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的琴》:工人階級的寓言與荒誕
★郭松民
電影《鋼的琴》被譽為“2011年口碑第一強片”,看來并非溢美之詞,筆者最近出差比較多,遇到的朋友左中右都有,但凡看過的,都說是好片子,這就不簡單。
影片一開始,就是一個頗具黑色幽默的場景:下崗工人陳桂林,組織了一個小樂隊,唱著前蘇聯歌曲《三套車》,為一次葬禮助興。靈棚就搭在一個發電廠的圍墻外面,背景是兩座巨大的冒著水蒸氣的涼水塔,一望而知是建于“一五”期間的大型國有企業,靈棚的橫幅上寫著“沉痛悼念母親”。
導演安排這樣一個畫面是意味深長的,因為曾經有不少下崗工人把國企深情地稱為“國企媽媽”——陳桂林們參加的葬禮,其實正是“國企媽媽”的葬禮,國企死了,陳桂林們也就成了孤兒。但他們似乎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悲劇,沒有意識到和國企一起被埋葬的,還有自己的政治和經濟地位,反而按照吩咐把曲調從沉痛舒緩的《三套車》,換成了歡快熱烈的《步步高》,這的確是夠荒誕的,但也頗為真實地反映了90年代國企改制高峰時,相當一部分工人的精神狀態,他們被忽悠了,還真的以為國企改革符合他們的“長遠利益”呢。
作為“共和國長子”的國企死了,陳桂林和他的工廠同事們也就只能作鳥獸散,各奔東西,自謀生路,從頭再來。在他們當中,好一點的賣唱、殺豬,次一點就變成了黑社會、小偷和賭徒,曾經是統一的、自豪的,占據社會舞臺中心的“工人階級”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群掙扎在社會邊緣的流氓無產者,小手工業者等,他們的命運,更大的可能是向下墜落,只有極個別人,才會由于某種偶然的機緣或特殊的條件,上升為“中產階級”。
但舞臺中心的空白還是要有人來填補的,什么人呢?“賣假藥的”。近三十年來中國社會轉型的本質,就是“賣假藥的”取代工人階級成為“領導階級”,陳桂林風姿綽約的妻子就是跟“賣假藥的”走了,然后她又帶著被金錢支撐起來的自豪感回來了。這次回來,她不僅把“她們車間所有的女工都請去吃飯”,還要帶走她和陳桂林的女兒,理由居然是“讓她受到更好的教育”。
影片是在用一種趙本山式的調侃來講述這個故事的,但筆者卻體會到了一種“含淚的微笑”——曾經支撐起共和國脊梁的產業工人淪落了,靠坑蒙拐騙發家致富的“賣假藥的”隆重登場了。“賣假藥的”雖然在影片中從來沒有真正露面,但他卻給陳桂林制造了一種無法承受的壓力,透過陳桂林的壓抑與無奈,觀眾能夠清晰地感受“賣假藥的”驕橫與貪婪,他儼然代表了“先進生產力”和“先進文化”,他不僅奪去了陳桂林的愛情,甚至還要壟斷藝術,奪去陳桂林未來的希望——他的女兒。
初看這部影片時,我一直有一點不解:陳桂林除了會拉手風琴,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過人的地方,何以能夠有如此巨大的號召力,把淑嫻、王抗美、大劉、胖頭、季哥、快手、二姐夫,包括當年留學蘇聯,曾經為女工偶像的“汪工”等都動員出來,參與他近乎荒誕的制造鋼琴的行動呢?看到后來我就明白了,真正把他們動員出來,正是那個“賣假藥的”,他要奪去陳桂林們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尊嚴,這迫使他們不得不“發出最后的吼聲”,用制造“鋼的琴”的來進行反抗。
但陳桂林們的悲劇在于,他們沒有意識到,時代已經變了。不經意間,他們已經置身于一個市場-金錢的時代。在這樣時代,陳桂林們所擁有并長期為之自豪的技術、友誼、愛情……甚至團結等,都變得一錢不值,真正能夠君臨天下的只有金錢。制造“鋼的琴”行動,根本改變不了這一格局,所以他們的反抗,與其說是一種“反抗”,不如說是一種毫無希望的“掙扎”。已經和“賣假藥的”鬼混在一起的陳桂林的妻子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對整個事件都采取了冷眼旁觀,好整以暇的態度,靜待陳桂林們的失敗。
“鋼的琴”果真造出來了,陳桂林們不愧為為世界上最優秀的工人;但陳桂林們也果真失敗了,“鋼的琴”的竣工儀式,也是他們的失敗儀式——最后,當他們開動吊車,在靜穆的氣氛中,把這架沉重、冰冷、寒傖的“鋼的琴”緩緩吊運到空曠的廠房中央時,“鋼的琴”預設的主人——女兒,已經和妻子一起整裝待發,準備投奔能夠給她“更好教育”的“賣假藥的”去了。
在整個影片中,陳桂林們始終都是處于一種“自發”的而非“自為”的狀態,他們始終沒有從宏觀上去思考自己的命運,而只是試圖依靠親情、友情、技能和勤勞等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故事悲涼的結局又似乎在提醒觀眾,如果陳桂林們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妻子與女兒,而不考慮通過某種整體性的方案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則他們不僅會失去妻子,還會失去女兒。故事講到這里,馬克思的名言“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也就呼之欲出了。
當然,這個道理可能并非是編導主觀上想告訴我們的,但卻是人物命運的邏輯和生活的邏輯所決定的,編導只要不故意違反、扭曲這個邏輯,則這樣的結論一定會自然浮現出來。試想,除非重建公有制,否則的話,陳桂林們作為一個整體,又如何能夠戰勝“賣假藥的”,回到舞臺的中央呢?
有趣的是,從激進批判的角度看,這部以下崗工人為主角的影片所訴求的對象,卻恰恰是以“賣假藥的”為代表的市場成功人士,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城市的中產階級,目的是要喚起他們的同情,贏得他們的淚水,讓他們做出某些善行來撫慰自己的良心。影片講述了下崗工人的苦難,但卻用喜劇手法做了柔化處理,小心翼翼地避免刺激任何人,這是這部電影能夠贏得幾乎各階層人士“口碑”的一個主要原因,不過,這也微妙地反映了中國底層電影的某種困局,并為其未來發展預留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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