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了篇《讓子彈飛》的文章,里面說此片是根據(jù)《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改編的,于是找到《盜官記》讀了一些章節(jié),覺得當(dāng)時的社會果真比夜還黑啊,拿錢就可以買官當(dāng),當(dāng)官的都想著刮地皮,從老百姓頭上把買官的錢撈回來,倒是土匪頭子張麻子,買官成功后,成了張青天了,有點國民黨政府罵的共匪們的作風(fēng),專門跟縣里的富人們過不去。
作者是個老共產(chǎn)黨員。60多年后,不知他看到遍地的腐敗官員,遍地的買不起房、看不起病、上不起學(xué)的窮人,他是怎么想的。更不知他看到如今先富起來的人很多都已加入了共產(chǎn)黨,他又是怎么想的。可能他不知道這些吧,聽說他已90多歲了。《盜官記》的最后一節(jié),張麻子用大刀把黃霸天劈為兩半,但他也被黃霸天的同伙們捉住了,他說,我當(dāng)個清官又有多少用呢,田地等等財產(chǎn)仍是黃霸天們的,我保護不了窮人,我不能讓他們都過上好日子。套用到如今,則工廠大多是先富起來的那些人的,能賺錢的、能生錢的那些東西大多掌握在那些人手上,城市里的房子也大多是那些人的。一兩個清官有什么用呢。全部都是清官又有多少用呢。這明顯不是作者們當(dāng)年奮斗的結(jié)果。
小說中的張牧之被捉住后,被押赴刑場斬立決,很多百姓稱他為張青天,但大家默默地看著他被黃霸天們斬殺,沒有共產(chǎn)黨人把他們組織起來,百姓們通常就是這樣,都是權(quán)、錢之下待宰的羔羊。據(jù)說電影中,百姓們最后站到了張麻子這一邊,把黃霸天們斬殺干凈了,這只能說是商業(yè)電影戲劇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吧。在現(xiàn)實中,小說里的結(jié)局更真實一些,因為那個故事發(fā)生在共產(chǎn)黨徹底打敗國民黨之前好些年,統(tǒng)治權(quán)仍然牢牢地掌握在國民黨政府的手中,動產(chǎn)與不動產(chǎn)也大部分掌握在黃霸天們手上。
附文: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 上
峨眉山人擺了一個發(fā)生在縣衙門里的故事,我也來擺一個發(fā)生在縣衙門里的故事吧。你們要問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哪個縣衙門里,我可只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發(fā)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里。我們這個縣即使稱不得模范縣,可是紳糧們給縣衙門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類的金字大匾在閃閃發(fā)光,我們的縣太爺即使算不得清官,也還沒有因為劣跡昭著而撤職查辦。在我們這個縣衙門里,哪里會發(fā)生這樣荒唐的事呢?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5)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6)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7)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8)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9)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0)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1)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2)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3)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4)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5)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6)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7)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8)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19)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0)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1)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2)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3)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4)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5)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6)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7)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8)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29)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 下
又過了一些日子,他們半夜里出動了。張牧之帶頭。他們很容易就翻過黃公館的圍墻,直奔黃大老爺?shù)纳戏俊5遣磺傻煤埽捣康拇笱绢^說,黃大老爺不在上房,不知道今晚在哪個姨太太房里過夜(這丫頭也不知道,其實黃大老爺今晚根本不在黃公館里過夜,到后街一個叫“夜來香”的半開門的女人家里過夜去了)。怎么辦?張牧之當(dāng)機立斷,砸開黃大老爺上房的商柜和箱子,搶了一些鈔票、金銀和珍寶,然后把一把匕首插在黃大老爺睡的大床的枕頭上,就迅速退了出來。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0)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1)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2)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3)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4)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5)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6)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7)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8)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39)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0)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1)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2)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3)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4)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5)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6)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7)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8)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49)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50)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51)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52)
- 《夜譚十記:讓子彈飛》:盜官記(53)
盜官記
峨眉山人擺了一個發(fā)生在縣衙門里的故事.我也來擺一個發(fā)生在縣衙門里的故事吧。你們要問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哪個縣衙門里,我可只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發(fā)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門里,我們這個縣即使稱不得模范縣,可是紳糧們的縣衙門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類的金字大匾在閃閃發(fā)光,我們的縣太爺即使算不得清官,也還沒有因為劣跡昭著而撤職查辦.在我們這個縣衙里.哪里會發(fā)生這樣荒唐的事呢?而且我們這些人都是靠著衙門過日子的,雖說吃得不很飽.可是也沒有哪一個餓死,甚至還能得閑到這里來坐冷板凳,喝冷茶,擺龍門陣.這也可算是亂世中的桃園生活了,即使在我們縣衙門里,眼見發(fā)生過什么三長兩短的事,也應(yīng)該觀打起精神來做一個隱惡揚善的君子才對頭嘛。總之,這個故事不是發(fā)生在我們這個衙門里,這一點是非得趕緊發(fā)個聲明不可的。-------巴陵野老誠惶誠恐地發(fā)表了他的嚴(yán)正聲明,才開始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巴陵野老在我們這個冷板凳會假如不是最老的老人,總可以在敬老會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經(jīng)無法說他是-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因為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由黑到花白、到全白、到完全脫落的過程。但是也不能說他是一個龍鐘老人。頭發(fā)是沒有了,可是在那發(fā)光的頭頂上還泛粉微紅,在白眉毛的下面還眨巴著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臉是清瘦的,但是還紅光滿面。他那一口潔白堅實的牙齒,使他沒有一般老人那樣牙齒脫落、兩頰凹陷的老態(tài).他的身休也還可以叫做結(jié)實,長年四季沒有見他背過藥罐,甚至傷風(fēng)咳嗽也很少見,問起他的年紀(jì)來,他是最不愿意回答人家的。你大概到了花甲之年了吧,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六十歲對于他似乎是一個很忌諱的年齡,因為這是勒令退休的年齡,而勒令退休就意味著敲碎飯碗,這隔“轉(zhuǎn)死溝壑”也就不遠(yuǎn)了。所以有人揭他的底,說他已接近古來稀的年齡了,我們都竭力替他辯解.“嗐,人家連六十大壽還役有辦過呢,怎么說快七十了呢?絕對設(shè)有!雖說他的頭發(fā)光了,你看他那牙齒,你看他那精神.你看他吃飯喝酒的勁頭,即使是五十歲的人,能比得過他嗎?.
正因為這樣,他在我們這個衙門里,算第一個奉公惟謹(jǐn)?shù)娜耍徽撚惺聼o事,準(zhǔn)時上班下班,風(fēng)雨無阻曰.能購不說的話,他決不開口;能夠不出頭的事,他決不出頭。他慣常勸導(dǎo)我們這些有點火氣、喜歡發(fā)點牢騷的科員,.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總因強出頭.他就是這樣終年累月,在他已經(jīng)坐了幾十年的那張舊辦公桌前捏著他那支禿筆,默默地和無情的歲月拼命,等待那個戴著上面寫有“你又來了”幾個大字的高尖尖帽子的無常二爺,有一天帶著鐵鏈來套上他,向鬼門關(guān)走去。
自從他參加了我們的冷板凳會以后,似乎在他的身上召喚回青春的活力,變成一個老少年了。如同上班一樣.他每會必到,風(fēng)雨無阻。聽到大家擺一些有趣味的龍門陣時,就呵呵呵地笑起來,象喝了陳年老窖大曲酒一樣,搖頭晃腦,用手擊節(jié)贊賞說“這真是可以消永夜,可以延年壽啊---”把尾聲拉得老長老長的。現(xiàn)在,他抓到了鬮,不等別人催促,就自告奮勇地拜一個龍門陣。他擺起來了。
我先擺一個“引子”,我擺的正文就是從這個“引子”引出來的。
我不想說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哪一年。那個時候,縣衙門已經(jīng)改名叫縣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經(jīng)不是知事大老爺,而是縣長了。但是老板姓還是照老習(xí)慣,叫那里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縣衙門,還是在屁股挨打的時候,對坐在大堂上的縣長叫“大老爺,冤枉啊!”我看這些縣長,和我們過去見過的縣太爺也差不多。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馬臉的,有鷹鼻的,有猴腮的,有豬拱嘴的,什么奇形怪狀的都有,而且都在掛著”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著,對堂下惶恐跪著的老板姓吆喝,發(fā)威風(fēng),打板子;一樣再后花園的客廳里和“說客”斤斤計較,數(shù)銀元,稱金條。當(dāng)然,也總是一樣做不長久,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囊括席卷,掃地已盡地走了。為什么?因為他的官限已經(jīng)到了,新的老爺已經(jīng)動身,就要來上任來了。你看各機關(guān)、法團、士紳、商賈以及象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科員,一面在忙著給就要卸任的老爺送萬民傘,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壩碼頭邊搭彩棚、鋪紅毯,鑼鼓、鞭炮也齊備了,準(zhǔn)備迎接新上任的縣大老爺了。
這一回來的縣大老爺姓甚名誰,我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著有省政府大紅官印的縣長委任狀,就算數(shù)。我們這個縣在江邊,通輪船,每次大老爺?shù)饺味际亲瑏淼摹?/p>
“嗚====”,輪船的汽笛叫了,打了慢車,停在河心。因為沒有囤船可靠,只好派幾條跑地飛快的木舢板靠上輪船邊去迎接。舢板靠好,新來的老爺和他的家眷,還有決不可少的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等隨從人員,一起下船。
“撲通”出了事了。不知道是這位新來的老爺年事已高呢,還是看著岸上人頭攢齊,掛紅飛綠,鑼鼓齊鳴,鞭炮連天,因而過于興奮了,在他老人家從輪船舷梯跨到不住顛簸著的舢板船上時,踩虛了腳,于是,撲通一聲,掉進大江里,而且卷進輪船肚子下的惡浪里去,無影無蹤了。(未完待續(xù))
事出意外,這怎么辦?照說應(yīng)該下船給落水的新老爺辦喪事才對。但是,那跟來的會計主任卻機靈得很。他當(dāng)機立斷,馬上在船上和跟老爺來的太太以及秘書師爺研究了一下,拿出辦法來。于是,太太擦干了自己的眼淚,把老爺?shù)奈螤钅贸鰜斫唤o會計主任,會計主任又把委任狀轉(zhuǎn)給秘書師爺拿著,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仍舊那么沉著地、興高采烈地以秘書師爺帶頭,太太抱著一個小娃娃緊跟著,后面是會計主任以及跟班,魚貫地下到舢板船上,劃向擠著歡迎人群的碼頭邊,上了岸了。
到了歡迎彩棚里,秘書師爺把委任狀亮出來給卸任縣太爺以及地方機關(guān)、法團的首腦和紳糧們過目,并且自我介紹起來:“鄙人就是王家賓。” 王家賓就是寫在那張委任狀上的新縣長的名字。于是大家和新來的老爺或者拱手,或者握手,表示恭喜,敬掃塵酒,然后就坐上四人抬的大轎,推推涌涌,到縣衙門里接事去了。
有人問:“剛才下船的時候,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了?”
