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與墻
——談蘇童的《碧奴》
孔慶東
時間:2006年9月1日 下午
地點:北京大學英杰交流中心
我沒想到今天來參加的,是這么大規模的一個會,這么一個群賢畢至的會。我倒很喜歡參加當代文學界的活動,因為我是搞現代文學的,喜歡到鄰居家里搗搗亂。其實我今天最感興趣的是,我發現王娟老師坐在這兒。在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勾結起來的會上,有一個民間文學學者的闖入。我們這種研討會經常被媒體批評,他們質疑說,那些好像表揚的話,其實是真的表揚嗎?比如說張頤武的語法是什么語法?他一連串用了七個“偉大”,每一個“偉大”都一樣嗎?我發現有很多人誤解他的話,因為他們不理解他的語法。剛才王娟老師說“十年不搞小說了”,一個北大中文系文學專業的老師真的不看小說嗎?所以你要從這樣的角度去考慮話語問題。
在今天這個研討會上,我聽出了每個研討會都會有的批評和表揚,但這個批評不像蘇童開頭所說的批斗會。張頤武講了,現在我們的批評,對媒體影響比較大,但是我覺得這個也不可怕。因為網絡畢竟是虛的東西,從網絡下來的人,都是很好的人,到網絡上都裝得很激動。我對蘇童的《碧奴》,首先的一個接觸,是聽說蘇童寫了一個《碧奴》,感覺挺興奮的。拿到這本書讀了之后,感覺這是一個很不錯的作品,我所謂的不錯是比較“好看”。我看電影、戲劇首先看是否“好看”,然后再看是否有價值。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對蘇童一直有比較高的評價,因為這本書是蘇童寫的,所以我沿著這個先在的號召力去閱讀。
凡是我參加的會,我保證不會讓人家下不來臺的,這是我做人的習慣。我先說這個書有幾個明顯的優點,第一是態度非常認真。這是一個“活”,是英國出版社掛銜,然后其他的出版社參與。我們學者每年都在承包這樣的“活”,由什么機構發起,搞一個系列。所以,首先我注意到這是一個“活”。那么承包到手里,就有認真和不認真之別。我覺得這個“活”干得很認真,因為不同的人承包了一個任務后,他在什么意義上完成、成不成,是很不相同的。蘇童完全是認認真真地另寫了一個新的故事。其實孟姜女的版本,民間有好多遺存。前幾天,我在西直門地鐵站,看見一個老太太,還在那兒唱孟姜女的其中一段呢。我覺得孟姜女的故事始終沒斷,只是在我們學者之間斷了,所以我覺得王娟老師的話其實是在批評我們學者。蘇童寫《碧奴》,是非常認真的在創作。
第二,創作的過程中,保持了自己的慣性,保持了蘇童一貫的靈氣、美感。還有一點,就是蘇童比較拿手的超現實主義手段。再者,語言上非常清晰、明快,保持了蘇童的風格。我覺得任何一個人拿到蘇童的《碧奴》,不管你怎么評價,但是這本小說讀下來,你讀得是很暢快的。
但是我要提兩個問題,起因就是我感覺讀得太快。我讀中國當代長篇小說速度非常快,基本上是每小時十萬字。很多人都質疑,說你每小時怎么能讀幾萬字呢。這本書二十萬字,我用兩個多小時讀完了,我都寫在博客上了,而且還帶有點批評色彩。最后的部分,我讀得不是很細。我讀書前20頁一定是細讀的,但是后面讀得不一定特別細。
從閱讀中我感覺到作者的一種困惑。作者承包這個活以后,他一定會想如何完成這個活。假如要給孟姜女拍電視劇的話,畢竟會加入那些浮躁的東西。但是蘇童卻不愿意這樣做,他還想把這本書變成品牌。他在序言里面和后面寫的那些話,實際上是他抽象的想法和抽象的愿望。孟姜女到底是什么階級?“底層”并不是一個階級,他只是走到了問題的邊緣,并沒有進入到這個問題里。拋開孟姜女的傳說,如果就說蘇童新寫了一部小說,大家會覺得小說寫得非常好。但一讀小說,你就想起孟姜女來了。而這個故事,大家早就知道了。
我們看到的《碧奴》,首先不是哪個國家的故事。《碧奴》和“孟姜女”,二者比較之下,沒有賦予更新的意義和更新的深度。這個問題可以從正面去評價,也可以從反面去評價。我們能不能說,講了一個小人物的命運,就一定能夠破解大歷史。我覺得這個要從實際出發,恐怕你沒有破解大歷史,而是回避了大歷史。也就是說你借著這個神話,這個“活”,去干了另外一個活,是掛著一個旗號去干另外一個東西。
