締結金蘭的日子（短篇小說）

　　作者：渝兒石

　　（他叫傅今，她叫青花，都有家屋。他們不是情人，但是卻發(fā)生了一些情感糾葛，充滿悲傷憂戚，哀婉凄絕，至善的人性美，至愛的人間情，震撼人心，催人淚下。）

　　窗外，滾滾長江倒映燈輝，波光粼粼。淡淡的燈光下，他坐在電腦前上網(wǎng)。上個月莫明其妙被拉入一個純粹健康休閑的重慶中老年QQ群，他曾點開來瞅了瞅，感覺有點無聊。但是今天他點開后，不由自主參予其中，問題涉及政府對某事件的作為。其中有位女友一直站在他立場說話，使他非常愜意，感覺遇到知音，情不自禁加了她。

　　“你好!”他招呼她。她很熱情：“你好!(QQ形象：握手、獻花。)”呵呵，還是鮮紅的玫瑰花花!他差點嚇一大跳，素昧平生頭次接觸如此殷勤，半拉子老頭老太婆Q友們就這德性?后來才明白，這是此群對新朋友表示熱忱歡迎慣用的方式，調(diào)皮調(diào)侃而已，非它意。她藉此表達對他的好感套近乎很正常。

　　從此，兩個各自接近五六十歲，半截子鉆土的人熱情地交流起來。他出身工人世家，已退休，家住重慶市區(qū)。他憂國憂民，平素最關注時政，愛好文學，有二十幾個政論和文學QQ群，唯一的興趣就是上網(wǎng)看文章或瀏覽QQ聊QQ，或自個兒寫文章寫小說。她說他關心時政就是關心國家大事，是個好人。他說關注時政者會把自己融入時政，始終是一個清醒的思想者，駕馭社會的英雄。他們一生為信仰而活，不怕犧牲肉體，將生命奉獻給人類美好的事業(yè)，彰顯人生要義。不屑時政者會把自己置身世外，始終是一個糊涂的木腦殼，受制社會的草包。他們一生為銅板而活，不惜茍且偷安，將生命沉醉于動物覓食的巡回，褻瀆人生真諦。

　　她感慨萬千：“佩服，佩服，你是個鐵血男兒!(QQ形象：三個大姆指——強!)”

　　她出身農(nóng)民，長在彭水鄉(xiāng)下，現(xiàn)住涪陵，一男一女均在重慶，女兒工作兒子讀大學。她和老公經(jīng)營一家食品企業(yè)，麾下四五十人。她不會休息，每天早八點工作到晚八點，一旦閑下來便坐立不安，但是感覺生活很充實。她喜歡儒家學說，喜歡探討人生哲理和養(yǎng)生防病之道，空間大半是這些內(nèi)容。她和他一樣，也是前不久莫明其妙進入此群的。

　　他們的追求迥然不同，卻有一點大同：友情需求和健康樂趣。提升說，他們都圖個心靈養(yǎng)怡、思想滋潤、人格陶冶、情緒慰藉此類精神層面的享受，都是有些素質和品位的。因為語言文明，感情純樸，真誠直率，幽默風趣，彼此如品淳厚老酒，咂出沁人心脾的美感，雙雙倍覺受益匪淺。

　　他評價她勤勞善良，清純賢惠，有品位有能耐，是山溝里飛出的金鳳凰。她評價他正直、高雅，有追求、有信仰，是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她說最喜歡他是喜歡他憂國憂民;他說最喜歡她是她喜歡他憂國憂民。彼此兒大女成人，都有美滿的家庭，幸福的生活，故而他們相互敬重相互仰慕，說便大家干脆締結金蘭，拜為兄妹，先在網(wǎng)上確立，以后她來重慶請他吃炸雞喝啤酒，“歃酒為誓”正式確立。從此二人哥哥妹妹叫得甜甜蜜蜜，聊天之愉悅溢于言表。盡管不曾視頻不曾晤面，彼此卻在心里描繪出對方美好的形象，珍藏心扉深處，小心翼翼地呵護著。

