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2013年1月28日,禮拜一,薄暮中的北京,在那寒風撲面的金融街頭,走來了一位胖大和尚。只見他袈裟披雪,慈眉凝霜。抬頭望了數眼,隨口唱到:“彤云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其實這和尚乃無病呻吟,此地既非荒村,他也并不愁煩,快驢加鞭往前趕,這廝去的是首都電影院。
進得山門,一群阿訇老道修女仙姑撲上來打千問安。和尚一看,皆是舊年相識,遂稽首恭維道:“久違久違!文章西漢兩司馬。”對方也不含糊,立刻躬身曰:“豈敢豈敢?經濟南陽一臥龍!”寒暄已畢,和尚問:“正兒八經的,今兒晚上看什么片子啊?”眾俠齊聲道:“云圖!”
云圖?和尚立刻想起天氣預報。遂問,是科教片嗎?教咱們看云識天氣,還是教咱們看陰霾識政治?眾俠曰不是。和尚又想起《楊三姐告狀》中廳長的那句臺詞:“龍圖?我嘛也不圖!”于是問,這個云圖跟那個包龍圖,是嘛關系?一位嬤嬤說,嘛關系也沒有,介個云圖,是一部美國大片兒,操刀手是三位“最不可能合作的偉大導演”,一共由六個故事P成,絕對很黃很暴力,而且里邊還有周迅被糟蹋的鏡頭,可好看啦。
說著有人呈給和尚一本宣傳冊,里面的文章高度評價此片“有點得瑟”,說“人類很復雜,歷史很簡單”,說“人類有多復雜,《云圖》就有多復雜”,說“《云圖》其實從頭到尾講的都是一件事:人類對命運表象的懷疑”,說“探尋的仍然是人類文明衰落與重生的規律性與可能性。這也是這部號稱史上最復雜電影的復雜之處”,說“《云圖》展示了不同時代不同人的反抗——反抗宿命,反抗因果,反抗馬爾薩斯,反抗社會達爾文,反抗任何形式的烏托邦,人類需要不停地追尋,直到找尋到那個被喚作靈魂的東西”……
和尚不耐煩地想,介都整成媽媽的繞口令了,介還是看電影嘛?介不是北大中文系的二把刀教授上課嘛?
入場坐好,一個小魔頭送來一桶爆米花和一大杯熱飲,吃喝幾口,就拉燈開演了。和尚入定細看,只見氣勢磅礴,天上人間,六合彩票,滾滾翻翻,一會歷險,一會背叛,夏威夷部落仇殺,克隆人舉旗造反,有人大搞同性戀,有人逃亡瘋人院……看得和尚嘴如彌勒,目似觀音,好一部《云圖》哇,真是黑云壓城、彤云密布、彩云飄蕩、祥云滿天,整得你云山霧罩、云譎波詭、云蒸霞蔚、云行雨施、云海玉弓緣啊。
看罷起身,各方施主交口稱贊。走出放映大廳,見走廊上架起采訪攝像機,江小魚海大富等正在神侃。和尚隨王小東蔡小心黃紀蘇諸掌門步出大廈,燈海如云,撲面而來。和尚吸口冷風,慨然嘆道:“這《云圖》,實乃人圖也。”張天師問:“和尚此言何解?”
和尚漫步風中,侃侃剖論。此片穿越六處時空,匯集八部天龍,表面上云里霧里,實際上就三個字:“大家都是人也。”好多教授喜談人性論,而其所論人性,一為抽象虛空之人性,二為低級卑瑣之人性,不是誤入神壇,便是墮入魔道也。此片以時空變幻掩人耳目,頗有“炫技”之嫌,實則極力展示人性之邊際,正合孔夫子“叩其兩端,得其中庸”之道也。
申而論之,克隆人,是不是人?同性戀,是不是人?精神病,是不是人?黑奴,是不是人?蠻荒土著,是不是人?不按潛規則辦事的社會成員,是不是人?當我們在今天的日常情境這般提問的時候,誰都會道貌岸然地回答:“他們是人。”以此表示自己受過文明的教育。但真正與這些“邊際人”,或者說,是與我們自身的“邊際層面”接觸之時,很多人會自覺不自覺地忘了他們是人,忘了“他們”是跟“我們”一樣的人。
今天的社會,基本可以接受同性戀人群,因為人家本來就跟大家一樣,對社會無害,對他人無妨。我們也會為黑奴伸冤,因為他們的悲慘已經成為了歷史。但是我們對蠻荒土著呢?即使我們“善待”他們時,難道我們不是懷著高尚的優越感去實施的嗎?我們對他們的“保護”和“憐憫”,與我們保護野生動物、以便讓自己的世界更好看更舒服,有多大的區別?我們對“精神病”呢?誰來規定某些人是精神病?這個極具人性深度的問題,中國的魯迅和法國的福柯,都為我們探索到了振聾發聵的地步。我們把那些“不合常理”的人命名為精神病,然后限制他們的自由,只要他們被“關進去”,從此他們的任何辯解和申訴,都被當作“瘋話”,可以置之罔聞;我們可以隨意懲罰和管束他們,直到他們“改邪歸正”或者死亡。我們如何證明真正患有精神病的不是我們呢?難道就因為我們人數眾多、擁有科學、法律、媒體和國家機器?與此類似,我們對待那些不按潛規則辦事的社會成員,不是跟我們對待精神病如出一轍嗎?
唯一尚未在現實層面進行討論的,是克隆人問題。這既是該片最吸引人的一個線索,也是該片本應挖掘得更為深刻而略顯遺憾之處。當我們用自己的基因,以蛋白質為原料,在培養室里造出了跟我們一樣的克隆人時,他們在生理和心理各方面,都與我們一樣,都能夠飲食男女,都具備喜怒悲歡,都有智慧、意志、感情、欲望,唯一不同的只是誕生方式。那么他們可以擁有和我們一樣的“人權”嗎?他們注定就是我們的勞動工具和享樂玩具?他們不能頂嘴、怒目、抗議、罷工?不能聊天、閑逛、戀愛、參政?否則就要“死啦死啦的干活”?司馬大俠用東北話說得好:“整了一批克隆人兒,不聽話吧,都殺了,再整一批。”
其實世間所有生命,都源于DNA的自我復制,從科學的角度來看,我們大家,也都是“克隆人”。正像已經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千方百計禁止他國擁有核武器一樣,已經成為生命的,也千方百計限制其他生命的等級和自由。《云圖》一片,正是從豬羊一樣被任意殺戮、白花花的尸體掛滿車間的克隆人鏡頭中,推出了一個宇宙間樸素的生命哲學——造反有理。真正的造反不是為了搶錢搶權搶女人,而是白云蒼狗,無所圖謀的,因為那不過是,生命的本能。
話說2013年1月28日深夜,一個胖大和尚臨睡前,身穿直裰,就著昏黃的壁燈,捧著《金剛經》胡亂念道:“須菩提,于意云何?如來有所圖不?”半空中聽得一個聲音:“如是,世尊,如來云無所圖。”
閱讀(57萬)2月7日 00:54
本期博客思考題:
1.天氣預報中的“云圖”是什么意思?
2.孔和尚的評論在文體上有何獨創?
3.本文前半是否屬于東拉西扯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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