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騎虎
郁平路遇釋放出來的宗進庭。醫校發生武斗事件。
喬麗身體漸漸復元,已經正常上班。他在家里看《易經》打發時光。這本書,不看時就往雜物里一塞,看時再拿出來。不是怕別的,怕的是這本書上有八卦六十四卦圖樣,不可隨便放在桌上,以防不懂的人看到后亂說。時代空氣就是這樣,要與“封、資、修”文化實行徹底絕裂,但往往簡單化。連郭沫若也說,他寫的那些書都應當燒掉,他也要到越南向美國鬼子扔手榴彈。這種話,學生聽了也發笑,覺得何必這樣說?但郭老確實就是那樣說的。
他出去散步,在很少行人、曲曲折折的小巷里獨行,沒想卻遇到了宗進庭。他問,老宗,你,啥時候出來的?老宗卻不答,把他一拉,出了巷子,往右一拐,卻見一泓清水的小湖,四周長滿蘆葦、樹木,湖邊有一面是居民的房子,有一面是種菜的園田。老宗領著他向農村似的那邊走,走上一條蘆葦之中的小道。恍然之間他竟想起了當年他被卷進去參加“除奸”的景象。他下意識地朝宗進庭的后背看了一眼。真是世事白云蒼狗,一對仇人冤家如今成了秘密碰頭的朋友似的了。
他被領著走到小湖邊一戶菜農的院子里,里面的老農一見到宗進庭就認識,忙著要招待,但不知用啥來招待,嘴里說著,唉呀,連一口熱水也沒有,我來燒,我來燒。宗進庭說,你不用忙,你去有你的事,我借你這地方跟人談個心。那農民說,好,好,家里沒有別的人,堂屋里、房間里,隨便你們坐。宗進庭順手拿了一張小凳給他,說,我們就在這里。他們坐了下來。那農民說著“好,好”,就鉆進了廚房。宗進庭問,你最近咋樣?
他說,沒啥事,在家里看看書。你是啥時候……?
宗進庭說,我是昨天才放出來的,正好就在這四不靠的地方遇到你。我們一起的幾個人都放出來回家了。軍人對我們說,你們是“一月風暴”的時候,群眾要求、舊市委批準,關進來的,把你們留到現在才放,有多方面的考慮,總的來說,你們要理解成組織對你們的保護。
他點頭。
宗進庭說,那就認這個說法吧,不然又咋樣呢?我們在里面有報紙看,不斷有人去看望我們,外面的情況,我們都清楚。“一月風暴”之后,中央提出“革命的三結合”,眼看又要用干部了,但還輪不到我們這幾個人,我們心里有數,所以坐在里面也不著急。從提出“三結合”,到現在,八九個月了吧,“三結合”的事情全國也沒有個眉目,就連真正實現“大聯合”,也早著呢。還是只有上海一家算是弄好了,上海一定要不惜代價先穩定下來。亭州兩派表面上也“聯合”了,是在九月底嘛,成立了“工人革命造反聯合總部”,雙方各派五人負責總部工作。但實際上呢?磚頭撂進去打不到一個人。兩派根本沒有走到一塊去,還是各占各的山頭。要不是劉克成打鵲湖,犯下這樣嚴重的錯誤,他還沒有這么老實,軍管會算是抓住了一個機會,把他拉到了談判桌上。當然,能有個空架子,也是個進步,總算是把“大聯合”擺在全市人民面前了。現在群眾的兩派之爭,好像是“爭天下”的樣子,其實,荷花池里打架,哪有他們的藕?但他們認為有,而且還想多得一點。眼前我們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出戲。你說這運動,弄來弄去,變成這樣,始料不及吧?想不到“無產者神”是這么個水平吧?都說人民無限崇拜領袖,我看是領袖無限崇拜人民,或者說是太把人民當回事了,不曉得他的人民是這個德性。魯迅對群眾最看得透,這才寫出了那些小說嘛,啥華老栓、阿Q、祥林嫂,我這個沒多少文化的,也讀過幾篇。群眾是麻木無知得很的。幾十年流血犧牲打敵人,內部反對右傾投降、“左”傾盲動,好不容易有這個黨、這么多干部,倒反來用群眾來整我們,這能行嗎?要克服啥,也要依靠黨自身來克服嘛,咋能用群眾從外面攻?還讓他們滿天下都豎起旗號、當起“司令”來!“無產者神”這話,我是聽黨校老師講的,是馬克思文章里的,當然是一種諷刺,是說把群眾當成“神”也不行,一定會弄得自己被動。“災必逮身”,自討苦吃,我還是這句話!
宗進庭出了獄還堅持這樣說,言詞鋒利,全無顧忌,他覺得不好應答,另一面也有些佩服。他含含糊糊點個頭,表示自己是認真聽著,是有所領悟的。
你不是光點頭,你也跟我說說呀,我也很想聽你談談呢。我們同坐一個牢間的那天晚上,外面下著雪,你談得多好,真的對我觸動很大!一個你,還有一個叫范公望的,我出來就想跟你們交流交流……
聽到宗進庭提起范公望,他心中一動,他也有好久不見這位老兄了。他認真想了一下,似乎想找出點兒深刻的思想來,以便對得起宗進庭這樣重視他,但最后只有搖搖頭,說,我沒有思想,頭腦一片空白,最近更是啥都不去想,在家里讀古書打發時光,還有釣魚。我就等著運動結束。好在很明確有“三結合”的政策了,你們遲早是要回到工作崗位的,一切還是要由你們來操持,離不開你們,丟不掉你們。
宗進庭點頭贊賞他的話。
他說,歷史是所有的人共同的創造,歷史不是一廂情愿的,是諸多力量交織的。我不是在你面前為造反派說話,事實上他們第一天造反,第二天以后一切的努力,都只不過是想拒絕“秋后算賬”的命運。就像無知的小孩,用手去抓一個東西,一抓才知道不能去抓,但粘在手上了,于是就甩手,一直地甩手,就是甩不掉,這就是個悲劇的動作,悲劇到有點可笑,就有點像魯迅筆下的人物。
宗進庭把頭點點。
他繼續說,現在劉克成他們,其實正在做最后的掙扎,帶有絕望的意味。我同意你的分析,他們可能還要出事,還要犯錯誤。劉克成肯定沒想到會犯鵲湖這樣的錯誤,這個錯誤是出了格了,但他當然也不情愿出這樣事情。我聽說,他想躺倒不干,但群眾還是要他出來。他們現在硬著頭皮,跟運動初期那種干革命的好感覺是不同了。他們就像一個拉車下坡的人一樣,人反而被車推著往下沖,最后結果真要為他們擔心。他們里面比較清醒的人不是沒有,也就是比較講“策略”的,但不占上風。我既理解你們領導干部,也理解這些造反頭頭。我是從人的角度來理解人。他們的那種痛苦,我看得很清楚。響當當的造反派該是不說自己的痛苦的,但我偶爾也知道,他們的痛苦其實是很深的。即使你們寬洪大量,不跟他們“秋后算賬”,從心理上也是排斥他們的,這個結,怕是過幾十年都解不開。
宗進庭說,所謂“大革命”,應當是自然發生的,而不是人為叫它發生的。
他被宗進庭這句話說住了。是的,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一個人發動的呢,還是按規律而必然發生的?如果是一個人發動的,而沒有時代社會的必然性,那就該算是人為的,它雖然也成了歷史,卻是不自然的,是非歷史以至反歷史。但是,文化大革命雖然是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但也是中央委員會舉手通過的,更是全國億萬人民都這樣熱烈參加的……
宗進庭在等他的回答。
他說,凡歷史都是人為的歷史。一個人能把歷史像文革這樣發動起來,說明它就不是一個人的歷史,它就從一個人的歷史,成了人民全體的歷史。從一個人來說,“戊戌變法”的歷史是康有為這個人發動的,“辛亥革命”的歷史是孫中山這個人發動的,“王安石變法”、“商鞅變法”,都主要與一個人有關,這個人代表了歷史站出來說話并且行動,古史干脆以這個人來命名這一段歷史。秦國統一天下,一般也說是秦始皇統一天下。文革已經影響了我們的一切,不是毛主席一個人的歷史。也許歷史就是強加于人的,就是強加過來、強加過去,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是不同方向的力的相碰和較量。
宗進庭笑了起來,說,這個運動,盡管已經變成了所有人的歷史,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歷史是由一個偉人帶給我們的!
宗進庭眼瞪著他,他點點頭。宗進庭不說言下之意,他也不言是與非。
老農用兩個洗得很干凈的白瓷碗把開水端來了,為沒有茶葉而再三抱歉。他們感謝他燒了開水來,讓他去有自己的事。老農就拿了鋤頭,有點佝僂著腰,到院子外面菜地上去了。
他們喝著水,丟開沉重話題,閑談了一會兒,互相勉勵和叮囑了幾句,就在老農家的門口分手作別。
想不到竟有這樣一遇。他好像忽忽有所失落。失落了啥呢?他本來似乎是想多聽宗進庭說說的,但后來他好像也說得不少。而他所說的,到底表達了啥,似乎已經模糊不清。但老宗的話,他聽得懂,他的話,老宗也聽得懂。
老宗在獄中幾乎明確說出來的很“反”的思想情緒,是考慮得更成熟更堅定了。從這里能體會到,這個運動在老宗一類人們的感受上,傷害有多深,而文革的一切的一切,也都在這里面。《史記•夏本紀》記載:
諸候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
他一直覺這句話特別驚心動魄,所以記得。現在,老宗這樣的人意味著的,就是我們將“去”啥而“朝”啥呢?多么尖銳的對立、多么不可調和的矛盾。老宗是準備好了,他就要倒轉眼前歷史的車輪,朝著相反的方向猛推,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他是一定要這樣做的。老宗雖只是縣團級,卻也有要揮手改變一切改寫一切的氣概和能力。老宗他們就是現在的“諸侯”,看來,他們將重演“去益而朝啟”的歷史戲劇。范公望夫婦的身影也將尾隨其后,以他們的《形式論綱》為之出謀劃策。但老宗仍會來給他的“歷史問題”甄別平反,顯示從未有過的寬洪大度。他感到,這一切已經不能算是歷史的秘密,有另一種潮頭的聲音,憤怒而又沉著,從陰云密布的海天,向著眼前越來越逼近了。
不日之后的一天,來了兩個人,江進海、林集。他們還沒有開口說話,他就從他們身上嗅到迷惘、徬徨、沮喪、苦悶所發出的氣味,某種無可奈何,某種欲罷不能,表面的鎮靜,骨里的焦慮,稚嫩的氣質,堅定的意志,尚未真正起步的人生,滿腹革命的經綸,他為之喜,他為之憂,他為之愛,他為之愁。
他不禁油然而生一種愛惜的心情。他也就發現林集的眼鏡架子用白膠布粘著,臉上也青腫著一塊,一問,原來是在學校里挨史宏那邊的人打了。情況是這樣:林集在“井崗山”的大標語上寫了一段批語,立即被對方幾個學生圍住,惡意地把他的眼鏡打壞了,“東方紅”這邊的學生聞訊援救,而那邊的學生也圍來更多,雙方混戰一場,后來是他們這邊的大個子趕來,一拳將對方最厲害的一個擊倒,才把林集從人堆里救出,雙方也就鳥獸散。
他聽了說不出話來,嘆了一口氣,說,以后要盡量避免這樣的事情。林集把一份刻印得很清楚的油印材料給他,一看,是《毛主席視察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時的重要講話》:
毛主席說,七八九三個月,形勢發展很快。全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整個形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形勢大好的重要標志是人民群眾充分發動起來了。從來的群眾運動都沒有像這次發動得這么廣泛,這么深入。全國的工廠、農村、機關、學校、部隊,到處都在討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問題,大家都在關心國家大事。過去一家人碰在一塊,說閑話的時候多,現在不是,到一塊就是辯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問題。父子之間、兄弟姐妹之間、夫妻之間,連十幾歲的娃娃和老太太,都參加了辯論。
毛主席說,有些地方前一段好像很亂,其實那是亂了敵人,鍛煉了群眾。
毛主席說,再有幾個月時間,整個形勢將會變得更好。
毛主席號召各地革命群眾組織實現革命的大聯合。毛主席說,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工人階級內部,更沒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勢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一個工廠,分成兩派,主要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為了保自己,蒙蔽群眾,挑動群眾斗群眾。群眾組織里頭,混進了壞人,這是極少數。有些群眾組織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也是一個原因。有些人當了保守派,犯了錯誤,是認識問題。有人說是立場問題,立場問題也可以變的嘛。站隊站錯了,站過來就是了。極少數人的立場是難變的,大多數人是可以變的。革命的紅衛兵和革命的學生要實現革命的大聯合。兩派要互相少講對方的缺點、錯誤,別人的缺點、錯誤,讓人家自己講,各自多做自我批評,求大同,存小異。這樣才利于革命的大聯合。
在談到革命的大聯合以誰為核心時,毛主席說,啥“以我為核心”,這個問題要解決。核心是在斗爭中實踐中群眾公認的,不是自封的。自己提“以我為核心”是最蠢的。王明、博古、張聞天,他要做核心,要人家承認他是核心,結果垮臺了。啥是農民,啥是工人,啥打仗,啥打土豪分田地,他們都不懂。
毛主席說,要正確對待受蒙蔽的群眾。對受蒙蔽的群眾,不能壓,主要是做好政治思想工作。
向壞人專政的問題。毛主席說,政府和左派都不要捉人,發動革命群眾組織自己處理。例如,北京大體就是這樣做的。專政是群眾的專政,靠政府捉人不是好辦法。政府只宜根據群眾的要求和協助,捉極少數的人。一個組織的壞頭頭,要靠那個組織發動群眾自己去處理。
關于干部問題。毛主席說,絕大多數干部都是好的,不好的只是極少數。對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要整的,但是他們是一小撮。我們的干部中,除了投敵、叛變、自首的以外,絕大多數在過去十幾年、幾十年里總做過一些好事。要團結干部的大多數。犯了錯誤的干部,包括犯了嚴重錯誤的干部,只要不是堅持不改,屢教不改的,都要團結教育他們。要擴大教育面,縮小打擊面,運用“團結-批評和自我批評-團結”這個公式來解決我們內部的矛盾。在進行批判斗爭時,要用文斗,不要搞武斗,也不要搞變相的武斗。有一些犯錯誤的同志一時想不通,還應該給他時間,讓他多想一個時候。要允許他們思想有反復,一時想通了,遇到一些事又想不通,還可以等待。要允許干部犯錯誤,允許干部改正錯誤。不要一犯錯誤錯誤就打倒。犯了錯誤有啥要緊?改了就好。要解放一批干部,讓干部站出來。
毛主席說,正確對待干部,是實行革命三結合,搞好本單位斗、批、改的關鍵問題,一定要解決好。我們黨,經過延安整風,教育了廣大干部,團結了全黨,保證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勝利。這個傳統,我們一定要發揚。
關于上下級關系問題。毛主席說,有些干部為啥受到群眾的批判斗爭呢?一個是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群眾有氣。一個是官做大了,薪水多了,自以為了不起,就擺架子,有事不跟群眾商量,不平等待人,不民主,喜歡罵人,訓人,嚴重脫離群眾。這樣,群眾就有意見。平時沒有機會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爆發了,一爆發,就不得了,弄得他們很狼狽。今后要吸取教訓,很好地解決上下級關系問題,搞好干部群眾的關系。以后干部要分別到下面去走一走,看一看。遇事多和群眾商量,做群眾的小學生。在某種意義上說,最聰明、最有才能的,是最有實踐經驗的戰士。
要講團結。干部有錯誤,有問題,不要背后說,找他個別談,或者會議上講。我們現在有的嚴肅、緊張有余,團結、活潑不足。
關于教育干部的問題。毛主席說,干部問題,要從教育入手,擴大教育面。不僅武的(軍隊),而且文的(黨、政),都要進行教育,加強學習。中央、各大區、各省、市都要辦學習班,分期分批地輪訓。每省都要開縣人武部以上各級干部會,一個省二、三百人,多則四、五百人,大省應到千人左右。半年之內爭取辦好此事,否則一年也可。今后,爭取每年搞一次,每一次的時間不要太長,大體上兩個月左右。
毛主席教導我們,對紅衛兵要進行教育,加強學習。要告訴革命造反派的頭頭和紅衛兵小將們,現在正是他們有可能犯錯誤的時候。要用我們自己犯錯誤的經驗教訓,教育他們。對他們做政治思想工作,主要是同他們講道理。
毛主席在視察各地的過程中,高度贊揚了廣大工農群眾、人民解放軍指戰員、紅衛兵小將、革命干部和革命知識分子,在一年多來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建立的功勛。毛主席號召他們,要斗私、批修,要擁軍愛民,要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把各方面工作做得更好,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江進海問,郁老師,你說我們現在咋辦?