　　肯定，他們的關系像小蔥豆腐一樣青白，藍天白云一樣分明。他們的情懷太陽般熾熱，月色般清許。人生難得一知己，況乎知己是紅顏，是兄妹哉!他們不時悠游對方QQ空間，尋覓那善良溫厚的心靈，純潔美好的品性，方方面面的美麗，里里外外的精彩。晚九點至十二點是他們的聊天時間，其間他倆可以不理睬任何Q友必然理睬對方。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綻開一朵現(xiàn)實的艷麗奇葩——深情的兄妹之花。他們希望來世的來世，千年等一回那個“共枕眠”的好事。這當然不過是調(diào)侃，等于海市蜃樓的遐想，靈魂出竅的幻夢。

　　因為她的世界觀人生觀全是儒家思想，孔孟之道，精華糟粕并存，金子垃圾不分，他時不時拈三拿四揶揄她，循循善誘啟發(fā)她，使她每每嘆服不已：“一席話，十年書;雷貫耳，醐灌頂”，嘻嘻哈哈不亦樂乎，夾帶一些滑稽可笑的QQ形象，簡直讓人笑破了肚皮。

　　美好而溫馨的網(wǎng)聊不知不覺三個月。涉及內(nèi)容之廣泛，將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巴黎公社和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馬列和毛澤東都扯上了，還經(jīng)常扯得津津有味，扯得樂此不疲。其間他把她當?shù)谝粋€讀者，幾次將自己的作品首發(fā)給她分享，她總是熱情地賜予精彩的溢美之詞。他看出她不僅有文化，還有很高的文學修養(yǎng)，所言發(fā)自肺腑，且到位且精準，甚為激動和滿足——多么難得的知音、難得的紅顏知己啊!

　　二零一三年元宵節(jié)過后，群里搞活動，他們終于在重慶見面了。她生得乖巧玲瓏，一張白皙的林妹妹似的瓜子臉，脖子系條雪白晶亮的絨繡巾，長長地墜到大腿部，襯托渾身朝陽一般光鮮，喜氣洋洋風韻別致，看去離她四十八歲年齡相差至少十歲。他沖她咬耳朵：“妹妹，你真是又年輕又漂亮!”“謝謝哥哥!”她拿杏目在他身上瞄來脧去，“但是你也風采翩翩呀，真像我想象中的哥哥呢!”

　　他過去沒叫她老板，以后也不會叫，這很俗。他先叫她妹子，說好締結金蘭，他改口一直叫她妹妹。群友們叫他作家，她不，先叫他帥哥，之后改口叫他哥哥，也一直沒有變。

　　初次見面，似曾相識，雙方感覺那么熟悉、親近，那么融洽、投緣。拜結兄妹，真值!

　　“歃酒為誓”締結金蘭的日子她無法確定，說到時確定了一定給他帶一份特產(chǎn)來。“特產(chǎn)”指她的產(chǎn)品，純手工作業(yè)加工的天然環(huán)保紅薯粉條和榨菜。產(chǎn)品是企業(yè)家的心愛，他不能薄情，全城東逛西逛，走遍渝中半島，料峭春寒，涼透脊梁，他打個激凌冒出靈感，終于選到他認為最有價值最有意義的禮物。想到當面締結金蘭時贈予她見證他們的兄妹情深，他心里那個痛快近乎沉醉，像酣暢淋漓地灌下了滿瓶五糧液。

　　第二次群活動在“三·八”節(jié)，叫踏青賞花，時間：十點正;目標：大學城美院。他認為她會去，自個兒報名時也自作主張為她報名。她的時間確實太寶貴，百忙中反反復復，猶猶豫豫好幾天，終不能痛下決心去是不去。他對群里的活動并不熱心，但是他期待她去，因為她不去，他實在沒有什么值得去的價值或興趣。最后為了不讓他失望，不讓他掃興，她終于在頭天晚上決定去了。她不敢開車，害怕路上堵車或發(fā)生什么意外，早上七點起床，一路輾轉顛簸，打探來打探去，趕到美院竟然將近中午十二點了，而且還是他轉了幾大圈才找到她與大隊人馬相會。第一次來大學城，偌大個美院，她哪里弄得清東西南北呢。

　　屈指一掐，她這一路風風火火竟然走了整整五個小時。他感動不已，深深記著她的好，須知她是專程為他湊趣而來的啊!

