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于《中國畫學刊》第三期,2014年5月出版)
咱們的老祖宗創造了輝煌燦爛的審美文化,水墨畫是審美文化的一個重要分支。它與中國歷史一起,繁榮昌盛了千百年。它與中國精神文化互為表里,共同表現了中國人的生命哲學、人文理想和審美追求。在近代以來的歷史巨變和文化斷裂中,中國的精神文化受到毀滅性的打擊,闡述中國古人宇宙觀、世界觀、政治觀的綱領性經典,被排斥在國民教育之外,主導歷史進程的精英群體毅然決然地剪短了自己的文化臍帶,拋棄了老祖宗世世代代尊崇的民族文化。唯有中國書畫,極其幸運地存活下來,以其旺盛的生命力,創造了夕陽余暉式的燦爛,受到精英群體的認可與青睞。這一文化現象,深刻有力地證明了中國書畫具有非凡的魅力。
在當今民族文化復興的時代際遇中,中國書畫猶如“春江水暖鴨先知”的鴨子,率先迎來了百花齊放、生機勃勃的春天。創作者和收藏者越來越多,書畫筆會一場接一場,拍賣場上不斷出現天價作品,書畫市場一片繁榮。一線書畫家像大老板一樣日進斗金,富得流油。眼看著書畫藝術的又一個歷史高峰就要撲面而來。
可是,沉下心來想一想,卻有一個致命的問題不可回避:當代書畫缺乏文化承載。
古代書畫,本是從文化傳統中生長出來的,其出生既以中國文化為土壤,其存在且以中國文化為承載。它跟中國精神文化始終是互為表里的關系。在中國文化斷裂百年之后,今天的中國書畫,已經沒有自己生長的土壤。其花繁葉茂的表象,更多地仰仗于筆墨技藝,而沒有足夠的精神內涵和文化承載。拿《莊子》的意象打個比方,今天的中國書畫,猶如車轍里的一群小魚,雖然熱鬧,實際上則危機四伏。因為他們遠離中國文化的大江大海也。
中國書畫想要實現真正的繁榮,重現歷史的輝煌,必須具備三個條件。第一,中國社會必須縫補文化的斷裂,接上精神文化的古老傳統,以此作為中華民族的主體文化和主流文化。第二,書畫藝術必須自覺地回歸源遠流長的歷史傳統,自覺地扎根于古老的傳統文化土壤中,遨游在經史子集經典的海洋中,最大限度地汲取傳統文化的靈性與滋養,讓自己的藝術成為具有文化承載的精神現象,而不是迎合受眾的感官現象。由于國民教育沒有提供這種文化資源,書畫家必須像范曾先生那樣以個人努力擁有這種精神土壤和經典海洋,否則難成大器。國家相關部門也可設立專門機構,給書畫家進行亡羊補牢式的文化培訓。補課比不補為好。第三,書畫藝術必須自覺地回歸源遠流長的藝術傳統,尤其必須回歸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自覺地接續和發揚由經典作品所體現出來的藝術精神。
當我如此明確地主張回歸藝術傳統的時候,我應該講一講我所理解的藝術傳統究竟是什么?在我看來,古代書畫藝術傳統,以承載精神文化的方式,深度介入了古人的精神生活,深度參與了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的塑造,參與了對民族性格和民族價值觀的建設。具體言之,古代水墨畫充分展現了中國精神文化的如下幾個核心特征。
一曰重靈。在靈與肉的矛盾中,中國文化一般偏重于靈。宋代《宣和畫譜》將水墨畫分作“道釋、人物、宮室、番族、龍魚、山水、畜獸、花鳥、墨竹、蔬果”等十門,第一門就是“道釋”,也就是具有道教身份和佛教身份的求道宏法者。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美術創作,是宮廷、寺廟、洞窟、墓室里具有宗教意義的集體作品。國人不惜為此耗費巨大心力財力,表明這些創作跟某種特定價值觀相一致,必須不惜代價為之。畫家個人熱衷于為求道宏法者造像,表明他個人的價值觀、文化涵養、精神修煉,都恰好體現了中國文化重靈重道的特征。無論他個人還是他的作品,都是這種文化品格的承載者。
二曰重敬。中國文化講究孝道,也同樣講究敬道,敬乃孝的前提。不敬何以孝?《大學》曰:“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古人不止敬祖敬上,還敬神敬道,敬天地造化。為道釋造像體現了對天道的敬,熱衷于山水畫則體現了對天地造化的敬。中國山水畫傳統源遠流長,幾成繪畫史主流。所有的人物,在山水畫中都是那樣渺小,那樣微不足道。他們僅僅是一個道具,提示觀畫者體會山水的崇高渺遠和造化的深邃神秘。人物的陶醉感、滿足感、幸福感則啟示我們,融入造化才是生命的至高享受。
三曰重靜。魯迅說看西洋書就想動,看中國書就想靜。他的觀察是對的。中國的許多典籍和許多技藝及相關學派,都在訓練人入靜,道釋二教均如此,儒家也不例外。《大學》全面闡釋了儒家修齊治平的人生志向,同時把能不能做到“靜”看作能不能做到修齊治平的前提。《大學》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得”什么?得“致知”和“修身”也。中國水墨畫中,無論是佛的安詳,菩薩的慈悲,羅漢的解脫,神仙的清虛,高士的雅致,都體現了中國文化這種尚靜的性格。
四曰重力。靈者虛,敬者卑,靜者柔,以上三種文化性格都貌似無力。然以儒家文化為結構核心的中國文化,恰好是最有力量的文化。靈是力量的升華,敬是力量的聚斂,靜是力量的沉淀。修身以靜為前提,靜恰好以力量為前提。中國水墨畫的取意、造像、布局、筆法,均波瀾不驚,道釋、圣賢、山水皆靜,花鳥也靜,蔬果也靜。山峰的安靜是劇烈造山運動的定格,畫家的安靜是所有復雜內心沖動的有序化,一種有組織、有結構、有秩序的力量,必將以靜的、柔的方式表現出來,而這恰是最飽滿、最偉大的力量。
綜上所述,古代畫家雖然地位不高,許多榮登宮廷畫院官位的大師,連生卒年也無從查考,可是他們的文化承載很深厚很飽滿,他們的創作能準確體現中國的文化價值和文化性格。古代水墨畫的繁榮,是中國歷史文化繁榮的一部分。今天水墨畫的繁榮,卻不具備相應的文化土壤,很可能是從商業土壤中長出來的。所以,今天的水墨畫創作,最需要得到引導。今天的水墨畫家,最需要一頭扎進傳統經典中,用老祖宗的精神文化滋養自己,好好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能夠這樣,作為國家品牌的國畫,才不會辱沒這個偉大的文化和偉大的國家。
2014年4月2日,凌晨五點半,寫于北京北小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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