會計主任以不當(dāng)一回事的神氣馬上回答:“哦,剛才下船的時候,我們帶的一個跟班,搶先下船,不幸落水淹死了。”
“哦。”原來是這樣,一個跟班落水了,這當(dāng)然是無關(guān)大局的。于是新來的王家賓大老爺照常上任;在機關(guān)、士紳的歡迎會上照常發(fā)表自己的施政演說;在后衙門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家眷,晚上安歇了;并且第二天早上起來,照常坐上大堂,問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克扣公款,敲詐勒索,刮起地皮來。
只有一點不大照常,就是這位新來的王大老爺刮起地皮來特別的狠毒,硬是像餓虎下山,饑不擇食,什么錢都要,什么人的錢都要,簡直不顧自己的官聲,不想要萬民傘,不想立德政碑,只想幾個月之后,卷起鼓鼓的宦囊,逃之夭夭了。這個“不照常”,就引起地方的大紳糧戶以及專門干“包打聽”和喜歡搬弄是非的人們的注意。不到三個月,在衙門內(nèi)外,離奇的謠言像長了翅膀,到處傳開了。起初是唧唧喳喳的,慢慢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還伴隨著一些有損新老爺官聲的議論,以至于在衙門口竟然發(fā)現(xiàn)有入暗地里貼出了“快郵代電”這樣的傳單來。
那“快郵代電”上說,這一切都是那個會計主任導(dǎo)演的一場把戲,那個落水的才是真的縣長。是會計主任當(dāng)機立斷,叫秘書師爺取而代之,和太太做成真夫妻,冒充王家賓正牌老爺,大搖大擺地上任的。而且說會計主任這么安排,這位太太不能不立刻答應(yīng)認(rèn)一個野老公,都因為他們有不得已的苦衷。
為什么會計主任要導(dǎo)演這么一場把戲呢?這就要從成都省上賣官鬻爵的內(nèi)幕講起。
你們?nèi)ミ^成
都嗎?那里有一個少城公園,少城公園里有一個鶴鳴茶社。在那里有一塊頗大的空壩子,都蓋著涼棚,面臨綠水漣漪,是個好的風(fēng)景去處。涼棚下擺滿茶桌和竹椅,密密麻麻坐滿喝茶的茶客,熱鬧得很。到處聽到互相打招呼、寒暄問好的聲音,到處是茶倌放下銅茶盤叫著“開水”的聲音。這是一個普通的茶座,那些做小生意的,當(dāng)教員的等等小市民們,就在這里來謀事、說合、講交情、做買賣、吵架、扯皮,參加“六臘之戰(zhàn)”,“吃講茶” 。
但是還有一處更好的別有風(fēng)光的僻靜去處,叫做“綠蔭閣”的,在那里涼棚高搭,藤蘿滿架,曲欄幽徑盡頭,便是茅亭水榭,臨湖小軒。在那拐彎抹角、花枝掩映的地方,都擺著茶桌和躺椅,既可以悠閑地喝杭州龍井、蘇州香片、六安毛尖,還可以叫來可口的甜食點心、時鮮瓜果,真可算是洞天福地了。在這里商量買賣,研究機密,揭人隱私,搞陰謀詭計,都是很理想的地方,當(dāng)然也是公開賣官鬻爵的好地方了。
據(jù)說在那里,無論是縣長、局長、處長、科長、校長、院長之類的大小缺額官位,現(xiàn)放著的,哪管你是阿貓阿狗、牛頭馬面、土匪強盜,只要你肯出錢,就有人來給你穿針引線,討價還價。價錢也是各不相同的,有肥缺和瘦缺之分,有長做和短做的不同。比如當(dāng)個縣太爺吧,因地方不同,價格出入就很大。人口繁密、交通方便、物產(chǎn)豐饒的縣和那些貧苦偏僻、人煙稀少的縣就分著不同等級和時價。清水衙門的中學(xué)校長和一沾就是滿身流油的稅務(wù)局長就相差很大。當(dāng)官的時間也有長短不同,多則一年,少則三月。能買到兩三年的官,既除開要多出錢之外,還要和黨政當(dāng)局有些瓜葛才行了。比方說一個縣長的肥缺,賣給你一年,不管你去做“父母官”做得多受子民的歡迎,也是不行的,到時候就得交差走路。相反的,如果時限沒到,無論你刮地皮刮得多么狠毒,搞得如何怨聲載道,你還是可以放心地刮下去,不要擔(dān)心會提前撤職的。因為在買官的時候,有約在先,給夠了買價的嘛。至于你到了任,你刮得多,刮得少;刮得巧,刮得拙;官聲美,官聲惡;那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因此,不管是誰,哪怕是阿貓阿狗,一上任就拼命地刮、刮、刮,則是無一例外的。不然花錢去買官來當(dāng),為的什么?難道如今的世道還有誰真發(fā)了瘋,想去得個宵衣旰食、愛民如子的“清官”空名聲嗎?
有的政客,官癮很大,也自以為有一套做官的辦法,又具備著做官的資歷,但是“宦囊羞澀”,沒有錢,怎么辦?有辦法,找山西錢莊就行了。
不知道你們聽說過山西的錢莊沒有?據(jù)說那是最會做生意買賣的山西商人開的,就和現(xiàn)在的銀行一模一樣。這種錢莊擁有雄厚的資本,放高利貸,開設(shè)當(dāng)鋪,囤積居奇,投機倒把,買賣地產(chǎn),承辦匯款,發(fā)行像鈔票一樣管用的銀票。凡是能夠賺錢的事,他們就削尖腦袋,拼命去鉆,于是就看中買賣官職這項生意了。當(dāng)然,這些商人不懂“政治”,自己去當(dāng)官,總是玄得很,怕蝕本。因此,他們就派人到少城公園綠蔭閣,找那些賣官的引線人辦交涉,買下一批各種候補官員的委任狀來,當(dāng)做商品一樣囤積起來。省里賣官的大官員們也嫌零敲碎打地零賣太麻煩,這樣向山西銀號批發(fā)出去,賣得又快,錢又成整,實在方便。那些想放出去做官的人,就可以直接找上這樣的錢莊辦交涉、講條件,幾分錢幾分貨,好多銀子買個幾品官。省得到處又托人情又送禮,到那些大公館去受那些狗仗人勢的看門的差狗子們的閑氣。這當(dāng)官的青云之路也實在簡捷多了。你去找山西錢莊買官的時候,還有一個方便之處,就是可以“賒官”。你有現(xiàn)錢就出現(xiàn)錢,他們收取一定的利息就行了。你沒有錢也好辦,立一個賒官的字據(jù),保證你上任去做官以后,在幾個月之內(nèi),把錢刮出來,連本帶利償還給錢莊就行了。只是有一個條件,錢莊為了保險收回本利,照例派一個得力的人跟著你去上任,擔(dān)任你的會
計主任,一切收入都得過他的手。錢莊墊的錢當(dāng)然優(yōu)先扣下,以后刮出來的才算你自己的。這樣的“賣青苗”,雖說利錢未免大一些,要忍受錢莊的大利盤剝,但是總算是無本萬利,也劃得來。只要上任之后,多費一些手腳,向老百姓刮得兇一些就是了。
我們親眼得見的那位會計主任所導(dǎo)演的這幕趣劇,就是這么來的。你想,他的錢莊老板出了本錢,賒給王家賓一個縣太爺?shù)姆嗜保兴鴣懋?dāng)會計主任,收回本利,哪里知道事出意外,王家賓上任未成,就落水淹死了。如果就此宣告縣太爺落水死了,這本錢豈不白白丟進大江里去了?他回去怎么向他的老板交賬呢?所以這位會計主任靈機一動,就強迫王家賓的老婆拿出買官的本錢和利錢來。她一個婦道人家,哪里有許多錢?只好交出委任狀,承認(rèn)會計主任的巧妙安排,由秘書師爺冒充王家賓,走馬上任,她老實地當(dāng)師爺?shù)奶_@個師爺不要出一個本錢,就撈到一個縣太爺當(dāng)上了,還意外地弄到一個女人給他做太太,哪有不干的?于是三下五除二,一切都辦得很順利,照會計主任導(dǎo)演的趣劇演下來了。待到他們演的戲漏了底,他們已經(jīng)撈夠了本利,可以卷起行李,逃之夭夭了。這一逃就搞得真相大白,在全縣傳開了這件奇聞。
這件奇聞,偏偏傳到我們下面要談的一位綠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干出更加離奇的、驚天動地的事來。
這位綠林英雄名叫張牧之。但是這個名字是后來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么,已經(jīng)不可考證了。他在綠林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大家叫他張麻子,或者又叫張大胡子。可能由于我們這個社會有一個習(xí)慣,就是愛把那些不安分接受黨國老爺們統(tǒng)治,不肯皈依三民主義,跪倒在青天白日旗幟下的賤民,那些甚至起而嘯聚山林,和官府做對,造老爺們的反的非法之徒,通通說成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的土匪強盜,而且總是把這些暴民的領(lǐng)袖人物描寫成為窮兇極惡、吃人不吐骨頭的兇神惡煞,最低限度也要在他們的外形上賦予一些生理上的缺陷,比如張麻子、李拐子、王歪嘴、趙癩子之類。好像這些人都是上天降到人間來的孽星,他們絕不可以有一個長得五官端正的身體、足智多謀的腦袋、忠厚正直的人格和文雅善良的品行。假如把這些只用來形容我們老爺們的褒辭,用去形容那些造反的強盜土匪,豈不是顛倒了世界了?于是我們這位綠林英雄張牧之,也就只好奉命長胡子、出麻子了。
但是我們對于張牧之,卻不能不再顛倒一下。因為要實事求是嘛。不管老爺們怎么堅持要叫他為窮兇極惡的土匪,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是個麻子,而且有大胡子(注意,大胡子和土匪常常是有奇怪的聯(lián)系的,比如有些地方就把土匪索性叫做“胡子”),我還是要說他具有忠厚正直的人格、文雅善良的品德,而且還有一個足智多謀的腦袋。至于身體嘛,長得相當(dāng)周正,既沒有長大胡子,更不是一個麻子,干干凈凈的,倒像一個人才出眾的白面書生。至少比我們天天看到的許多老爺和少爺們要周正得多、干凈得多就是了。我這不是造謠,是親眼得見的喲。
你們要問:“嘿,你怎么親眼得見一個江洋大盜呢?”我是親眼得見的。而且我還給他當(dāng)過當(dāng)過部下的。“嚄!更了不得,你倒去給土匪做過部下了!”是的,一點不假,我給張牧之當(dāng)過部下,而且我覺得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上級呢,至少比我們衙門現(xiàn)在這些上級好得多。
