“虛偽崇拜”也是生存安全的要求。

　　我們不妨把話題引向最為發(fā)達最為文明的信息時代，這個時代分實的世界和虛的世界兩部分，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同時生活在這兩個世界，同一個人，在同一世界里有不同的表現(xiàn)，在不同的世界更有不同的表現(xiàn)。猴年，主事者說：西方思想不可怕，要大膽引進，積極引進。眾嘍羅高呼英明!馬年，主事者又說：要堅決抵制西方思想，不能讓它毒害青少年。眾嘍羅又高呼英明!眾嘍羅都是狗嗎?不是，他們都是人，他們只是說了通常多數(shù)都愛說的謊話。

　　在虛擬世界的聊天空間，筆者偶遇一位所謂的知名學者，他對不同意見者破口大罵，極盡污穢能事。觀后，實不可忍，便尋跡問該學者：您為何不能理智些討論?罵人何用?他便私下留言：孫老師，真對不起，不知道您在線?我回應：你罵人跟我在不在線有關(guān)嗎?經(jīng)此事以后，又向認識該學者的朋友打聽其人，說他文質(zhì)彬彬，知書達理，且與人和顏悅色。各位看客，實話實說，我不得不認為“達理”和“和顏”的虛偽性，在現(xiàn)實狀態(tài)，他必須奉行文明的要求，必須“達理”與“和顏”，否則，面子上過不去，當他私以為文明管不著他的時候，他流露的多是本性。文明規(guī)則的作用本不是苛于人的真實，相反，它要求人類應該有限地壓抑真實或者放棄部分真實，面子才能保全。狗不需要面子，不會挑剔吃肉還是吃屎，有些寵物狗被養(yǎng)久了，也通了些人性，那不是狗本虛偽，是人性的痕跡在其身上得到體現(xiàn)，人把狗帶壞了。

　　上述網(wǎng)絡事實，如果換作是大眾化的匿名人士，網(wǎng)絡空間恐怕更能代表言論者的真情實性。有人說網(wǎng)絡民意不代表民意，都是情緒化的表達。這個結(jié)論剛好說反了，網(wǎng)絡聲音比現(xiàn)實聲音更為真實，文明也好，理性也好，暴力也罷，都是不同個體的“真實映像”，現(xiàn)實不便表達的暴力通過網(wǎng)絡展示了出來，一個人，如果內(nèi)心不沾有暴力語言或暴力沖動，他在任何時候都不展現(xiàn)暴力，展示了，就是內(nèi)心的真實渲泄。

　　網(wǎng)絡世界為什么會比現(xiàn)實現(xiàn)世界表現(xiàn)得更為暴力、丑陋、恐怖、混亂?大概源于兩個原因，一是因為網(wǎng)絡人在渲泄這些的時候，他不用面對任何血肉之身，他此時會忘記朋友、親戚及同事，越是隱藏得深的匿名網(wǎng)絡人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越是可怕;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現(xiàn)實世界更需要文明約束下的和諧，在法律、規(guī)則和道德的約束下，你只能盡量多地展示理性、平和、融合與寬容，但這并不反映某個體真的愿意這樣做。

　　為什么會有很多人認為網(wǎng)絡民意不能代表民意呢?原因在于“民意”的整體性和局部性，從局部看，每一個體表達出來的基本真實，從整體看，他的意見又不同于他人，長期借網(wǎng)絡表達意見的只占有人民整體的少部分，因而，少部分網(wǎng)絡人不代表整體民意的說法是成立的。但是，如果所有人都能在網(wǎng)上表達意見，那么，網(wǎng)絡民意肯定比現(xiàn)實民意更為真實，即便很不堪，也是不堪的真實。記者在街頭采訪你，你說出來的話肯定不同于你在私密空間的聊天內(nèi)容，所以，匿名投票的真實性遠遠高于舉手表決或?qū)嵜镀钡恼鎸嵭浴?/p>

　　過去，人們常說虛偽的人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這里的“背后”就指隱秘空間，在信息時代，科技把“背后”這個空間擴得足夠的大，大到“背后”的后顧之憂出奇的小，甚至不害怕第三者的告密，這個時候，他的任何行為都應當獲得聽者、讀者的真實性認同。有人可能要提出傳說中的“水軍”，說他們因錢說話，不算真實。也不對，即便因錢說話，他說的也是話，為了錢，就說自己不認同的話，仍然是人性虛偽的體現(xiàn)，一種因生存需要的虛偽。

　　自從人類自己將自己“文明”以后，再也沒有一個人展示過完全真實的自己，虛偽是構(gòu)成人類復雜性的文化基礎(chǔ)。

　　很多人都認為，人的自私性才是最大的屬性。這完全不對。自私性是動物身上普遍存在的屬性，并且動物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赤裸全面。人自私，但在親人、朋友及尊者面前，往往會有自覺的無私，它屬于教化的結(jié)果，當人類的這一屬性表現(xiàn)得沒有比動物更甚時，就沒有必要單獨闡述人的自私性，而應當把這項殊榮還給動物。

　　盡講些人性不好的東西，總會讓人不舒服，真、善、美的東西難道不是更好讀懂嗎?不。從哲學存在的角度看，人并不比動物更真，也不比動物更善，至于美，又不及植物，花開無聲，香及生靈，賞之美心，采粉成蜜，不邀功，不傳頌。與之相比，世界萬物皆可被人類所破壞，假以時日，幾乎沒有為人類所不能滅的物種，幾乎沒有為人類所不能糟蹋的環(huán)境，一邊在“羊年”列出無數(shù)美好的愛羊美喻，一邊吃著餐桌上煮的羊肉火鍋，是愛羊肉還是愛羊?如此人類豈能擁有真、善、美的自然榮譽?世俗文化意義上的真、善、美只不過是相對于假、惡、丑的自我褒揚，宣傳并擴張真、善、美，只是為最大限度地遏制假、惡、丑的泛濫，因而，人類社會的真、善、美更多出于生活生存的需要，是內(nèi)部的自我調(diào)整，而非社會人的本性。人類自己認定的“美好幸福”是基于獨立系統(tǒng)的說法，而不是基于自然系統(tǒng)的說法，沒有人，動植物會過得更好，沒有動植物，人類就活得更壞甚至活不下去，這是不能把“真、善、美”作為人類屬性的根源，雖然美好的詞匯都為人類所造。

　　人類可以在人類規(guī)則下標榜自己，也可以用人類規(guī)則對自身進行分類定型，但是，最好不要因為自己的劣性而秧及動物，用動物來罵人是不文明的，動物從來不欠人類什么。事實上，與動物相比，人類最好的定義是：人是比動物更有感情又更為虛偽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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