他說,“咋辦”不都在這上面說了嗎?現在的問題是,你們肯不肯照著辦?對于毛主席這些話,你們,還有劉克成他們,心里想通了沒有?甚至有無抵觸情緒?現在好像是你們“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處于軟弱無能的地位”了,跟運動初期的干部們的思想狀況對調了一下位置。報紙社論叫你們不要“迷戀小山頭”,叫你們跳出“小資產階級派性的小天地”,你們是不是聽得進去?要你們“斗私批修”,你們“批修”好像沒問題,但“斗私”好像有點難,首先是對“派性”的認識有點難,認為自己的派性是正確路線對錯誤路線的斗爭。其實,如果說當初是“革命性”,那么現在就變成“派性”了,你們自己的東西多了,顧全大局的東西少了。現在你們根本不想真正按系統、按行業、按班級實現革命大聯合,你們好像是要為革命而革命下去,運動就是一切。你們已經不能推動歷史前進,已經成了歷史前進的阻力,成了讓中央頭疼的麻煩。中央對你們一而再、再而三,有這樣說服教育的耐性,對你們太仁慈了,毛主席已經親自出面來點撥你們。你們應當好好坐下來想一想了。
林集說,郁老師,現在的問題有三個方面,我們力不從心,左右不了,好像只能一邊觀看、一邊隨波逐流了,你想,中央現在都沒有辦法令行禁止,我們能咋樣?
他問,你說哪三個方面?
林集說,一個是“文革聯合會”方面,一個是“聯合促進會”方面,一個是軍管會方面。從表面看,兩派大聯合的工作有了成果,但并無實質性成果。在軍管會心目中,一向認為劉克成“文革聯合會”這方面不算好人,這是沿襲了運動初期資反路線的思想,所以才有“三月鎮反”。事實上運動初期、“一月風暴”之前,保守派在幫助干部鎮壓群眾方面做了很多壞事,因為是當權派叫他們干的,所以都不算賬,從不當成啥問題。我敢說,將來,如果仍是讓他們得了勢,他們還會變本加利這樣干的,因為這是當權派方面所需要所喜歡的。劉克成他們這一邊從文革以來的歷史、從人數上,都應當是革命大聯合的核心,軍管會應當公道,應當貫徹文化大革命的原則。比如劉濟武廠里,本來就是革命造反派當家,生產也弄得好好的,可現在冒出另一派來了,另一派原來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現在反而在擴大山頭,來要求“對等”,這咋行?反過來看就很清楚,比如亭州電機廠,一向是陳安國他們的勢力,現在如果劉克成在那里扶持一個基層組織,讓他們去要求“對等”,能行嗎?現在問題是,這種情況并不是出在劉克成他們這邊,而是出現在“紅旗派”的那一邊。戰火在基層燃燒得更厲害,直接影響到生產。這問題的根子在哪里?就是軍管會帶有派性,做了“紅旗派”的后臺。
現在,不是我們以啥“核心”自居,而是他們那邊要做“核心”,并且把我們踩在腳下。我們靜坐軍管會,甚至搶槍這些事,都是有當時原因的。但他們那邊就是潔白的貓兒嗎?他們那邊也有槍的,只不過他們不需要搶、也不需要“借”,軍隊就站在他們那邊。如果形勢需要,他們手中的槍將會比這邊還要多,而且沒有“搶槍”的惡名。中央《九•五命令》的第三條說,“軍隊不經中央批準,絕不許將武器、彈藥、裝備發給任何組織、任何人。”這句話可不是毫無針對性的,說明在有些地方就是這樣做的!
他說,你說的這些都有可能,但目前軍管會對自己總的工作職責應當是清楚的,“大聯合,三結合”這些工作如果老是不能完成,他們也會有壓力。你們也要讓他們在工作中學會工作。你們要用自己的正確行為讓軍管會從心眼里承認你們是有覺悟有水平的。我認為總的來說,軍管會不至于成為亭州革命大聯合、三結合的障礙,主要的問題還是在兩派。人家咋樣,不能成為你們去犯錯誤的理由。這樣下去,你們不是享有專門犯錯誤的權利了?你們不是被人家牽著鼻子走了?如果多少錯誤堆積起來,本來再正確的憑啥永遠正確呢?最后非垮臺不可。歷史上正義的一方如果自身不斷犯錯誤,那也不能取得勝利。,還有可能被消滅。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你們不能一點也不退卻,你們現在要學會退卻。
這番話說得二人沉默了一會兒。
江進海說,那天我們兩人也跟著到劉克成家里去的,劉克成說不想干了,干到臨了不會有好結果,鵲湖這事總有一天要算到他頭上,這個賬是讓人家算定了。劉克成說想不到革命這樣難!上對不起毛主席,下對不起群眾。當時大家聽了眼淚都流了下來。劉克成還說到以前楊敬堯讓他背誦“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的事,說假如真正能做到“公報”上的話,就好了,可是回頭來看,就是沒有做到,你們選別的人來代替我吧。但后來劉克成還是被大家說服,繼續當頭頭。他出來之后,就把那個在鵲湖死的工人葬到烈士墓去,還請人寫了啥《蘆蕩的槍聲》。我們也覺得不妥,但我們好像只有沉默,我們不能揭露事實真相。對于他們來說,公布事實,向全市人民作出檢討,目前情況下,確實很難做到。現在是進不得退不得,真是騎虎難下。毛主席說,現在是革命造反派頭頭和紅衛兵小將有可能犯錯誤的時候。其實,造反派的錯誤已經犯下來了。我們學生并沒有到鵲湖去,事先也不知道,但學校里一些人捋捋袖子也借著這事要整我們這邊。社會上人說,還是當保守派對,造反能造出好事情來嗎?中央要我們正確對待保守派,但事實上,造反派根本就沒有資格去正確對待保守派,保守勢力一直很強大,這反過來也是激化造反派犯錯誤的原因。現在,是要人家正確對待你的問題,而不是你能夠正確對待人家的問題。這就是實際情況。這種時候,對劉克成他們,我們不想站到反對的立場上去。我們現在有點成了一個旁觀者。我們能做的事,只剩下寫大字報,但漸漸有了自我辯護的味道,駁斥種種的非議。我們感到了悲哀的、悲憤的意味!
他聽了心頭有點沉重,謝謝你們給我送來這份材料。關于今后咋辦,只有領會毛主席這次講話。回顧起來,“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上關于“五個克服”那一段話,說明毛主席對這個運動,對于可能發生的一切是有估計、有預言的。你們要立足于“收”來調整自己的思想。我想,“一月風暴”之前,保守派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他們阻礙文化大革命的開展,阻礙“放”。但他們也是有“功”的,要不是他們的阻礙,也就沒有你們在斗爭中成長。現在,中央不說哪一派是保守哪一派是革命的了,而是說兩派都是革命群眾組織。你們如果再稱對方是“保守派”,那就是“唯我獨革”,是不準別人革命的假洋鬼子,是阻礙革命的大聯合。就我們學校來說,你們說史宏他們是保守派,本來也有點勉強吧,現在就更是錯誤的了。你們不能使自己成為阻礙“收”的主要方面,如果那樣,就是犯歷史性錯誤。要高姿態,不要斤斤計較。毛主席在井崗山的時候,不止一次被從領導崗位上排斥下來,從中央到省委都不咋肯定他在井崗山的紅色割據,乃至說他是錯誤的,毛主席如果斤斤計較、不顧大局,那時的大局就很難想象了。
他看到,他們多少還是聽得懂他這些勸說的。
想不到,若干天后,他目睹了劉克成那邊的工人沖打醫校。那天,軍代表主持,全體教師開會學習,學的是十多天前發表的“兩報一刊”社論《沿著十月社會主義革命開辟的道路前進》。社論說,在蘇修統治下,人民“當家作主的權力被剝奪了,他們處在新的資產階級特權階層的壓迫和奴役之下”,蘇修“把全民所有制企業和集體農莊蛻變為資本主義性質的企業和富農經濟”,而“十月革命滋養起來的社會主義文化”,如何“遭到嚴重摧殘”,社會道德風尚如何被“日益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冰水之中”,這些話,對于沒親身去過的人,只有從可能性上去想象了。社論從馬克思、列寧的理論上來解釋蘇聯為何“出現了資本主義的全面復辟”,接著就介紹“毛澤東同志關于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的要點”,一共是六點,而眼前仍在進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這一理論的“偉大實踐”,運動本身“還會出現各種新的問題,遇到各種困難和曲折”,但“重要的是,堅冰已經打破,航線已經開通,道路已經指明”,而這一“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是“馬克思主義發展到一個嶄新階段,即毛澤東思想階段的一個極其重大的標志”。社論的邏輯是令人信服的,“繼續革命理論”在馬克思主義的序列里,顯得順理成章。但眼前文革,人們心中卻希望它早點結束,中央也希望能早點將運動“收”起來。作為一個普通人,與社論所持的那種高屋建瓴堅定自信的態度,總還是有些距離。
正在討論發言,軍代表卻被叫走了,接著就聽說工人來沖打學校。教師們急忙走出會議室,到外面去看。外面已經站著許多學生,他們也就站下來,都朝著正在發生“武斗”的大門那邊望著。大門關了,是木頭的,被外面轟隆轟隆地撞擊著、搖晃著,驚心動魄。許多學生在吶喊,在傳遞著磚塊,爬著梯子往屋上送,有的女學生顯得特別勇敢,而屋上已經站了許多學生,甚至也有個別女同學,接了下面送來的磚頭往外面砸,有的揭了屋上的瓦向下砸去,但外面也就有磚頭瓦片飛上來,而且就有一個男學生被砸中,腳下一滑,從屋上直往下滾。一片驚呼,還好,自己在屋檐口抓住了一下,經過一個緩沖才掉了下來,掉到了地上,于是馬上被抬往醫務室,其他人則繼續投入“戰斗”。很快就明白了,站在這里袖手旁觀的,是江進海“東方紅”這邊的學生,而在那里“戰斗”的,是史宏“井崗山”那邊的,外面往學校里沖打的,是劉克成那邊的工人。
大門被沖開了,無數頭戴柳藤帽、手拿短木棍的工人們如狼似虎沖了進來,學生們往后跑,同時回頭擲出手中的磚頭,而屋上的學生則轉過身來用瓦向沖進學校的工人砸。工人不再深入,而是一部份人跟后撤的學生對峙著,一部份人掉了頭朝梯子上爬,往屋上沖,屋上的學生被往下逼,紛紛跳了下去,有的跳進學校,有的跳到學校外面去了。
正擔心這“戰斗”如何停止,工人吹哨子集合,列隊跑步撤出了學校,一邊喊著“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看來工人里面沒有受傷得不能走的,但有好幾個工人是挨磚瓦砸中了。他正以為“戰斗”已經結束,想走開,不料學生跟學生又打了起來,這是徒手的博斗,紛紛糾打在一起,一邊打,一邊發出各種兇狠的罵聲,這是未來的醫務工作者嗎?教師們正愣著不知所措,軍代表忽然在他們身邊出現,朝他們厲聲吼叫:你們都愣著干嘛?不去勸阻武斗嗎?教師們于是恍然大悟,發揚“不怕犧牲”的精神,紛紛插進糾打著的學生中去拉勸。“戰斗”終于漸止,學生罵罵咧咧分了開來,他看到江進海、林集也在其中,而且看到了史宏也在指指戳戳的跟對立面的學生狠狠的說著啥。他心中好一陣失望、失望!
事后得知,“水電安裝公司”工人上班時發現,掛在門口的“水電安裝公司革命委員會”牌子不見了,找來找去,發現竟被扔在附近一個糞坑里,經過打聽,有群眾看見的,說是醫校的學生干的。“水電安裝公司”屬劉克成這一派,工人們判斷干這事的學生自然是史宏“井崗山”那邊的,決不會是江進海“東方紅”這邊的。作為經過文革而產生的“新生紅色政權”的“革命委員會”牌子豈能遭受這樣的污辱?工人們就到軍管會“報案”,然后由軍管會一個軍人陪著到醫校來調查。史宏沒有出面,而是何銀森出來接待的,學校軍代表也在場。何銀森說他們不會干這樣的事,指責工人這邊沒有證據。于是爭吵起來,學生圍攏來的人一下子很多,糾纏起來,三個軍人在場也制止不住。幾個工人寡不敵眾,吃了虧,被打罵出了學校,有一個工人眼睛被打腫了,趙家琪小腿被踢傷,是被攙著回去的,由那個軍人陪著到醫院檢查,結果是骨裂,住了院。這下子炸了窩,于是興師問罪、沖打醫校。而醫校這邊已經有了準備,可以說是擺下了戰場。曾有一個副校長勸說學生解散以避免可能來臨的武斗,但沒人聽他的。這場武斗的結果,醫校學生被打傷的有五個,都是頭部挨了磚頭,所幸不算嚴重,那個從屋上跌下來的學生反而沒有受傷。還有一個青年教師的頭被磚頭砸破,進行了包扎,像是從真正的戰場上光榮負傷下來的樣子。這位青年教師不但有“預見性”讓學生作好了迎接工人進攻的準備,而且像學生一樣勇敢參加了“戰斗”。
就在武斗的第二天,中央又一篇新的社論發表了,在大清早的廣播喇叭中就聽得很清楚,題目是《再論大中小學校都要復課鬧革命》,實際上就是“復課”二字,就是要學生回到自己的學校和教室里去,就是要把文化大革命堅決地“收”起來。這種三令五申,說明著一種緊迫和焦慮,但現實情況距離中央的要求,看來還差著一截。到底能不能“收”起來?怎樣才能盡快“收”起來呢?