“你越說越叫人莫名其妙了!”是嗎?聽我擺出來,你就不會覺得莫名其妙,而且要說妙不可言哩。
張牧之到底是哪里人,原來名字叫什么,誰也搞不清楚。后來老爺們不愿意把“張牧之”這樣一個雅致的名字送給他,在名正典刑的時候還是叫他張麻子。我卻仍然寧肯叫他張牧之,不止我一個人,可以說滿縣城的老百姓都愿意叫他張牧之的,而且還名正言順地叫他“張青天”哩。
聽說張牧之是出生在一個十分窮苦的家庭里,從小受苦,衣食無著,到了剛
能端飯碗的年紀(jì),便被送到一家地主老爺家里當(dāng)放牛娃兒去了。這家地主其實是本縣第一塊大招牌的大地主黃天榜大老爺?shù)墓芗遥菑漠?dāng)二地主發(fā)家的,所以就特別的刻薄。在這家做工的長工隊伍里有一個老年長工,當(dāng)了長工們的領(lǐng)班,名叫張老大。這個人很有意思,雖說當(dāng)長工好比是掉在黃連缸里,苦不堪言,他卻總是那么樂呵呵的樣子。他喜歡和大家說說笑笑,特別喜歡跟大家擺龍門陣。在閑暇的時候,他就用擺龍門陣來排遣大家心里的煩悶。這些龍門陣大半是揭老爺們的丑底子,長窮人的志氣的。他還常常擺什么地方出了“神兵”了,什么地方窮人打伙上山立了寨子,自己坐了天下了。這些對于當(dāng)放牛娃兒的張牧之,就是啟蒙的好教材。他從這里吸收了豐富的精神營養(yǎng)。他是多么欽佩那些綠林英雄啊!這個老長工張老大,還識得幾個字,能夠看懂木板刻印的小唱本,他喜歡在趕場的時候,在小地攤上買幾本回來讀。他擺的有些龍門陣就是從這種唱本中取出故事來,又根據(jù)他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加以補充和修改,才擺給大家聽的。張牧之拿著那些唱本,簡直看神了,他沒有想到這里頭有這么好看的東西。可惜他是個睜眼瞎子,扁擔(dān)倒在地上,認(rèn)不出那是個“一”字。他發(fā)奮要拜張老大當(dāng)老師,向張老大學(xué)認(rèn)字。他向張老大一說,張老大就答應(yīng)了。不過長工同伴們要他正二八經(jīng)給張老大磕個響頭,拜門當(dāng)?shù)茏樱瑥埬林舱娴慕o張老大磕了一個響頭,喊一聲張師傅。張老大樂呵呵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好,我們就來造一回魁星大菩薩的反,叫窮人也當(dāng)秀才。”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張牧之居然也能讀唱本和別的小書了。這一下簡直把他樂壞了,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他見什么讀什么,甚至陳年的賬簿和過時的歷書,他都要拿來翻看,長了一些知識。長工們都喜歡這個青年,算是他們中間的小秀才,什么事都愛同他商量。又過了幾年,他長大起來,能和長工一樣干活的時候,他的師傅張老大突然得病死了,他哭得很傷心。張老大光棍一條,也沒有一個親人,張牧之就自愿給師傅披麻戴孝,送他歸山。張牧之在長工隊伍中早已是一個事實上的領(lǐng)袖人物,于是他接著當(dāng)了長工領(lǐng)班。
后來不知道又過了幾年,張牧之有個妹子來看他,被這個地主老爺一眼看上了,估倒要送到城里向黃大老爺進貢,到黃家大公館去當(dāng)丫頭。張牧之不同意。結(jié)果被地主老爺強拉去先強奸了,然后送進城去,在半路上就跳水自殺了。張牧之的爸爸和這家地主老爺去打官司,那黃大老爺送了一張名片給縣太爺,就叫張牧之一家落得個家破人亡。
張牧之氣壞了。他早就知道和這種人打官司是打不贏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樣,“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他決心照他的老師傅曾經(jīng)給他擺過的那樣辦,約了一伙長工,跟這個地主老爺干了一仗,殺了這個壞蛋。殺了老爺又怎么辦?難道眼睜睜看著官府來把他們抓去一個一個殺頭嗎?不行,他們沒有別的路走了。大家一商量,就想起張老大給他們擺過的那些綠林英雄,上山扎寨子,自立為王的故事來。張牧之把大腿一拍:“對頭,上山去!”接著他給同伴們搖起他新近讀過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滸傳》,說林沖怎么被逼上了梁山。張牧之的結(jié)論就是:“走,我們上西山去!”
過不多久,就傳說在這個縣的西山一帶大山區(qū)里出現(xiàn)了一股“蟊賊”,“攔路搶劫,商旅裹足”。這些消息傳到縣城來以后,縣衙門里發(fā)的官家文書上就是這么告訴我們的。聽說他們從幾個長工發(fā)展成為十幾二十個人,從手無寸鐵發(fā)展到弄到七八支長短槍,倒成了氣候了。在這中間,縣衙門也派出地方團防隊去剿捕過他們,可是從縣衙門里的官家文書上又看到,說這股土匪“飄忽不定,難以捕剿”。那就是說,把他們一根毛也沒有摸到。
西山一帶本來是黃大老爺稱霸的地方,是他種鴉片、販運鴉片和“放棚子”的地方,怎么能容
得一股蟊賊在那里出沒,打斷他的財路?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家養(yǎng)親兵去征剿。這些家伙倒都是會鉆山的地頭蛇,找到了張牧之,打了幾仗,可是傳出來說,這伙“蟊賊”十分靈活,不但沒打垮,反倒給他們繳去幾支槍。他們還趁勢吃掉了黃大老爺放出去的幾個小“棚子”,把幾支快槍也弄去了。
什么叫“放棚子”?這里要解釋一下。像黃大老爺這樣當(dāng)權(quán)的地主,總還嫌用合法的地租、高利貸和多如牛毛的捐稅盤剝老百姓太斯文了,便把自己的武裝,三個五個,十個八個,偷偷地放進山里去,攔路搶劫行人,私種私運鴉片煙,拉土老財?shù)摹胺守i”,綁架勒索,不然就“撕票”,這樣來加速自己財富的積累。派人出去干這種勾當(dāng)就叫做“放棚子”。張牧之他們最恨這種“棚子”了。他們采取突然襲擊的辦法,吃掉黃大老爺幾個小“棚子”,拿了他們的好槍,收了他們的“肥豬票”。黃大老爺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放出話去,不把這股蟊賊斬盡殺絕,誓不罷休。張牧之也發(fā)了誓,這一輩子就是要專和黃大老爺做對。也帶了話進城,有朝一日,他們殺進縣城,拿到黃大老爺,要把他砍成八大塊。
這樣活動了幾年,張牧之成了氣候,有了二三十個人,二十來條槍,而且頗有一些錢了,出沒在幾個縣交界的西山一帶,立了寨子,打起仗來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應(yīng)了。他們已經(jīng)從“蟊賊”上升為官家頭痛的“土匪”。黃大老爺曉得這是大禍害,派出家兵去過好多次,“摸夜螺螄”,夜間遠(yuǎn)程奔襲的辦法也搞過,裝成土匪想和張麻子“打平伙”趁勢吃掉他的詭計也使過。張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給他通了消息,他將計就計,把黃大老爺派進來的人吃了,打得他們連滾帶爬地跑了回去。官家也浩浩蕩蕩地派大兵去剿了幾回,更是毫無結(jié)果。官家的文書上說,那一帶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家,難以區(qū)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了,都是匪,莫奈何。張麻子的名氣大起來,縣衙門貼出告示,懸賞緝拿張麻子的頭,而且他的頭的價值隨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后來抬到三千元了。但是這個“長著大胡子的麻子”(這是通緝令形容的),始終沒找到他的蹤影,而到處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動。有些其實不過是善良的老百姓編造起來嚇唬地主老爺,希望他們“規(guī)矩”一點罷了。當(dāng)然,這個張麻子的確不搶老百姓,只整那些為富不仁的老爺,那些大利盤剝的大商人,那些本錢雄厚背景很硬的鴉片煙販子,還有那些刮夠了老百姓的地皮,想把錢財偷運出去的官老爺們。對于小販小商,只要交納規(guī)定的“買路錢”就保護過境。這樣一來,那一帶的地主不敢歪了,老百姓倒真是安居樂業(yè)起來。怎么能不“匪民一家”呢?張麻子怎么能不“逍遙法外”呢?
且說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擺的山西錢莊那位會計主任導(dǎo)演的趣劇收場的那一陣子。他們演的這場趣劇沸沸揚揚地在全縣傳開,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經(jīng)刮到手的錢財和抓到手的公款,席卷一空,逃之夭夭。當(dāng)然,他們等不及下一任老爺?shù)饺蝸磙k移交,也不想要不值錢的什么萬民傘、德政碑了,半夜里弄到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們當(dāng)然不敢去坐輪船,只好照著省城的方向,曉行夜宿,匆匆趕路前進。他們不警不覺,就走進了張麻子的獨立王國。
就是這一天,放在山下的“眼線”,上山向張牧之報告:“報告,山下來了幾乘滑桿和幾個挑子,不知道是干啥子的,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會是好人,搶不搶?”
