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音常請我看戲,那是她的專業。舞臺上下的活兒,從編劇舞美到念唱做打,她熟極了;好的丑的,誰跟誰學,都能說出個道道。要是寫下來,該有多精彩,我想。終于,盼來了這本《舞臺上的新中國》。書拿到手,不覺莞爾:封面這幅老版畫,幾個手捧小紅書攥緊拳頭唱歌的宣傳隊員,會不會刺痛一些評論家的心,引發幾聲哀怨?回她一個字:贊!
多少年了,大學教育甘愿給主流媒體跑龍套,依舊是"傷痕文學"的余緒。且不說文藝的萎靡,連城管打人、法官嫖妓、病人家屬殺醫生,都稀里糊涂記在早已"拜拜"了的那個"新中國"的賬上。是不是教條主義作祟?而教條之培養能如此奏效,背后必有一種高明的政法策略。只是有一點尷尬:新時期的舞臺,佳作實在不多,戲劇一如音樂美術,遠不及新中國的成就。怪不怪所謂"體制"呢?如果還一味數落前三十年,那是在遮掩之后的什么,在蒙蔽誰的眼睛?
我想,這便是高音此書的一個貢獻。她以嚴謹、平和又富于"同情之理解"的筆觸,發掘梳理了諸多被人遺忘的歷史細節,仿佛拉開大紅帷幕的一角,讓我們重溫先行者的偉業,吸取犧牲與挫折的教訓。合上書,再去劇院,那金碧輝煌里,滿眼是重新包裝的"舊"--舊故事舊人物舊思想舊風格,舊的雇傭關系的契約之下,藝術理想和專業精神的迷失。兩相對照,官學的喋喋說教如過眼煙云。令人深思的,仍是那個老問題:紅色何以經典?經典為什么走向了失敗?
書里講到解放初的新氣象,引光未然一句話作討論的切入點,我以為頗有見識:"魯迅活著的時候曾經夢想......無產階級自己會寫文章,出現真正的普羅列塔尼亞的文學,魯迅的夢今天實現了,工農兵自己寫作劇本,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頁35)。"稀罕"意謂原先沒有,或者即使有,也只是受苦人無力的嘆息、零星的抗議。而"魯迅的夢"成真,乃是把文藝從精英階級手里解放出來,將作者的才智與思想感情融入大眾的革命,故而側重集體創作。于是戲劇家的成敗,往往系于他對集體創作的態度和利用,如老舍、曹禺先生。
老舍先生解放后保持多產,原動力無疑在熱愛新中國、視歌頌新社會為文藝家的職責(頁25)。一九五八年,他不顧腰痛腿傷,兩星期完成《紅大院》初稿。寫一場,排一場,邊排邊修改。沒等演員背熟了臺詞、走位固定,即上演了。那份"粗糙",欠心理描摹,反倒讓工人觀眾感覺親切,說:戲中那個忙亂勁兒同現實生活一模一樣,"比如扭著秧歌去區里報喜,游行時把嗓子都喊啞了"。演員們也興奮不已:"老舍先生的筆不停地與現實賽跑,這次又跑到現實的前面"(陳徒手,頁96)。但顯然,這樣的賽跑式創作,光有政治熱情是不夠的,文藝工作者須忘掉"小我",善于聽取批評意見--像于是之說的,那年頭他們演戲,心里都藏著一個批評家呢--否則,就不可能運用好基本的創作要素而推陳出新,如主題先行、程式化的人物性格,以表現社會主義理想的迫近。
集體創作的這些形式要素,正是舊時代的個人創作所忽視或不擅長、不愿承認的。由此可以解釋為何一批著名作家,盡管要求進步,也學習革命理論并積極接受改造,卻不知如何下筆,乃至文思枯竭。高音著力分析的是曹禺的代表作《明朗的天》。
《明》劇一九五四年末首演,連續兩個月場場滿座,盛況空前。其時曹禺"春秋鼎盛"(毛澤東如此嘉勉),志向極高,正決心把舊思想的"包袱"一個個"暴露出來,加以清除"(費孝通先生語),脫胎換骨做社會主義新人。晚年做訪談,卻不愿意提此劇了,只說:不反對用馬列主義觀察生活,但"理性的東西"應"化為自己的血肉";不能把革命道理"生硬地灌到自己的作品里去"(頁86)。似乎歸咎于理論水平低,或者過于"理性",實際是失敗者當了受害者的翻悔。因為放在別人身上,如老舍先生,他決不會說《茶館》之為"classic"(經典),第一幕一口氣介紹二十來人,"一句話就是一個人物",是因為作者弄通了馬列。毋寧說,是他"做新人"的努力受挫,舊的創作法失靈了。
現在的人貶抑曹禺,喜歡拿他的成名作《雷雨》來對比《明》劇。但《雷雨》恰是集體創作的反面,一人冥想的靈感所得。曹禺寫《雷雨》的情形,據原配夫人鄭秀回憶,是這樣的:一九三三年夏,兩人約定暑假不回家,留在清華復習備考。每天上圖書館西文閱覽室,一張長桌,面對面坐著用功:"他時而用手輕輕敲自己的腦袋,時而......撫摸右耳邊的'拴馬樁',每當他想不出如何處理劇中關鍵情節或者忽然靈感來潮,就狠狠地揪一下那個小疙瘩......名叫靈感球"(《清華校友通訊》2010下,頁145)。
顯然,《明》劇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揪"靈感球"就不頂用了。遂采取口授,秘書記錄,然后修改定稿。不過高音指出,歷史地看,《明》劇其實不能算失敗。人物刻畫,尤其反角十分出彩,例如醫學院教務長江道宗,一副"gentleman派頭",可謂曹禺的神來之筆。按導演焦菊隱先生的講解,這位"陰間秀才""絕頂聰明,是教授而不是學者",又文雅又精明能干,"好像不是醫生"(頁122)。難怪李默然說:演他是"極大的創造的喜悅",因為這角色"一掃臉譜化、概念化之弊端",是"活生生的人"(頁125)。這種人,今天在我們周圍,簡直太多了。
這么說,《明》劇是早演了六十年。倘若有機會重演,稍作一點《雷雨》式的改編,那會是怎樣一出歷史劇呢?辛辣的諷刺加上心理剖析,改造者跟被改造的一道讓人厭惡、同情,說不定竟成了經典。
二零一四年五月于清華園,原載《文藝報》2014.6.4(有刪節)
高音:《舞臺上的新中國》,中國戲劇出版社,2013。
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修訂版,北京三聯,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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