第十四章 叫將
曾在三月被捕的工人“靜坐”了軍管會。
一個嚴重的問題擺到了他的面前。包吉、梅有韜、郭德明,另外還有幾個人,到他住處來,把他的小屋擠滿了,向他宣布了一件事情,就是在獄中成立的“革命無罪控告團”,要靜坐軍管會,所提出的要求是三條:徹底平反、公開平反、公開銷毀黑材料。他們眼睛發亮,滿臉興奮,袖子捋捋的,好像就要去干一番轟轟烈烈驚天動地扭轉乾坤的大事業。他們看著他,等他的回答,也好像覺得他應當二話不說馬上積極參加。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怕只表現出一點猶豫,也將使他們大為失望,并且鄙視他。小屋子里七八個人站著坐著,形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世界的一切。可他咋能像他們那樣興奮和拼命?于是他做出些深思的樣子,這是作為知識分子的權利,他們是認這個、要這個、能尊重這個的,而這正成了他可以利用的資本。他問,這個時候為啥要這樣做呢?
包吉說,中心組開了會,認為“攻打鵲湖”以后,我們這邊形勢有點被動,要想辦法扭轉。軍管會對“三月鎮反”到現在不曾有明確說法,這是我們被動的根源,我們要拿這個做突破口。靜坐學生沖進部隊那天,宋政委表了態,但沒有兌現。當時宋政委說,要召開全市萬人大會,從方向上路線上深刻檢查“三月鎮反”的錯誤,向全市人民賠禮道歉。至今一句也沒有做到。聽說宋政委在部隊里挨了批評。軍管會至今不兌現宋政委的表態。我們被捕的三十六人,最后接到的《平反決定》上,都留了尾巴,如果加起來一看,好像我們這些人之所以被捕,也是我們自己不好,他們“鎮反”倒是有根據的。郁老師,你的《平反決定》是咋寫的?
這一問,把他問住了。看來,他的《平反決定》可能是寫得最好的一份。他只得說,我的情況有些特殊,我涉及到一九五九年的冤案,我是歷史問題,所以軍管會做了內查外調的工作,結果反而把我的所謂歷史問題查清楚了,我被證明沒有問題。軍管會“三月鎮反”把我抓起來,主要就是根據我的老問題,結果發現我根本沒有那個問題。所以我的《平反決定》跟你們的可能不一樣。他就找出來,給他們看。“經研究決定,取消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對郁平的逮捕,予以平反。郁平的歷史反革命問題,經查不實,有待運動后期提請調查處理。”他們傳看過了,又還給他,都沒有話說,因為一切正如他剛才所說,這份《平反決定》確實只是針對著他的歷史問題。他們臉上有點僵住,好像立即明白他可以不參加他們這個特殊的集體,而且,本來跟他們就不是一路的。那么,他們這次所謂靜坐軍管會,還要不要他參加呢?他是否還有參加的義務呢?這顯然成了一個問題。其中就有人說出來了:我們這次行動,郁老師就不要參加了。這話說出后,其他人都看著他,就等他的表態,就看他這個人是不是還有義氣。現在,他如果說,那我就不參加了,他們將很失望,心里不免要鄙視他。
他說,“鵲湖事件”以來,確實比較被動,你們做了幾個動作,發表了《蘆蕩的槍聲》大字報,把人安葬到烈士墓,這些,都沒有能改變被動局面,說實話,都有點不策略,反而更被動。站在旁邊的人都為你們著急。現在你們要恢復“控告團”的活動,那是“三月鎮反”時獄中的事情,現在“三月鎮反”過去九個月了,人都放出來了,再這樣弄,說實話,是不是還能得到社會同情,是個疑問。大家的《平反決定》寫得不太好,有的還留了尾巴,這當然可以跟軍管會交涉,但何必要靜坐呢?靜坐了,就反而被動了。靜坐的方式在整個大形勢下是不是還適合?這都成了問題。文革以來,亭州學生先后兩次鬧過靜坐,一靜坐,雖然給對方造成了被動,但自己也有些被動,開進去容易、退出來難。現在,中央要求大聯合、三結合、大中小學一律復課,真是三令五申。一個運動不可能永遠搞下去,我們幾十個人這時候反而去鬧靜坐,行嗎?你們如果一定要弄,一定要寫上我的名字,我也不反對,我確實是“控告團”成員,不過我不可能到軍管會去參加靜坐,一來學校里復課鬧革命,教師起碼要每天到校,而且我只是一個代課教師,二來我的老婆,她吃了那么多苦,現在懷孕了,身體又差,我要服侍她,走不開。另外,你們為我帶個口信給劉克成,我認為用這個辦法,是不能扭轉被動的,可能會造成新的被動,最好不要這樣做。
包吉他們走了,沒有反駁他的話,也沒有贊成他的話,走得有點沉默,也有點心事重重。看樣子實際上認為他說得有道理,但心里總是感到窩囊。
結果,他們還是宣布了“靜坐”。那天,久違了的范公望一頭鉆進他的小屋,說,老郁,你的大名上墻了,不簡單哪!他一聽,也就猜到了咋回事,他說,是啥“控告團”吧?范公望看著他,問,你不知道?他說,前天他們在我這里跟我商量的,我表示反對,給他們分析過這樣做不妥,但因為我跟他們確實一起坐了牢,我說,你們可以寫上我的名字,但我不可能參加你們的活動。這也就是有其名無其實。
范公望說,以后光憑那上面有過你的名字,就是你今后真正的政治問題。他笑道,你這話本來是對的,但文革其實把這個沖掉了,因為文革當中名字上大字報已經很不稀奇了,不知多少人寫了多少張大字報,哪個跟哪個算賬呀?大賬不錯就行。我只要表示了我的態度,也沒有參加他們的靜坐,名字又不是我自己寫上去的,我怕啥呢?用不著擔心。
范公望說,你還記得我們上次見面是啥時候嗎?他想了一下說,是在他們搶槍之后、“鵲湖事件”之前。范公望說,對,是那時。你還記得我那時說過一個啥觀點嗎?他又想了一下,說,你說“革命”正在被“用盡”。
范公望大笑,說,對!現在,又四個月過去了,我說的話不錯吧?他們進一步在“用盡”,要把“革命”用得啥也不剩,還要倒欠,他們才稱心、才服賭!你看《水滸》里那個李逵,賭了一回又一回,就是不服賭,他的性格“直”是“直”,但賭博表現很“不直”,像不像現在的造反派?現在,造反派就是李逵,這是我的一個新發現。從這一點來說,《水滸》能寫出這個典型人物,從“形式”上說,也夠了不起。啥《蘆蕩的槍聲》,“不直”到極點,全是假新聞。他們在一年前是有“革命”的味道的,里里外外都“直”,直得也有些道理,但現在越賭越輸,越輸越“不直”,還像李逵似的想“扳本”,但這個“本”咋“扳”得回?要按照“直”來“扳”,就要講清事實、承認錯誤、改弦更張。但歷史已經不能給他們這個時間了,這盤賭博已經要收場了,他們將輸得精光,還要倒欠,只有等著讓人來給他們“秋后算賬”。欠了“攻打鵲湖”這樣的大賬,想不還,可能嗎?不管這賭徒曾經多么英雄多么有趣,觀眾看這賭徒也看厭了,將看著他被清算、逐出,下面新的賭博將由新的賭徒帶著新的賭資登場,讓人看了也覺新鮮有趣些。哈哈哈!
他聽了,如同自己在受著無情的批判、尖刻的嘲諷一樣。這鬼才,倒應當請到劉克成他們支隊長大會上去對他們全體譏嘲一頓才好。自古天下少不得范公望這種人才,一萬年以后也需要。這種人應當到報館去任主筆,任專欄作者,做罵人罵世的專家。
范公望說,你的那些“獄中難友”,現在這個時候,還來鬧靜坐,簡直太小兒科,太不得人心了。站在他們的那個局部,不是一點道理沒有,一點道理沒有就來鬧靜坐也不可能,但現在確實不是鬧這個的時候了,他們幾十個人那點小事,咋能同“大聯合、三結合”這些大事情相提并論而且還要凌駕其上呢?他們的“斗爭水平”越來越臭了,漸漸有了陰謀的氣味,就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里寫的那些年輕的無政府主義者一樣。他們的小算盤,無非要造成軍管會的被動,逼著軍管會買他們的賬,認他們是“左派、核心”,封他們是響當當的“無產階級革命派”,讓他們在“三結合”里獲得較多較高的交椅,這樣對他們的將來有利一些,至少不會被“秋后算賬”。
他的心揪緊著,范公望說著了劉克成他們的要害,這有點驚心動魄,他也覺得有點無地自容,好像他跟劉克成他們是一伙似的。為了解除心頭感到的這種紛亂和壓力,從某種他不該受著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他笑道,你猜對了,他們如你所說的有種李逵式的“不直”以至“陰謀”,想改變“鵲湖事件”以來他們所陷入的被動局面,不過他們這樣做,我并不贊成,也認為并不高明,我那幾個“坐牢難友”來跟我談時,我基本上像你這樣給他們說過,只不過沒有你這樣辛辣的口才,我畢竟對他們是有所同情的。
范公望一拍大腿,叫道,這就對上號了!范公望眼中盈盈有淚,這是一個人在為自己的智力而感動。只見他繼續說道,老郁,看來啥人也不能改變他們了,他們一意孤行,你我只好袖手作壁上觀。啊,烏托邦的垂死掙扎,掙扎得這么丑陋!哈哈,我走了,這份材料給你看,你上次在我家談到過的馬克思語錄,我找到了,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馬克思這些論述里提供的某種歷史“形式”,確實可以用來為我的《形式論綱》提供貫徹的具體方式,從歷史上說明我的思路是有先例可行的。我們以后再談吧!
范公望精神亢奮地走了,瘦瘦的,昂昂然。
他無心緒看那材料,就順手夾到喬麗的厚厚的醫書中去。他感到一種壓抑,并且是來自范公望。在對歷史社會和未來的感覺上,他倒顯得似乎不及范公望那樣自信和堅定了。范公望簡直挾帶一股必然崛起的氣勢呼之欲出。對范公望的一套,以前他雖然早已當面給以剖析和批判,然而,他也確實感到,范公望定將加入宗進庭所說“無往不復”的那個“復”過來的力量之中,而他卻也是承認他們有一定合理性的。“革命”,從來就不是一種正常過日子的秩序,它終將成為過去,人心將隨之轉向。眼前的“革命”本來就只不過是一場“演習”,劉克成他們卻似乎要老是“演習”下去。這咋可能?這已經是文革發動者所不能允許的了,況且全國的劉克成他們差不多犯了同樣的錯誤,這從毛主席的視察講話中可以看出。劉克成他們如果仍不覺醒,只有越來越被動。劉克成之類將退出這臨時的政治舞臺,他們的苦斗已經遭到厭惡,將被“算賬”以至嘲笑和丑化,他們苦斗的主旨和精神將被埋進歷史的灰堆中去,有朝一日是否還將冒出火星與火光來,那就是那時的歷史所決定的了。
亂思到此,心中似乎好過了一些,一抬頭,站在門口的卻是劉克成本人。真是大英雄光臨寒舍。他注意到,在門外較遠的地方,站有兩個工人。
郁老師,你說我們咋辦?現在真是騎虎難下呀。
劉克成的大臉盤朝著他,眼睛大而圓,一股質樸強悍之氣迎面而來,倒讓他精神為之一振。獅子就是獅子。他泡了茶,請劉克成坐下來,他也坐下來。他說,毛主席視察三個地區時的講話,你們看到了?只有照那個去辦。早就是你們急流勇退的時候了。即使一場真正的革命,也總是有階段性的呀。劉克成說,毛主席的講話不錯,但具體做起來有很大困難,而且,我們亭州咋辦,還是要我們自己想辦法呀。他說,你們首先要認清總的形勢,“一月風暴”以來,中央總的要求是啥?現在毛主席直接出來講話了,話也講得再明白不過,既肯定和愛護了你們,又對你們提出了新的要求,非常體諒和關心你們,這樣親切引導,這樣苦口婆心,真是一片佛心啊。你們最難做到的,你們最容易犯的,毛主席都說到了,他在九天之上咋對你們看得這么清楚的?老人家對你們簡直是太了解、太愛護了,可是,你們是咋樣感覺的呢……?