“搶!”張牧之一聲號令,帶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家賓,哦,應(yīng)該說是冒充王家賓去當(dāng)縣太爺?shù)拿貢鴰煚敗嬛魅我约巴跫屹e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進了張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一個也沒有跑脫。師爺和會計主任一見這些人的行頭打扮,就明白遇到了“山大王”了。他們只求能夠蝕財免災(zāi),保著腦袋回省城就行了,決
定冒充是做生意的。張牧之從他們的行李中查出了大量的金銀、鈔票和鴉片煙,便猜想這些人大有來頭。他問:“你們是干啥的?”會計主任馬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生意買賣人,規(guī)規(guī)矩矩的買賣人。”接著又補一句:“我們愿意照規(guī)定交納買路錢。”他絕口不談他們是從縣城逃走的縣太爺。可是,到底查出了那張該死的縣太爺?shù)奈螤睢埬林^去雖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委任狀,可是他認(rèn)得字,從“委任”“縣長”這樣的字眼里和那一方省政府的官印,他就明白八九分了。他還故意問:
“這是啥子?”
師爺以為這些“山大王”一定都是一些目不識丁的粗人,想蒙混過去,就回答說:“這是,這是省上錢莊開的票。”
張牧之問:“做啥子用的?”
“憑這個取錢。”會計主任補充說。
“哈哈。”張牧之不禁大笑起來,打趣地說:“一點不錯,這就是取錢的憑證。你們就是憑這張紙到我們縣里來取錢的吧?怪不得刮了這么多錢!這些錢我們借了。走吧,我們的縣太爺,上山去我給你開借條,還給你們開路條。”
于是把他們押上山去。師爺和會計主任沒有想到這個山大王認(rèn)得字,一下子把他們的身份戳穿了。在上山的路中,秘書師爺偷偷問一個帶槍的大個子:“請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秘書師爺發(fā)這個問,不知道是什么用意,難道他想在進鬼門關(guān)以前,打聽好這個山大王的名字,好去向閻王爺告狀嗎?或者還幻想,這些人不過是哪一位縣里的大爺放出來的“棚子”,只要答應(yīng)把銀錢財寶全數(shù)交出,便可以虎口逃生呢?
“你問這個干啥子,我們就是這一部分的。”那個帶槍的押他們上山的大個子回答。
“哪一部分的?”
“就是這一部分的。”大個子生氣了,橫眉豎眼的。
這個師爺始終問不出一個要領(lǐng)來,過一會兒,他的嘴巴發(fā)癢,于是又打聽,指一指張牧之問:“那位頭領(lǐng)是? ”
“閉住你的鳥嘴!”那大個子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鳥嘴”是閉住了,但是流出血來。
“縣太爺,這不是你坐在大堂問案子的地方啊!”張牧之心平氣和地說。
上山以后,三問兩問,師爺和會計主任都不能不老實地承認(rèn)他們是從縣城逃出來的,并且供認(rèn)了他們串演的那出趣劇。
張牧之無意地問那個會計主任:“你為啥要叫他們冒認(rèn)?”
會計主任這才原原本本地講出省城官場里賣官買官,以及山西錢莊囤積委任狀的內(nèi)幕來。
“啥子人都可以去買官做嗎?”張牧之問。
“只要你有錢。”會計主任肯定地回答。
張牧之聽到官場這么污糟,很吃驚,但是卻大笑起來。
不用說,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來的和臨走時偷來的錢財和鴉片煙,全部被沒收了。王家賓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還意外地得到了足夠回省城的路費,趕忙下山逃命去了。對那些抬滑桿的和挑夫加倍地發(fā)了路費,也叫他們下山走了。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真的得到了路條,但不是用墨寫的,是張牧之用血寫的,他們進鬼門關(guān)報到去了,活該!
“老子也去買個縣官來當(dāng)一下。”張牧之從會計主任口里得到靈感,忽然異想天開起來。一個江洋大盜居然想要去當(dāng)縣太爺,你們聽起來,未免太奇特了吧?你們大張著嘴巴,看著我干什么?
其實我看并不見得有什么奇特。我倒想反問你們一句:為什么一個強盜就不能去當(dāng)縣太爺?我看,縣太爺比強盜還不如,比強盜還強盜,還壞十倍百倍哩。不,簡直不能比的。你莫看他們穿上袞袞官服,坐在掛著“正大光明”匾的大堂上,神氣得很,其實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都是頭頂上長瘡,腳板心流膿,壞透了的家伙。有個秀才形容他們是:“一身豬、狗、熊,兩眼官、勢、錢,三技吹、拍、捧,四維禮、義、廉(無恥)”,一點不差。他們對老百姓就是公開地?fù)專_地殺,抓拿騙吃,無惡不作,到頭來還硬要老百姓給他們送萬民傘,立德政碑。無恥之極!他們有哪一點比強盜好呢?
我在這里不是發(fā)牢騷,不
過是說了實話。至低限度我碰到過的縣太爺,沒有一個比張牧之這個江洋大盜好。事實就是這樣。
張牧之從來說話算數(shù)的,在他那個“王國”里,他說的話就是決定。而且當(dāng)他和他的兄弟伙一說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么想法?前頭我說過了,張牧之平生有一個大仇人,就是住在縣城里的外號叫黃天棒的黃大老爺。他一家死盡了,就是這個他沒有見過面的黃天棒干的壞事。他發(fā)了誓,死也要進城去報這個仇。兄弟伙聽他這么一說,誰不同意呢?而且簡直為張牧之這個強盜進城去當(dāng)縣太爺?shù)南敕ㄖ嗣粤恕?/p>
在他們的腦子里,本來只能想象得出,那些地主老爺和他們的少爺才有資格去當(dāng)官,才有資格去坐大堂。只要老爺一聲令下,兩旁兇神惡煞似的差狗子們大聲吆喝,跟著就是扁擔(dān)一樣的刑杖,打到他們這些普通農(nóng)民的屁股上來了。坐在大老爺旁邊那個文書師爺已經(jīng)寫好了判辭,無論什么樣的判辭,他們只有在那上面畫十字或者按手指印的份了。他們怎么能夠想象得出來,就是和他們這些泥巴腳桿一樣的張牧之,忽然很威嚴(yán)地坐在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們這些泥巴腳桿就站在兩邊廂,也拿著扁擔(dān)。張牧之忽然一聲叫喊:“帶黃天棒上來!”他們就一路傳話傳下去:“帶黃天棒上來!”于是他們平常痛恨之至的黃天棒被狠夾著推上大堂來,頭也不敢抬地跪在張牧之的公案前。于是也被按在地上,在他屁股上噼噼啪啪地打起板子來,隨他鬼哭狼嚎,也不饒他。哈哈,這是多么叫人痛快的事,多么令人神往的事!現(xiàn)在,他們的頭頭張牧之說:“我們也去買個縣太爺來當(dāng)一當(dāng)。”想象不到的痛快事情就要實現(xiàn)了。就是為這個要付出砍頭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因此他們一致?lián)碜o他們的頭頭的這個勇敢的決定,就這么“一致通過”了。
但是馬上就發(fā)生一個問題。到縣城去買個縣太爺?shù)囊磺虚_銷,是毫無問題的,就把他們剛才從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那里沒收來的這筆不義之財中抽出一部分來,也就夠了。問題是哪個能去辦這個買官的事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用錢去買了個縣太爺來,可是他們肚子里都沒有一點墨水,沒有一個能夠搖筆桿子的師爺,這怎么行呢?至少要寫告示、看狀子嘛。這個師爺又到哪里去找呢?
“去給我弄個師爺來!”張牧之又作出決定了。于是下邊的兄弟伙就去想方設(shè)法,“弄”一個師爺來。怎么弄法?他們派幾個兄弟伙化裝到縣城里去打聽,看哪個肚子里有墨水的師爺合適,就把他弄來。他們進縣城里打聽幾天,認(rèn)定縣政府里有個誰也沒有把他打在眼里的窮科員合格。這個人也是苦出身,為人自來比較正派,對于縣里的各種事情、各種人物都比較熟悉。他們回來向張牧之說起這個人,張牧之說:“好,合適。”他同意了。幾個兄弟伙又進城去,想辦法把這個科員逗出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他到山里來了,并硬要他當(dāng)秘書師爺。這個科員就這么糊里糊涂升了官。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暫時就說他姓陳,以后我們就叫他陳師爺吧!
陳師爺起初不答應(yīng),他想哪有這種強迫封官的搞法?張牧之說:“好,你不干,你就先在我們寨子上委屈幾天吧。”說的是委屈幾天,結(jié)果陳師爺在山里一住就是兩三個月。他暗地里看,這一伙強盜其實都是窮人出身,被逼上梁山的。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吃酒,公平分錢,打起仗來,勇敢沖殺,拼死相救,像親兄弟一般。他也有些感動了。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一些好人哩。這哪里是他在城里聽說的殺人放火、窮兇極惡的張麻子這股土匪的模樣呢?說到對于他,雖說在“弄”他來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不很禮貌的舉動(聽說是用麻袋把他裝起來,當(dāng)做貨物綁在馬背上,馱上山來的),可是“弄”進來以后,卻對他十分尊敬,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沒有告訴他就暗地派人送錢到他家里去,好叫他家里安心過日子。而且他聽到這個頭頭終于很直爽地對他說:“陳師爺,你瞧得起我們這些泥巴腳桿,
你覺得我們干的是劫富濟貧的好事,愿意和我們干,你就留下;你覺得不是這樣,在這里不自在,我們送路費,你走就是,一點也不勉強。”
這一席傾吐肺腑的話,直把陳師爺說得老淚橫流。“我干!”這就是他的回答。
但是當(dāng)張牧之提出要派他帶錢上省里去,到山西錢莊買這個縣的縣太爺來當(dāng)?shù)臅r候,他卻有幾分懷疑,覺得這碼子事未免太稀奇了。
“你說,你憑良心說,我這個張麻子,就是在你們縣城城門口貼著告示,懸賞三千塊大洋買他腦袋的這個張麻子,可不可以進城去當(dāng)你們縣的縣太爺?你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dāng)秘書師爺?”張牧之誠心實意地問。
陳師爺當(dāng)時沒有回答,張牧之也不估倒他馬上回答。陳師爺想了一夜,正和我在前面說過的一樣,他想通了。張麻子這么一個好人,為什么不能去當(dāng)縣太爺?比他過去見過的所有的縣太爺都好得多。至于說他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dāng)秘書師爺,他更有信心。說到搖筆桿子,他的文字通順,比那些縣太爺帶來的狗屁不通的師爺好得多。他還通曉事理,為人耿直,自信比那些專門出“爛條兒”的師爺強。對頭!
第二天早晨,他回答了:“可以!”
