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廣松一輩子也沒忘記祖墳上冉冉升起的那一綹白煙。那年他剛十歲，從小就養著的長辮還沒剪去，因為母親從小就特別地溺愛他，一直就把他當女孩子養，他的辮子長得比女孩子還有粗還要長，他在心理上也把自己當成家里的慣寶寶。他小時最渴望的兩個節日就是過年和清明，他不但能穿上新衣服，還能成為全家的核心，平時對他很嚴厲的父親也變得和藹親切，每次祭祖時都牽著他的手，教他磕頭作揖，他也很認真的一絲不茍地完成著所有規定的程序，他從小頭磕的就好，三叩九拜大禮，他做的很標準，他都是把額頭磕到地上。

　　那年清明，父親一大早，就帶著他去上墳，他扛著一個大柳枝跟在父親后面，父親手里拿著許多紙錢和冥幣，他們先到那些孤立的還沒合葬的祖墳去，每到一處都先插上柳枝，掛上飄錢，擺上祭品，然后磕頭作揖告慰先人，最后他們才去柳姓家族的老祖墳，那個老祖墳在青弋江河谷的沙灘上，堆得像一座高山似的，里面合葬著柳姓家族上百位老祖的尸骨。

　　他和父親走在青弋江大堤上時，只見河谷到處都是飄動著的紙錢，有人還在不停地放著鞭炮。這是大家共同的節日，誰都想趕個早，向老祖宗們盡一分孝心。當他和父親趕到那個高山似的老祖墳時，天才剛亮，四周已經插滿了柳枝和紙錢。

　　柳廣松遠遠地就看見祖墳上升起的那一綹白煙，它像是從祖墳里冒出的一綹蒸氣，又像是一團燃燒著的清香，縹縹緲緲，騰挪而上，然后飄散在青弋江的江面上。他拉住父親的手叫道：“爸爸，爸爸，我們家祖墳冒煙了。”

　　父親早已激動地拉著他跪下：“快給老祖宗磕頭，我們家的老祖宗顯靈了，我們家的老祖墳發熱了，我們家要出人了，快快叩謝老祖宗，請老祖宗保佑啊。”

　　他看到父親跪倒下去，四肢著地，頭跪在沙灘上，仿佛要鉆下去似的。他已學著父親的樣死勁把頭往沙里磕著。

　　這天回到家里，父親二話沒說就叫母親剪去他又長又粗的辮子，要求從此把他當男孩子養了。而且告誡他們，看到老祖墳冒煙的事不可向任何人說起。

　　柳廣松也從此感到自己有了與人不同之處，自己早晚會是個人物的。父親也開始不斷地跟他講述家史。父親告訴他，他的祖上就是官宦之家，早在大秦朝時就出過大官，以后不管朝代如何變化，祖上不出三代就要出個大官，最大的當到尚書，他的太公在大清朝時還是過不小的官，還和辮子帥張勛打到過北京，從爺爺到他這代又是三代了，整個柳姓家族就沒出過當大官的了，不是他們家不努力，實在是官運不通，沒得到老祖宗的保佑，他的爺爺和大爺爺都從小出去當了兵，投錯了國軍，大爺爺當上了國軍營長，爺爺也干到了連長，可是一連打敗仗，被從東北打回了老家，最后兄弟倆商量好，不能一條道走到黑，國軍共軍都要干，爺爺就臨陣起義，換了旗幟，改打大爺爺，一直追著大爺爺屁股后面打，把他打到臺灣去了，從此沒有了音信。爺爺一路跟著部隊打到海南島，又從海南島打到朝鮮半島，十幾年下來，立功無數，卻再也沒能提拔，爺爺知道怎么干下去都不會有前程，因為他身上有兩個歷史包袱摔不掉，一是他出身地主，二是他在國軍時殺共產黨太多，盡是仇人，他們不找自己算帳就算萬幸了，還能升官?就轉業回家，專心培養父親。

　　他父親本來是英雄的后代，前途光明，可惜出道太早，沒看清形勢，走錯了道站錯了隊。十幾歲就參加了紅衛兵，整天都帶著紅袖章，扛著一半紅一半白的金箍棍，押著他爺爺去一個個鄉鎮游斗。這都是他爺爺設計好的，為了能使他父親早點出人頭地，他爺爺就把自己過去干的所有壞事都抖露了出來，爺兒倆都是晚上在家商量好，早上就有他父親押著他爺爺去揭發，每次揭發到激動處就會引起群情激奮，口號聲喊打聲響成一遍，他父親并舉起金箍棍氣勢洶洶地朝他爺爺打去，沒等金箍棍落下，他爺爺就開始殺豬似的嚎叫著滿地打滾，痛哭流涕地悔恨不己。爺兒倆的雙簧是越演越精彩，最后還演到了縣里的批斗大會。

　　只是晚上回到家里，他父親總是跪在他爺爺面前痛哭，說他再也下不了重手了，每次都是被他爺爺喝止，他爺爺教導道：“你要記住，官場自古就是最黑暗最殘酷的戰場，不能有半點心慈手軟，列祖列宗都在看著呢，只要你能有出息，能夠升官爬上去，能夠光宗耀祖，打死我都值了，幾千年的中國歷史告訴我們，在中國，金山銀山不如一個芝麻官，要光宗耀祖，要有出息有地位就得當官。”

　　在縣里批斗的時候，爺兒倆還演了更精彩的一幕，夜里他爺爺負罪逃跑，被他父親抓獲，在抓逃路上，他爺爺逼他父親把他腿打折，他父親怎么也下不了手，最后，是他爺爺自己打折了腿，被他父親押了回來，他爺爺是趴在臺上看著他父親在萬人批斗大會上戴紅花受表彰的。

　　他父親因表現出色，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鄉革委會副主任，可是沒幾年，風云突變，他父親因屬于打砸搶三種人被清除了出來，他爺爺費盡口舌，才保住他父親沒去坐牢。

　　他父親的每一句話都被柳廣松牢記在了心里，成了他心中的圣經，他從小就有了一種奮力向上，光宗耀祖的強力的欲望責任和動力，仿佛他的肩上壓著整個家族幾代人的重托和期待，他暗暗下定決心，決不責無旁貸，有辱史命，一定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二、