劉克成不無愧色說,看了毛主席講話,我們心里確實很慚愧,可是……
他打斷說,你們不能再有啥“可是”了,文革作為運動,都到這一步了,你們何必還要來“可是”呢?沒有你們“可是”的時間了。我對你們的一些行動,感到不理解,你們正在失去人心,已經失去得不少了,再下去你們的老本就要拼光了。劉克成說,我們也不能就這樣讓人家來整我們啊。他說,毛主席講話里沒有說要整你們,他只是說現在是你們有可能犯錯誤的時候,毛主席說得多么寬厚、留有余地,他這句話有個含意是肯定了你們以前的造反不算錯誤,但為啥不說那個,只說現在你們有可能犯錯誤呢?因為現在的重點不是要說那個,而是要說這個。而且這篇講話的最后還是對你們的以前作了充分肯定。這是在對你們做思想勸說的工作啊。總的來說,你們不少事情,在我看來,已經讓毛主席很失望。你們要體會毛主席的心情,認真考慮自己該咋做、不該咋做。我認為你們用“控告團”靜坐軍管會來“叫將”、來扭轉被動,這方法是不對的、不行的。毛主席這篇講話,是代表大局,代表人心,代表客觀規律,就看你們能不能跟上來。老劉啊,如果說歷史可能會倒退幾步的話,那么我們已經有一份責任了。
劉克成是聽得下他的話的,一直誠懇地聽他說著,努力地領會著。最后說,郁老師,你說得完全對,我全聽得懂。但是,最近,有靠邊站的局長發著狠說,首先要恢復秩序,然后讓各項工作上路子。這話聽上去也不錯,但他們要上的是啥路子?無非他們來管我們、管一切。從生產資料到黨政財文,如果掌握少數人手里,群眾不聞不問,也不能顧問,咋行呢?現在經過文革了,還能那樣嗎?我要組織支隊長以上的人把毛主席講話,把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再好好學學,錯誤要改,革命還是要堅持到底的。
劉克成一番話,讓他深思,又讓他體會到一種無奈。劉克成有這樣雖然質樸卻有一定深度的認識,怎樣同他眼下的一錯再錯聯系得起來呢?劉克成是在說漂亮話嗎?他不能這樣看劉克成。但歷史還能讓劉克成及其跟隨著他的人們有時間認識錯誤、改正錯誤嗎?他覺得在這個小城工人頭頭身上體現著一種深刻的矛盾,似乎可以這樣表述:負有實現某種歷史使命的人們,卻顯得缺乏精神準備和歷史力量。但不管怎樣,他該說的都說了。
好幾天過去,沒聽說情況有啥改變,“控告團”有了行動,但不是“靜坐”,而是“進駐”了軍管會。那里面有一座小樓,被他們占領了,架上高音喇叭,每天按時吹軍號,他在家里也聽得到。看來劉克成還不想或無力改變他們的錯誤決策。劉克成們鉆進了死胡同、牛角尖,正如毛主席指出的,他們正在“犯錯誤”,這就在堂而皇之的犯給全市人民看呢。毛主席的談話大慈大悲,沒有發火,沒有訓斥,一點也不急躁,從容不迫,以極大的耐心對于天下的被他召喚出來擔當歷史重任的人們循循善誘、諄諄教導。
那個月,接著發生的是“農機廠事件”。他在大街上親眼看到一個解放軍戰士站在高凳上受圍攻,底下是仰面憤怒責問這個戰士的一些人,四周是想聽出究竟的群眾。
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向他介紹說,解放軍在農機廠里幫助“屁派”造手雷,“工紅”這邊就去攻打,農機廠的人跑光了,在里面抓到了這個戰士,問他,啥也不說。從廠里查到一大堆手雷,灌好炸藥的已經有五箱,當場試驗,落地就炸。群眾就把這個戰士弄到大街上來,說軍管會幫助“屁派”造手雷。
街上的人們忽然被驚擾起來,原來,一股騷亂從大街遠處迅速地涌動過來,他趕緊讓到人行道上去,只見激動的人們抬著一個擔架,旁邊和后面跟著無數的人,叫嚷著,像狂風落葉一樣從眼前卷了過去,不知出了啥事情。
這事情,到第二天,他就聽說了。林集,這個戴著白糊糊深度眼鏡的紅衛兵理論家,樣子總是讓他聯想到莊子筆下“渾沌”形象的,出現在他的門口,被打壞的眼鏡依然壞著,臉上被打青的的地方依然青著,進來之后,談起昨天的“沖打農機廠”,告訴他一件秘密的事。原來,昨天晚飯之后,林集上街轉悠看大字報,走到醫院門口,卻見包吉騎著自行車到了面前,彼此招呼了一聲,他就跟包吉進了醫院,包吉在車棚里停了車,拎了一包東西往里走,他跟著,一直跟到醫院后面的一個荒涼的有池塘的花園,那里有一間孤另另的破屋子。
聽到此,他心跳起來,他想起了那個地方,也想起了那間屋子,那真是一個不祥的地方啊。
林集說道,沒想到,劉克成等一些頭頭全在那里,好像就是等著包吉的。他們都進了那間破屋子,一股陰氣讓人身上一涼。他們把門關了起來,派了一個人在屋外站崗放哨。屋里沒燈,他們打開了兩支手電筒,照出里面有一張破長椅。只見包吉把帶來的東西放到破長椅上,原來只是一大塊豬肉。正不知他們要做啥,只見有人把一個破棉花胎攤到椅子上,把豬肉包了起來。林集心中正在詫異,卻見一個頭頭拿出手槍來,對著破棉胎打了一槍。然后那些人就用電筒尋找,在下部的棉胎上找到了那個穿過豬肉的彈頭。說,行了。于是亂紛紛地都走了,帶走了棉胎和豬肉,還有那個彈頭。
這是做啥呢?當時林集已經猜到了。第二天,林集看到街上的大字報說,有一個工人被農機廠里射出的一顆子彈打中,幸而及時送醫院搶救過來,這說明農機廠里不但有手雷,而且有槍支。看到這份大字報,林集更明白昨天親眼看到的那神秘的事情,其目的是為了獲得一個彈頭作為證據,并且必須經得起法醫的檢測。工人頭頭們是在做假。
他聽了倒抽冷氣,說,這咋行呢?林集說,我也想過,這咋行呢?但又想,歷史的某些細節難免也許就是這樣的。他說,不對,這是走進了陰謀詭計的泥坑。
林集茫然搖頭,為之辯護著說,我也覺得這樣做不好,但是只要總體上是正義的,至于手段、細節,不可能很純……
他說,這正是機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的,這樣做只能贏得一時的效果,帶來的危害卻是極大,一旦被揭穿,怎能站得住?而且這樣做對自身也是一種精神腐蝕。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群魔》你讀過嗎?這樣做是不對的!
林集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說,我雖然為他們辯護,但我其實已經看到了失敗……
他說,失敗也不能這樣失敗!不能用犯錯誤來加重失敗……
林集說,從參加文革到現在,得到的經驗教訓是不少。雖然有文革是“演習”的說法,但我們經歷的里里外外的斗爭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切不是虛構,不是大家鬧著玩的……
他說,難道在一開始的時候,你們以為不是真正的斗爭嗎?
林集說,倒也不曾這樣想。我是說,對斗爭的尖銳和復雜,現在才算是有了較深的體會。很多同學最初不過是想“積極參加政治運動,圖個好表現”,這種很膚淺的想法,早已被斗爭的現實打破了,所以不少人見勢不妙,就縮回去不參加了,來自農村的同學,早就回去了,有的人甚至已經在鄉下結了婚。
他問,“控告團”靜坐軍管會了,你們是怎樣表態的?
林集說,我們當然寫了堅決支持的大字報。但我們心里也懷疑是否有靜坐的必要,是否能靜坐下去。我們也理解到這是為了把不利的局勢扭轉過來,但感到這是在啃硬骨頭。現在逍遙派不少,在家里打撲克,不出來參加活動,也不到學校來。社會流傳幾句話:“逍遙派,真自在,運動后期當左派”……
林集把他碩大的腦袋低了下去。
他也無話可說。
他雖然不朝軍管會那里走,但從那個方向傳來的軍號聲卻準時響起,在天空中傳來。那是一個人每天早、中、晚三個時辰吹奏他的軍號,以說明“控告團”在軍管會里的存在。這個人想必當過號兵,或者是喜歡吹號,這時用上了,心中想必很自豪。有一天,他在街上就看到了那個人,精瘦的三號身材,有點貓兒臉,臉上表情率真無邪,三十歲年紀,戴一頂褪色的舊軍帽,穿一身褪色的舊軍裝,腰間扎著皮帶,一根編得很講究的絲繩把一個銅號斜掛在身旁,銅號上系著鮮紅的綢子,隨著他的昂揚匆急的步子而飄動著。然而,“三月鎮反”的難友當中并無其人,現在這樣參加進來,表現出這種熱烈的積極性,真是有點異乎尋常,有其令人感動之處。他停下腳步觀看著這個一定是自覺自愿的吹號人走過去,這個人受到他的注視,就朝他一笑,隨即又只管昂揚匆急地走路,一種重任在肩而且有使不完的精力的樣子。
沒想到,路邊也有人在觀看他,是公檢法軍管會主任姜順堂,向他招呼說,好久不見你了,到我那里去談談,咋樣?他漫應了一個“好”字,姜順堂就立即落實時間,說,下午三點,到我的辦公室去,我們關起門來吃點茶,如何?他無可推辭,就答應了。
下午,他進了姜順堂的辦公室,姜順堂掩上門,請他坐下,給他泡了茶,頭一句話問他:你認得那個吹號的人嗎?他說不認識,他只是從那個人的那身裝扮,估計就是每天在軍管會里吹號的。姜順堂說,對,他就是每天在軍管會里吹號的人,所謂的“控告團”在里面二號小樓上設立了宣傳站,有擴音器材,有工作人員,這個吹號的,據我們掌握,不是工作人員,但每天都去,按時吹號。他問,這個人過去當過吹號的兵嗎?姜順堂說,這個人的情況,我們已經掌握,叫申恩梅,是個孤兒,在山東賓州部隊當過號兵,復員在亭州印刷廠當鑄字工,以前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人,文革以來也不活躍,不知道為啥這時候突然有了這樣的積極性,好像一覺睡醒,趕上了革命的末班車似的。
姜順堂諷刺得精彩,他聽了勉強報以一笑。丟過這個話題,姜順堂問他,“控告團”名單上有你啊?他就做了解釋。姜順堂說,他們在錯誤道路上越走越遠,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現在我們是投鼠忌器,只好忍耐,但忍耐是有限度的,矛盾終歸要解決。
他聽了無話可說。姜順堂問他,你說呢?他說,我只覺得悲哀。
姜順堂點點頭,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問,一個戰士被群眾弄到大街上,咋回事?
姜順堂說,這事情,我們不好出來辟謠,好在有兩派群眾,而不是只有一派,他們這樣說,會有人出來那樣說,那就讓人們自己去辨別真相吧,我們不著急。他們說他們有個工人在農機廠里中了槍彈,而且把彈頭送來讓法醫檢驗,但我們也問過另一面了,人家以黨籍向我們保證廠里沒有槍支,所以這事情是值得懷疑的,我們現在也不表態,總有弄清楚的一天。
他的心不由得猛跳了幾下。出于誠實,他幾乎想把林集告訴他的情況說出來,然而,豈不是一種告密嗎?即使劉克成他們如此硬拼下去,像一個失敗的拳擊手一樣最終倒在地上,他除了悲哀,也不想去傷害他們。現在,一切就只是感情問題了,他守著自己的不愿動搖的感情,而讓自己置身事外。由于種種原因,劉克成他們,看來只是政治舞臺上曇花一現的人物。作為普普通通的群眾,為著所信仰的宗旨,劉克成他們做了一回曇花,怒放了自己,經了風雨,見了世面,這已經值了。
他問,那個戰士后來怎樣?姜順堂說,他們把那個戰士在大街上圍攻了一個多鐘頭,最后送交到我們這里來。我們問了那個戰士,他只是有個親戚在農機廠,他是去看望這個親戚的,其它一切他都不明白,他只覺得很不理解,在那種情況下,考慮到紀律,他只有一言不發。我們在內部表揚了這個戰士。郁老師,在群眾運動中,產生這樣混亂的事情,是不奇怪的,它是社會矛盾的反映,但是,反映了啥呢?反映了劉克成他們困獸猶斗,想找突破口,來扭轉敗局。不管他們是不是有預謀有計劃的,他們現在的一盤棋,我們看得很清楚。他們用所謂“控告團”靜坐軍管會,來牽制我們,另一方面就這樣找機會鬧事,要讓我們乖乖地屈服于他們,承認他們是響當當的左派,在大聯合三結合當中讓他們占據優勢,這樣他們在文革以來的錯誤,就可以不算賬了,他們一直最害怕的,不就是“秋后算賬”嗎?但這樣下去,犯的錯誤就越多,就越是要算賬;說實話,這種賬如果不算,不把他們這種勢力壓下去,社會就安定不下來,天下就會永遠亂下去,這是任何一個時代的任何一個政權都不能容許的。他們已經走向反面。一定意義上說,這些人不是在按中央要求的開展運動,而是性質變了!
他暗吃一驚,但無言以對,而且好像他成了劉克成他們的一個代表在接受這種批判。他心中有著自己的保留意見,那就是,對這一切,你們軍管會,還有舊市委宗進庭這些人,不也有相當的責任嗎?歸根到底,你們對文革,對這些群眾的態度,是怎樣的呢?這不也是問題的一個癥結所在嗎?從這一點來說,他們犯錯誤的原因,除了他們政治上不成熟,就是因為你們的偏見和錯誤。他發覺自己心中是一個堅定的革命造反派,并不比包吉他們差,只是包吉他們表現為情緒,缺少著頭腦,總是像李逵一樣做出“不直”的事來,授人以柄。
你給我說說,也許我說得不對呢。姜順堂做出向他請教的姿態。
你所說的,站在你這一面,是完全對的。他回答。
那么站在當中呢?姜順堂立即敏感地問。
如果能站在當中考慮問題,工作也許能開展得更為順利一些,到將來你們要給他們算賬的時候,也更能讓他們口服心服。既然已經犯了錯誤,不算賬已經不可能了,不是你們要跟他們算賬,而是客觀形勢的發展就是這樣,至于啥叫客觀形勢的發展,只要看看外國幾個大作家的小說,就可以得到很生動的了解。
哪幾個外國大作家的小說?
雨果的《九三年》、《悲慘世界》,法朗士的《諸神渴了》,狄更斯的《雙城記》,我所知道的,就是這幾部,其它可能還有。看一看這幾個資產階級作家,是怎樣去描寫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的,他們的同情心是在哪方面,他們的批判鋒芒是朝向哪里,他們的文學是不是客觀真實的。作為毛主席這樣認真發動,而人民這樣普遍熱烈參加,又確實發生了尖銳對立的社會運動,文革與法國大革命之類的必然有許多相似之處,我認為是可以作比較的。還有,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其實就是通過虛構故事和社會生活,來寫法國大革命影響下的人們的關系,讀來也很有意思。當然,另外還可以參考馬克思所寫的《法蘭西內戰》。
姜順堂不說話,體會到他的話意。稍停,對他說,你說的我也都能理解。但政治不是文學,文學也不是政治,政治是極其現實的。《九三年》我讀過,反映了貴族與平民壓過來、斗過去的血腥斗爭,不過,作家寫小說時,就是紙上談兵了。文學情感不能代替歷史,歷史它就那樣了,它是現實的階級力量的對立和搏弈,人民有他們的正義和憤怒,貴族也有他們的理由。
那么,是非呢?他問。
沒有是非,只有力量的對比。是非是紙上的東西,力量是現實的東西。歷史書是得勢的一方來解釋和書寫的。但小說不同。小說基本上都是諷刺貴族、同情平民的,對當權者往往抱批判的態度,所以他們的創作方法叫做“批判現實主義”嘛。其實歷史本身是多面的,有無數的面,從哪個角度都可以表現它。要從焦大的角度,林妹妹也不可愛嘛。
姜順堂這么說,他無言以對。姜順堂是知識分子當了軍人,或者說是知識分子化的軍人。在某些方面是他不能望其項背的,他僅僅只能紙上談兵。
回到家中,卻見屋里是兩個女人,另一個是宗進庭的夫人蘭貞。二人的交談顯得親密無間。當一個男人看到兩個女人這樣密切交談時,總是有著一種羨慕和向往。女人之間的心思,似乎容易溝通一些。
原來,蘭貞是有事情來的,但并不顯得緊張。告訴他:下午,“工紅”,也就是“聯合會”,來了幾個工人,讓老宗跟他們去了,說是到“常委學習班”去集中學習,地點在農校。蘭貞說,工人的態度是和氣的,對老宗是尊敬的,他們是全市最大的工人造反組織,他們說辦這個“學習班”是為了解放干部、實現“三結合”,這當然是好意,所以我也沒啥不放心的,但是,畢竟他們只是群眾,而不是軍管會,不能代表組織啊。
他說,這情況我一點也沒聽說,因為我跟這些人其實沒啥關系。這事情,我的看法,首先是不要緊張,看樣子你也沒有緊張。目前形勢是要實現大聯合三結合,但表現出來的情況,正好相反,兩派之間,沖突和武斗事件在上升和擴大,這倒也是符合某種規律的。“工紅”他們單方面把常委弄去,這一行動,至少有不妥之處,我想,他們的目的,無非就是爭取領導干部站在他們一邊,在將來的三結合當中能支持他們。
蘭貞冷笑一聲,說,真沒想到,老宗他們這樣吃香起來了!