大家一聽都高興得跳了起來,張牧之更是不用說有多么高興了。
只要陳師爺思想一通,什么事都好辦了。
陳師爺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這個未來的縣太爺想一個堂皇的官名。他總不能用“縣長張麻子”出布告嘛。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就和“張麻子”這三個字諧聲,取名叫“張牧之”吧。古時候縣太爺本來就叫做“牧民之官”,叫“張牧之”正好。我前面擺故事都叫他張牧之,其實他是這個時候才開始叫張牧之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原來叫什么,又不愿學(xué)老爺們罵他,叫他“張麻子”,所以提前使用他的這個官號。
陳師爺陪著張牧之帶了一大筆錢到省城去了。由于這個縣里冒充縣太爺?shù)拿貢鴰煚斠呀?jīng)潛逃了,正空缺著,他們出的錢又比別人愿意出的多得多,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具體事宜都是陳師爺去經(jīng)辦的,誰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老在衙門進出辦事的人,熟門熟路。至于最后要去拜望一下省民政廳長官,也難不倒張牧之。張牧之打扮一下,看來卻真是年輕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去拜見的時候,也不過是講些下去以后要奉公守法、勤政愛民的一派官話,陳師爺事先一教,張牧之馬上就會說,也就應(yīng)付過去了。
他們帶著上面蓋大紅官印,赫然寫著縣長張牧之幾個字的委任狀,回到縣里去了。當(dāng)然不是坐著輪船、打著旗號到縣城去,而是偷偷地回到西山他的老窩里。兄弟伙們接他們回到山寨,都爭著來看這張委任狀。他們都很奇怪,憑這么一張紙,他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到縣城里去,把縣政府那顆官印拿過來,憑著這顆攥在手里的印把子,就可以出告示,要錢,殺人這是他們先前萬萬料不到的。
張牧之和兄弟伙們商量了一下。他們在西山這塊地盤,不僅不能丟,而且還要擴大些;他們這支隊伍,不僅不能散,而且要乘機壯大,把縣上保安隊的好槍來他一個“槍換肩”。自然,他要帶幾個兄弟伙進縣城,替他管錢管東西,其余作為保駕的跟班。他帶的有徐大個,當(dāng)他的衛(wèi)隊長,張德行幫他守牢,王萬生當(dāng)勤務(wù)兵,還有別的幾個兄弟伙,都是真心實意跟他,和他一條心的,又是能跑會飛的好槍把式。
陳師爺真是忙起來了。他要向張牧之介紹這個縣里的各種情況,各種當(dāng)權(quán)人物的姓名、性格以及他們之間的派系和利害關(guān)系。還要教張牧之他們進城以后的起居生活習(xí)慣,包括各種交際往來的禮節(jié)、規(guī)矩、儀容以及談話的方法。他還要為張牧之起草到任后的施政演說稿子。進城以后,只要把幾個大的交際應(yīng)酬和出頭露面的場合對付過去了,以后一切事情,都可以由他這個秘書師爺出面來處理,那就好辦了。
但是在研究發(fā)表施政演說的內(nèi)容的時候,引起了一些爭論。有些人主張張牧之抓到了印把子,就應(yīng)該替受苦的人說話、辦好事。
要劫富濟貧,整治那些欺壓老百姓的惡霸地主和專干壞事的土豪劣紳。他們講得很清楚:“要不,我們花這么多冤枉錢買個縣太爺干什么?去縣城里受那份洋罪干什么?還不如我們在山里頭一刀一槍地跟他們干痛快一些呢!如果哪個進了城,就去學(xué)那些壞老爺模樣,腐化墮落,替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去盤剝窮苦人家,不論是哪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這些主張都是很合張牧之的心意的,他聽在耳里,記在心里。但是這卻叫陳師爺作了難。他不是不贊成這些窮苦兄弟伙的主張,要不,他還不愿這么冒著砍腦殼的風(fēng)險來跟他們干呢。但是他明白,這個縣到底還是在反動政府統(tǒng)領(lǐng)之下的,衙門口掛的到底還是青天白日旗,還是國民黨三民主義的天下,還是層層都由地主老爺和老板們掌著實權(quán)的。他勸張牧之,還是要表面一套,暗地一套,不要叫他們看出馬腳來。只能是以一個清官的樣子出現(xiàn),不能把他當(dāng)江洋大盜這套拿出來。至于說上任以后發(fā)表的施政演說,更不能出了格,露了餡。但是張牧之他們堅決不同意在講話中顯出和他們這些黨棍子、惡霸是一鼻孔出氣,說的一個格調(diào)。這卻叫陳師爺費了不少腦筋,才從那些老爺們慣常唱的三民主義的高調(diào)中,提取出一些如“勤政愛民”、“救民于水火”以及“節(jié)制資本、平均地權(quán)”這套陳辭濫調(diào)來,寫成了演說稿。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又約好了以后往來聯(lián)系的辦法就出發(fā)了。他們先悄悄地動身到一個大一點的城市里去,在那里置辦了行李,穿上了官服,發(fā)了即將“到任履新”的電報。然后從那里上了輪船,大模大樣地向這個縣城進發(fā)了。
他們下了輪船,在碼頭上受到縣城機關(guān)、法團代表和紳糧地主老爺們的熱烈歡迎。他走進披紅戴綠的歡迎彩棚里,踏上鋪在地上的紅色地毯,好不氣派。陳師爺按大小先后把張牧之介紹給大家,一一見面寒暄。張牧之和他的跟班們早就聽說過這個縣里的這些烏龜王八蛋,早就想一個一個地捉來,一刀一刀地砍掉。現(xiàn)在這些家伙就站在眼前,還要和他們又是拱手,又是點頭地應(yīng)酬,也真叫人憋氣了。
那些老爺們呢,當(dāng)然不知道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畢恭畢敬地歡迎的人,這個穿著筆挺的藏青色中山裝、頗有點三民主義忠實信徒模樣的人,就是他們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的,長著大胡子的張麻子這個江洋大盜。他們一看這個人頭發(fā)梳得溜光,兩眼炯炯有神,生氣蓬勃,儀表堂堂,已經(jīng)有了幾分好印象。再一聽他在寒暄中隨口說出“兄弟才疏學(xué)淺,初出茅廬,一切都得仰仗列位大力鼎助,勤政愛民,不負(fù)黨國重任和全縣父老殷望 ”這樣一些很得體的話來,就更加敬重了。
在簡單的茶敘之后(陳師爺早已交代,切不可和這些老奸巨滑的人深談),決定到縣政府去接事。紳糧一聲號令,幾乘四人抬的大轎,就送到彩棚外面來。一般隨員是騎馬,還拉來了幾匹高頭大馬。可是新來的縣太爺不贊成坐四人抬的大轎,而要騎上高頭大馬進城。這一行徑,使歡迎的士紳、地主老爺們見到了這位新太爺?shù)男嘛L(fēng)范,很合乎國民黨“革新吏政”的精神,無不肅然起敬。
張牧之騎馬走在前頭,從河街進城走上大街,直奔縣衙門。一路上老百姓都站在街旁看熱鬧,好不威風(fēng)。當(dāng)張牧之進城門口的時候,陳師爺一眼就看到已經(jīng)貼得發(fā)黃的告示,這就是以三千元大洋通緝張麻子的通緝令,還提到這個江洋大盜是長有大胡子,一臉大麻子的特征。陳師爺在張牧之身邊暗地指給張牧之看,張牧之望了一下,不禁暗笑起來。
張牧之就是這樣走馬上任的。他在縣衙門舉行了一次簡單的茶會,念了陳師爺煞費苦心才準(zhǔn)備好的施政演說,又聽了一些官員們、紳糧地主代表們的歡迎和贊頌,就此結(jié)束。本來照過去的規(guī)矩,還要去赴商會、法團以及紳糧們的一連串宴會,特別是要主動地拜會本縣第一塊招牌人物黃大老爺,面請指教的。但是新縣太爺宣布了:要遵照上級簡樸節(jié)約的精神,提倡清勤廉明,一切
宴會從免。有些老爺們就在暗地里嘀咕:“哼,說不定這是一個才出爐的黨棍子,將來怕有些難纏咧。”而另外一些人,比如縣銀行的錢經(jīng)理就憑他過去的經(jīng)驗,有不同的看法。他說:“你別看他穿那身標(biāo)準(zhǔn)官服,裝模作樣,只要用金條子一塞,就全垮架,就要來甘拜下風(fēng)了。”
最感覺惱火的是黃大老爺。他是本縣的第一號人物,什么都是第一。田產(chǎn)最廣、收租最多,第一;做的生意買賣最大、錢最多,第一;他在城里的公館最多,第一;家里人在外面做大小官員的最多,第一;自然,他的姨太太最多,也算第一。所以每一個新上任的縣太爺,到了衙門的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送名片到黃公館,親自上門拜會黃大老爺,死氣白賴地要拜認(rèn)做門生。這個張牧之竟然不是這樣。許多天了,沒有去拜會的意思。“這是一個什么不識好歹的后生小子呢?連規(guī)矩都不懂了。”
陳師爺出于一番好意,幾次勸說張牧之不妨去黃公館走個過場,以便在縣里站住腳。可是張牧之和他帶來的幾個兄弟伙堅決反對。張牧之說:“這個十惡不赦的大渾蛋,我一見他就想給他腦殼上鑿個洞洞,安上一顆衛(wèi)生湯圓,把他卸成八大塊,還不解氣哩,要我去給他說好話、賠小心,辦不到!”他又對陳師爺說:“你倒要給我出個主意,怎么暗地里整治他,把他弄痛,最后還要把他殺盡做絕,解我心頭之恨,這才對頭。”
張牧之上任后不幾天,就碰到審理一個案子。一個本地姓趙的地主告他的佃戶刁頑,抗不交夠租子。原告被告都傳到大堂上來了。照往常規(guī)矩,地主進來可以在一旁站著,被告的佃戶則應(yīng)該一進來就下跪的。今天這個佃戶上堂還沒下跪,地主就作揖說:“稟老爺,叫他跪下,好審這些刁民。”兩旁掌刑棍的舊差狗子就照例叫一聲:“跪下!”
那個佃戶就真的“撲通”一聲跪下了:“老爺,冤枉。”
“慢點!”張牧之看了,很不是味道。生氣地問那個地主:“為啥子只叫他跪,你不跪?”
