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3日,新浪“第四屆原創文學大獎賽·奇幻武俠獎”在京啟動,諸多文藝評論家、奇幻文學作家代表和讀書類媒體記者匯集一堂,就當下通過網絡如火如荼發展起來的中國本土奇幻文學做了探討。
那到底什么是玄幻小說?什么是奇幻小說?奇幻和玄幻小說中的“俠”的概念,和傳統武俠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區別和相同的地方?“北大醉俠”孔慶東談了他近年來在此問題上的思考。
以下為孔慶東在本次會議上的發言。
孔慶東:
這個問題其實我沒有想好。雖然近年來在思考,一直沒有把思路整理清楚,所以倉促地上陣來談這個問題。
我們過去做學問,都是在國家計劃指導下,在某一個時期完成某一項任務。而現在都是在媒體的組織下進行各種文化活動、進行學術研究,媒體參與進來,帶來了很多研究的活力、思想的活力。但是同時出現了幾十年前我們曾遇到的同樣的問題——有一個市場需求,所謂的民眾需要,民眾需要知道什么事情,文化人有義務來加以理論上的闡釋。但這個需求,有時候和學術研究的內在理路不能完全吻合。我們經常是在已知條件不充分的情況下去論證很多事情,也可能這就是現在的中國特色,也可能是世界文化、大眾文化發展的一個新階段。
我覺得我們應該懷著這樣一種自我反省,清醒地來面對新出現的很多事情,有時候我們可能是匆匆忙忙先得出階段性的結論,然后再不斷修正它。拿奇幻文學來說,是在世紀之交的時候開始浮出水面,出現在中國各大媒體上,各大網站在這方面也作出了很多的努力和工作。在我看來,媒體的工作是多方面的,有炒作性的,有破壞性的,也有建設性的,像新浪搞的奇幻武俠獎我覺得屬于建設性的工作,所以我愿意參加這樣的工作。
至于什么是奇幻,目前我們國家已經出現了這些被命名為奇幻類的文學作品,它有什么問題,在向哪個方向發展,我想這可能不是我和韓云波教授能主導的。一部文學史告訴我們,學者往往都是“事后諸葛亮”,學者事先的指導多數是錯誤的。這并不是說學者不努力、不聰明,不是這樣的,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有太多未知因素掩藏著,這些因素不為我們所知,圣賢也不能夠事先準確預料歷史的發展。
我只是想對大家已經感受到的一些問題談一些感想,我希望在這些感想中慢慢地、自然地形成奇幻文學的概念。我們如果一開始去給它加以規定,恐怕會膠柱鼓瑟。以前金庸、粱羽生、古龍他們寫武俠小說的時候,他們當時并不知道自己在創作一種叫做“港臺新武俠”的東西。只是當年有一場武術比賽,比賽之后報紙為了它的銷路,就慫恿年輕的編輯說你寫一個武俠小說吧。他就寫了一個《龍虎斗京華》,作者覺得原來的名字不好聽,就叫一個好聽的名字“梁羽生”吧。這段歷史是這樣發生的,并不是有人策劃搞一個港臺新武俠出來。我們最近說的大陸新武俠也是這樣,就是一些年輕人在那兒亂寫,寫來寫去寫成了氣侯,然后學者的任務是及時加以總結、命名,所以我們把它叫做“大陸新武俠”。
我想西方的奇幻的東西也是這樣,乍看起來很亂,在我們傳統的武俠隊伍里面突然來了一批可以騎著掃把上天的東西,這個東西和中國文化是有很大距離的,是格格不入的,甚至有人說它是“空穴來風”,說你這個根基在哪里?從哪到哪啊?粱羽生也好、古龍也好,都沒有這樣的。古龍那么奇怪的東西,但一看就是在中國土壤上生長起來的一片樹,樹種不同,但都是在中國的土壤上生長起來的。
我們目前遇到的情況是,突然從哈利波特那里拔了一根枝條就插到中國的土壤上了,它就要長起來,我們能不能接受這個東西,我們怎么面對它。我在幾年前就發表過意見,對奇幻文學也好,玄幻小說也好,應該抱著容納的、平和的心態,應該是一種“不喜亦不懼”的心態。首先不要特別高興,就是說中國與國際接軌的心態,只要有一個跟西方沾上邊的東西大家就容易高興——好了,我們中國終于有了西方的某種東西了。不應該高興,但也不要害怕,說:這個東西不正宗,把中國的武俠毀掉了,搞得不倫不類。我覺得也不要這樣,因為中國向來是處于海納百川的變化過程中,中國文化永遠在演變,中國文化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能夠吞納一切外來的文化,這已經被這幾千年的文明所證明,今后能不能這樣呢?雖然不可知,但是我們起碼不能說中華文化以后再不能消化外來文化了,我們現在遇到的外來文化就會把我們打倒了,我不相信我們的孩子看了哈利波特以后就不喜歡金庸、粱羽生了,未來不會這樣的。