他說,干部不是任何個人和群眾組織私有的,經過運動,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并不是為某一派群眾組織所用,這個道理,太顯而易見了。但從好處講,也可以說,群眾有這種國家主人公的歷史主動性,倒也不是壞事啊。
蘭貞聽后一笑,卻讓他的心里暗起慚愧,因為蘭貞好像把他的話理解是對造反派的諷刺了,而他并無此意。
他不覺就對蘭貞說,中央對運動早就要“收”了,但亭州的這些鬧革命的人們,仍然意猶未盡,他們不認為自己因為犯了“攻打鵲湖”這樣的錯誤,就灰心喪氣無所作為。他們愿意做“三結合”這方面的工作,那也是好事。據我聽到的,“工紅”這樣做這已經是第二回,第一回是“一月風暴”之后,他們把市委常委集中在三峰園里學習,為奪權作準備,后來內部發生分裂,這事情不了了之,但那一回可能還不包括宗市長。蘭貞有點憤然地說,對,那時他們把老宗送進了看守所!他說,這就叫做此一時、彼一時,形勢會越來越好的。
蘭貞說,你把情況這么一分析,我就更放心了。你是有水平的人。
他忙說,宗市長的水平高,我們這些啃書本的永遠趕不上,這會兒,你在為他擔心,他可能正在那里有說有笑呢。
蘭貞又笑了起來,說,你這一說,我真的完全放心了。你雖然沒有參加他們,但你認得他們,有機會給我去看看情況,啊?
他答應了蘭貞。現在蘭貞已經知道他不是造反派了,如果他是的,她仍會和他不共戴天。蘭貞回家去,他和喬麗送至街頭,揮手作別,看著蘭貞在人行道上走去,形同常人。
他心里說:劉克成啊,你還想把你的“戰術動作”玩到啥時候?
喬麗問,你打算到工人那里去一下嗎?他說,蘭貞來拜托過了,我當然要去看望一下宗進庭,順便也要對劉克成他們適當加以勸說。想不到我在這場運動中,成了這樣特殊的人,好像成為說客了……
第十五章 郊血
工人的手被自制手雷炸壞。郁平從姜主任那里聽到關于命案偵查的介紹。
天很冷,僵著,好像隨時都會下雪。從軍管會方向依然每天準時傳來軍號聲,這個吹號人的情況,從姜順堂所言可知,軍管會已經掌握,叫申恩梅,印刷廠的鑄字工,當過兵。他不禁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是樹上有幾只鳥,山上有幾只猴,早已在注視之中,而鳥兒猴兒自己卻不知道,兀自玩得正歡。其實,就是劉克成他們的情況,又何嘗不一直在一種注視之下?劉克成他們對軍管會的動向,卻也是注意著的,只是有點大而化之,乃至隔霧看山。
為了蘭貞的拜托,他出發到農校去。
農校在亭州城的西北郊,叫做麒麟灣的地方,至于為啥叫麒麟灣,民間傳說自可講出一套神奇故事來。下了大路,踏上河邊長長小路一直向北走,就到了農校。有兩個站崗的工人,戴著紅袖章,上面是“指揮部”三個大字。在他說明情況之后,門口電話打了進去。過了一會兒,趙家琪從里面走來,看到了他,揮著手向他走來。門口的工人也就放他進去了。
趙家琪說,你來有何指教?
他說,有點小事。
他跟著趙家琪往里走。學校里枯草在冷風中搖曳,顯出些荒涼,但試驗田里的麥苗卻出得很齊整。
趙家琪說,農校的學生來自農村,都回去了,他們基本上沒有參加亭州的文革。目前正好也是寒假期間,老師們也回去了,他們倒是把麥子種下去走的。我們就趁這時候,把“指揮部”設在這里。
進了趙家琪的辦公室,坐下來,他問,你在這里主持工作嗎?趙家琪告訴他,全市“好派”開了會,成立“十大總部指揮部”,以統一行動。這個“指揮部”在“一月風暴”時就有,后來陳安國鬧分裂,中斷了。這一中斷,就是十個月,也可以說就是一年的時間,運動就這樣拖下來。“指揮部”把市委常委集中到這里來學習,讓他們轉變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這樣為下一步實現“三結合”作準備,這個工作我在這里負責。我每天同常委們在一起,他們各個人性格都不一樣,楊敬堯的幽默有鄉土味,宗進庭也會說滑稽話,比較陰。哈哈。
他問趙家琪,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好像對參加“三結合”不感興趣,你是想急流勇退的。趙家琪說,對,我現在還是這個想法。不過,既然身不由己,那就幫助做點工作吧,主持這個常委學習班,對我的胃口,別的事我不管。他問,難道你認為你們一派單方面這樣做,是可以的嗎?趙家琪說,這叫“大禮不辭小讓”。我們把常委集中起來學習,對運動進行回顧分析,讓他們改變不正確認識,雖然是我們單方面做這事,內容并不是單方面的,目的也不是單方面的。我們向軍管會發了《情況通報》,歡迎軍管會來領導和指導,我們只不過先行一步,先著手做起來,這總是可以的吧?如果我們向常委們公開或私下說過一句要他們支持我們的話,我負全部的責任。我們這樣做,正是為了跳出派性斗爭,抓住大方向,緊跟黨中央戰略部署。
他說,你這番話,我可以相信,但社會的看法,中間的群眾,大約不會這樣來理解你們。你們這樣做,也許可以比作《三國演義》上寫的東漢末年,軍閥們有的劫奪皇上,有的劫奪公卿,都想控制朝廷。你們“好派”各總部實現了“大聯合”,但還不算全市兩派的“大聯合”。你們單方面把常委弄來,不管你想得多么好,做得多么周到,也很難自圓其說。
趙家琪說,你說得對。我們這事情如果早半年做,就好了。總的來說,現在只好因勢利導,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鵲湖事件”之后,學生提出讓劉克成劉濟武引咎退出中心組,但沒有能通過。當時我雖然沒有發言,但心里就同意學生的提議。然而,我知道,那是很難實行的。劉克成的威信和影響這么大,我們不能那樣做,也做不到,支隊長大會不可能通過,只會引起新的分裂,對大局更不利。所以我當時沒有說話。現在還是這樣,明知這樣做有些問題,但也同意這樣做,這畢竟有對的一面。給軍管會的《情況通報》,就是我起草的,請他們來領導和指導。
他說,所剩時間不會多了,一定要在終點時間到來之前,盡可能做得正確一些,而不能再有失著。老革命尚且不能吃老本,何況是你們呢?即使從現在起一切都做得正確,“鵲湖事件”也已經成了硬傷。這件事也許有偶然因素,但實質上也有必然性。
趙家琪說,我是很想急流勇退的,但退不下來。情況就像在大海上同乘一條船,本來要到達一個很好的地方,但觸了幾次礁,船好像要不行了,然而我不能一個人棄船求生。
趙家琪拿眼睛看著他。他也只有點頭。他要趙家琪送他到里面去看望宗進庭。
他首先向宗進庭說明,是蘭貞讓他來看看情況的。聽到他的話,老宗明白了他何以到這里來的,暗暗放下了一種油然而起的警覺,輕松一笑,說,我在這里很好,總之比坐牢好得多。
趙家琪抽身離開,說,你們談。
宗進庭略低聲說,造反派現在不但不斗我們,反而對我們很友好。你說滑稽不滑稽?當然,過去我們是“很不理解,很不認真,很不得力”,而且還要鎮壓他們的“群眾運動”。現在我們痛痛快快的愿意認錯,我們身上的官僚主義得到了改造,真是決心“重新做人”啊。
他說,當真感覺不一樣了?
宗進庭說,不管當真不當真,感覺是不一樣了。以前是脫離群眾,高高在上嘛,現在是跟群眾靠得這么近,接受群眾的教育。簡直像做夢一樣。
宗進庭的認識好到他不敢相信的程度。他不覺就說起了相反的話,他說,但是“群眾運動”的錯誤還是很多的。
老宗說,當然當然,這是難免的,群眾嘛。黨的歷史上,還犯了那么多嚴重錯誤,造成極大損失,何況群眾運動呢?應該可以原諒。現在接觸這些群眾頭頭,發覺他們都是很好的,不但有水平,而且這么年輕,我們應當從心里感到高興。
宗進庭這么一味說好,他倒不知道該說啥了。但老宗沒有必要跟他說假話,他又不是“聯合會”的密探,而老宗這些話,沒有一定體會,是說不出來的。至少,也屬于一時的真話吧。
他也就不談這個話題了,說,你有啥話要我帶給你夫人?要不讓她來看你?
老宗說,沒有沒有,不要不要。我們在這里蠻好,幾個人集中在一起,一點也不苦悶,有說有笑的。從前正常工作的時候,這樣三頓都在一起吃的機會也不多。自從我們執行的“資反路線”被沖垮以來,幾個常委如鳥獸散,我坐了牢,大家是多時不會了,有這個機會聚在一起也難得,伙食又安排得好。叫蘭貞不要來,不要來打擾。叫她放心吧。
他告別老宗,回前面的辦公室。
見到趙家琪,問他,談得怎樣?他說,談得很好,他們現在認識不一樣了,對你們的印象也有所改變。趙家琪說,他們以前把我們想象得很可怕,是出于一種恐懼,現在運動發展到要請他們重新上臺了,兌現《十六條》“團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干部”這句話,他們情緒不一樣了。但是,
但是啥?
他們的思想根子是害怕群眾運動的,要讓群眾規規矩矩,有幾千年的老傳統,他們是很自然地就繼承下來的。群眾如果一盤散沙,對他們就毫無辦法。《十六條》專門立了第九條,是一種戰略構思,說是要讓文革中產生的這些群眾組織,在一定形式之下變成長期的常設的,而不是隨著運動結束就簡單解散。但我想,誰來保證以后能這樣做到呢?
他對這個問題同樣感到茫然,他沒有發表看法。
雖然蘭貞所委托的這趟使命是圓滿完成了,他離開農校時,心中卻染上了一層陰郁。河風冷冷吹來,河水泛著慘白的顏色,冬日的陰云像層層厚重灰黑的棉胎一樣把天空捂得密不透風。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晚上,他和喬麗到宗進庭家中,把農校里的情況告訴蘭貞,讓她放心。宗進庭家三個孩子,一男二女,讓人看了覺得高興和羨慕。老大宗真是高三學生,發育良好,將會大有作為的樣子,老二宗靜是初中學生,不但生得美,而且精靈精靈的,老三宗欣還小,樣子也聰明,快到上小學的年齡了。
回家之后,想起趙家琪的話,他找出《十六條》,果然找到有關的一段:
“無產階級同過去幾千年來一切剝削階級遺留下來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斗爭需要經歷很長的時期。因此,文化革命小組、文化革命委員會、文化革命代表大會不應當是臨時性的組織,而應當是長期的常設的群眾組織。它不但適用于學校、機關,也基本上適用于工礦企業、街道、農村。”
這條內容的意思,確如趙家琪所言,體現了一種戰略構思。也確如趙家琪所言,仍讓人想問:這“常設的群眾組織”就真的有用嗎?誰來“常設”呢?然而,趙家琪想到的,毛主席難道會想不到?