趙家地主非常奇怪地望著這位新老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來。那掌棍的幾個大漢也奇怪地望著新老爺。
“給我站起來。”張牧之說,“現(xiàn)在提倡三民主義,講平等,不興下跪。”陳師爺在一旁都為新老爺能夠隨機應(yīng)變,暗地笑了。
徐大個去把那個下跪的農(nóng)民提一下:“站起來。”這個佃戶還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站起來。
“你也站過去,站在下邊,好問話。”張牧之對那個站在旁邊的趙家地主說。徐大個一伸手把他提到中間,和佃戶站成一排。這位地主有些不以為然,把一只腳斜站著,一抖一抖的,滿不在乎。徐大個生氣地在他腿肚子上踢一腳:“站規(guī)矩點!”
這樣才開始了問案子。
張牧之聽了原告、被告兩方的申訴。很明顯看出是這個趙家地主不講理,把當(dāng)時政府規(guī)定的但是從來沒有執(zhí)行過的“二五減租”,反倒改成“二五加租”,要農(nóng)民多交租。張牧之一聽,火星直冒,本來想當(dāng)場發(fā)作,要宣判姓趙的地主給佃戶按規(guī)定倒退二成五租谷的,可是陳師爺卻給他遞了眼色,低聲說了幾句。張牧之才忍著氣宣布:“退堂!聽候宣判。”
姓趙的地主不放心說:“稟老爺,這刁民不押起來,不取保,他跑了,我將來向哪個討租去?”
張牧之本待發(fā)作:“你咋個就曉得一定是他打輸官司?”陳師爺卻跑在前面代他答了:“退下!本官自有道理。”
下堂以后,姓趙的地主就找到了那個掌刑的政警:“張哥,咋的? 包袱塞了不算數(shù)?”
那個政警把嘴一撇:“哼,你那幾個錢,還不夠人家塞牙齒縫縫的。”其實這份“包袱”完全被他獨吞了,新太爺一文也沒見著。
新老爺審案子的事,一下子就傳開了:新章法,講平等,原告被告都不下跪了。那些照例是被告、照例該他們下跪的窮百姓聽了,覺得張老爺提倡的這個平等好。那些照例是原告、照例不下跪的地主紳士們聽了卻覺得稀奇。有人說:“怪不得,是根黨棍子啊,你看他穿的那一身標(biāo)準(zhǔn)制服!”有的卻
覺得這一下亂了規(guī)矩,怎么要得!于是搖頭擺腦地嘆氣,“國將不國”了。這件事也照例傳進黃公館黃大老爺?shù)亩淅锶ィ麉s一言不發(fā),只是在沉思。
等到過了三天,縣衙門口的布告牌上貼出宣判告示來,是姓趙的地主敗訴了。上面說按照政府第幾條第幾款法令,應(yīng)退佃戶二成五租谷。這一下在縣城里像揭了蓋子的一鍋開水,沸騰開了:“哼,這位太爺硬把法令當(dāng)真哩!”“嘿,這還成哪一家的王法?”有的人也責(zé)備姓趙的地主:“他也太心黑了,二五減租,你馬馬虎虎不減也就是了,偏還要二五倒加租,還要去告狀,輸了活該!”
這件稀奇事情當(dāng)然也傳到黃公館里去了。黃大老爺聽了,還是一言不發(fā),悶起!
窮苦老百姓一聽,卻高興地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傳開了:“新來的張老爺硬是要實行二五減租哩。”許多人在盤算:“去年的已經(jīng)給地主老財刮去了的,就算了。今年眼見要收谷子,這回有人撐腰,要鬧他個二五減租了。”
張牧之上任不到兩月,來說事情的,許“包袱”的,總是不斷。這在別的縣太爺看來,就是財源茂盛的意思,巴不得。張牧之卻覺得心煩,多靠陳師爺出面去處理。反正張牧之給他定得有一個原則:凡是地主老財們送來的,收,多收。狠狠地刮,刮得他們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說的事情就給他來個軟拖,東拉西扯,橫豎不落地,理由就是塞的包袱不夠,難辦事。至于那些窮苦人、正派人,就一律不要。專門替人家辦理付款事情的縣銀行錢經(jīng)理看在眼里,想在心里:“這位太爺,口講新章程,其實是個鰱巴郎 嘴巴叉得很。”
這時上邊又下來公事,收一筆愛國捐,五萬元,限期交上去。一個縣太爺在任上,只要碰到這么一筆上面下來的什么稅,什么捐,就可以把腰包填滿了,可以走路了。這種捐口說五萬元,縣太爺可以不必自己興師動眾地去收,只要按七萬元出包給人家去收就行了,收得快,又得利。這不知道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朝代,哪些會做官的老爺想出這種妙法。實在方便。至于那些來包稅捐的地主老財們,用七萬元包了回去,他們愛向誰收,收多少,就不用問了。十萬元也由他們?nèi)ナ樟恕_@真是發(fā)財?shù)暮瞄T路。
這一筆五萬元愛國捐的公事一下來,那些有錢有勢的老財們紛紛出動,上下活動,打通關(guān)節(jié),要求包收愛國捐。可是誰也莫想一口獨吞,連黃天榜大老爺也不敢使出他的“天棒”,獨包了,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后辦事擱得平。你要求包這一個鄉(xiāng),他要求包那一個區(qū),而且是先付包銀,倒是可以的。這條件真夠優(yōu)厚的了,可是張牧之偏偏不干,他要研究一個新章程、新辦法。
他找陳師爺問了一下。陳師爺解釋說,如今的國民政府就是捐多稅多,所以大家叫“刮民政府萬稅”。一道捐稅下來,就像在窮苦老百姓的脖子上又勒一道繩子。城里鄉(xiāng)下,都要搞得雞飛狗跳,逼得多少人家傾家蕩產(chǎn),多少人家鬻妻賣子,多少人尋死上吊呀。可是那些包稅的老財們卻借機會發(fā)大財,呵呵笑,所以鄉(xiāng)下人形容說:“地主老財笑哈哈,窮苦百姓淚如麻。”
張牧之和他的幾個兄弟伙一聽是這么個整法,就冒火了。張牧之叫道:“算了,老子不給他收了。”
陳師爺說:“那咋行?你這個縣太爺不想當(dāng)了?”
王萬生說:“為了當(dāng)這個臭官,要我們?nèi)タ雍ΩF人?”
陳師爺笑了一笑說:“刀把子在你手里,你要向哪個開刀,還不是看你的。”
張牧之問:“你說咋個整法才好?”
陳師爺說:“我們不想在這里頭取利,不包給老財們,讓他們拿去坑人。但是我們自己如果要去四鄉(xiāng)找有錢人收這筆捐,你就搞一百個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齊。”
王萬生問:“那怎么辦?”
陳師爺?shù)狞c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幾下子,腦子一轉(zhuǎn)就出來了:“這么辦,隨田糧附加。有田有糧的都是富實人家。”
“好,好!”張牧之他們幾個都笑起來,“五萬元都弄到他們頭上去,專門整治他們。
”
“不過,”陳師爺說,“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縣的硬牌子,本來是他們賺錢的買賣,倒弄得來要他們蝕財,他們要叫喊,要抗捐不交。”
“我們頂住跟他們干,最多砸了縣太爺這把交椅。”張牧之說。
深謀遠(yuǎn)慮的陳師爺說:“你一拿王法整他們,他們會暗地去上邊告狀。所以要去上邊找個說得起話的靠山才好。”
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由張牧之和陳師爺趕到省里去一下,公開說的是去要求減少愛國捐數(shù)目,其實是去用錢打通門路,拜省上一個最有勢力的劉總舵把子的山門。多虧陳師爺?shù)拈T道多,幾下就打通了。這位總舵爺,也樂得收這種縣太爺當(dāng)門生,隨時三千五千地得點孝順錢,也要得。他們還把這筆捐要采取隨田糧附加征收的好辦法,向省田糧總局打了一個招呼,對方哼呀哈的,沒有說什么。
他們回來以后,張牧之本來想召集本縣有田有糧的大糧戶開會,特別是把黃大老爺請來,宣布上級的指示。陳師爺卻勸張牧之先通過“民意”了再辦。
“什么民意?”張牧之問。
“就是縣參議會,這是民意機關(guān)。他們要不通過,你搞起來費力些。”陳師爺說。
“民意機關(guān)”,這個詞我們大概都熟悉,聽說不知道是哪一年,當(dāng)權(quán)的國民黨忽然想起了他們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要提前結(jié)束訓(xùn)政時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這么訓(xùn)來訓(xùn)去了,宣布要“還政于民”了。于是,從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機關(guān)”,這個民意機關(guān)就是各級的參議會。這個參議會的參議員要層層選舉,說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志的人選舉出來。哪個地主豪紳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這可是名利雙收的事。于是民主政治的好戲上演了。選舉的時候,可熱鬧了。有公然賄賂的,有公開造假票的,有用油大來換票的,有用槍炮來搶票的,爭得一塌糊涂,搶得一塌糊涂,還打得一塌糊涂,到底成立了縣的民意機關(guān)參議會,而且一致選舉黃大老爺當(dāng)了縣參議會的議長。參議員們是些什么人可想而知了。這的確是一個代表地主老財們的有權(quán)威的機關(guān),什么事你要通過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陳師爺勸張牧之要通過一下“民意”。
張牧之問:“他們要不通過,怎么辦?”
