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一場大雪的降臨,把眼前的世界裝扮得煥然一新。就像黑夜能掩蓋丑陋、王權能掩飾罪惡、虛假的教育和宣傳能愚弄民眾一樣,我眼前的村子里已經看不到貧窮和骯臟了,處處都是白色,處處都是純凈,小小村莊簡直進入了童話里的世界。
我們這個村子位于干涸的河床之上,松軟的沙土特別適合樹木的生長,所以村里到處都是樹。春夏之際,樹木繁茂,遠看恰似叢林一般。
村外則是田野、河流、長堤和四散的水塘。田野的色彩隨著莊稼的不同而四時變化,河邊的荒林、堤上的綠草、水塘邊的灌木則構成一道道凝固的背景。
但是,一到冬天,這個村子就顯露出骯臟和荒涼的一面了。
到處都是枯樹,滿地都是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包裝盒、玻璃瓶,幾十年來被人遺棄的不可降解的垃圾,堆砌在各個角落,包圍著整個村莊。
草木繁茂的春夏,每個角落都會長出灌木和野草,也能很好地掩蓋這些垃圾。但到了冬天,只有大雪才能把它們蓋住。
雖然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各地游蕩,但每年都會回村里住一段時間,種地、栽樹、養花,不是為了收成,只是為了感受這里的自然,感受周圍的貧窮,感受這個變化的世界上某種不變的定西,好讓自己心態平和下來。
下雪了,我的心態也就更平和了。
“春游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這首詩雖是古代文人的作品,但如今,這種境界,恐怕只有我們農民才能體會到。
如今的文人都成了商人了?還是六十年前真正的文人就已經消失了?
其實,這首詩,是鄰居家的大叔在雪地里高聲吟誦時被我聽到的。
這位大叔山羊胡有一巴掌長,住在一棟靠粗木棍支撐住后墻的老房里。他有八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一個兒子送人,一個兒子至今快四十歲了還沒娶老婆。還兩個兒子在外省做生意,多年也不見回家,其余的幾個,都是靠種地和偶爾外出做工過日子。
他的老伴已經臥床多年,靠他一人照顧。去年,我請他寫幾個毛筆字,他說:“我的手已經握筆不穩了,怕沒幾年活頭了”。
上次我問他多大歲數,他的回答是:“我只記得自己是民國21年出生的,今年是民國99年。”
他的父親曾經是村上唯一的讀書人,也是私塾的教書先生,民國初年,他的祖父往漢口跑水路生意發家,是村里最大的富豪,不過后來,在某次政治運動中,他家被劃成地主,土地充公,房子被分,他父親這個從不欺負別人的教書先生還多次被人吊在樹上。
他自己,從小入私塾讀書,寫得一手好字,到他十五六歲的時候,還沒出學堂,命運就改變了。
曾經最富的人,變成了最窮的人。
如今,在村子里,我被看成是富人。無賴之下,對于村里的窮人,我只好私底下派幾個小紅包。對于這個大叔,每年,我都特別關照。
他家的神龕上藍紙黑子掛著一首漂亮的書帖,“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是他少年時代在私塾學的詩——大概他還時時夢想少年時代的幸福生活吧?
下雪的這幾天,我一直沒出過門,只是看看電腦,翻翻書,有時候,我會站起來看看窗外,經常有人在門前來回走過。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用一根繩子拉著一個木箱在雪地滑行,不時回頭教訓坐在木箱上的小BB:“坐穩了,莫把手伸出來”。
一群小孩高聲叫著,相互追逐,專挑沒有腳印的雪地跑,一邊在雪堆里燃放鞭炮,不時還傳來大人的呵斥聲。
一個駝背的老太太一邊走,一邊高聲跟人拉家常:“他在床上一會屎一會尿,我只能用個木桶給他接著”——她說的是她的老伴。這時,她在路邊發現了什么,彎腰拾起一個剛被人遺棄的紙盒,說:“給爐子生火好用得很”。
一個身著厚棉衣的老頭子從田里回來,背著長長的鋤頭,在門口遲緩地移動著。
如今,在互聯網提供的衛星地圖上,也可以找到這個微塵一樣的小村子。
我的鄉親們,世代就在這里為生存而拼搏,種地、蓋房、納稅、生兒育女,并為官府提供糧食和勞役。每一代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在這里上演著;每一代人,都是歌于斯,哭于斯,葬于斯。在某些人的眼里,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命,也跟微塵一樣的渺小。
如今的農村,相對幾十年前,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善,這也正是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頗感自豪的業績… …
一場雪,隱去了世上的污穢,把自然界最美的一面表現出來了。
我們這個社會,多數人看上去很美,很純凈,很和諧,可是,又有多少人不被雪景所迷惑?翻開這層美麗的裝飾之后,又會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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