　　柳廣松從小就與眾不同，對所有的榮譽，他都無比渴望從不放過，一上學就開始當班長，他是班上第一個帶紅領巾第一個入團的人，在中學時，一次并班，在選班長時，他被選為副班長，班會一結束，他就和班長在班上當著幾十個同學的面干了起來，打得班長頭破血流，滿地打滾，還污蔑人家搞關系拉選票，搞的那人再也不肯當班長了。

　　在念高中時，一直是班上中流水平的柳廣松，本想努努力，爭取考上大學，但遭到他父親的反對，他父親說考大學不如當兵升得快，部隊才是大熔爐，參軍入黨，立功受獎，機會多，如果被哪個首長器重，更能飛黃騰達，一步登天。

　　柳廣松按照父親的意愿，高中一畢業就參軍入伍了。連走那幾天，他父親一直給他傳授他爺爺的在部隊積累的寶貴經驗，他爺爺當兵十幾年，他爺爺從國軍當到共軍，十幾年打了無數次仗，無數次從死人堆里爬回來，就是心眼多點子多腦子轉的快，在部隊就是要喉嚨大嗓們高，要會造勢要會表不怕死的決心，要在氣勢上壓倒別人，要會鼓動人感染人沖在前面，真上了戰場，首先要學會保護自己，子彈不長眼，先要學會躲著藏著，先死的都是那些沖在前面的頭腦不開竅的二楞子二傻子，如果把命都丟了，還怎么光宗耀祖啊?

　　柳廣松一到新兵連，就因為各方面表現突出，就當上了班長。不到一年時間，中越邊界形勢緊張，他就一天一封的血書交上去，終于如愿以償的來到中越前線，由于他的請戰血書寫得精彩感人，他在火線入黨，并被安排在全團戰前動員會上發言，他終生不會忘記那激動人心的場面，他面對著全團戰士，毫不懼色，他激情洋溢的演講引起全場山呼海嘯的口號聲，震天動地。

　　根據柳廣松的請求，他被安排在了穿插連的尖刀排。那天凌晨，反擊的炮火還沒響，他就和尖刀排的二十幾個戰士向越南的密林中插去，由于他最年輕，他被安排在最后面，他緊跟著部隊穿插了幾十公里，就在快到達目的地時，他有意識地和部隊拉開了幾十米的距離，并利用樹林掩護著，使沒人能發現自己。天亮時，他遠遠地看見部隊突然停了下來，仿佛在尋找自己，他正想躍出去和部隊匯合時，突然一陣密集的炮火飛來，就把整個部隊覆蓋了。他看到戰友們一下被炸死了大半，剩下的都在往山上沖，搶占有利地形反擊。他知道這時出去別死無疑，誰知道周圍埋伏著多少越南鬼子，那還怎么光宗耀祖啊，他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朝相反的方向，朝山下跑，盡快脫離這個戰場。他一個人朝山下跑了好久，還能聽到后面的槍聲，他實在跑不動了，才爬在地上喘著氣停下來，心里感激著老祖宗們的保佑，自己一個越南鬼子都沒遇到。他想那二十幾個戰友一定全完了，他這才想起該如何回去匯報了。

　　他來到一條大路旁的山林中，躲在高處，遠遠地看見他們的后續部隊正源源不斷地向前方而去，他本想出去和大部隊匯合，后一想不妥，這不還是跟著去送死。他又開始躲了起來，開始晝伏夜出，摸回到中越邊界線的附近，他也沒有急著回去，他在密林中躲了十幾天，再也找不到任何吃的了，他才走出來，最后一天的夜里，他想到自己十幾天沒開一槍，沒扔一個手榴彈，怎不能全都完好無損的帶回去吧?他并把所有的子彈和手榴彈堆在一起，把所有的衣服脫下來掛在樹上，引爆了手榴彈，把野戰服炸出許多大洞小眼，他想得周全，但還是留下了一個大漏洞，他的身上沒留下任何槍傷和炸傷。

　　柳廣松回到部隊，受到了英雄般的接待，他痛哭流涕地到處發表演講作報告，他動情地講述著他們尖刀排的英勇事跡，他們就是插入敵人心臟的一把尖刀，他們雖身陷重圍，但每一個人都視死如歸，戰斗到最后一刻，把青春的熱血灑在了異國的土地上，出色地完成了上級的任務。而他是在激戰中，被敵人的炮火震昏了，他醒來時發現所有的戰友都犧牲了，為了給戰友們報仇，他一個人在深山密林中和敵人苦戰了十幾個晝夜，打光了最后一顆子彈，用完了最后一棵手榴彈，因心系祖國，要把最后一滴血流在祖國的土地上，帶著這強烈的信念爬回了國界線。

　　由于他的英勇事跡太感人太生動了，他很快被授于“戰斗英雄”，“尖刀戰士”，“孤膽英雄”等稱好，大報小報都在報道他的英勇事跡。正在他名利雙收，前途無限，上級首長已準備送他去高級軍校深造時。他們尖刀排又有人活著回來了。那渾身是傷的戰士到處控訴他是逃兵，尖刀排沒有到達預定位置，沒能完成任務，全是因他拖后腿，大家為了找他，才被敵人包圍。

　　倆人各持一詞，互不退讓，越鬧越大，最后驚動了上級首長。上級首長也覺得這事一時難以搞清，說柳廣松是逃兵，沒有證據，說他是大英雄，他的身上確實沒有戰斗中的槍傷炸傷，畢竟倆人都是從前線爬回來的。為了不使英雄流淚受屈，為了不使壞人蒙混過關，最后決定，倆人都不追究，全部轉業回家。

　　柳廣松轉業回家后，受到全鄉英雄般的歡迎，依然到處演講作報告，但大家惋惜地問他，這么短短的兩年多就這么有出息，為啥不在部隊多干幾年，至少要干個師長軍長啊。他每次都抱著頭痛苦地說：“我在戰場上被炮彈炸傷了頭腦，常常莫名其妙地發痛。”

