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戰爭、浪漫、信仰、愛情、女人”
我可能與我這個年齡段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從童年開始就接觸《紅色娘子軍》。首先,(童年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是芭蕾舞,當然(有影響的)不止是芭蕾舞,還有其它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我和其他人不一樣的一點在于,我是研究文學的,在北大我負責研究的文體主要是小說和戲劇,我一般每隔兩三年都要開一次戲劇的課,我以前所開設的戲劇課,是按部就班的沿著戲劇發展史來講,講歷史、講理論,也涉及一些具體的作品。
2012年我打算做一個改革,因為我發現現在的年輕學生,他們由于是在應試教育的環境下成長的,很少看藝術演出,話劇、歌劇、戲曲都看得很少,更不要說觀看芭蕾舞,大多數同學都沒有接觸過這種藝術形式。所以,我很想找這么一部戲,找一部非常優秀的戲,透過這部戲,運用解剖麻雀的方法來講戲劇問題。我當時就想做這樣一個教學上的實驗。那么,選擇哪部戲好呢?想來想去,我選定了《紅色娘子軍》。我覺得《紅色娘子軍》這樣一部戲,它集中了所有的戲劇要素,就像我在《紅色娘子軍——中國戲劇發展縱論》這本書中寫的那樣,這部戲包含了“戰爭、浪漫、信仰、愛情、女人”,我想用這部《紅色娘子軍》打通古今,打通中西,打通文史,打通雅俗。通過一部戲來講所有的戲,能不能成功呢?那就要通過上課來檢驗。所以,我就在北大課堂上開了整整一個學期的《紅色娘子軍》,效果非常好,影響也很大,我自己也很高興。后來,我這個課被中央芭蕾舞團知道,他們也很高興,再加上出版社也很有興趣,所以就把我的講稿出了這么一本《紅色娘子軍——中國戲劇發展縱論》的書。
由于要講課,我就不能簡單的以普通的觀眾和讀者的心情來看這部戲,我大量去搜集、查找許多材料,我還兩次去了海南島,采訪了當時還健在的紅色娘子軍二排長——王運梅老人。我們都知道《紅色娘子軍》的故事原型就特別感人,戲拍得就更好了。隨之我就原原本本梳理了這個戲的創作史,它怎么由簡單的記錄到報告文學,到海南的瓊劇,到電影故事片,最后到《紅色娘子軍》這部芭蕾舞劇,成為當年的樣板戲,而且是樣板戲中頂尖的作品。樣板戲分好幾期,《紅色娘子軍》占兩部,一部芭蕾舞,一部京劇,都是經典。
二、人性需要正確的、適當的解放
在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出來之前,就有了電影《紅色娘子軍》,電影已經把其推向一個高峰了。電影獲得我們國家首屆百花獎的幾項大獎。我們都知道電影需要的是豐富,而芭蕾舞則需要提純,因為芭蕾舞它沒有那么多的臺詞,它要把很多枝蔓都刪掉,刪掉了枝節后,進行高度的提純,提純之后要給人以深刻的思想;但是,又不能成為說教,而是要通過優美的藝術來展示這個深刻的思想。所以《紅色娘子軍》的芭蕾舞比電影可能更加深入人心,優勢就在于它抓住了戲劇的主脈,抓住了戲劇的精髓。一般人認為這是現代革命題材,會不會很不講藝術,其實錯了,它恰恰是集中了人類藝術的精華,可以說是六十年代全世界最前衛的藝術。它不僅有繼承,還有突破,有創新。芭蕾舞是從西方來的,本來也是革命的藝術,也是先鋒藝術,但是幾百年下來,它就有點墨守成規,一跳就是王子和公主。平時大家去看芭蕾舞,其實多數是附庸風雅,不會有心靈的激蕩。而《紅色娘子軍》一出,它風靡世界,許多世界芭蕾舞大師來到中國都要觀看《紅色娘子軍》,他們想不到在芭蕾舞臺上可以穿軍裝,展示現代軍事生活,可以有搏斗的場面、可以投手榴彈、可以揮舞大刀,這些東西乍一想它與藝術是沖突的,那它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1964年,我們新中國剛成立十五年,這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國家,她要解決的問題那么多,她心胸特別開闊,就像魯迅先生講我們漢唐時代那個氣魄一樣,一個偉大的國家剛建立的時候,它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它尊重優秀的藝術,同時又能大膽想象,大膽突破。所以這個《紅色娘子軍》無論在劇情上、舞美上、音樂上都做到了經典,這個經典是集思廣益的結果。那個時候的藝術家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市場,他們并沒有什么后顧之憂,全身心的投入到創作中去。