想來想去,也沒個結果,頭腦昏昏然,就丟開不去想它了。
一九六八年元旦兩報一刊社論發表后的第三天,即元月三日,亭州發生了文革以來,除“鵲湖事件”之外,最大的武斗事件,這就是亭州電機廠事件。事情的起因,真是“風起于青蘋之末”:
下午,劉莊生產隊草堆起火,打電話到市消防隊,等到消防隊的車子開來,兩個大草堆已經燒光,社員們一個冬天的燒草就成了問題。憤恨之下,農民中有人說郵政局是“好派”這邊的,電話故意拖延,所以消防隊來晚了。一言之下,聚起一百多農民打上街來。劉莊就在亭州電機廠后面,廠隊關系密切,既然電機廠是“屁派”,則他們也就是“屁派”,跟“好派”也就算冤家對頭,所以就帶著這股派性,不問三七二十一,直奔郵政局,鐵匠做官,打上前去,把營業廳砸得不輕。街上人多,發現這一情況,立即聚涌而來,跟農民發生爭吵、武斗。農民說他們的人被打傷了,涌到中醫院來,主要是幾個人外表皮膚受傷,門診醫生給他們進行了包扎處理。但他們要求住院。醫生說這情況不需要住院。于是又在醫院里鬧起來,說中醫院也是“好派”這邊的,所以故意不給他們好好治療。把中醫院又砸了一通,然后上街游行,并且人數不斷增加,都是郊區農民,呼喊“打倒劉克成”。街上有幾個學生就跟他們辯論,結果被他們帶走了,一共是五個人,其中就有林集。劉克成得到這一情況,就調集工人隊伍,開赴劉莊,要去救出五個學生。
農民砸醫院時,他因治痔瘡正在病房里,聽到了亂嚷嚷的動靜,就知道了這些情況。
袁醫生說,文革是不能這個樣子搞下去了。他說,所以中央一再要“收”嘛。你看元旦社論,還是這個意思。袁醫生說,社論題為《迎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我是一點勝利的感覺也沒有,更不要說是“全面”的了。你看劉莊的農民,他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文化大革命呢?如果說我接受了文化大革命的思想,受到了這種洗禮,那么文化大革命在我身上是勝利了,就好比種了疫苗一樣。如果我根本無動于衷,甚至我根本就反對,那么在我身上就沒有勝利,甚至因為種種情況,還讓我變成了頑固的反對派。但當然,開展了,與沒有開展,還是不同的。假如沒有開展,就連我們這些人頭腦里也不會有文化大革命的基本概念,也不會知道啥是造反,斗爭會復雜到啥程度,真是要過得很糊涂……
他說,從社論看,實際上說的是要逐漸向正常秩序轉變。你看它所說五個部份,第一部份是說要辦學習班,這是提出解決兩派問題的方式方法,把兩派頭頭找在一起,坐下來學習,要不然,你在東,他在西,自行其是,到哪一天才能實現大聯合?第二部份,是大批判,大聯合,“斗批改”,正確對待干部,這幾項內容,最后有個落腳點,就是正確對待干部。干部恢復工作了,你兩派還鬧啥?第三部份,說是要整頓黨的組織,其實是要恢復基層各級黨組織的正常活動。這么一恢復,一切權力就歸黨組織了,你兩派群眾組織就更加不要鬧了。一個是干部恢復工作,一個是黨組織恢復正常,這兩條加在一起,天下大定。第三部份里面還有一項,就是清除叛徒、特務、頑固不化走資派出黨。這個也不是你們群眾的事情,是組織上的事。你看,這么三條,從天上往下一拋,再咋樣厲害的魔頭還不乖乖的束手就范?不要多久,運動肯定能“收”起來。社論最后兩條,就是擁軍愛民和抓革命促生產。這么五個部份,就把當前的工作抓住了。其中還專門說到要吸收你們這樣的人入黨呢。
袁醫生說,入黨?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你想一想,既然干部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將要重新工作,黨組織由他們來恢復正常活動,他們能發展我們這些人入黨嗎?在我們醫院里,我只是運動初期,針對資反路線壓制群眾,寫了我們醫院的第一張大字報,后來也沒有其它啥造反行動,但是,群眾推我當了頭頭。從當上頭頭那天起,雖然你沒有具體得罪過哪一個領導,整個衛生系統的領導卻一定記住了你。毛主席說,“黨組織應是無產階級先進分子所組成,應能領導無產階級和革命群眾對于階級敵人進行戰斗的朝氣蓬勃的先鋒隊組織”,這句話說得是不錯,但是要靠層層級級的黨組織來執行,那么我們會被當成“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嗎?那是不可能的。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去吃這樣的“沒核棗兒”。
他聽了也只有無言。
袁醫生笑道,想不到在某種意義上,一定程度上,我們已經成為政治賭徒,眼看要賭輸了。
他說,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是虔誠和認真的,斗爭也不是沒有意義,起碼,“出身論、血統論、馴服工具論”這些,都作為問題提出來、沖破了,提倡“關心國家大事”,提倡“獨立思考”,還有“造反有理”,這些,也應當說是人的精神的一次解放……,但是,唉,難說,太復雜了……
袁醫生說,是的,現在,“革命”已經被打了若干折扣,實際上已經在退潮。現在我要考慮的,是今后如何過我的小日子。
他說,從運動初期,直到“一月革命風暴”,這一段還是有意思的,在很大程度上沖擊了舊的思想枷鎖。北京的大中學校很多師生被打成反革命、反黨分子、右派分子,于是有毛主席的《炮打司令部》和《十六條》;現在從報紙上公布的知道,這這前幾個月,中央對于黨內就有個《五一六通知》,也就是說,中央的斗爭早就在群眾斗爭之前就開始了。真是復雜得很。亭州雖小,運動落后于北京一兩個月,卻也重演了北京的那種情況,這說明運動確實有它的規律性。無論如何,作為群眾,還是經歷了一番大風大浪的。
袁醫生鏡片后面的眼睛濕潤起來,說,文革中,我主要還是做我的醫生,但在思想上精神上,我感受到一切,精神上確實被提升了無數倍,從前不免顯得是渾渾渾噩噩的了。應當說,就連最膽小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一些鍛煉。我們并沒有白白地參加這場運動。我們其實也是踹了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做了一回“狂人”。我真是感到有些累了。我們現在才二十多歲,在世俗的眼中,文革將成為我們終身的黑鍋和惡夢!
袁醫生說到這里,摘下眼鏡,用手帕拭淚。
他似乎睡了一覺,似乎聽到外面有些聲音,他起來,站到窗前,看到前面屋子里燈光耀眼,人影幢幢,好像有啥事。他走過去看看。室外很冷,氣溫又下降了。于是看到夜晚的醫院里來了很多的人,看到袁醫生在張羅著。他走到袁醫生身邊,問:在忙啥事?袁醫生說,跟我來。他就跟著進了一間大屋子,袁醫生關了門。屋子里的情況是在做手術,有四個人分別躺在四張病床上,每個人身邊都有幾個醫生護士在忙著,他們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布帽,蒙著白口罩。他湊近一看,原來是在給受了重傷的手做手術。那受傷的手被完全剖開、張了開來,腫脹得很大,醫生正在對里面做清理。筋、肉、骨,白生生的,歷歷在目,可以說跟剖開的豬蹄爪一模一樣。他簡直不敢看。最后勢必是要給縫合起來,至于還能不能復原本來的手的形象和功能,就不知道了。他把四張床的情況都看了,都是一樣。他忍受著震驚和惡心,走出了屋子。
在外面,他看到悶頭抽煙的郭德明,就問發生了啥事情?郭德明就把他們到劉莊去所發生的情況告訴他:
劉克成調集了幾百人到劉莊去救學生,我也去了,天死冷,但跑著也就不冷了。農民家家戶戶都把門關起來,好像我們是鬼子進村一樣。我們也不愿意我們跟群眾的關系是這樣,但沒有辦法,我們挨家挨戶查問找學生,結果沒有找到。有農民說,幾個學生都關到電機廠去了。這句話提醒了我們,立即就進電機廠,也來不及繞到前面從大門進,一個個從墻上就都進去了。夜晚廠里空空蕩蕩沒有人,加上我們到了,里面原有的人可能都跑掉了。大家在里面到處找,結果找到了,五個學生關在一起,在食堂里面一個小屋子里。
郭德明的敘述就這么簡單地結束了,可是這幾個人的手是咋回事呢?
郭德明懊恨著說,問題就在這里!天黑,伸手不見五指,鄉下的小路看不清,不少人不管是路還是田,反正是往前奔。曠野上北風呼呼的,一下子就把身上吹得像冰,趕著人一個勁往前沖。手上拿著手雷,都是華興機械廠里做出來的。有的人跌了跟頭曉得把手雷撂出去,幸好都不曾傷人,但有的人跌跟頭時,就忘掉把手雷撂出去,也有的是怕撂開炸傷了前面的人,那個彈片如果炸到哪個人的頭上,就要死人的,所以就緊緊抓在手上不丟。那東西造得不高級,有震動就爆炸,結果就把自己的手炸開來了。當時死命的喊啊,大家把受傷的人趕緊的抬到醫院來。還好,沒有炸死人,如果把哪個炸死了,就更不好交代了。事前我反對發手雷的,又不是真的去打仗,萬一炸死了人,事情就大了。我還說過一定要吸取“鵲湖”的教訓。但后來不曉得手雷又咋發到許多人的手上了,而且個個都要,覺得好玩似的,到時就亂了,控制不住。
他聽了也只有陪著嘆氣。
郭德明又補充說,郁老師,你不曉得當時就真的像打仗一樣,又是手雷爆炸聲,又是槍聲,又是喊聲,農民家家關門,群眾躲在家里真是嚇得怕呀,會對我們很反感的。
他問,咋還有槍的?
郭德明說,中央《九•五命令》下來之后,部隊的槍全還給部隊了,每支槍都有登記的,一支也不會錯。但是這之前劉克成向荷州“好派”借了十支短槍回來,這些槍還在手上,劉克成自己就有一把,他有兩個警衛員,都有槍,另外劉濟武他們幾個人都有,平時不拿出來,晚上出來開會時,都帶在身上的,劉克成也要給我一把,我不要,這東西是惹禍精,我認為文化大革命不需要這個東西。
郭德明給他講了這些,帶著排解不去的懊恨和幾分疲憊。
他提前一天出院了,好像要逃離,事實上他一夜沒睡好,那炸開的手就像印在腦子里似的。出院時,他也沒有再去看那幾個不幸的人。
他在家中休息著。街上大字報論戰的情況,他可以想見,無非一方指責另一方沖打劉莊、沖打電機廠,而另一方則指責對方沖砸郵政局、中醫院、綁架五個學生,并且這是起因。他想,好在事情也就是這樣,“工紅”沒有給劉莊和電機廠造成啥重大損失,學生也救出來了,遺憾的只是那四個人的手。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還沒有這么簡單,農民又上街了,上街的人更多,不僅是劉莊的,還有馬莊的,而劉莊在西郊,馬莊在東郊。與農民一起上街游行的,還有亭州電機廠的工人,他們的口號是要嚴懲殺人兇手,聲討的內容還有“沖打國營工廠”和“破壞農業學大寨”。
小汪偶爾路過他家,于是給他講了外面的情況。說,死了一個農民,這個人不是西郊劉莊的,是東郊馬莊的,昨天晚上正好到西郊劉莊來會朋友。我們這邊的人沖進劉莊,劉克成也去的,他身邊跟著兩個人,都有槍,其中一個叫王大頭。看到前面有兩間屋,門雖關著,門縫里有燈光,他就一槍打了過去。這家伙虧他還當過兵,做事也這么麻木。一槍打過去之后就把門一腳踢開。只見一個人坐在鋪上不動。上前一把揪住,說,下來,問你話!這一揪,才發現那個人死了,子彈穿過門,正好打中了那個人的心口。從外面大字報上說的看,那是生產隊的公房,這個人是被朋友安排在那里過夜的,想不到這樣無辜地被打死了。大字報上說我們殺害了民兵排長,為的是加重罪名,但不管他是啥身份的人,這樣被打死總是不行的。死者的孩子披麻戴孝走在游行隊伍最前面。
他一聽,直如一盆涼水從頭上澆下來。他問,那劉克成咋處理這個事情的呢?小汪說,咋處理的,我沒聽說,我看到幾個頭頭在那里唉聲嘆氣的。
他說,失控了,在當時的情況下,死了一個人,還算是僥幸的,死三個人都有可能。你說得對,這樣打死人是不行的。這事情是太被動了。你們天天想扭轉被動,結果越來越被動。
小汪也說,是啊,五個學生被他們抓走,就應當去找軍管會出來說話,不應當組織人馬沖打,而且是在晚上,天是又冷又黑,還帶著手雷手槍這些武器,就沒有想到會出意外的事情,真是一點腦筋也不動,“攻打鵲湖”的教訓還不夠。
一個普通工人也比劉克成他們的頭腦要清醒些。
他放心不下這件事,就去找姜順堂。姜順堂對于他主動來談談,很高興。他說,你很忙吧?姜順堂說,你這就開門見山了。劉克成不讓我們閑啊。上次跟你說的,劉克成現在一方面用所謂“控告團”靜坐軍管會,來牽制我們,另一方面到處找機會鬧事,要達到的目的,就是讓我們承認他們勢力大,應當乖乖地屈服于他們,以他們為“左派、核心”。我這句話,現在進一步得到驗證。他們把市委常委都弄去了,還給我們發來所謂《情況通報》,真不知道他們把自己擺在啥地位上。他們實際上不承認我們軍管會就是在亭州行使黨的領導和政府權力的,不承認毛主席黨中央現在是依靠我們,來團結和解決他們的。他們把自己的位置擺錯了。他們口口聲聲緊跟毛主席黨中央,這是緊跟嗎?可以說,他們已經走向反面了。但當然,他們是群眾,絕大多數人是認識問題。但他們現在不聽毛主席黨中央的號令,他們按照自己的派性行事,這是從另一種角度,從“極左”的角度,破壞毛主席黨中央戰略部署。但是,他們這少數壞頭頭是混在群眾中的,我們還要盡最大耐心做工作。你注意到沒有,“壞頭頭”這個詞,是毛主席的視察講話里提出來的,是開展文革以來的一個新概念,實際上也是一個警告嘛。當然,毛主席的視察講話對他們是苦口婆心,我們也不能著急,著急了我們就會犯新的錯誤,我們已經有過一次教訓了。但我們也不會因此就縮手縮腳。他們關于常委問題的《情況通報》,軍管會黨組研究了,我們給他們做了電話回復,肯定他們朝著大聯合三結合方向的努力,同時指出他們的大聯合的團結的面還應當擴大,不能只是一派的大聯合,要實現全市兩派的大聯合才行,也才能實現革命的三結合。當然,這只是紙上談兵。目前我們不能去把常委從他們手上弄過來,也沒有必要立即就派軍代表啥的參加進去,這不適合。這個問題將來要在我們軍管會主持下來辦;是不是讓兩派有代表來參加,如何參加,都得考慮,要請示上級。目前他們也不可能對常委們說,你們將來進了三結合的領導班子,要支持我們這一派呀,他們不好赤裸裸的這樣說,對不對?所以我們也不著急,暫且不理。問題是他們目前的情況,讓我倒很為他們擔心。我很想找劉克成談一次,看看他是不是有點瘋了。
姜順堂說著時看著他。他心里很為劉克成難過。
姜順堂說,我有重要情況告訴你,你暫時要給我保密,時候未到嘛;時候一到,一切都報。
他等待姜順堂把啥重要情況告訴他。