　　他回家的那天晚上，他父親特意帶他到老祖墳上磕頭燒香。他父親說：“你在戰場上，我每天晚上都來磕頭燒香，謝謝老祖宗顯靈了，謝謝老祖宗保佑，你沒受一點傷就回來了，還混成了大英雄，成了鄉干部了。”

　　柳廣松跪在老祖墳前，懊悔不及地說：“我對不起老祖宗，在部隊沒干好，只成了一個鄉里的小干事，干事干事，還是個干事的。”

　　他父親一把拉住他：“你千萬別小看了干事，大小都是個官，都是吃公家飯的官，都是公家的人了。”

　　三、

　　柳廣松在鄉里當民政干事那幾年，工作年年出彩，年年都是鄉里重點宣傳的大紅人。他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親自挖了爺爺奶奶的墳，焚燒了他們的白骨。那年冬修，全鄉的人都到青弋江河堤上修筑大堤，那時那是全鄉一年中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全鄉上萬男女 勞力齊上陣，整個 青弋江河堤上河谷里到處都是飄動的紅旗，挑土的人流。柳廣松被派到河堤上督查工程，他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那時人家死了先人，都喜歡安葬在青弋江河堤上，因為這里地勢高，風水好，等過上一些年再移到河灘上合葬到祖墳里，千百年來有人時就是這樣。那時的青弋江河堤上到處可見一座座土苞似的墳墓，柳廣松的爺爺奶奶也是葬在那里。

　　柳廣松來到爺爺奶奶的墳前轉了幾圈，這里他從小也不知來過多少次了，從沒發現過問題，這次準是爺爺奶奶顯靈了，他發現了問題，他扒開爺爺奶奶的墳，在那腐爛的棺木和白骨中找到了一團白蟻。他立既召來所有的干部和群眾，大聲向大家現場說教：“這是多么大的隱患啊，這一個個的墳墓就是一個個的炸彈，一個個的白蟻洞啊，我們青弋江河堤上有多少個白蟻洞啊，我們青弋江大堤原來是千瘡百孔啊，這關系到堤內十幾萬的百姓的生命財產的安全啊，我們一定要把這些白蟻洞全部徹底的消滅。”他說著，就帶領大家把爺爺奶奶的墳墓挖了個干干凈凈。

　　他父親一聽說，就舉著鐵鍬跑來發瘋似的要和他拼命：“你個小雜種，敢掘爺爺奶奶的墳，老子劈死你。”

　　柳廣松當著眾人的面，大義凜然地說：“給我把這個老封建，老頑固，老三類分子捆起來。”他不顧被捆住的父親大叫大鬧，把爺爺奶奶的一根根白骨拾到一起，倒上汽油一把火就燒了。接著他就帶著人沿著河堤一個個的去挖墳，見一個滅一個，鄉里的廣播每天都在稱頌他的英雄壯舉，宣傳他的出色戰果。鄉里的廣播員田小玲那悅耳動人的聲音像春天的戰鼓鼓動著他：“我們偉大的英雄柳廣松同志繼續著在越南前線的戰斗豪情，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帶領大家向多年積累下來的封建陋習，封建堡壘開仗，正以每天消滅幾百個墳墓幾百個白蟻洞的戰果前進，為了保護好我們的青弋江大堤，保護好我們的家園，保護好我們數十萬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我們全鄉的干部群眾都要向我們的英雄柳廣松同志學習，他是我們永遠的英雄永遠的驕傲，我們要以他為榜樣，以他為楷模，以他為動力，爭取早日獲得冬修戰斗的全面的巨大勝利。”

　　在田小玲聲音的鼓動下，柳廣松更是激情勃發一鼓作氣，沒幾天就把青弋江大堤上數不清的墳墓全挖遍了，后期的更是他沒到人家就已經挖好了，就等他檢查過目了。那幾天，青弋江大堤上到處都升騰起綹綹白煙，那都是在焚燒先人尸骨冒出的白煙。

　　柳廣松旗開得勝，聲譽日隆，別的鄉鎮都在學習他的作法。那天夜里，他回到家，他父親興奮地帶著他到河谷沙灘上的老祖墳去告慰先靈，他們跪在祖墳前，他父親：“我已經把你爺爺奶奶的骨灰埋進去了，他們不會怪你的，你做的太好了，給祖宗爭了臉面啊。你比我和你爺爺都要出息了，你怎么就想到了這一招啊，這么多年了，從沒人想到過，是老祖宗的保佑啊，是老祖宗的顯靈啊。”

　　柳廣松給老祖宗磕過頭后，又繞著老祖墳轉了幾圈，又有了新想法。第二天，他就帶著一群人來到老祖墳前說：“你們看，我們的老祖宗都葬在沙灘下，干嘛要堆這么高，像小山似的，你們看整個青弋江里有多少這樣的小山，洪水下來，多么影響河道泄洪，都給我推平了，最高不準超過一米。”

　　大家面面相覷，沒人敢動，他爬上老祖墳說：“你們不敢我來，老祖宗要怪就讓他們怪我，對老祖宗敬不敬，不是看這墳堆得高不高，而是要把他們記在心里。”

　　柳廣松最出色的工作還是搞計劃生育，這是各個鄉鎮的老大難問題，他一參加就搞得有聲有色，因他會抓典型，他抓得第一個典型就是他大姐。他大姐已經生了兩個女 孩，超計劃了，還想再生個男孩，躲到山里姑姑家不出來，柳廣松帶人去抓抓不到。他并帶著鄉里幾十個干部來拆他大姐家房子，那是他們家辛辛苦苦剛建起的三件瓦房，屋梁上還掛著紅綢。

　　柳廣松帶著人，架起了大喇叭，他用大喇叭對大姐夫喊道：“今天不把人交出來，定叫你片瓦不存。”全村的人都來看熱鬧，他父親也趕來唱戲幫嗆：“你拆誰家房子都不能拆你大姐家的房子，你可是你大姐從小帶大的呀。你大姐可是對你最親的人啊”