　　一路上他狠狠夸她了一回，說在美院門口第一眼看到她，那紅樸樸的臉寵就像一個紅蘋果，眼睛流露的喜悅和羞赧，簡直像個清純俊俏的美少婦!她掩著半邊嘴角兒，蹼蹼哧哧笑：“哥哥也，你看你都說些個啥子東東喲，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太婆了，還少婦，你干脆說少女還安逸些喲!”

　　艷陽高掛，空氣清新，桃紅李白，油菜花香，滿目金燦燦的美妙景致。來來往往的人們笑語歡聲不絕于耳。群友們個個喜笑顏開，照了許多相。三十個群友，唯她一人不住在主城區(qū)，不辭辛勞遠道而來，大家照顧她，熱情地為她拍了許多照片。她高興得像只小鳥，站的坐的，跳的舞的，躺的趴的，斜的正的，群體的單個的，各種姿勢各種背景照了不下一二十張。

　　他不喜歡照相，但是后來一時心血來潮，在一塘清澈的湖水岸邊，一棵裊裊娜娜的楊柳旁，他突然叫她與自己照相，舉動格外親昵。她微笑著隨他所愿了，好像有點難為情，但似乎并沒有傷害她什么，此種情景，好幾個群友在第一次活動時就發(fā)生過。

　　因為廠里有事，群活動完了她必須趕回涪陵，他決定送她到長途車站。在差不多兩個小時里，他們說說笑笑擺不完的龍門陣，談群里的事，群里的人，談孩子談生活，也談時政和社會，直至來到長途站，仍然滔滔不絕。

　　街上燈火通明，站里冷冷清清。這是最后一班車。進站候車，她調(diào)皮地望著他，問：“哥哥，你說我今天心情如何?”他笑道：“這還用問么?高興慘了嘛。”她說：“嗯，高興慘了，真的高興慘了!這是我近十幾年來耍得最高興，玩得最開心最有意義的一天。好多年都沒有這樣爽過了哇!當然有個大前提，因為有你在。”他說：“看來你為我犧牲這天時光，是非常有價值的喲?好好，你以后就這樣跟到哥哥攉。我相信你跟到哥哥攉下去，一定會越攉越開心，越攉越有意義。”她嘻嘻地笑了笑，說：“嗯嗯，跟你攉到底。其實這個嘛，妹妹早就看準了的，早就看準了的喲!”

　　男女離愁多為夫妻。但是七點半汽車啟動彼此揮手作別，他須臾間悵然若失。這算哪門子事呀，何以心尖兒發(fā)酵似的冒出來一種酸嘰嘰的滋味呢?她早上七點半出門，到現(xiàn)在整整十二小時，盡管說耍得高興玩得開心還有意義什么的，但是總不能說不疲憊、不倦頓吧?重慶到涪陵一百一十六公里，長途汽車行程一個多小時，她路上順利么?如果不順利她要坐多久的車才能回到家呢?呵呵，此刻的他，實實在在是丟不下這個妹妹了啊!他想起了近些年的一個流行詞：暗戀。

　　告別了，但是妹妹燦爛的音容笑貌、清純亮麗的氣質始終在他腦海縈回，他回到家，突然像犯罪似的對自己叫她照相一事耿耿于懷起來，越想越內(nèi)疚，越懊惱。這種照片通常只有夫妻才有資格拍攝，他們是才結交的異姓兄妹，純潔的兄妹，但是你沒有公開出來別人曉得你是啥關系?照這種像是啥想法，啥企圖?腦瓜子干凈不干凈?須知他當時就依稀聽到群友中有人發(fā)出了疑惑不解的唏噓呢。她在他心中是圣潔的，天使般圣潔，他的舉動太輕率，太冒失，是對圣潔的褻瀆和玷污，而且還有損于自個兒在群友們中的“作家”體面。于是他向她賠禮道歉。恰時，她已回到涪陵，為了避免群里的不曉事者惡作劇，決定將此照片封殺了。好在她比他機靈，處置及時，好在她寬宏大度且非常理解他，安慰他說，兄妹照個相完全無可厚非。