陳師爺笑一笑說:“這也不要緊,國民政府有規(guī)定,參議會只是咨詢機關(guān),沒有權(quán)力捆住政府的手腳的。參議會不通過,政府一樣干。國民黨那個中央政府,歷來就是這么干的。”
哦,原來還有這一條,國民黨“民意”的把戲原來不過如此。謝天謝地,有這一條就好辦。在這一點上,張牧之硬是擁護國民政府對于民意機關(guān)的權(quán)力限制。
于是,張牧之請黃大老爺召開縣參議會。他親自到會宣布上級的征收愛國捐五萬元的通知。并且發(fā)表堂皇的演說,說這是為了江西打共產(chǎn)黨,戰(zhàn)事所需,一分錢也不準(zhǔn)少,隨田糧附加,限期交清,否則以貽誤軍機論罪。
“好硬氣!”大家嚇得倒吸了一口氣。
“看來這回事情要燙手。他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
“這個后生恐怕有后臺吧,不然怎么這么硬。”有的人又擔(dān)心說。
“說得好聽罷了。只要他把錢一裝腰包,就會 水了。”有的人根本不相信有見錢不抓的縣太爺。
“那金子就是火,只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會軟化。”另外一個人支持這種看法。
不管在參議會上怎么偷偷摸摸地議論來議論去,怎么公開地討論來討論去,國民政府反正要收這五萬塊錢。結(jié)果好說歹說,還是叫做無異議通過,就是用不著舉手表決。
一般老百姓聽說這一回的愛國捐是隨田糧附加,不包出來了,都舉手叫:“阿彌陀佛!”民國以來,算第一回看到過一個清官。不過大家還要看一看。光說大話、不干好事的縣太爺,他們過去也見得多。
但是,張牧之硬是怎么說,怎么干。這一下不是把鄉(xiāng)下的窮苦老百姓整得雞飛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糧的財主們整得心痛了。有抗捐不交的,他就去捉來關(guān)起,限期交清。張牧之帶來的一個跟班,名叫張德行,因為
他的鬼點子多,外號叫他“張得行”。張牧之叫他負(fù)責(zé)監(jiān)押這些老財,他算是出了大力。他把那些財主押起來,好話他不聽,送錢他不要,隔一陣在他們身上出氣,狠狠地敲他們一陣。“哼!你們也有今天!整!好好給我啟發(fā)啟發(fā)!”“哎呀,哎呀,我服了。”那些財主招架不住了,只好認(rèn)輸,乖乖地交錢了。張德行這一回真是“得行”了。他說:“老子這一輩子沒有這么痛快過。”
但是果然還是碰到硬牌子。本縣第一塊硬招牌黃大老爺?shù)囊粋€管家硬是頂住不交。是不是黃大老爺故意這么布置,來試一試張牧之的“硬度”的,誰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等著看硬斗硬的好戲。張牧之一聽說是黃大老爺家的,毫不客氣:“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縫縫釘釘子呢,好,給我抓起來。”
這個管家不僅被抓了起來,而且張德行給他“特別優(yōu)待”,要叫他“站籠子”。這可是往死里整的刑法。
陳師爺知道了,說服了張牧之:對黃大老爺要硬碰,也要軟燙。于是把這個管家放出來,由陳師爺親自押著送往黃公館,交給黃大老爺,說:“雖是違抗國家法令的大罪,還是初犯,請黃大老爺看著辦吧!”
黃大老爺沒有想到對他來這一手。明擺著的,這是他主持縣參議會通過了的,有苦說不出,只好說是管家不懂事,敢犯國家大法,答應(yīng)叫他馬上交錢。黃大老爺一交錢,陳師爺就到處宣傳,老財們看黃大老爺都抗不住,又聽到衙門里有一個叫張德行的對老財們實在“得行”,不敢拖抗,紛紛交錢。這一下老財們的抵抗陣線被打破了,任務(wù)完成得不錯。
但是黃大老爺并不心服,他暗地思忖,怎么會派來這么一個死不要錢的縣太爺呢?他通知他的在省政府當(dāng)官的兒子去探訪一下。哦,原來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弟子。黃大老爺明白,劉總舵把子不特招呼得了快半個省的袍哥和土匪,而且他的哥哥又是本省有名的軍閥,蔣介石把他都莫奈何的。算了,這一回算倒霉,輸了這口氣吧!
但是張牧之并沒有一個完。跟著來的又是“二五減租”。
“二五減租”這事早就有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里就主張過,但是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們歷來沒有實行過,偏又喜歡年年在口頭上這么叫喊:二五減租。大家聽得耳朵都起繭繭了,從來沒有誰把它當(dāng)一回事。老百姓呢,能夠不二五加租,就算謝天謝地,誰還指望會二五減租?
可是張牧之硬要把它當(dāng)一回事來干。偏偏這時候,聽說國民黨的那個國民政府和共產(chǎn)黨打仗打得不那么順心,前方吃緊,很害怕他后方的農(nóng)民起來抽他的底火。于是,正二八經(jīng)地發(fā)了一道告示,說要認(rèn)真實行二五減租了。
“這一回他們又要 認(rèn)真了!”縣里的財主們在黃大老爺面前說起這事,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認(rèn)為這一紙告示不過是一張廢紙,因為有油墨,連拿來擦屁股的資格都沒有。
“不要笑得太早了。”黃大老爺放下他的白銅水煙袋,恨恨地說:“我們這個穿中山裝的縣太爺要不滾蛋,恐怕我們今年還要蝕財。”
不錯,黃大老爺比其他財主們是要高明一些。張牧之接到這個告示,不特在全縣到處張貼,并且動員學(xué)生到處去宣傳:“今年要二五減租了,這是政府的法令,誰敢違抗,嚴(yán)懲不貸!”農(nóng)民們呢?從新來的這位縣太爺上任以來辦的幾件事,在他們的腦子里已經(jīng)有一個青天大老爺?shù)挠∠蟆,F(xiàn)在這個青天大老爺號召他們起來向財主們要求二五減租,也許是有一點希望的吧,一股風(fēng)就這么吹起來了。有些農(nóng)民就是不信邪,就是扣下二成五的租不交,看你能把我扭到縣衙門里去!有的土老財還是照往年的皇歷,硬是把佃戶扭到縣衙門去。嘿,這世道莫非真是變了?扣下來挨訓(xùn)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抗租不交的佃戶。這個消息又傳開了。這股減租的風(fēng)鬧得更大了。
這一次損失最大的當(dāng)然還是黃大老爺,最不服氣的也是黃大老爺。他一直在心里琢磨:“這是一個啥子人?刁鉆得很,專門找空空和有錢人做對,向著窮鬼們。啊,莫非他 ”
黃大老爺專門請縣黨部的書記長胡天德來,他們研究了好一陣,不得要領(lǐng)。到底這位新來的縣太爺只是一個奉公唯謹(jǐn)、不懂世故的角色呢,還是別有背景?胡天德一點也回答不上來。他名義上是縣黨部的書記長,是專門負(fù)有防止共產(chǎn)黨活動的責(zé)任的,并且領(lǐng)得有津貼,縣黨部里還設(shè)得有“調(diào)查室”這樣的機構(gòu)。可是胡天德一天除開和縣里的紳糧們吃喝打牌,到黃大老爺公館去請安之外,就是睡在自己床上抽鴉片煙。對哪一種煙土最帶勁,他倒是有過調(diào)查,別的他就從來沒有想去調(diào)查了。
黃大老爺對于胡天德回答不出他提出的問題,也不責(zé)怪他,只要他肯從鴉片煙床上爬起來認(rèn)真去做點調(diào)查工作就行了,便告訴他:“小老弟呀,共產(chǎn)黨無孔不入,睡不得大覺呀!你要找兩個靠得住的人,去摸清張牧之他們的根底,要從他帶來的幾個人的身上下工夫,特別是那個秘書師爺,把他能拉過來,我們的事就好辦了。”
胡天德領(lǐng)命去了,而且也認(rèn)真派他的調(diào)查室的人去做調(diào)查工作。但是搞了一陣,毫無成效。因為張牧之帶來的幾個人,都是鐵了心似的,隨便你用什么辦法,想和他們聯(lián)絡(luò)感情,交交朋友,總是靠不攏。他們幾個都是煙酒不沾,請吃飯不到,更不敢去送錢送禮,怕反而弄得貓抓糍粑,脫不到爪爪。從這一點上看,胡天德越是感覺有點像共產(chǎn)黨,他越是緊張,于是決定親自出馬,找機會去聯(lián)絡(luò)陳師爺。雖說陳師爺這個人比較隨和,交際應(yīng)酬也還通人情,可是要從陳師爺口里探聽張牧之的底細(xì),比叫泥菩薩開口還難。是喲,陳師爺在社會上混了幾十年,對于胡天德這樣的人是干什么的,難道還不明白嗎?胡天德不僅沒有摸到一點情況,反倒被陳師爺從他的話里套出來,是誰叫他來打聽的。陳師爺馬上告訴了張牧之,黃大老爺正在叫胡天德想辦法來摸他們的底。這些人絕不會安什么好心腸的,要大家多留點神。
張牧之說:“黃天棒這個渾蛋,是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設(shè)法除掉他,總不甘心。”
“是啊。”陳師爺說,“擒龍要擒首,打蛇要打七寸,把他除了,這縣里的事情才好辦。”
于是大家都來想除掉黃大老爺?shù)霓k法。
胡天德向黃大老爺匯報了情況,黃大老爺更加堅定地相信,張牧之一定有不尋常的來頭。你想,他帶來的一般下人都那么一滴油也浸不進,是簡單的人嗎?因此他親筆寫了一封信,叫胡天德上省去送到省黨部,請那里“調(diào)查統(tǒng)計室”派兩個高明的“調(diào)查專家”來。
等到那兩個“調(diào)查專家”到來的時候,正是本縣的老百姓真心實意要給張牧之送萬民傘的時候。張牧之最近又為老百姓辦了一件好事,懲辦了兩個大家恨得要命的惡霸。這兩個家伙橫行鄉(xiāng)里,殺害農(nóng)民,逼奸婦女,越來越兇。他接到了許多鄉(xiāng)下老百姓的請愿書,就把這兩個壞蛋抓起來審問。這兩個家伙根本不把什么國法放在眼里,他們在堂上公然供認(rèn)真情不假;要他們在口供上按指拇印,他們也滿不在乎地按了,心想,這些東西頂個屁用。這下好,張牧之抓到罪證,就請本地機關(guān)、法團、學(xué)校和參議會的紳糧派出代表來會審,連黃大老爺也不得不派出代表來參加。會審結(jié)果,硬是證據(jù)確鑿,罪不容誅,于是一致公議,明正典刑。這兩個該死的家伙,才曉得這一回碰上了硬碼子,一下就蔫了,連黃大老爺也不好出面救他們。
殺這兩個大惡霸的日子,縣城里真是萬人空巷,都涌到河邊沙壩去看熱鬧。一看到這兩個惡霸被五花大綁,跪在沙上,一刀下去,人頭落地,大家都不禁鼓掌歡呼起來。從此,“張青天”的名聲就傳開了。大家沒有想到幾十年來到底還出了這么一個青天大老爺。于是老百姓自發(fā)地湊錢要給“張青天”送萬民傘。這把萬民傘,再不是那些縣太爺要卸任了,估倒本縣紳糧們送的那種萬民傘,在上面簽名的寥寥無幾,這把萬民傘真是萬民來簽的名,何止萬民,二三萬都過了。
老百姓真心實意給張青天送萬民傘的時候,正是省黨部的兩個調(diào)查
專家偷偷地到縣里來調(diào)查的時候。除了黃大老爺和胡天德,誰也不知道來了這么兩個人。他們聽了胡天德的并不清楚的匯報和黃大老爺很清楚、很有見地的情況介紹后,對于張牧之干的這些非凡的事,已經(jīng)有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一聽到他們介紹原來進行的調(diào)查工作都失敗了以后,就笑他們“逗錯了膀子”了。那個姓李的調(diào)查專家(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姓李,聽說這種擔(dān)負(fù)著特別任務(wù)的神秘人物都是隱姓埋名的)說:“你們完全逗錯膀子了。這樣的人,你們以為可以用吃喝、女人、金錢就拉得過來嗎?”