　　他姐夫一家老小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不止，兩個外甥女 一邊一個抱著他的腿 大哭著叫 他：“舅舅，舅舅。”他 拿 著大喇叭對聚攏的人群大聲說：“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不管是誰也不能違反的，誰敢違反就罰得他傾家蕩產，不管是多么好的房子，都要把它拆了砸了。我知道我大姐從小對我好，是我最親的人，可是法不容情，我就是要大義滅親，我不但要拆了他家的房子，還要挖地三尺把她找出來，我以黨性人格保證，絕不讓她第三胎出生，給我拆。”

　　他說完，就推開那兩個外甥女 爬上屋頂，帶頭 拆房，他大姐父掄著扁擔要和他拼命，他站在屋頂上命令道：“給我把這個公開對抗政府，破壞計劃生育的人抓起來，拘留十五天。”他大姐父被人抓走了，全家人都和鄉里干部打鬧成一片，在他那兩個外生女撕心裂肺的 哭叫聲，柳廣松意志堅定地帶著大家，在幾百雙眼睛的注視下，把那三間新蓋的瓦房拆了個干干凈凈。他的這一舉動又一次震撼了全鄉，他又公開派出幾般人大張旗鼓地去找他大姐，卻怎么也找不到。

　　一年多后，他大姐帶著他外甥回到娘家，一見他就哭訴不止：“你的心怎么這么狠啊，我小時一直把你當寶寶帶，那里對不起你啊。你拆了我家房子，罰我們款，還抓你姐夫去坐牢，你叫我家以后怎過啊。”

　　柳廣松等他大姐哭夠了鬧夠了，才說：“你到底是想要房子還是兒子?房子沒了還可以再造，兒子沒了就永遠沒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躲在那里，我們小時常去玩的那個山洞我比你熟悉。”

　　他大姐聽他這么一說，再也不出聲了。

　　四、

　　柳廣松雖然年年工作出色，受表彰得先進是家常便飯，可是一直得不到提拔的機會，每到關鍵時刻，就會有人提他在越南前線的事，說那些事不明不白的。柳廣松心里清楚，官場上就是這樣，說你是英雄你就是，說你不是你就什么不是，而這就在領導嘴里。他上不去的原因就是因他得罪了鄉里的一把手陶書記，得罪陶書記的原因全是因他愛上了鄉里的廣播員田小玲，從第一次聽到她那甜美的聲音，他就覺得那竟直就是來自天堂的聲言，他順著聲音找到鄉廣播室，看到她正在播音的身影，他就已經完全被她迷住了，他覺得這一生非她不娶，一定要把她追到手，這才不枉來人間一回啊。

　　他開始千方百計的往田小玲身旁湊，只要有田小玲出現的地方，他總會不經意的出現，老天也給他機會，由于他的先進事跡很多，是鄉廣播站宣傳的重點，他常被邀請去對全鄉發言，他每次坐在田小玲身旁的講話都特別的感人，特別的精彩，他覺得這就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每次都流連忘返，舍不得離開?？墒?，田小玲仿佛不懂他的心意，總是處處躲避著他，每次他講完話，就被她趕出廣播室，一分鐘都不給他呆，他心里很失落。一次，他講完了話，田小玲又趕他出去，他卻怎么都不出去了，他大著膽子問：“你為啥總對我這樣冷酷無情，我對你的心意全鄉人都知道了，天地作證，日月可鑒。”

　　田小玲忙打斷他的話：“你快別亂說，你可是鄉里的大英雄，大紅人，前途無量啊，是鄉里未來的接班人，是御定的附馬啊。我可不敢往你身上靠啊。你別害了我。”

　　“你說什么?什么御定的附馬啊?”柳廣松聽她這么一說，才想起鄉里的陶書記一直偏愛他，還跟他說過他有個女兒很崇拜英雄，有時間去給他女兒講講越南前線的故事，他一次也沒去過。他一見陶書記那女兒陶小寶就感到翻胃，長得丑不說，還是個火爆脾氣，動不動就愛發脾氣，一次他們在陶書記家吃飯，她脾氣來了，當眾就把桌子掀翻了。這那還像女孩子呀。

　　還有一次更是讓他當眾丟丑了。鄉里的年輕干部每逢過年過節，都要到陶書記家送節，別人都是買幾瓶好酒或幾條香煙，還有營養品時令水果之類的。柳廣松與眾不同，他覺得每逢過年過節時，陶書記家這些東西都多得像小山，還要找小店去賣，自己也送這些，他知道是誰送的，哪能記住。他每次都是別出心裁的，去找土特產品，他看到陶書記喝酒時喜歡吃豬圍巴豬口條和野味，就叫他父親買了一大缸豬圍巴豬口條閹好曬干，給他送去，讓他家一年到頭吃不完。他每次下鄉，都要特別留意農民捉到的野生的大沙鱉大螃蟹，甚至是野雞野兔都不放過。一次，他遇到一個農民捉了幾條他從沒看見過的大黃膳，一條足有兩斤多，渾身發黃透明，他二話沒說，就買下送到了陶書記家?；丶液?，還喜滋滋地跟他父親說：“今天遠氣真好，這么大的黃膳被我遇上了。”他父親聽他一說，嚇得臉都變了說：“我聽人說過，黃膳長到那么大就成精了，就不是黃膳了，就成化骨膳了，吃了人會化成水。”柳廣松一聽是魂飛魄散，發瘋似的向陶書記跑去，到了他家，看到陶小寶一個人在家，正在吃那黃膳，一把打翻說：“不能吃，那是化骨膳。”陶小寶一聽就捂住肚子大聲叫痛。柳廣松立即背著她往醫院跑去。陶小寶爬在他背上一邊叫肚子痛，一邊打著罵著他：“你這個壞心肝，我爸還說你比兒子還好呢，你知道是化骨膳還送來給我吃，你是成心害死我呀，你送給我家的那些豬圍巴豬口條都發臭了，是不是你買的死豬圍巴豬口條呀。”陶小寶的叫聲，驚動了大家，一路有無數的人出來看熱鬧，到了鄉醫院更是驚動了所有的人，大家全都圍了出來，陶小寶當著大家的面把柳廣松送給她家的那些東西全都抖露了出來。柳長松也顧不得她說什么了，他也累得氣喘噓噓，一到鄉醫院就癱在地上，全身散了架似的。當醫生趕來救治時，陶小寶哈哈笑了起來，說：“我沒事，我是逗他玩的，那么大的黃膳真好吃。”柳廣松當時氣得朝她直翻白眼，心里恨恨地罵道：“你媽的，你這個吊疤眼、丑八怪、暴操狂，神勁病，也敢戲耍我。”

