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何為主旋律電視劇?
電視劇制作在今天是高投資、高產出但也是高風險的產業。高投資,不用解釋,單單一個小鮮肉演員,片酬可以達到稅后破億;高產出的意思,是現在電視劇已經不僅僅是制作售賣,上映播放這么單一的獲利模式了,一部電視劇如果成為一個IP,附帶興起的產業利潤是高額的,而且伴隨電視劇的播出,電視臺、視頻網站、自媒體以及廣告公關業的各種復合營銷,使得在播出期間,商品的覆蓋是全方位無所不在的。但也是高風險的產業,畢竟電視劇播出是有廣電總局等機構監管的,所以一部劇制作完成被腰斬、甚至完全無法播出的情況也不少見,很多制作方也是血本無歸。因此,踩準點、把住脈,深諳主流文化與市場邏輯的劇才能賺個盆滿缽滿。
《人民的名義》敢冠以“人民”,我覺得它有一個預期的觀眾群,就是盡可能的抓住最多的觀眾。跟《歡樂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擇天記》這些劇不一樣,這些劇它的觀眾定位已經是分層的了,它沒可能預期退休的老年觀眾追捧這樣的題材。但《人民的名義》每個人物角色的設定、各條情節脈絡的設計表明,它的預期是每個人,無論年齡、性別、階層、職業……都能在這部劇中找到自我。比如小老板、創業者也會對蔡成功有所認同,希望90后認同的有點兒殺馬特、每天混跡于網絡的鄭勝利(當然實際上并沒有成功),甚至小學生從小皮球等孩子的行為言語中也能找到共鳴。用周梅森自己的話說,“尋找最大公約數”,這才是這部劇的重要特征之一。
我看到一些大數據,關于這部劇很多描述都是“反腐大劇”“主旋律”“尺度最大”,我覺得很奇怪。我們總有個認識,好像CCTV新聞聯播才是主旋律,《建國大業》這類電影才是主旋律。大家要知道,《人民的名義》不是中宣部拍的,而是民營公司投資的,最高檢下屬的影視制作中心制作的,總監制是中央軍委干部,這也是現在影視劇制作的一個主流模式,就是體制內外的機構合作。比如前陣子票房破六億的《湄公河行動》,就是公安部大力支持下的一個成功的市場案例。所以當我們說主旋律的時候,不要想當然地就以為等同于“官方”,等同于“意識形態”。無論是葛蘭西還是阿爾都塞,都向我們指出了“意識形態”并非某種單數的、虛假的意識,而是通過各種途徑(比如教育甚至包括家庭等)獲得由衷認同的。當我們說,“尺度最大”“反腐主旋律大劇”這些的時候,我們潛在的參照對象是“官方意識形態”,比如當你說“尺度最大的新聞聯播”這類說法本身包含一個對“新聞聯播”的價值判斷。在我看來,《人民的名義》的所謂主旋律,更多地是市場意義上的,就是俘獲最廣大的觀眾群體。
貳 《人民的名義》的現實性
“人民的名義”這一詞組,在語言學上,它是偏正性的詞,重點在“名義”上。但是大家關注的都是在“人民”這個詞。人民重要,毫無疑問。但在這里,誰是人民,誰以人民的名義,他(他們)何以能以人民的名義?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傳統與20世紀的革命歷史中,人民這個詞也不是不言自明的。誰是人民,誰能代表人民,誰能被人民賦予權力……這些都有嚴肅的討論和前赴后繼的斗爭。但是在《人民的名義》這部劇中,誰代表人民,誰能以人民的名義來抓捕、審判、執法是不言自明的。這就往往引起劇中人物的質疑。比如趙德漢,開始對沖進家里來的侯亮平等人非常憤怒,他質問他們的身份。侯亮平十分得意地拿出了他的反貪總局的證件。很多人質疑陸毅的演技,其實這不全是他演技的問題,這個人設本身有問題。主創是希望劇中第一男主侯亮平,正如名字所暗示的,亮劍平天下,但事實上這個正面人物的英雄形象并未成功樹立。觀眾恐怕認同比較少的就是他,所以就會說陸毅演得不好。為什么沒樹立起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周身攜帶的道德自戀。這從他第一次和腐敗分子也就是趙德漢交鋒的時候就能看得出來。盡管主創者非常用心地刻畫侯亮平的各種性格,我開玩笑說,陸毅太不容易了,面對腐敗分子的時候要正義凜然,面對妻兒要賣萌秀恩愛,面對陳海要義薄云天,面對下屬要恩威并施,還要周旋于女老板之間唱智斗……換別人也不見得能演好。但這么努力地要刻畫這個英雄人物立體豐富的性格,為什么觀眾不買賬呢?為什么反倒是李達康、祁同偉、高育良這些人設明顯有缺陷的角色吸粉無數?我覺得就是侯亮平這個角色所攜帶的道德自戀:我是反貪總局,我是檢察官,你是腐敗分子,你是壞人,我可以代表人民抓捕你。你們看,他和祁同偉對決那場戲,盡管是平行剪輯,但他是坐直升飛機空降下來的,而祁同偉是困獸猶斗的。他接近小木屋的時候,還特意脫下外套,穿著白襯衫,意在表現其正大光明,大義凜然。但這場戲結束后,觀眾幾乎一邊倒地同情祁同偉。祁同偉自殺后,他對師兄之死沒有任何個人的情感的付出,只是很程式化地表現了對“一個優秀的警察走上了犯罪道路”的一點惋惜而已。這顯得很不人性。而且其他領導就開始夸獎起侯亮平,他“前途無量”。這都讓觀眾感到“不舒服”,所以對祁同偉的同情也“有情可原”。很多人把祁同偉比喻成“于連”,這真是蠻擰。且不說于連對鎮長夫人的真愛,也不說于連與瑪蒂爾德小姐的相愛相殺,他并非為了向上爬而戀愛結婚的野心家;而且于連最后拒絕瑪蒂爾德用父親的權力拯救他脫離牢獄,擺明了是誓與法國統治階級抗爭到底。寧死也不向統治階級屈服,這是于連清醒而明確的選擇。這跟祁同偉完全不是一碼事,如果觀眾把祁同偉當于連來接受,這倒是“癥候性”的。