　　“哥哥，你不要慪不要慪，千萬不要慪，妹妹是女性都不怕，你還怕個鏟鏟呀?哥哥你該不會是個小女人吧?”——發(fā)來一個QQ像，頭扣綠絨帽，雙鬢飛叉叉，衣著黃稀稀筋吊吊，右手捂著嘴兒偷著樂的可愛的叫花婆半身像。他最喜歡看到這個QQ叫花婆，不想笑也要笑，開心地說：“妹妹你真聰明!好在你封殺了，要是不封殺明天發(fā)到群相冊了，哥就要難受到唐家沱去了喲!”唐家沱是長江上游重慶段的回水沱，是重慶人專門打撈“水打棒”的地方。

　　她的封殺之舉和安慰讓他終于釋懷，盡管這之后他心里仍然免不了時不時隱隱作痛。從此，她在他心里更加完美神圣，與她締結金蘭真是三生有幸!感嘆之余，他總是惦記起她的好，這好那好全是好，好得不得了的好，不由得驟生感恩情懷，關注她的事業(yè)，關注她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關注她從商路上方方面面的悲喜憂歡，希望與她交流，為他出謀劃策排憂解難，為她鼓勁加油助威吶喊，將企業(yè)辦成區(qū)域性一流企業(yè)。他還在網(wǎng)上收集了全市粉制品行業(yè)和榨菜行業(yè)方方面面的資料。他是企業(yè)管理專業(yè)畢業(yè)，曾在兩家私營食品廠擔任過辦公室主任和廠長，長期閱讀《商界》和《企業(yè)家》雜志，對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不外行不陌生，既有理論修養(yǎng)又有實踐經(jīng)驗。但是，不管是試探性提及，還是一遍遍的叨叨留言，均沒有獲得她的只字回應。

　　她是有意回避，抑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羞于啟齒?甚或沒有足夠時間來聊這些“閑事”?他疑惑不解，情急之下也不用腦子掂量掂量，琢磨琢磨，從方方面面去品讀她，理解她，包容她，卻反其道而行之，開始胡思亂想，出言不暇思索，懷疑她的兄妹結義，僅僅是應付他，甚而猜測他成了她的累贅，還說自己是什么一廂情愿，自作多情。她受不了了，說：“如果認為我使你難受了，就把我的QQ刪除好了!”進而更甚，明確拒絕他獻的花花，還對他的QQ簽名提出置疑，“你自己再好好看看吧。”他的QQ簽名是：“交友如踹夢腳，撞到誰是誰，其友誼靠情趣維持，誠信、高雅則長，反之則短。”

　　這豈不是對他的人品發(fā)出置疑么?他什么時候不誠信了?什么時候不高雅了?什么時候低俗、粗俗、媚俗、庸俗、惡俗了?只如晴天霹靂，他頓時被打懵了，打傻了，打得找不到北了，竟然當即一頭撞倒在電腦桌上。好在老婆已經(jīng)睡去，不曉得他出狀況，額頭在桌子棱角磕出了一個青皰。他捂著額頭，痛得眼里差點兒涌出淚珠子。這真是他自作多情，使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深深的誤會疑惑，因此才爆出如此嚴重的齟齬和隔膜么?