　　柳廣松想到這些就笑道：“你千萬別聽人家胡扯，我才不當什么書記附馬呢，他管天管地還能管我談戀愛?就陶書記家那個吊疤眼、丑八怪、暴操狂，神勁病的女 兒啊，我一輩子娶不到老婆也不會要她啊。”

　　也許是他和田小玲都有些激動，說話時忘了關話筒，他的話被一字不差地播了出去，被全鄉的人都聽到了。他這一下就闖下大禍了，陶小寶整天找著他又打又鬧：“你還我的名聲，誰說我是吊疤眼、丑八怪、暴操狂，神勁病了，不給交待我一輩子跟你沒完。”

　　柳廣松從此就被她纏上了脫不開身，田小玲更是和他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敢跟他接近了。他被這事纏著鬧了兩年多，也沒解脫，還把所有進步的機會都鬧沒了。他父親不干了，夜里又把他拉到老祖墳前，要他跪下說：“男子漢大丈夫，干大事者不拘小節，怎能為一個女人誤了前程?書記的女兒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丑點算啥?只要能生孩子就行了，家有丑妻是塊寶啊，只要你有了前途有出息，官當大了，什么樣的女人不給你挑?哪個大官就一個女人?田小玲算個啥?比她好的有的是，沒前途沒出息，娶個漂亮老婆早晚還是別人的。你就把陶小寶娶了，陶書記說了很快就提你當副鄉長，當官就要早，越早越好，越早越有前途。想想你爺爺連條腿都舍得，你一個田小玲還舍不得?在官場上要出頭沒有靠山怎行?光靠苦干實干，永無出頭之日啊，別人都是求之不得啊。”

　　柳廣松一句話沒說，他只是把頭死勁地往沙子里磕，滿臉都是委曲的淚水。他答應了他父親的要求，娶回了陶小寶，在結婚儀式上，鄉大禮堂里擺滿了幾十桌，外面還擠滿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陶小寶突然當眾發起了脾氣，要他表演單膝跪地求愛，還不準他起來，對著大話筒逼問：“我是不是吊疤眼?”他答道：“不是，你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可愛。”陶小寶又問：“我是不是丑八怪?”他答道：“不是，你才是我心里的天仙。”陶小寶接著問：“我是不是暴操狂?”他接著答道：“不是，你溫柔的像一個小綿羊。”陶小寶仍不依不饒地問：“我是不是神勁病?”他忍著性子說：“不是，你是我最心愛的老婆，你是世上最好的女 孩，你是我最大的幸福。”陶小寶又找了一句：“你給我說田小玲才是吊疤眼、丑八怪、暴操狂，神勁病。”柳廣松偷眼看到無數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頭上熱汗直流，好在沒看到田小玲在場，最后大吼道：“對，田小玲才是吊疤眼、丑八怪、暴操狂，神勁病。”

　　晚上，眾人散去后，一入洞房，柳廣松再也忍不住了，抓住陶小寶就是一頓毒打，一邊打一邊罵道：“你這個吊疤眼、丑八怪、暴操狂，神勁病，你也敢當眾人面羞辱我，老子今天打死你。”才開始陶小寶還能氣洶洶地頂兩句：“你也敢打我，我叫我爸開除你，抓你坐牢。”沒幾下，就不能動蕩了，只能不停地呻吟著了，外面的人聽了，還以為她在叫床呢。

　　說來也怪，柳廣松一頓暴打，一夜就把陶小寶徹底征服了，再也不敢刁蠻無理了，見了他像鬼孫子似的。他也從沒放棄對田小玲的追求，數年后，當他的岳夫退休不久，他還是如愿以償地把田小玲擁入懷中，讓她成為自己多年的情人。他不能不佩服他父親的遠見了，感到那次婚姻的選擇是多么正確多么重要了。陶小寶知道了他和田小玲的那些事，也不敢說半個字了。有人故意問她，她還理直氣壯地說：“過去哪個當官的沒幾個老婆?哪個男人不花心?只要他不跟我離婚，對我好就行，他在外花的開說明他有本事。”

　　五、

　　有了岳父陶書記這個靠山，他的官運時來運轉了，他很快不出意外地被選為副鄉長，走上快車道。雖然岳父沒幾年就退休了，但給他留下了龐大的人脈關系網，成了他幕后的軍師，更使他如虎添翼了。他開始把所有的精力用到官場的鉆營上。他開始感到官場真是充滿了學問，充滿了奧妙。

　　鄉里的幾個干部表面上一團和氣，稱兄道弟，實際上是各懷鬼胎，各走各的道，都希望別人得病出事出車禍，自己可以得到更多的機會，甚至暗中都在準備別人的黑資料。一到有升職的機會時，那真是暗潮涌動，背后小動作不斷，甚至到刺刀見紅，水火不容的地步，因為大家一年干到頭，就等著這個機會，每進一步每上一個臺級，那就是另一片天地，另一片前途。由于鄉里的級別很底，能到縣里去匯報的只有書記鄉長，沒后臺的干部就只能往書記鄉長后面靠。多年來的書記鄉長就從沒有在一條船上過，書記都想壓著鄉長，不讓他有出頭之日，自己可以一手遮天，當個土皇帝，鄉長都是日夜盼著書記能早死早完蛋，自己才可早接班早出頭，鄉里的干部也就自然看著書記鄉長的官勢選擇上那條船，往往因書記是一把手，他的船上人多，勢力大，但也不絕對，這要看鄉長的后臺和前途。