比如說我想研究陳曉明的學術道路,但教育部沒有這個項目,我只好找到另外一個項目去假途滅虢。對于蘇童筆下的“碧奴”,我覺得她的語言過于牽強。名叫“碧奴”的女子,她去尋夫,小說中強調的是哭的神奇性,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別致。把哭這一點放大,這一點寫得很精彩,而且我還希望寫得更精彩。但是說到底,這是想象的新奇,創造技巧的新奇,并沒有把神話的主題更深入一點。雖然“孟姜女哭長城”這個故事聽起來很簡單,但是我們怎么解釋這個神話?老百姓理解的孟姜女,是不是其主題就是愛情呢?孟姜女神話到底有幾個層面?里面如果有政治的層面,是不是我們回避掉了?這表示我們很牛。但未必是這么簡單,這是談的《碧奴》與神話的關系問題。
第二個問題,蘇童將神話進行了再創作,而且創作得非常好。我為什么讀得這么快?是因為作品去掉了中國背景。這個故事不像中國的故事,我不能說作者是有意的“去中國化”,他顯然是無意的。我想這樣說,郭敬明也可以寫出來淡化歷史背景的、語言非常精彩的小說來。我覺得這可能也正是當下中國文學創作存在的一個問題,可能是普遍感到的一個問題。比如說前一段鋪天蓋地的對陳凱歌《無極》的批評,我開始不明白他到底什么地方得罪大家了。后來我發現,《無極》不是中國的,不知道是哪國的,好像是“烏有之鄉”的。所以陳凱歌和張藝謀一道,都被周星馳的中國化的《功夫》打敗了。
面對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之一的“孟姜女故事”,如果完全把國家的一面回避掉,能不能很好的完成這個任務,我覺得是本書應該思考的一個問題。在我看來,孟姜女這個故事之所以千百年流傳,核心是存在著矛盾沖突的雙方:一個是“淚”,一個是“墻”。孟姜女是淚與墻的沖突,是淚跟墻的對話。我們可以重新去解釋淚和墻的關系,我們重新解釋之后,并不等于又回到文學和政治的傳統的關系中,不是。我覺得蘇童小說的出色之處,是把“淚”講得太好了。這可能是蘇童超人的藝術技巧所致。我想這個故事的改編,出版社找余華行不行,找王安憶行不行,我在腦子里過了一下,我覺得他們不會有蘇童寫得更好看。但是我發現這個小說在突出淚之后,恰恰由于沒有突出墻,或者有意地回避墻,這個淚的感動度就不夠了。這個淚的想象,是真的好,相當棒,但是我沒有很被打動。相反,我被西直門地鐵站老太太唱的小調給打動了,在那里,我真的好像看到一個小小的個人的命運,一個小女子在巨大的時代夾縫中的哭泣。這個“墻”,不見得是長城,墻已經被象征化了,好比我們今天說人民解放軍是萬里長城。這個長城是怎么被符號化的?這個長城可以是很多很多東西,也就因此有很多很多寫法。
我又想到20年前,重慶有一個老太太,她的兒子無緣無故被派出所的警察打死了,北京記者專門為她寫了一本書《從黑發告到白發》。這個案子告了半輩子,這個老太太一直告不贏,這個老太太就是面對著一堵墻。而中國的社會卻又慢慢變成了很繁榮、很發達的社會,這究竟怎么回事?到底有一種什么樣的力量,能夠消解掉非人性的東西?這是中國神話的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很多學者解答不了的,我覺得很多秘密倒是被那些高明的藝術家捕捉到了。
我感覺這些年,已經成名的當代作家都有這樣那樣的困惑。從余華的《兄弟》里我看到了這種困惑,從賈平凹的《秦腔》里也看到了這種困惑,他們都在找一些“空闊的力量”,也包括楊志軍的《藏獒》。今天我從《碧奴》中也看到了,作者似乎也有這樣一種困惑。我還是寄希望于中國當下的這些創造力非常強的作家,你們的這些困惑不要白白的產生,應該通過這些困惑,結晶出更扎實的文藝作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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