而金庸、粱羽生跟他們的前人比,仍然也吸納了很多東西,包括西方的東西。如果沒有幾十年的我們對西方心理學的接受,金庸的人物塑造不可能達到那個深度,它只不過用的非常自然了。讀了金庸的小說就知道,這是三十年代以前的人寫不出來的,這一定是受了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教育,讀了大量的西方文學、哲學、心理學之后的人,受了五四運動影響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小說來。武俠小說的發展,也有這樣一個過程。
而這個過程剛開始的時候也是混亂的,在舊派武俠那里,在還珠樓主、王度廬那里也是比較混沌的,到了金庸、粱羽生時代給它集大成,才變得清晰起來。現在我們說的奇幻文學作品,我認為它就是剛剛處在一個萌芽、混沌的階段,好象中國剛剛接受佛教的時候,剛剛產生一批佛教文學作品,講一些因果報應、跟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是格格不入的,但它還沒有很好的消化,我認為它不是邪門歪道,它是新生事物,目前中國的新生事物。
但是它可能處在比較幼稚的階段,使我們很難斷定哪部作品現在是奇幻文學的代表作,是王牌之作。金庸從《書劍恩仇錄》開始,寫了好幾部作品,一直到1958年推出《射雕英雄傳》,它一舉奠定了港臺新武俠的形象,給中國武俠小說開辟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因為從《書劍恩仇錄》到《射雕英雄傳》,把中國的俠的精神描寫得淋漓盡致,現在這個奇幻文學作品,我覺得還是在形式上比較炫人耳目,它還沒有真正把一種新時代的精神展現出來,因為文學作品最后要看你展示的是什么精神,如果在這個關口上度過了,就是初步完成了中國化、本土化,否則它就不能成立。
但我相信這個過程不會像我們吸收佛教那樣需要一千年的時間,我覺得用不了那么長的時間。就像我們以前談大陸新武俠一樣,新的一代人成長起來了,這一代人所接受的知識是嶄新的,就是80后的這一代作家,他們接受了一些嶄新的知識,他們的知識結構跟我們不一樣,不能用50后、60后的思想去想他們、批評他們,只能說他們寫的東西我們看不大懂,或者說沉潛不下去,這里產生一種叫中國奇幻的東西,或者叫“中華玄幻”。
回顧我們的歷史,中國的文學史是不是缺少這類作品呢?并不缺少。因為我也研究過科幻小說,中國想象類的、幻想類的、超現實類的作品,淵源也是很久遠的。你看看《列子》,那里面寫的,很多玄幻。還有《山海經》,那里面也有很多玄幻,一直到《唐傳奇》里,這類作品一直是中國文學的一翼,但不是主流。中國文學基本上現實主義為主流,儒家為主體的主流是很重要的。但中國文化從來就是多元的,一直到武俠小說,一直到金庸的小說里面都有這類奇幻的因素。
金庸的小說早期連載的時候,里面就有很多怪力亂神的東西,后來金庸在十年修改中把它們都刪掉了。比如寫兩個動物大戰,殺得天昏地暗。后來金庸覺得這不符合現實主義,他自己總有進入正統的思想,覺得屬于怪力亂神,金庸就把這些刪掉了。其實我覺得那些東西很好,刪得挺可惜的。金庸每次對他的小說進行修改,從主觀上說表現了一個大藝術家嚴肅要求自己的高境界,但每次刪改其實都刪掉了一些精華的東西、非常可愛的東西,一些真的有活生生創造力的東西。比如他能寫出一只蛤蟆和一條蛇大戰,他覺得這個東西不科學,所以把它刪掉了。其實我覺得是受了學者的害,所以我主張作家不要聽學者的,聽學者的沒什么好處。聽我們學者的批評,這個不好、那個不科學、某處刪掉,某處還要再改,改來改去就平庸了,跟我們讀者的想象力一樣了,那就是好的文學作品嗎?