　　柳廣松是最善于觀察分析這種形式的人，他知道如果看錯了形式，上錯了船，那就徹底完了，不管怎么干，都不會有前途的。他岳夫在的時候，他名為副鄉長，實際上他比鄉長的權力還大，鄉長都是聽他按排工作的。在他岳夫退休時，本來應是鄉長可以接班，但他因為這些年把那個鄉長壓制很了，怕他上來對自己不利，他就和他岳夫一合計，就到上面活動，想把那鄉長搞走，由于他們活動的動靜太大，上面也沒提拔他當鄉長，調來了一個新書記，他自然成了新書記船上的人了，新書記也很依重他，鄉里的事還是由他說了算。他本來和新書記商量好了，盡快把那鄉長弄走有他上。那鄉長又被他們壓制的太狠了，就到縣里告狀，硬是要來了一個新鄉長，新鄉長一上任形勢就變了，因為新鄉長是縣委書記的秘書，年紀輕輕，前途遠大。

　　柳廣松隨機應變，第一時間跳到了新鄉長的船上，公開向新書記開火了，說他不關心下面干部，陽奉陰違，明里說要提拔大家，暗地里壓著一個都不提拔，我們大家的前途都被他給耽誤了。他的講話獲得了鄉里大多數干部的支持，沒到一年多，大家就把新書記哄走了，年輕的新鄉長被大家抬上了書記，他也終于如愿以償地坐上了鄉長的寶座。

　　他們這兩個書記鄉長是同一個戰壕里走出來的，本來是同心同德，共進共榮，柳廣松也沒動過去斗的心事，可是這個書記偏偏看上了田小玲，把她搶占了。柳廣松表面上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實際上每次看見田小玲走近他的房間，心里都氣得癢癢的：“你個狗日的小書記，你太輕狂了，你忘了這是誰的地盤，敢動我的女人，老子和你勢不兩立。老子定叫你身敗名裂。”

　　實際上在他第一次看到田小玲走進小書記的房間時，他們的暗斗就己經開始了。這個書記的后臺太硬，是他遇到的第一個最強的對手，他不敢冒然行動，他召集所有的鐵桿，關注小書記的每一個動態，每一次講話，甚至田小玲每次進入他房間的時間都準確無誤的記錄了下來，在他默默地做足了準備時，他知道自己掌握的資料已經足夠把小書記送進監獄了?？墒窃谂e報時，他有些猶豫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舉報，如果有人知道是他舉報的，如果有人知道一個鄉長一直在整書記的黑材料，以后誰還敢用他，提拔他，把小書記告倒了，自己也跟著完蛋了，上面對下面公開鬧得利害的書記鄉長一般都是不重用的。他不但要讓小書記進監獄，還要自己當書記。他思考了許久，決定要找一個可靠的人去舉報，自己還要公開的大張旗鼓的去保他，去為他辯護。

　　他最后選定了田小玲，他想如果田小玲出面，不但爆炸力更強，自己出面救他們，更能有影響力。他一切謀劃好后，就去找田小玲，對于這個他們有幾年床底之歡的女人，他心里還是充滿把握的。他一見田小玲就神色緊張地說：“玲玲，我的好寶貝，你大禍臨頭了，有人到省里，市里把你們告了，上面馬上就要來查你們了，我一得到消息就來告訴你，我是來救你的。”

　　柳廣松偷偷拿出幾份材料給她看，田小玲一看神色大變，驚慌失錯地問：“誰的心腸這么壞，準備了這些黑材料，我該怎么辦?”柳廣松輕輕地把她摟在懷里，溫情地說：“玲玲，你永遠都是我的至愛，你永遠都是我的，我知道這都是小書記逼你的，你是無辜的，你是受害人，我會盡全力保你救你，我會要全鄉的黨員干部一起救你，你別怕，我就是擱下這個鄉長不干，也要保你無事，如果你出了事，我還活在這世上有啥意思。”他說著，一滴滴傷心的淚水落到田小玲臉上。

　　田小玲完全被他感動了，吊住他脖子無比感激地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世上還是你對我好，你怎么才能救我，我現在該怎么辦呢?”

　　柳廣松抱緊她，吻去她臉上的淚水，低聲說：“那個小書記，這回是徹底完了，你不能陪他完蛋，你要立即和他切割，你要盡快主動到縣里去，向上面領導說清楚，爭取主動。你要記住，千萬不可說我知道這些事，這都是你立功的證據，我就能保你無事。”

　　田小玲在他連騙帶嚇的勸說下，第二天就到縣里交待去了，縣里立即派來調查組，那小書記也就一去不復返了。在調查組調查期間，全鄉干部都在控訴那小書記的不是，只有柳廣松在為他激烈辯護，他說：“我這些年在他的領導下，干得最開心，他是難得的年青有為的好書記，鄉里的各項工作有目共睹，我只知道他一心撲在工作上，不知道他犯過什么錯誤，我真誠的希望你們能盡快結束調查，讓他回來，領導我們去獲得更大成績。”

　　對小書記的調查還沒結束，柳廣松就被任命為新的黨委書記，田小玲也安然無恙的回來了。她感激涕零地趴在他懷里說：“我這輩子都永遠是你的人了。”柳廣松一邊細細地品賞著懷中這個失而復得的女人，一邊想：“你都背叛過我一回了，誰還要你一輩子。”

　　柳廣松已經看上了鄉里新來的女干部劉小雅，劉小雅無能是學識才貌年齡修養，都比田小玲勝過一籌，她一來，就和柳廣松打得火熱，全鄉的人都眼看著他倆一步步走入佳境，無人敢說半個字，還自然地給他們創造條件，一看見劉小雅進了他辦公室，也就沒任何人敢去敲門打攪了，往往是整層樓都沒人敢上來了。

　　那天，柳廣松正樓著劉小雅坐在懷里，耳鬢廝磨地玩得開心，田小玲氣沖沖地推門進來，柳廣松一把拉住她，好心安慰道：“都當了這么多年干部了，還這么小氣，干大事者，不拘小節，還能為這點小事動怒，你要更成熟一點啊。你那時和小書記好我可沒吃過醋啊。”他說著，又把劉小雅拉過來，一手摟住一個說：“你們倆個都是我最喜歡的心肝，你們倆個都是我的寶貝，你們以后誰也不許吃醋了，也不許在外張揚，我會把你們都培養起來，小玲先當副鄉長，小雅當婦女 主任，等我升到縣里，就把你們倆個都帶到縣里，如果你們鬧出事，我完蛋了，你們就全完了，我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