侯亮平的臺詞很多,說教氣息濃重,很少內心戲,反倒是腐敗分子雖然不占據話語空間,但因此內心戲豐富,因此容易獲得觀眾認同。侯亮平一身正氣,他自以為自己都是“替天行道”,因此始終沒有追問自己的權力受誰監督的意識。雖然劇里面經常說,人民賦予我們的權力,受人民監督,但人民并不能直接到侯亮平家里去搜查。所以對于侯亮平的“自以為是”,觀眾很難買賬。這是這個劇不太成功的地方。
另外一點,劇中正面人物的很多臺詞我們都沒印象,但對那些反面人物的“金句”我們印象深刻。比如高育良的“一把手論”、祁同偉的“出身任性論”還有“反腐影響經濟發展”……這說明,在電視劇文本之外的社會語境中,這些言論有一定的代表性。現在電視劇直接把這些話講出來,直接亮在大眾媒體上,這才是現實主義,直面問題和矛盾。所以我覺得,這部劇的現實性恰恰體現在對當下社會生態的高度“真實地”再現,請原諒我用這么經不起推敲的詞來概括,一時不太好表述。它“真實地”再現了各種質疑,各種撕裂,各種艱難,各種沒有解決方案的想象性解決,以及各種 cliché,陳詞濫調與刻板形象。
叁 《人民的名義》的典型性
我本來不想說這一點,但最近因為范雨素、林奕含、飯局女生等話題,讓我的一個判斷越來越清晰,就是我們現在的性別文化正以加速度在急劇倒退。這種倒退不是復古,這是“反動”。比如說,《人民的名義》里面有眾多的女性角色,大家從官方海報就可以看出來,侯亮平居中,眾星捧月,但女性角色要么在邊角,要么在下方。劇中的女性不是政治利益交換的犧牲品,比如梁老師;就是丈夫的依附,比如吳老師;要擺脫丈夫自己單干的,就依賴另外的男人并成了犯罪分子,比如歐陽。即使是智勇雙全、事業有成、家庭幸福的鐘小艾也就是在侯亮平需要秀恩愛的時候才出現。更別提陸亦可,在這劇中最大的人設是“齊天大剩”,剩女的剩。無論女性多么有才識、有品性,都仍然是作為男性的陪襯而出現的。我說,這就是這部劇典型的地方,它不挑釁任何主流價值觀,無論好壞,它只是呈現它們。這樣才能獲得各種不同身份的觀眾的認同,才可能占有最大的市場份額,實現利益最大化,成為所謂“現象級”神劇。
還有我覺得也必須指出的一點,在一部以“人民的名義”為標題的電視劇里面,主角是廳局級以上官員和公安局檢察院等執法力量。常委會、辦案會是常見的場景,秘書幫、漢大幫的明爭暗斗,這些最“好看”的點,并沒有直接表現人民。而唯一一條跟人民有關的情節線是大風廠職工。但是在這條線里,表現了什么呢,表現了蔡成功挑唆利用工人,山水集團和腐敗分子坑害工人,老共產黨員陳巖石一心幫助工人,但真正的工人,比如抗爭領袖王文革從一開始就一臉猙獰,讓人反感,到最后竟變成了持刀綁架的兇手,還直接導致了陳巖石住院。這樣的工人代表沒有一點階級意識,沒有一點正義性,更別說成為歷史的主體了。王文革這個角色,與其說是工人,不如說更符合人們對“刁民”的想象。這個典型的刻畫也是有意思。王文革作為腐敗的受害者,卻被逼走投無路。另外一個上訪者,李達康的表妹,按說市委書記做后盾,應該很快可以解決吧,但市委書記能做的是教表妹上訪的時候不要挑頭,見機行事,苗頭不對掉頭就跑。那么底層老百姓表達訴求的途徑到底是什么?生活出了天大的事,到底上哪說理去?雖說電視劇里說,“只有偉大的中國人民,沒有偉大的中國官員”,但整部劇沒看出來中國人民多偉大。為什么祁同偉這樣明顯負面的角色卻贏得那么廣泛的感同身受,因為觀眾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一個想要逆襲的底層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最終還是以自我毀滅告終”的悲劇,而這種悲劇不單是某個利欲熏心的個體的,所以他的死才會引發網上一片“悼念”聲以及“寒門出不出貴子”的討論。
不過,這部引發全民討論的現象級電視劇,雖然并非藝術經典,但最大的意義在于將觀眾帶回到社會現實面前。電視熒屏已經太久沒看到當下的世界了,三生三世的穿越,為神成仙。盡管,觀眾很快會被吸引到新的劇情當中,很快會被祁同偉放下的雪茄夾到了老譚(《歡樂頌2》靳東)的手上而迷得不要不要的,但《人民的名義》文本內外所呈現的復雜、沖突、撕裂的話語與現實,畢竟讓我們從玄幻之境重返當下,盡管這種重返是如此短暫。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