　　這之后，她離他而去，遠遠地離他而去了。他們的聊天頻率進一步下滑，內(nèi)容不過是應付性的問候;群里組織的第三次和第四次活動再也沒有他倆的身影。她不參加，他還有什么興趣參加?她勸他參加，但是無論如何勸他也沒有參加。以后不久，她的QQ企鵝不再亮起來了，一直不再亮起來了。

　　他實在無法承受這個嚴酷的現(xiàn)實。且不說紅顏知己，兄妹情懷，即便是普通網(wǎng)友，他也無法接受。咋個一直好端端的兄妹，竟然好心當著驢肝肺，為那么點芝麻粒兒事兒滋生出這么嚴重的絕情來了?甚而至于反目成仇分道揚鑣不理不睬呢?即便他整錯了，打胡亂說了，難道就不能寬宏一些，理解一些，原諒他一回么?他看重他們的緣份，珍惜他們的情份，喜歡她叫他哥哥，喜歡她給他獻花花，喜歡她常常發(fā)來的那個花里古稀的叫花婆，喜歡她柔柔軟軟地述說，喜歡她甜潤嬌美的笑臉，即便那是張QQ笑臉。猛然，他感覺滿世界都怪怪的，窗外的燈火怪怪的像魔鬼的眼睛，路上的聲音怪怪的像鬼哭狼嚎，還有自己幾個月來的“兄妹之旅”也不過就是一場滑稽的怪怪的夢游!是的，他覺得自己遭到了活天的冤枉!上帝可鑒，他摯誠的情愫，純潔的心態(tài)，他的意識，他的思想，他的靈魂深處那個空間，無不像星星一樣明亮，像大海一樣深廣，像高山一樣厚實，像幽潭一樣清澈。他，他他他，永遠也想不通啊!

　　他不會讓自己為她精心挑選的禮物成為他永遠送不出去的悲情見證!他不會讓這個知音妹妹就此深深地誤解他離他而去!他要啼血呼喚，呼喚她回來：妹妹，我們決定“歃酒為誓”正式締結金蘭那天還沒有到來呢，你回來吧!哥哥眺望蒼穹，引頸企盼，企盼著你回來啊!

　　但是，他在QQ上給她留言，她只字不復;發(fā)短信，她回復謝謝;打電話，她說很忙。他一時悲愴激發(fā)靈感，敲下鍵盤，敲出了《締結金蘭的日子》。

　　他把《日子》發(fā)到她的QQ“離線文件”。他想，如果這篇深情的啼血呼喚不能將她喚回來，他將從此消失在她的視線里!他相信她的心是肉做的，是有情有義的;她天使般圣潔的質地宛若一顆璀璨的星星閃爍在他心里，絕不會就此而莫明其妙地隕落。

　　他的呼喚靈不靈呢?他精心為她挑選的禮物會不會成為他悲情的見證呢?她還能跟著他攉下去嗎?

　　（主人公全文至此剎車了。后來的故事，且看下續(xù)）：

　　其實，青花早在“三·八”節(jié)來重慶前一天就查出患了肺癌，晚期。之前一些日子，她時不時感到胸口疼痛，查出肺癌當天晚上，她反倒對次日去不去參加群活動下定了決心，說不定這次就是她和他訣別的一面，她必須見他這一面。好在這天她病情沒有發(fā)作，沒有發(fā)生哪怕一次疼痛的感覺。傅今在美院門口找到她時，恰恰是她活動量過大，一度非正常性肺功能異動而出現(xiàn)的臉紅，蘋果一般紅樸樸的面龐看起來像個清純俊俏的美少婦不假，他絲毫沒有夸張。然而自從她回到涪陵后，再也沒有站起來，每日都在醫(yī)院躺著了。上網(wǎng)自然減少，她要全身心配合醫(yī)生治病。

　　很顯然，“離線文件”枉發(fā)，不是她沒收到，而是她不給他回復。她能說什么?記得他曾經(jīng)對她說過，新中國六十多年，社會真正最干凈的時代就是毛澤東時代，她認同哥哥的說法。依稀記得那是一個人們和睦相處，真誠友善，助人為樂成風，雷鋒精神高揚，干群關系融洽，官民魚水情深的時代;記得自己平平順順，蹦蹦跳跳，整天充滿歡聲笑語的童年。現(xiàn)在是改革開改時代，她因“春天的故事”整出來“萬般皆下品，唯有從商高”的大勢驅使，兩千年時做起了老板，但是她感覺活得很累很累，說起來生活充實，看起來面子光鮮，其實她心里非常傷感。她和老公一年到頭辛辛苦苦能掙三十來萬，但是其中60%以上都必須拿出來打點那些大大小小的權貴和各路地方豪強，不然就要惹來無盡的麻煩。整整十三年，她一路低三下四，燒香拜佛走過來，心力憔悴不堪，精神疲憊不堪，恨透了這個腌臜邪惡的社會。現(xiàn)在，她病倒了，躺下了，脫離腌臜邪惡的現(xiàn)實，她什么也不想了，命運也交給老天安排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老天保佑，保佑她的病能好起來，再和她的傅今哥哥聊天。她一直如此，只想讓他分享她的喜悅，不想讓他分擔她的痛苦。她要瞞著他，直到她的病好起來那一天。