一部作品,有的時候只是當時好,各領風騷三五年就被淘汰了,而這部戲經過了半個世紀的風雨,只要一演,必定滿場,必定受歡迎。也許有人會說,今天我們已經不是那個戰爭年代了,也不是革命年代了,這部戲還會受歡迎嗎?這部劇多次來北京大學演出,事實證明,在北大一演,臺下掌聲如雷。我曾經坐在學生中間,我就在想“這幫學生他們在激動什么呢?”“他們為什么激動呢?”,他們一定找到了相通的地方,第一幕吳清華受苦受難,雖然現在的學生不會像吳清華那樣受苦受難,但其實他們心理的壓力是一樣的,他們的不自由是一樣的,“不自由”是相通的。所以第二幕吳清華到了紅區,藍天白云紅旗招展,音樂一起,臺下的掌聲立馬響亮起來,它一定是勾動了現代青年學生的一根心弦,他們多么希望“解放”啊。雖然現在沒有像南霸天一樣的壞人去打他罵他,但是心里被壓抑的程度很深之后,在這里得到了一個釋放。也就是說“解放”這個詞是存在于人類各個時代的,人都需要解放,只是解放的形式不一樣。我們現在一般不會被人抓去當奴隸,但是有心靈上的不自由,所以《紅色娘子軍》它把“解放人類”這個主題一直高舉著。其次,它也很深刻,人們都想解放,怎么解放,現在很多人只想自己的自由,企圖為所欲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顧別人的自由,這又不行,要想你自己解放還得大伙兒一塊兒解放,后半部劇講的就是這個深刻的道理。一開始吳清華想解放,紅色娘子軍、洪常青幫助她解放了,解放了她就想胡來,我想報仇,我想打誰就打誰,這還是錯的。你得照顧到別人的利益,就像我們現在所講的“團隊精神”,道理就包含在這里,它最后升華在認識到這一點:我的生命存在與其他人的生命存在是有聯系的,是不可分的,這一點的教育意義是特別大的。再有,《紅色娘子軍》暗含了人類許多經典著作的一個母題模式,洪常青在大榕樹下英勇就義時的那種感情不是悲傷,而是無比的自豪,他不是去死,他是去生。洪常青死了,娘子軍就活了,洪常青死了,革命就勝利了。人類優秀的文學母題都是一樣的,雖然洪常青他的肉體死了,但其實他的精神在吳清華身上復活了,最后吳清華背上洪常青的公文包。這是永遠激勵人類前進的一種模式。有的革命為什么能成功,有的革命為什么不能成功,成功、勝利了的革命恰好是符合人性需要的,人性要解放,人性要正確的、適當的解放。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把這個道理講得非常淋漓盡致,再加上它那種精益求精的美,每一個細節都是可以停下來細細欣賞的,它不僅擁有千錘萬煉的技藝,又集取了國家最一流的各界藝術家的成果,可謂“精品工程”。
三、中國需要新時代的“樣板戲”
芭蕾來到中國還比較年輕,由于新中國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在很多藝術領域都是超前的發展,迅速接近世界一流的水平。我們的芭蕾舞是俄羅斯學派,我們跟俄國人學會之后,很快就跳得一流了。但這個時候就面對一個難題,就是需要好的作品。我們就算跳《天鵝湖》跳得再好,那也是人家的作品,就像一個外國人唱貴妃醉酒,唱得再好,我們也最多是鼓鼓掌,中國芭蕾舞必須有自己的作品,在建國十五周年的時候就推出這么一部氣勢磅礴的作品讓世界刮目相看。雖然中國優秀的芭蕾舞劇不僅僅只有《紅色娘子軍》,后來也斷斷續續出了一些作品,但像《紅色娘子軍》這樣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中國芭蕾舞作品,可以拿到世界大舞臺上的不超過十部。所以,我認為還應該從《紅色娘子軍》身上去繼承、去挖掘很多當今藝術作品需要的東西,同時它也提醒我們如何解決世界化與本土化結合的問題。藝術要走向世界,光跳人家的經典是不行的,怎樣與本土化結合,《紅色娘子軍》是個經典案例。
之前《紅色娘子軍》到北京大學大講堂開視聽音樂會時,邀請我來講解,我就說過:“新中國成立十五年,我們國家發生了很多大事兒,那一年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首演,那一年我國第一顆原子彈試爆成功,還有那一年,孔慶東出生了”。所以我對這件事記憶非常深。因為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是與我同歲的,今年是它首演五十周年。我也很關注與《紅色娘子軍》有關的各種活動,我希望通過紀念《紅色娘子軍》首演五十周年的活動,能進一步培養中國的芭蕾舞觀眾。戲劇是特別需要培養觀眾的,你今天走進校園培養了學生觀眾,明天他們就是看戲的主力。我希望借助五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好好反思一下如何建設當代的中國文化藝術,我很希望今天能夠繼續推出像《紅色娘子軍》這樣本土化的芭蕾舞杰作,當然并不一定要去拍革命題材,新中國六十多年,加上從辛亥革命以來一百多年了,怎么去展示現代中國人的生活。我記得曾給中央芭蕾舞團建議過,能不能把我們一些優秀的武俠小說改編成芭蕾舞,我覺得武俠既能反映中國人的心理結構,同時又能走向世界。因為在這些小說中擁有人類共同的情感,人類都能理解的故事,把例如《天龍八部》、《神雕俠侶》等這些優秀的作品改編了,推出去,形成一個“精品”鏈條,就能夠沿著《紅色娘子軍》的道路繼續前進。現在一提起新中國好的戲劇,又回到樣板戲去了,樣板戲好是好,但是我們不能總沉溺于樣板戲之中,我覺得要創造新世紀的“中國樣板戲”。每個民族都需要“樣板戲”,歐美列強天天都在演人家自己的樣板戲,沒聽說過觀眾討厭和媒體批判。所以今天,迫切需要打造我們的新世紀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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