　　劉小雅無比溫情地說：“柳書記，你怎說都行，我全聽你的，我一定支持你步步高升。”

　　田小玲仍消不了心中的氣說：“那你也不能太偏心，你要一碗水端平了。”

　　柳廣松想了想，拿出一枚硬幣，朝天上一拋，然后抓在手里，松開一看是字，就說：“就這樣定吧，我每周一三五陪小玲，二四六陪小雅，星期天回家陪陶小寶。”

　　六、

　　柳廣松自當鄉長時，就很少回家了，當了書記就更少回家了。自從又有了劉小雅后，他就更不想見到陶小寶了，每次看到那張臉他就感到無比厭惡，為了保持后院穩定，他還是堅持每星期回家一次，他知道自己美好的前程才剛剛開始，不能因為對一個女 人的好惡而受到任何影響，他知道前面還有無數個比劉小雅田小玲更美更好的女 人在等著他，所以每次回家都表現得像一個模范丈夫，哄得陶小寶心滿意足。

　　他和他父親的交流也變得少了，他只知道他父親每次見到他都要說：“你一個鄉書記算不了什么，拿到古代一個七品縣令都不是啊，你最少也要干到縣長才算官。”

　　他每次都他父親說：“我都記著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他心里還是想：“你真是老黃歷啊，那時的七品縣令算個屁呀，從管的人財物，那樣也沒法和我比呀，我這個書記可算是個土皇帝呀。”他心里是這么想的，但一直沒放棄任何上升的機會，削尖了頭望上鉆。

　　一次回家，他父親陰沉著臉，一直不理他，到了夜里，他父親拉著他來到老祖墳前，罰他跪下說：“你對著老祖墳說，你家里那么多錢是從那來的，你不能丟老祖墳的臉，我們盼著你升官，是要你光宗耀祖，你不能做貪官啊。”

　　柳廣松說：“我當書記，什么都有，什么都可報銷，可我要上升，沒錢鋪路怎行，沒錢誰認得我，我不收錢拿什么去送人，我不過是一手進一手出。”

　　他父親說：“你不能用公家錢去送啊，還要自己收錢去送啊，你每收一筆錢就留下了一個定時炸蛋。共產黨的政策我知道，怎么吃喝怎么花掉浪費掉都行，就是不能往家拿。”

　　柳廣松說：“我們公家錢只能明送，都要記帳，每個鄉鎮送的都一樣，都是例行公事，領導記得是誰送的呀，必須開小灶，要暗地里私人去送，這才是學問，這才是交情。”

　　“那也不能收別人錢去送，船在河邊走，不能不濕腳，你收多了，怎么不會出問題?”他父親態度堅定地說。

　　柳廣松回去想了好幾天，越想越覺得他父親說得有理。他很快就想出了辦法，他想到別人大把的給自己送錢，不就是想拿鄉里的工程嗎，他們送自己的是小數，大頭都被他們賺了，不如自己去搞。自己不能見錢就收了，要收就收幾筆大的，既安全又保密。他找來自己的一個表弟，面授機宜后，就叫他去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后來鄉里的所有工程都被這家公司拿走了。

　　鄉里來了一個移民建設城南小區的大工程，他那表弟大著膽子報來了一個造價報表給他，他一看就火了：“怎么才六百一個平方，最少要報到九百一個平方。”他表弟說：“這是縣里公開招投標的項目，現在這里最高的造價就是六百一個平方，我怕通過不了。”柳廣松說：“什么招投標呀，還不是人在操作，事在人為，這里就我說了算。我就是要建成全省的模范小區，示范工程，和別處不同，你就在綠化配套上多下點工夫。”這個工程結束后，一筆賺了兩千多萬，他表弟看著這么多錢不知怎好，柳廣松給他一個名單說：“按這個名單每人買套房送去，你要記住，在中國做生意，不能心黑，有錢大家花，才能長久，路子才廣，千金散去，才能得到人心啊。”他表弟忙不迭地說：“大哥，一切都聽你的。”

　　在柳廣松的大力扶持下，他表弟的公司日益興隆，越做越大，從鄉里做到縣里。他表弟也成了他的財政大臣，他有了源源不斷的財源，他也官運亨通，事業蒸蒸日上，不久就在與全縣鄉鎮書記的競爭中脫穎而出，被全票選為副縣長。

　　在他離開鄉里的那天，他父親特意殺豬宰羊，招待鄉鄰，在大門口辦了幾十桌酒席，又高有粗的香柱熊熊燃燒著，就像一個冒煙的大煙囪，鄉里干部也都趕來了，不知是有意無意，陶小寶田小玲劉小雅都被和他安排在一桌，大家全都圍著他們敬酒照像，柳廣松也高興極了，喝了許多酒，到后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會兒摟著田小玲一會兒摟著劉小雅，個個叫老婆，氣得陶小寶差點又要掀酒席，對著他大叫：“我才是你原配。”

　　柳廣松跨進縣委大樓的時候，第一個感覺就是給自己定下了計劃，三年內要成為縣長，五年內要成為縣委書記。對于這個目標，他信心十足，志在必得。經過這些年的磨煉，他早已是官場高手，如魚得水，百煉成精，精通于各種升官高招和手段，沒有他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他是縣里排名最后的一個副縣長，但他把前面的八個副縣長從沒放在眼里，在縣里，他只認縣委書記一個人，他早就是縣委書記的心腹鐵桿，而且市里省里，他都已經找到了靠山，他的官途一片光明，逐步上位，那就是時間問題。他覺得，表面的工作也要出色，才能封住別人的口，給自己加分。