姜順堂說,有兩個事情,已經超出了我們所能理解和原諒的范圍,說實話,從我個人情感上,我很氣憤。第一個事情,我得到情報,或者說是秘密舉報,打農機廠時,他們所說的那個彈頭,是偽造的。
他一聽,臉熱心跳起來,因為這情況他早就知道了,是林集告訴他的,而他沒有對姜順堂說。
姜順堂說,不是我們派了特務,或是收買了啥人,而是他們內部有人覺悟過來,暗中向我們報告了這一情況。
他唯有點頭。
姜順堂說,如果說這件事還夠不上犯罪,還能用派性的惡性發作去理解和原諒,那么,一月三日晚上沖打劉莊和電機廠所發生的人命案件,就觸犯了刑法,完全超出了所能理解和原諒的范圍。
他想就他所知的說,那是誤傷人命,但他謹慎著忍住沒說。
姜順堂說,不知你聽說了沒有,但其實街上大字報已經反映出來了。電機廠貼到大街上的調查報告,其實就是一份寫得很好的案情報告。那個被駁殼槍打死的農民,是東郊馬莊的一個生產隊長兼民兵排長,他是到劉莊去有私事的,他與兩派斗爭沒有任何關系,他完全是無辜的。子彈確實是從門外打進去,然后擊中了這個正好坐在鋪上倚在墻上休息的農民,可以說是誤傷人命。但是,問題在于,在中了子彈之后,有人又在傷口上扎了一刀,企圖偽造現場,造成刀殺的普通刑事案情的假象,想逃避追查。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事實上這一刀,并不能消除槍擊的痕跡。問題在于,萬一這個人在中槍之后,還有救活的可能,只要及時送到醫院就可以救活呢?他們不是把四個炸壞了手的人員及時送進了醫院嗎?為啥不能把這個誤中了槍彈的人也及時送醫院呢?哪怕救不過來,話也好說些呀。但是他們就沒有這樣做,反而趕忙又扎上一刀,以造假象。你說,這是啥行為?并且,劉克成就在現場,就是他身邊的人干的,也許他當時沒來得及制止,但為啥至今一聲不吭?我們也可以說他是有連帶責任的。他企圖保護犯罪人蒙混過關。這是不行的!但現在我們暫時還保持沉默。我們現在不抓他們,不打草驚蛇,以免引起混亂,讓他們繼續表演吧。時候一到,一切都報。在文化大革命中,凡是遵照《十六條》要求去做的,不論其觀點如何,那是人民內部矛盾;凡是違反《十六條》,搞武斗打死打傷人、造成國家人民財富重大損失的,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算賬咋行呢?算這些賬不等于否定文化大革命,不等于資反路線,中央早就有不準“打、砸、搶”的《六•六通令》嘛,那也是關于文革的重要文件,也是必須執行的。只要對照中央兩報一刊元旦社論,就可以知道劉克成他們的所作所為,背離中央要求有多么的遠了。他們一直說他們大方向是對的,好像運動初期大方向對就永遠是對,就能代替一切原諒一切。元旦社論就是現在的大方向,他們遵照了嗎?他們實際上是違背和對抗。他們的大方向早就不對了,總有一天他們要認識到他們對不起毛主席。毛主席對他們這一面早就有一系列的教導,并且批準發布了像《六六通令》這樣的很嚴厲的文件,可是他們不聽。他們如果聽了,那是多么的好啊,真是有點可惜呢。對劉克成這些人,總有一天是要采取果斷措施的。
他聽著,無法為劉克成辯護,感到一陣陣深深的悲哀。
耳中聽得姜順堂在滔滔而談:劉克成犯下這么多硬性的錯誤,他自己會有數的,他表面上還沒有服輸,其實心虛。我們將因勢利導做工作。第一步是兩派實現“大聯合”,這個是在形式上實現了,雖然還是兩個山頭,但形式畢竟確立了,保持山頭就是不合法的了。就是說,現在,米已經下了鍋,水也放了,只是柴火還有點潮濕罷了。下一步是實現“三結合”,成立亭州市革命委員會,各方面恢復正常秩序。表面上看,這還遠,但實質上看,已經快了,是躁動在母腹中就要出世的嬰兒,大勢所趨嘛。劉克成現在又是控制舊市委常委,又是讓“控告團”靜坐軍管會,又是到處沖沖打打,這有用嗎?沒用!雖然在戰術上他是一出一出的很精彩。這小子要放在過去戰爭年代,也真能立些戰功、有些出息就是了。但也跟作戰一樣,你再會打仗,沒有按上面的戰略部署來打,打勝了往往就是打敗了。我看,只要我們適當時機把“控告團”這個釘子一拔,就要叫他乖乖的坐下來談。談啥?談“三結合”!給他們席位,給他們當“革委會”的常委、委員!這樣把雙方頭頭收攏到“革委會”里,然后全面貫徹《毛主席視察華北、中南和華東地區時的重要講話》,那上面講得很具體了,就是取消兩大派組織,辦學習班,斗私批修,對自己的缺點錯誤作自我批評,處理壞頭頭,抓革命、促生產。這樣天下大定,恢復正常秩序!現在是一月才開頭,估計再有兩個月,亭州市新生紅色政權“革委會”及其黨組一定能成立,然后就是成立各個基層單位的“革委會”,實現全市一片紅,這樣今年秋天來到的時候,劉克成的問題一定要解決,“秋后算賬”這一關,他們還是要過的,壞人壞事一個也跑不掉。文革呀,確實教育了干部,鍛煉了群眾,鞏固了無產階級專政……
他一邊聽姜順堂說著,一邊只感到自己作為一介書生的渺小……
回到家中,他一直抑郁著,無以名之的憂愁、惋惜、感慨萬分。
他想起魯迅在《墳·燈下漫筆》中沉痛地寫到的,幾千年來,中國人民只在兩種時代里過日子,一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一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那么眼前這個時代,從《十六條》看,它是要求“讓群眾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的,就是說,它是要開辟一種嶄新的時代,完全地與“奴隸”二字告別,即人民起來擔當天下的事情。然而,情況卻是這樣的復雜,道路卻是這樣的曲折,其中甚至已有許多的血和淚……
在家里,他就不再談外面文革的事情,而喬麗也到了臨盆的日期,就要去住院生孩子了。
第十六章 終結
午夜,軍管會里響起槍聲。郁平得到一份傳單,是瞿秋白《多余的話》。
一月八日上午,他上街到國營副食品商店去買了些東西,主要是為喬麗生養之后所需的副食品做些準備。從商店里出來,街上好像有些不對勁,無形的緊張從每個行人的臉上、身上、走路的步子上透出來,四處彌漫、擴散,他也就受著感染而緊張起來。氣溫也好像在下降,寒氣透過衣服緊貼著肌膚。
一個并不認識的人眼盯著他,對面走來,在他面前停下,為的是要跟他說一句話,說:軍管會出了《最后通牒》啦!說了就走了,并未打算聽他的回答,只是為了說出心中的一種恐懼,那走去的背影上仍向外透著緊張,身子都有點收縮了起來,被寒冷驅趕著去了。
他的心也就收緊著,判斷是軍管會要求“控告團”限時撤出,因為他們在里面鬧了有個把月了,那高音喇叭一打開,不管是說話,還是吹號,都讓人的心揪了起來。他好像還是能忍受、以至能理解的,但心里的焦慮和不滿也與日俱增。造反派為什么一定要采用這種僵硬的方式呢?軍管會為什么遲遲不能像對待他一樣實事求是地解決去年三月錯捕了這些人的問題呢?荒唐的是,“控告團”《成立宣言》上還寫著他的大名,仍然在墻上。
他從簇聚著的一小堆人那里,看到了剛才那人所說的軍管會《最后通牒》,其實是《最后通告》,鉛字印刷,字很大,只有寥寥數言,簡單說了幾條義正辭嚴的理由之后,即限令“控告團”必須在一月九日零點之前撤出,否則,由此產生的一切后果,皆由“控告團”負責。
他想,這就是姜順堂所說的“采取果斷措施”以及“適當時機”了。街上的無形的緊張空氣,就是從這份全城張貼的《最后通告》上散發出來的,伴隨著寒流,籠罩了亭州小城,抓住了人們的心。
他目不旁顧,從小巷抄近路,很快回到家中。感到小屋里特別的溫暖、安寧。他把門關掩得只留一點空隙,考慮煤爐產生煤氣的原因,而沒有把門關得太緊。他對喬麗說,外面降溫了。
一種緊張和可怕似乎已經被他關在門外,然而,外面也就有人光臨,是兩個學生,江進海、林集,兩個學生身后還站著一些學生,有男生,也有女生。他從屋里出來,又把門掩好,解釋說:我的老婆要生養了。
學生們并沒有在乎他的關門的動作,因為這么冷的天,他的屋子很小,他的臨產的老婆在里面,他們本來就沒有要到他的屋里去的打算,他們只是要跟他說一下話,要把他們的某種打算告訴他,聽聽在這關鍵的時刻他對問題是咋看的。他們神情緊張,面臨大事,望著他這個年長于他們的人,是學校里有名的老師,又有那樣不尋常的經歷,甚至有過新四軍一員的資格,而且文革以來不期然而然地跟他們發生了密切的聯系,他是了解他們的,希望著能從他這里得到最有參考價值的、哪怕是跟他們的想法不同的意見。
學生們圍近前來,江進海說,軍管會出了《最后通告》,郁老師可曾聽說?
他說,聽說了。
江進海說,我們要抵制。
學生們的眼睛亮亮的看著他。他說,我勸你們不要管這事。
為啥?江進海立即問。
他說,你們認為,現在,靜坐軍管會,是主動,還是被動?是正確,還是不正確?是得到群眾擁護,還是引起群眾反感?你們如果現在準備抵制,我勸你們不要忙,要抵制來得及,你們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把《元旦社論》好好從頭到尾學習一遍,然后再作決定,好嗎?“控告團”是有我的名字,但我本人沒有同意。別的我也不好說啥了。我馬上就要送喬麗到醫院去生養。實在很抱歉,我說不出別的更好的意見。你們一定要慎重而又慎重,學生不要管這事了,啊?
說罷,他就往回走,把門又虛掩成那樣,好像把自己與學生、與外面世界小心地隔開來一樣。他的心里很不好過,他應當去領著他們學習《元旦社論》才對,他應當一直跟著這些學生,決不讓他們采取任何不正確的行動才對,他應當對他們更熱情更關心一些才對,可是他像個自私的冷血的動物一樣,就丟下他們回到自己的小窩里來了。他是不是讓他們失望了?這是一定的。但他無法不這樣。他沒有負起他應當負起的責任。他是一個膽小鬼,而且還有點暗自慶幸在這關鍵時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與那些事無關了。他有點看不起自己,但也無奈,任由自我的渺小的靈魂像一條蟲子一樣可憐地孑孓地掙扎著。
學生來,啥事?喬麗問。
軍管會出了《最后通告》,限定了時間,要“控告團”撤出,但是學生說要抵制,我勸他們不要這樣。
喬麗嘆了口氣。
我們馬上就到醫院去吧。他決然地說。
這時卻來了一個女生,說:大家派我來幫助師娘。
學生的這份關心,真是沒想到。他心中一陣愧疚。
在去醫院的路上,他試著問這個女生,街上關于劉莊事件的大字報,你們看了嗎?女生說,看了。他問,對那個農民的死,你們是咋看的?女生說,那個農民死得當然無辜、不幸,但那是誤傷人命。他說,另一派的大字報上不是說后來又扎了一刀嗎?女學生說,如果這樣,這事情當然不好,將來由個別人自己負責;但有缺點的戰士終究是戰士,完美的蒼蠅終究是蒼蠅。他聽了倒也無話可說。
到了醫院,住進了婦產科。正是喬麗工作過的地方,熟悉的醫生護士們都來問候喬麗,表示祝賀,這祝賀的后面隱含著對他們的同情,也就在不言之中了。他們感謝了那個女學生,讓她走了。這樣,他就一直守在醫院里,卻也借此躲開了外面的世界。婦產科的大病房里,有剛剛生了孩子的,有等待著生孩子的,還有正在送進產房去生孩子的,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加上產婦的家屬人等,以婦女居多,小聲地說著話,品評著剛出生的嬰兒,談說著產婦生孩子時的種種情況,一派興奮的、神秘的、有樂趣的、充滿無限希望的氣氛,與外面正緊張著的運動形勢,是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他呼吸著產婦病房里特有的一種氣息,那是新生嬰兒帶來的溫馨和希望的氣息,以及產婦們的極其安祥的氣息。
喬麗來了陣痛,被送進了產房,他不能進去,就到產房外面的窗子下面去。窗子很高,里面窗簾厚實,遮掩得也很仔細,啥也不會讓外面看到。他只有站在那窗下發揮耳朵的功能,希望能聽到一點啥動靜,然而徒勞,他只是站在那里可憐地焦慮著罷了。
午夜很冷,幸而無風,天上星空似乎低了許多,星星也大一些,叫人想到“天似穹廬”的這個比喻。仰望“穹廬”,深夜繁星綴滿,簡直是華麗而輝煌的。
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清脆而分明的“噠噠噠”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噠噠噠”!難道是槍聲嗎?但接著他聽到的是嬰兒的啼哭,分明是從產房里傳出來的。他連忙奔進屋,到產房門口去,一個護士走了出來,認得他,對他說,郁老師,恭喜你,大人孩子都平安,你有女兒了!他連說謝謝,內心充滿對冥冥的感激之情,淚水滿眶,很想大哭一場。他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半,是一九六八年的一月九日了。軍管會《最后通告》所限令的時辰已過。那么剛才的“噠噠噠”定然是槍聲了?!他不敢再想下去……
護士人員將喬麗和孩子送回病房躺下,疲憊已極的喬麗幸福地閉目養神,或者是睡著了,那么美麗,嬰兒就睡在她的身邊。他坐在床邊椅上守護著,后來不覺也就睡著了,睜開眼時,已經天亮,喬麗正無限愛意地端詳著她的小寶寶。
他出去忙喬麗的和自己的早餐,屋外很冷,天寒地凍。一出醫院大門,覺得人們的臉上以至走路的腳步上,都在向他傳遞著一種緊張的空氣,好像發生了啥最可怕的事情。他想起夜里似乎聽到了槍聲,心頭不覺如夢方醒,一定是的了。到底發生了啥事?他想知道,又怕知道。他就只管忙自己的事去。燒餅、饅頭、豆漿,都買到了,他也就聽人們低聲地驚恐地說著“軍管會里打死了人”。他不及細聽,心被恐懼感抓住,他的神情他的腳步不覺又把這種恐懼傳遞到空氣中去。他趕快到家中,有點顫抖著吃了燒餅,喝了兩口熱水,接著就把豆漿煮過,把饅頭蒸了一下,用舊棉衣包了保溫,送往醫院去。
可怕的消息也已經傳到了產婦病房里,喬麗問他,在外面聽到啥消息嗎?這里的人說,夜里軍管會里開槍打死人了。他回避著說,現在不談這個事。就服侍喬麗吃早飯。嬰兒還不能喂東西,只能用一滴兩滴水去滴在她的小嘴上,使她不要嘴干,小家伙的嘴巴也就竟然砸吧起來,而且還睜開了眼睛。他和喬麗看著都笑了。那孩子一目了然是像喬麗的,這很合他的心意。