現在的奇幻文學,恰好就是要把怪力亂神拿出來,這樣講是不是說過去反對怪力亂神就是錯誤的呢?不能這么看,要看文學和國家的關系,要看這個民族和國家發展到哪個階段。金庸的作品,港臺新武俠產生在冷戰時期,冷戰時期中國人的意識形態問題是第一位的,意識形態尖銳對立,所以那個時候需要一個堂堂正正的中華文化的形象。用這個形象來整合中國的文化、整合中國人。
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世界各地的華人搞不清楚我的政治立場應該擺在那里,我應該向著共產黨還是偏向國民黨?搞不清楚。他內心有痛苦,但看了金庸的小說就豁然開朗了,不管我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民進黨,原來我和蕭峰、郭靖都是一伙的,我們都是中國人。所以金庸的小說在那個時候起了這樣一個海峽兩岸政府都起不到的作用,金庸小說發揮了國家文學的功能。
而現在不是那樣的時代了,現在這個時代不再需要有金庸這樣的人出來號召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現在中國已經進入“大國俱樂部”的時代了,我們現在混在幾個列強之間跟人家同桌打牌了,雖然說老輸。但是畢竟情況不一樣了,我們現在不是當貧下中農的頭的時代了,所以在這個時代孩子們寫出了這樣的作品。這些作品盡管剛開始看上去有毛病,比較粗糙,但我覺得整體上表現出了一個很大的胃口。我現在不能斷定它的發展趨向,我只能說,希望它是一次新的中國文學對西方文學的整合。
我們講中西文學整合的時候,以往更多強調在精英文學方面的整合。有那么多讀者,年年問,咱們中國什么時候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啊?老問這種幼稚的問題,因為他們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后面的政治操作,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其實是政治獎、比政治獎還要講政治的政治獎。我們看看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委員會里面唯一一個懂漢語的馬悅然先生就知道了,他是世界上的大右派,他每年到中國來就是找反共作品來了。你的作品如果不反共,不反中國,想混個諾貝爾文學獎是不可能的,我們中國善良的人民是不懂得文學背后的政治的,老盼著得諾貝爾文學獎,我不知道得那個有什么好處。
我們總是把眼光放在精英文學上,其實文學發展的戰略很像毛澤東的戰略,是農村包圍城市。混亂不要緊,文學的改革往往是從大眾文學、通俗文學開始的。現在奇幻文學有很多這樣那樣的名字,這都沒有100多年前混亂,那時候才混亂呢。晚清雜志給各種小說加了百種以上的命名,比如說帶“情”字的小說就非常多,有冤情小說,奇情小說,慘情小說,孽情小說,就是在“情”字前面加一個字,這樣的小說特別特別多。后來我們把它統一整合起來,叫做言情小說。言情小說當年是分了那么多,當時如果有幾個學者出來給它搞一個固定的命名,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文學沒有發展到那一步。只有發展到五四的時候,形勢成熟了,然后才能由學者加以清晰的理論總結。
我想,現在我們企圖命名為“中國玄幻”、“中國奇幻”的文學作品,也處在一個剛剛起步的階段。我很少對這類作品提出批評的意見,我很少說他們不好。從我個人興趣講,我可能更愿意讀老的武俠作品,但是從一個學者的工作角度出發,我對這類作品充滿了期待。我相信中國文化有吸收改造能力,在不遠的將來,我希望作品里面充滿了中國符號。不再是這兒一個魔法學校,那兒弄一個燒火棍亂劃,而是一看這個和列子有關系,那個跟還珠樓主有關系。還珠樓主作品里也有很多奇幻的東西,還珠樓主想出了很多現在美國都發明不出來的超級武器,我們可以叫“高能量的激光武器”。這完全可以跟奇幻文學結合起來,最后一定要有本土文化的色彩。有了本土文化的色彩,有了中國的符號,才算真正生根開花,而且作品的核心思想還是要弘揚人性的某種精神,才不至于僅僅是一種技術上的異域風光的展示。我希望用不了幾年,再來談奇幻武俠作品的時候,會出現一套系統的說法,供大家討論批評。今天就說這么多。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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