　　他分管城建環保衛生，一到任立即雷厲風行，搞得全縣雞飛狗叫的。他嚴厲斥罵下屬的聲音走到那罵到那，每個人見了他都心驚膽張，畏恐不安。他親自帶著一群人檢查市容，發現一塊高掛的廣告牌，他當眾對著市容局長破口大罵：“老子的話你就是不聽，怎么還有這塊廣告牌沒拆，給老子拆下來。”市容局長慌忙叫人搬來云梯，一個工人正要上去，他大聲罵道：“你給老子滾下來。”然后指著市容局長說：“老子叫你自己上去拆。”市容局長忙戰戰兢兢地往云梯上爬，他那又肥又胖的身體爬到半空再也爬不上去了，哆哆嗦嗦地一下掉了下來。他對著大家罵道：“這樣的肥豬怎能干市容局長，就地免職，讓他住院去。”

　　一天深夜，他到賓館去休息，路過一條街時，他被無數裝滿蔬菜的三輪車拖拉機等堵住了，他立即把縣里各管理部門的一把手叫來開現場會，他對著大家大罵：“你們都在家睡得像死豬啊，這里亂成這樣，也沒人管了，這樣還能申報文明縣城，今晚就給我拿出整治方案。”有人說：“縣城里沒有農貿市場，多年來農民一直在這里批發蔬菜，這就是夜市批發蔬菜市場啊，也就幾個小時，到天亮就沒人了。”他大聲喝斥：“這也不行，哪有拿街道當蔬菜批發市場，從明天起這里不能有一個賣蔬菜的。”一些菜農聽說不讓賣蔬菜了，一起圍了過來：“我們在這批發幾十年了，你不讓賣我們去那賣。”他一擺手說：“這個我不管，我只要這里干凈。”然后對各管理部門的一把手說：“你們明天處理不好這事，就全辭職吧。”然后就跨上車，揚長而去。

　　各管理部門的一把手開了一夜會，才在城外兩里地找了一處破舊廠房，臨時把蔬菜批發市場搬了過去，搞得所有批發蔬菜的菜農們叫苦連天。他們每天夜里又要在黑暗中多跑出幾里地，都在暗地里罵他是“瘋子縣長”。

　　柳廣松的努力沒有白費，他比自己的計劃早半年就被選為縣長。在全縣人代大會上，他的激情就職講話獲得了全場一陣又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掌聲。

　　他說：“感謝黨對我多年的培養和教育，感謝全縣人民的重托和信任，這是對我最大的鼓舞和鞭策，我一定會牢記黨的宗旨，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做好人民的勤務員，做個永不生銹的螺絲釘，肩負起歷史的責任，不辜負黨的厚望，不辜負全縣人民的重托。有人說我是‘瘋子縣長’，說的好啊，我就是要做一個為人民有利為工作有利的‘瘋子縣長’，我就是要像瘋子一樣去為人民為政府去工作。因為我始終忠于黨的事業，忠于我的人民，忠于腳下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

　　七、

　　柳廣松到縣里不久，就把田小玲劉小雅都調到縣里，但是再也沒執行那個一三五，二四六的規定了，到縣里后他太忙了，白天忙，晚上更忙，那么多絕色的美女 使 他應接不暇，他和田小玲劉小雅的約會逐步從每月一次變成每季度一次。

　　他喜歡在賓館辦公，他的口袋里有一個精心保管的像冊，那都是他最喜歡的美女照片和簡介，都是和他保持親蜜關系的情人，隨著他當縣長后，那像冊就越來越厚了。他有時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叫誰時，就把那些照片混在一起，像撲克牌一樣洗洗，從中抽一張，抽到誰就是誰，有時就把那些個照片排在床上，給她們編號排列，什么“古代四大美女”，“紅樓十二釵”，“大家閨秀類”，“小家碧玉型”，“風雅高貴類”，“青春浪漫型”，他能想到的好名字都給按上了還不夠，就又按撲克牌的順序去編，可是怎么也選不出大小王來。

　　他對這些情人的照片有著特別的迷戀，他把他們當成自己的成就和戰利品，每次看到這些照片，他都能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們時的喜樂，第一次上床時的歡快和滿足。他覺得這就是他做官的最大收獲。他覺得這輩子能活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像活神仙了。

　　他心里唯一的遺憾就是一生沒娶到好老婆。本來陶小寶在家也不礙他事，但他官做大了，常要出席一些宴會，大家都帶老婆，他又不能不帶，每次看到陶小寶和別人老婆在一起時，他心里的那種感覺就無法能用語言表達了。

　　他多次嘗試著和她離婚，想盡了辦法，不管給她什么條件，給她多少錢，但她從不松口，她回答他的就一句話：“要我死可以，要我離婚不行。”柳廣松有時一年多不回家了，她也不來找他。

　　一次，他和表弟喝酒時，吐出了心中這個最大的遺憾，說到傷心時痛哭流淚。他表弟自然知道他的心愿，立即像領了圣旨似的去設法謀殺陶小寶。為了避開對柳廣松的嫌疑，他表弟設計了好幾種謀殺方案。首先是車禍，他表弟派的車禍殺手，在他家門口等了好多天，陶小寶就是不出來，沒辦法就改為投毒，可是陶小寶總是在家自燒自吃，又沒法下手，最后他表弟只得從外面雇了兇手深夜入室搶劫殺人，兇手得手后，逃得無影無蹤。

　　本來一切都安排的天衣無縫，可是沒想到，陶小寶早就預感有人要謀殺她，準備了好多材料藏在了娘家，把他們幾次準備的車禍殺手的車子還拍了照片，公安在她被殺現場還發現她用鮮血寫成的幾個大字“殺我的是柳廣松”。

　　不管柳廣松再怎么狡辯，怎么表演得悲痛欲絕，他還是毀在了陶小寶準備的材料中，在他被戴上手銬時，他心里還在罵著陶小寶：“你這個死妖婆，纏了老子一輩子，死了還不放過我。”

　　柳廣松謀殺親妻的行為，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共憤，他被從嚴從重從快判處死刑。在執行死刑時，他看到那對著他的槍口冒出一條白煙時，立即又想到了老祖墳上冉冉升起的那一綹白煙，纏繞了他整整一輩子的那一綹白煙。他欣慰地笑了：“我這輩子干到縣長，對得起老祖宗了，不出三代，我們家還會出個更大的官。”

　　他想著，就感到自己也變成那一綹白煙，冉冉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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