婦產科的熟人照顧他們,正好有一間單獨病房空下來了,立即就將喬麗轉移了過去。這樣就方便得多,更安靜些了。到上午十點鐘時,有兩個女學生找到婦產科來,找到了他們,說是來幫助他們做事的。他們真是感激萬分。但暫時還沒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尿布才用臟了一塊,她們發現了,拿去洗凈,晾在暖氣管上。她們喜愛地看著嬰兒,說著贊美的話,讓喬麗很高興。作為醫校的學生,她們就是將來的護士,作為女孩子,她們也是將來的小母親。她們的到來,更給小屋里帶來了生活的家庭的氣氛,因為他和喬麗在亭州并無親人,她們就像是來探視的親人一樣,彌補了這一缺憾。
喬麗問起外面的情況,兩個女生看著他,似乎不想在剛剛生了孩子的產婦面前說那可怕的事情。而喬麗卻說,不要緊,我已經聽到一些了,你們說吧。于是,他也說,你們說吧。
這樣,他和喬麗初步知道了從昨天晚上起,軍管會里發生的事情。
原來,江進海他們昨天上午從他那里離去之后,倒是聽了他的話,沒有采取啥抵制的行動,連一張大字報也沒有寫。到晚上的時候,《最后通告》所限定的時間一小時一小時逼近,空氣格外緊張起來,街上行人明顯減少。十一點鐘的時候,江進海林集他們到軍管會里去一看,“控告團”一個人也沒有,軍管會里空空蕩蕩。江進海非常氣憤,說,這么怕死啊。他們火撥撥地到“工紅”司令部去。工人頭兒們都在,江進海對他們說,軍管會里一個人也沒有,“控告團”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要撤出,也不能這樣不聲不響的撤出,應當堅持到天亮,堂堂正正的撤出來。江進海這個觀點,“工紅”的頭兒們都同意,有的頭兒說,我馬上就去,大不了就是一死。江進海也不等他們做決定,說,我們學生跟你們一起去堅持到天亮。就這樣,學生又打了先鋒,“控告團”的事情成了學生的事情。江進海他們幾個人返回軍管會,上了小樓,打開高音喇叭一喊,一會兒的功夫,上千的學生從四面八方進了軍管會,就連江進海自己也沒有想到振臂一呼,會有這樣大的響應,學生們好像本來就都在四周等著聽到這一聲號令似的。
江進海把學生在軍管會大院里集中起來,排成隊伍,只見黑呼呼的一大堆人,他站在前面講了一通鼓氣的話,接著就領著隊伍上大街游行。天氣雖然很冷,但學生們熱血沸騰。學生隊伍后面自覺地跟上了很多的工人。亭州大街空無一人,但他們把主要的街道都游行到了,口號呼喊了一遍又一遍。后來隊伍就回到軍管會,江進海對大家說,一定要堅持到夜里零點的到來,天亮以后撤出。學生們四下散了,但都在軍管會里,其中也有不少的工人。江進海他們就上了“控告團”占據著的小樓,這兩個女生也上去了。屋子里有不少人,擠得滿滿的。那個說不怕死的工人頭兒確實也去了,是運輸公司的鄭林。樓上的人用桌椅堵住樓道,以防止部隊沖上來趕人。后來,大家都站在一起,共同面對著桌上的一只小鬧鐘,零點快要到了,時針分針將走到一起,只剩下五分鐘。小樓上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大家都不說話。江進海說,大家唱《國際歌》。工人女播音員把旋鈕調了一下,讓歌聲傳出去。于是唱起了《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唱得很全,因為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家都把歌詞唱熟了。唱好了歌,大家都不說話,眼睛都看著小鬧鐘,看著兩根針一點一點地并攏,一時萬分地寂靜,空氣都凝固住了,好像等待著“轟隆”一聲,火光沖天,大家壯烈犧牲。
但是,零點過了,并沒有發生爆炸或槍彈的襲擊,任何可怕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一陣奇特的寂靜過后,大家發出了歡呼,并且喊著“毛主席萬歲”。下面似乎應當是撤出了。但江進海說,我們不能半夜里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少數人留下來就在這里休息,多數人回家,早上六點之前必須到軍管會來集中,當著全市人民的面,舉著旗幟,正式撤出軍管會。
江進海這個提議沒有人反對。于是大家都散了,有些人就在小樓上沒有走。她們兩個也沒有離開。槍聲響了之后,許多人都重新涌向了軍管會,那時好像也沒有想到怕死。她們二人正好一起下樓有事去的,回小樓時親眼看到申恩梅被打死在樓梯上,是頭部中了兩槍。
說著的女生不說了,怕喬麗聽了不好。喬麗說,不要緊,我也是學醫的,我不怕這些。那女生說,估計是大家散了之后,軍管會里沒人了,只剩樓上少數人還在,這時候部隊的人就從埋伏著的地方出來了,他們進入小樓,守在樓梯下的走道上,準備上樓。申恩梅正好下來,這就成了目標。一槍打在太陽穴上,從左穿透到右,一槍打穿下巴。銅號還背在他的身上。
他嘆了一口氣,想起了那個工人和他吹的號。想起他夜里聽到的槍聲,就在那一刻,他的孩子降生了。
另一個女生膽怯地說,早晨又打死了兩個人。
但是早晨的槍聲他沒有聽到,可能當時他是睡著了。
早晨的情況是這樣:一個女孩被打死在機關后面宿舍區大院的一個廁所旁邊。子彈正好穿過喉部,活不成了。可能她是起早出來有事的,天剛亮,部隊撤退,發現前面有人影,就開了槍,大家分析說一定是這樣的。其實這時不開槍也不會有人阻攔他們撤退。
他問,那女孩多大?啥樣?
女生說,那女孩看上去是個初中生,挺好看的,她爸爸是宗進庭。
啊!是小宗靜嗎?他和喬麗都驚呆了。他的頭皮一陣發麻。這時他好像才感到這一切是多么的可怕。
你們認得她?女生問。
我們認得。他說。
太可惜,太可惜了。女生擦了一下眼淚說。
還打死一個啥人?他問。
還有一個人,穿著粗藍布的勞保大衣,是大早出來排隊買煤球的,聽到軍管會這里出了事,就來看熱鬧,在軍管會里亂走,撞見了,被打死,趴在地上。
唉!他唯有一聲悲嘆。
我弟弟當時也在場。一個女生說。
你弟弟?
我弟弟才十一歲,也是家里叫他去排隊買煤球的,拿一個破籃子去,里面放一塊磚頭,挨次排在煤炭店門口就行了,那個被打死的人帶來的破籃子就排在他的后面,還跟他說過一句話,說,娃兒,我排在你后面。我弟弟在軍管會里看到十幾個解放軍被群眾圍堵在屋子里,指責他們打死了申恩梅。解放軍每個人手里都有槍,腳上穿著高幫翻毛皮鞋,好像是電影上看到過的那種,我弟弟盯著那皮鞋看,一個解放軍對他說,小鬼,走開!這里危險!他曉得怕,就走了開去,后來就聽到槍聲,看到群眾驚散,那一隊解放軍沖出屋子,向大院深處跑步撤退。現在,那三個被打死的人就擱在軍管會大門口。
啊!唉!他是只有嘆息了。
家里沒有人來收尸嗎?喬麗問。
沒有,死者家里都沒有人來,就連宗進庭家里也沒有人來。
唉,真糟糕,太糟糕了。他說。
就這樣,他大致曉得了情況,心中真是感慨萬千,覺得無從說起。喬麗說要去看望蘭貞,但她還不能出院,只好由他先去看看。
蘭貞家的門關著,他敲了幾下,門開了,是宗真,見到是他,叫了一聲叔叔,讓他進去,又關了門。蘭貞從屋里走出來,也就拭淚了。
他說,真不幸,多么好的孩子。
蘭貞說,老宗可能還不知道。我們也不好去告訴他。
他說,我馬上去,是不是讓他回來一下?
蘭貞忙說,不要,情況太復雜。
他立即意識到,是的,宗進庭不宜到軍管會門口去看那被槍打死的女兒。即使宗進庭現在已經知道了情況,也只能忍著悲痛,不要有任何言論行動,以免遭誤解和利用。
他說,你們的處境真是太難了,但目前還是只有忍耐、等待。
蘭貞說,人反正已經死了,隨她去吧。蘭貞拭著淚。他說,喬麗要來看你的,但她剛剛生養,還沒出院。
蘭貞“噢”了一聲,問生個啥?他說,是個女孩。蘭貞點頭,說,叫她不要來,我去看她。
一切都不要再說啥了,一切的話都是多余的,沒有任何東西能挽回和彌補這種損失,失去的永遠失去了,小宗靜再也不能復活過來,而且還擱在軍管會門口,躺在嚴冬的寒風之中。
從蘭貞家出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到軍管會門口去了。三個死者確實被擱在軍管會門口,行人目不旁顧趕緊走了過去,有的近前來看一眼,馬上也就離開。小宗靜安靜地閉著雙眼,蠟黃的臉上落了一層寒風刮來的灰沙,一顆子彈左右洞穿了她的咽喉,要了她的性命和一切。那個申恩梅的中彈情況,正如女學生的描述,而那個不知名姓的人,胸前中彈,血跡染污了他的藍粗布勞保大衣。
他也像近前來看一眼的人一樣,面無表情地離開這是非之地。 “天地無全功,圣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頭腦里忽然冒出《列子》里這幾句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遇到了劉鎮琛,正向他走來,他也就讓到路邊,以便說話。劉鎮琛說,早上我都沒有敢出門,這會兒才出來看看。槍一響,就都要冷靜下來了,還是要坐下來談大聯合、三結合,把運動收起來。他說,是的,都該冷靜下來了。
與劉鎮琛分手后,又遇到范公望。這時候他不想聽他高談闊論。他抱歉說,老婆剛剛生養,要去照應老婆。范公望卻說,在農村里,剛剛生養的女人,天寒地凍的,就自己下河邊洗尿布了。他只好站下來,聽范公望說幾句。
范公望說,亭州是小城,它像大海的一個泡沫,同樣能反映大海的波動。我們是渺小的,但我們同樣能思考世界。
他看著范公望,等著聽這兩句“序言”之后的“正文”。
范公望說,亭州的槍聲在“鵲湖事件”中響過一次,在“劉莊事件”中響過一次,這回在軍管會里再次響起。“演習”認真到響起了槍聲,說明著“反題的自身”走到了盡頭。只讓它“演習”一次也就足夠了。人們最怕的就是槍聲,再也不愿聽到。《形式論綱》已經被柳春芳燒了,但它仍是存在的,它將很快由歷史以事實的形式寫在世人的面前。
他說,我得走了,喬麗剛剛生養,生下一個女娃。
范公望大笑,說,我也告訴你,柳春芳懷孕了。
跟范公望告別之后,他選擇從大街上走。街上比起往日,人少得多,大字報也都是舊的,人似乎都盡量在人行道上走,躲著啥似的。《最后通告》言出法隨,沒有手軟,令所有人膽寒。
他走著,看到在大街上的一處地方,聚集著上百人,都靜靜地仰頭聽著。原來,在街邊一個二層樓上有人在擴音器里講述所謂事件真相,他聽出來了,是江進海,憤激昂揚。他只覺得擔心和害怕,他快步走了過去。
但他被人一把拽住了,是包吉。他說,我有事,我老婆生養了。包吉竟大大咧咧的說,槍一響,當真把人都嚇住了?他規勸道,發生這樣大的事情,你們也應當冷靜下來了!包吉一怔,收斂了剛才的輕浮麻木,說,頭頭部正在研究下面咋辦,“控告團”的事情,難道就這樣結束了?
他掉頭就走。包吉說,你不睬我們了?聲音里顫動著一種可憐。他掉過頭來,對包吉說,現在這個結果,你們還要做啥?不要再搞任何小動作了,老老實實服從《元旦社論》,已經沒有別的可能了。
丟下這句話,他就走了,他能感到包吉望著他,似乎還想聽他說幾句,哪怕罵他們幾句也好。勇敢的闖將包吉現在露出了悲傷、迷惘和孤獨。他堅決地離開了包吉。他還將離開劉克成,離開江進海、林集,離開他們的這一切。他的頭腦里出現寒風中小宗靜可憐的遺體遺容和襁褓中剛出生的女兒的紅紅的小臉蛋,心頭一陣痛楚,止不住一股淚水涌了出來……
然而,他卻遇到了林集,那兩片白色眼鏡片,像兩個白色而模糊的大眼睛,正瞪著他,那臉是慘白的,人也走到他的面前來了。
“你……”,一剎間,不知從何而來的一種恐怖,像冷電在他身上一過,令他一顫,竟說不出話來似的。
林集沒有說話,把一份油印傳單送到他的手上,對他有點慘然一笑,說,這是瞿秋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寫的《多余的話》,給你看看。
他一看,先是一首聞一多的詩:
淚繩捆住的紅燭,
已被海風吹熄了;
跟著有一縷猶疑的輕煙,
左顧右盼,
不知往哪里去好。
啊!解體的靈魂喲!
失路底悲哀喲!
然后是“按語”,說:
“到目前為止,人們認為,瞿秋白是在國民黨槍口下從容就義的,這當然是真的;現在發現的這份材料里,他卻稱自己是‘叛徒的一種’,說‘決不愿冒充烈士而死’。他這樣寫,與確實是從容就義的他,二者共存于一個統一體內,我們該如何認識?請你自己往下看,并作出自己的判斷。”
他倒抽一口冷氣,一抬頭,看到林集已經離去,背影有些孤獨。這孩子平常總有些話要對他說,現在好像已經覺得“多余”了?
他站在路邊一口氣就把材料看完了。真想不到瞿秋白在最后的時刻,會寫出這些話來,簡直令他震驚,轟毀著他的頭腦,真是有點“失路底悲哀”。但是,他又不能不覺得,那寫的是真話,是一種可以理解的真實的心情和思想。從文筆上看,材料可信。林集他們翻刻這份材料,是啥想法呢?他把傳單折起來,在身上收藏好,繼續走他的路。瞿秋白說的那些不同尋常、卻有著驚人真實的話,一句一句在他頭腦里跳動著:
不幸我卷入了“歷史的糾葛”……一場誤會,一場噩夢……一只羸弱的馬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一步步的往上爬……最好是趁早結束了吧……其實,最理想的世界,是大家不要爭論,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一出滑稽劇就此閉幕了……我始終不能克服自己的紳士意識,我終究不能成為無產階級戰士……不管宇宙的毀滅不毀滅,不管革命還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一生的精力已經用盡,剩下一個軀殼……
這樣的一九三五年的瞿秋白,跟一九二0在《餓鄉紀程》中說“我總想為大家辟一條光明的路”,因而獨自到十月革命剛三年的俄國去作考察,“求一個‘中國問題’的相當解決”的壯志凌云的瞿秋白,卻是同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的思想受到著一種極大的震動和轟毀。面對慘烈的斗爭現實,瞿秋白這樣杰出的人尚且如此,何況我輩、何況林集這些孩子們呢?歸根到底,人是平凡的,人需要最平凡的生活。崇高也會令人難以忍受。跟崇高,跟“歷史的糾葛”,說聲再見吧。從這聲音太多太嘈人的世界,到一個安安靜靜的世界去吧。頭腦里忽又蹦出朱自清的一句話,意思倒些相近:“看不清現在,摸不著將來”。
本來有點茫然失落的意緒,似乎得到了一種安頓。拐了一個彎,進入小巷,他裹緊了一下衣服。似乎還想考慮啥,但頭腦里已經一片空白。
小寒剛過,氣溫降到零下七度,加上五級西北風,天是特別地冷。
(全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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