　　但是，青花的病非但沒有好起來，反倒越來越嚴重，一天不如一天地走向那個生命的盡頭。傅今心里老惦著她，這天像突然注射了清醒劑，猛然醒豁：她絕對不是薄情人，她的言行太反常，她一定出事了，出大事了!毅然決定去走一遭。他沒打電話給青花，發(fā)的短信：“妹妹，我這些日子老是心慌意亂，想你對我不理不睬絕對別有隱情，你肯定有事，有大事了!請允許我明天到涪陵來看看你吧，啊?”他很快收到回復：“看來，哥哥智力還沒有滑坡。其實收到你的短信時，我正準備給你發(fā)短信呢。但是你明天來怕是趕不及了，你今天來吧。妹妹拿心等著你!”

　　短信是她叫女兒發(fā)的，她沒有力氣了。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這兩天便要劃上句號，一定要見見他，一定要將心里的話都告訴他。

　　傅今為青花準備的締結金蘭見證禮物，是一套精裝版《南懷瑾著述》和一套精裝版《家庭醫(yī)生保健大百科全書》，前者滋養(yǎng)心性，后者療治身子。可謂用心良苦!他帶上禮物，心急火燎來到涪陵。然而，當他晚上八點半抵達醫(yī)院見到青花時，全身頓時從頭涼到腳爪子了!

　　當著老公和女兒、兒子的面，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青花握著傅今的手，這是他們第三次握手。“哥哥，我不給你說……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事……是因為，一則它牽涉到……官場和社會的黑暗，很多事，包括產(chǎn)供銷……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有黑手，他們掐我卡我，吃我拿我，我一時半會……說不清。二則，更重要的是，我回來……就病倒了，已經(jīng)不能……再長時間……與你聊天了。但是，哥哥，妹妹心里……一直……有你，一直……有你啊!我叫你……刪除……我的QQ……是氣你的;我‘置疑’……你的QQ簽名……就是故意……惹你冒火，斷絕……我們……的來往。因為……我不想……讓你……曉得，我得了……絕癥啊!哥哥……你不會……埋怨……妹妹……吧?”

　　她心有靈犀，知道他今天必來，不待他來聽她把話說完，她絕不會離開這個世界。她的臉像林妹妹在床榻落氣時的臉，青紫青紫的;她的手像瘦削纖細的筷子頭，慘白慘白的。她說完最后一句話輕輕閉上了眼睛，腦袋耷拉著滑向一側，滿頭的秀發(fā)喲，像瀑布一樣披拂在枕邊。他捧起她的手，淚水奪眶而出，撲簌簌往下滾：“青花，青花妹妹，你不能走，不能走啊!你真的不能走啊!”抹把眼淚，把她的手貼到自己臉頰一個勁摩挲，殷殷切切、悲痛欲絕地再次呼喚她：“妹妹呀，妹妹，你該曉得的，哥哥還要和你聊天的啊!你知道嗎，哥哥望眼欲穿，就等著和你聊天的呀!你醒來吧，妹妹，你醒來吧，醒來吧，啊?”一旁青花的老公滿臉掛著晶瑩的淚水。

　　只一會，兩個孩子叫來兩個醫(yī)生，經(jīng)檢查不到五分鐘，相互兩句嘀咕鄭重其事宣布：她死了。是的，青花已經(jīng)死了，實實在在到那個永遠沒有疾病沒有邪惡的天堂去了。傅今慶幸自己智力沒有滑坡，及時趕來為她送行了，若不然他肯定會悔得吐血旺，吐肝腸，吐盡五臟六腑!

　　女兒聽媽媽講述過她和傅伯伯的故事，一家人待傅今如親人。但是傅今沒有吃住在他們家或他們廠里，而是在附近賓館食宿。三天后的一個清晨，他陪同青花老公和兒子女兒仨來到長江邊。一輪紅日灑在江面，波光閃閃的江水嘩嘩啦啦地流淌，岸邊沙灘蕩起一層層白色的浪花，一群烏黑的野鴨在河邊嬉耍，鳧水戲浪，抖翅追逐。他們把黑匣子擱在一礅石頭上，將骨灰一把把抓出來，捧在手上，鄭重其事地撒向江水中。這是兌現(xiàn)青花的遺囑：“生命從水里來，我要回到水里去。我不想在人間多呆，火化次日馬上把我的骨灰撒到長江，那里比人世間干凈得多。”

　　最后一抷骨灰，是傅今捧在手里撒出去的。他雙手捧起骨灰，用額頭親了親，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揸開一點縫隙，任骨灰從縫隙一點兒一點兒地撒下來，白花花的骨灰灰兒，在他手里足足飄飛了五分鐘。現(xiàn)實往往在你料想不到的時候給你沉重一擊。傅今沒有消失在青花的視線里，倒是青花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了。之后，他們?yōu)榍嗷垺Ⅻc燭、放鞭炮……

　　臨別前一家子為傅今準備了一大袋粉條和幾大盒榨菜，他們家的產(chǎn)品，他不得不收。罷了，侄女說，“三·八”節(jié)，媽媽到重慶春游前一天就查出患上肺癌晚期，為了見他一面，為了不讓他掃興，她最后還是毅然決定參加群活動了。侄女拿出一頁紙箋，是他來涪陵前兩天，她為媽媽作的口述記錄：

　　“哥哥，我懂你，我是流著眼淚把你寫的《締結金蘭的日子》看完的。你費心了!

　　“妹妹特別要對你說：我們能走到一起締結金蘭，純粹是心靈的碰撞，它碰出了生命價值的火花，碰出了我一直想要的人生。我深深地感謝你!我是一葉迷失大海的孤舟，是你給我指明了航向;我是一株瀕臨枯死的禾苗，是你給我澆灌了雨露。你陪伴我走過了一段人生最有意義的日子，讓我的心靈得到激濁揚清的洗禮，懂得了人生真正的充實和價值，它是任何物質力量也不能與之媲美的崇高精神享受。所有物質的東東皆會死去，唯有崇高的精神光照永恒。中華民族是偉大的民族，是你讓我認識了我們民族的根本和文化;是你讓我深層次地解構了新中國六十多年的歷史嬗變，讓我從昏睡的夢里醒過來，成了像你一樣憂國憂民、關注時政的好人。只可惜，我沒有福氣再跟你攉下去了，也不能為這個社會，為這個國家做點什么了，弄不好我哪天說走就走了。

　　“哥哥，我記得你的好，永永遠遠記得你的好……”

　　他的心里瑟瑟發(fā)抖，身子戰(zhàn)栗著，篩糠似的，兩行熱淚滾瓜一般掛到臉上。

　　六十載人生唯一的一次半年多美麗的“艷遇”從此成為過去，“子期不在，何以平生”?他懷念青花妹妹，軫念她的好。每到晚上，他幾乎都要站在陽臺上，木頭似的眺望遠方，眺望著朦朧夜色下奔流不息的長江水，默默叨念她的名字，什么都不想就想她魂兮歸來重上QQ和他聊天。她是個小老板，但同時，她又是這個社會少有的血性女漢子，是醒著的，站著的，準備著的巾幗之英;她最知他，最懂他，最信他，他一千個一萬舍不得她!但是他清楚，這是白日做夢，他的青花妹妹永永遠遠地走了，再也不可能回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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