另外一個姓王的調(diào)查專家下結(jié)論說:“這要用最新的科學(xué)方法才行。”
到底王、李二位調(diào)查專家提供了一些什么“科學(xué)的”方法,不是你我懂得了的。總之,這姓王的和姓李的兩位專家忽然在給“張青天”送萬民傘的活動中成為特別的積極分子。姓李的一個是在縣立中學(xué)當(dāng)訓(xùn)導(dǎo)主任,當(dāng)然可以代表教育界,那一個姓王的是新開的一個茂華貿(mào)易公司的經(jīng)理,自然可以代表商界。他們不放過一切機會來歌頌“張青天”的德政,甚至吹到“張青天”一定是黨國專門派來推行國民黨的新縣制的。他們在活動送萬民傘的當(dāng)中和張牧之、陳師爺自然就有了一些接觸,從他們的“真誠”的歌頌中,居然給張牧之留下一個較好的印象。他們對于“張青天”懲辦了兩個惡霸,認(rèn)為是為民除害,好得很,只是還少了一點。這一點頗引起了徐大個的同感,他在和王經(jīng)理閑談時,說出了:“哼,要依我那幾年的脾氣,不砍他一百,也該砍他五十。”
“好,好。”王經(jīng)理稱贊,他對于這位“張青天”的衛(wèi)隊長的“那幾年的脾氣”很有興趣了。不知“張青天”那幾年又是什么脾氣?又在哪里使出脾氣來?
但是混了兩個月,兩位調(diào)查專家的科學(xué)方法好像也沒有幫助他們調(diào)查出張牧之的什么根底來。原來他們的科學(xué)方法,對付共產(chǎn)黨也許有效,對付張牧之就不行。弄來弄去,實在看不出張牧之有一點共產(chǎn)黨的味道。看他們講義氣的江湖習(xí)氣,說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倒是有幾分相像的。看起來他們也“逗錯了膀子”了。
要不是張牧之自己在一次冒失的行動中露了餡兒,又加上一個十分偶然的真相敗露,他們再怎么靈,也不見得能得手。
怎么一回事,聽我慢慢說來。
跟張牧之進城當(dāng)跟班的幾個兄弟伙,每天在衙門里事情不多,也很少上街去游逛:因為一上街就是看到土豪劣紳和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的事,又打不得抱不平,生了一肚子悶氣回來,何苦呢?住得久了,難免幾個就在一些發(fā)起牢騷來:“我們進城這么多天,也沒有狠狠整治那些大壞蛋,給窮苦老百姓多辦點好事。盡這么下去,不把肚子叫悶氣憋破了才怪。”
“我恨不得在街上砍他幾個,還是回山里過自在日子。”
“要生個什么法子,暗地里整治他幾個害人精才好。”
他們就這么三言兩語議論起來。過了幾天,還是張德行“得行”,他就生出一個法子來了,而且第一次出馬就成功,叫他們高興了好幾天。
張德行想出了一個什么得行的法子呢?
他們平日在街頭巷尾,聽到哪家老爺,怎么欺侮哪家窮人;哪家紳糧,估倒向老百姓要多少東西。諸如此類不平的事,見天至少也有三五件傳到耳朵里來。可是他們卻沒有辦法公開出面去打抱不平。他們幾個就商量了一下,確定了報復(fù)的目標(biāo),定出暗地報復(fù)的辦法。晚上,就喬裝打扮起來,上街去走。他們盡量不走大街,盡量不叫那些打更的、巡街的看到了,不過就是那些巡街的、打更的偶爾看到了,都知道他們是縣衙門里當(dāng)差的,大概是出來辦什么案子吧,也沒有理會。他們輕腳輕手山去,過不多久,就把要辦的事辦了,輕腳輕手地回來了。比如前幾天下午,他們在街上親眼得見本城的鎮(zhèn)長,在光天白日之下,敲詐南街一家老百姓,把錢勒索走了。他們當(dāng)天晚上就出動,走到鎮(zhèn)長的小公館外墻邊,不費什么手腳,就翻墻過去,這些本事本來就是他們拿手的。他們
一直摸到鎮(zhèn)長睡房里去,把他叫起來:“你把今天下午在南街訛詐別人的財物交出來!”跟著一支手槍就抵到鎮(zhèn)長的后腦勺上了。鎮(zhèn)長沒有想到來了這么幾個蒙面的強人。他要不認(rèn)賬,一顆“衛(wèi)生湯圓”就會要他的命,只好乖乖地交出來。他們拿到財物后,把鎮(zhèn)長鎖在內(nèi)屋,用刀威脅他,如果叫喊,馬上回來殺他。還警告他,今晚的事,以后如果說了出去,馬上來取他的腦殼。然后他們幾個又悄悄翻墻出來。把這些財物送到南街,敲開那家的門,把東西扔進去,揚長而去,回縣衙門了。那個鎮(zhèn)長第二天竟然不敢聲張出去,害怕什么時候,這些蒙面強人又來光顧他,取他的腦殼。
張德行他們幾個干的這件事,無論事前,或者事后,并沒有和張牧之通氣,更沒有告訴陳師爺。他們認(rèn)為干這樣懲辦惡人的事,張牧之還會不同意嗎?而且不止干一件,還一連干了幾件差不多的事。無非是為窮苦老百姓辦點好事,懲治那些土豪劣紳。當(dāng)然,他們一次也沒有動刀動槍,也沒有驚動很多的人。因此,除開那吃了苦頭的惡霸和暗地得到好處的窮百姓外,再也沒有人知道。那些吃了苦頭的惡霸都得到了警告,說是把他的腦殼暫時寄存在他的頸上。那也就是說,假如要說出去了,隨時有人要來取走他的腦殼的。他哪里生得出第二個腦殼來讓他吃飯、說話、打爛條整人呢?只好啞巴吃黃連,算了。
但是事情總不能封得滴水不漏。過不多久,在街頭巷尾,就傳出一種神奇的神話,說是從天上降下什么神靈,專門懲惡揚善,很辦了幾件好事。比較肯相信實際的人們,卻說是有幾個俠客黑夜進了城。和在街坊說書人那里聽來的評書里說的一樣,添油加醋地說,都是飛檐走壁,來去無蹤,專門扶弱濟貧,懲治強霸的幾個好漢。
這樣的傳說,也傳到張牧之和陳師爺?shù)亩淅铩K麄兌颊J(rèn)為這是無稽之談,只反映了受苦受難的老百姓希望有什么俠客一樣的人出來,替他們懲治橫行霸道的人罷了。這種傳說也傳到黃大老爺?shù)亩淅铮f得活靈活現(xiàn)的。他對于冥冥之中有什么獎善罰惡的天神在飛來飛去,有些害怕,但一想他做的惡事,實在也太多了,還是不相信的好。至于說有來去無蹤的俠客,卻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什么時候有一顆復(fù)仇的子彈向他射來,或者在睡夢中忽然他的腦殼搬了家,他一直有些擔(dān)心。因為他自己明白,他從來沒有寬恕過一個人,也就從來不敢希求別人寬恕他。因此,他做了一些防御性的安排。他不大走出他為自己筑起來的像監(jiān)獄一般的高墻大院。要出街,他從來不事先叫人知道時間。突然出街了,也是前呼后擁,跟著一大路提著張開機頭頭的盒子槍的保鏢。他坐在那四人換抬的涼轎里,像風(fēng)一般地過去了。他還不放心,有的時候,他叫前面一乘涼轎上坐上一個和他模樣打扮差不多的下人,自己卻坐在一乘普通轎子里,像個跟班。這樣有個替死鬼在前頭替他頂住,就是刺客動手,他還可以溜掉。他還知道,俠客總是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出來活動,他偏偏也是一個喜歡晝伏夜出在黑暗里干勾當(dāng)?shù)娜恕K运M量不叫人知道他在夜晚的行蹤,比如今晚他在哪一個姨太太房里燒鴉片煙過夜,誰也不知道。有時,他在吃過夜飯以后,人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帶兩三個保鏢,從旁門溜出去,到后街他養(yǎng)的幾個候補姨太太家里去過夜。
正因為這樣滑頭,他才算逃脫一次懲罰。
張牧之到底從張德行他們的口里知道他的兄弟伙在城里干的秘密活動了。一談起來,大家哈哈大笑,說:“日媽這才叫快活喲!”這樣神鬼不知,輕輕巧巧就辦了一樁復(fù)仇的買賣,比在衙門辦事要痛快得多了。在衙門辦事,要想好多條條,挽好多圈圈,才能懲治一個壞人,還免不了帶來這樣那樣的議論,以及明的暗的抵制。
這種活動,竟然對于坐在衙門里的大老爺張牧之也產(chǎn)生了意外的誘惑。他也有心想把自己的臉蒙起來,施展出他久已不用的飛檐走壁、開門破戶的精巧本事,去干幾回浪漫的
痛快事。但是被他的兄弟伙們阻止了:“你到底是出頭露面的老爺嘛!”
但是這一回,當(dāng)他聽到他的兄弟伙們在暗地商量,想去干一樁非凡的活動時,他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非得親自去走一回不可了。原來是他的兄弟伙們在商量著,想要鉆進防備最森嚴(yán)、墻高屋深的黃公館去和黃大老爺開個小玩笑,警告他一下:“你的腦殼并不是鐵打的,搬不得家的;頸項也不是鋼澆的,砍不斷的。”警告他再要作惡,有人是能夠進他的公館來找他算賬的。張牧之贊成偷偷干一下,他堅持要自己參加,算做是他當(dāng)縣太爺?shù)臉I(yè)余消遣。
事先,進行了周密的偵察,張牧之專門利用辦一件公事的機會到黃公館去找一回黃大老爺,知道黃大老爺住的上房在哪里。幾個跟班也趁老爺們在談公事的時候,隨便在公館里暗地看清進出的門路。
又過了一些日子,他們半夜里出動了。張牧之帶頭。他們很容易就翻過黃公館的圍墻,直奔黃大老爺?shù)纳戏俊5遣磺傻煤埽捣康拇笱绢^說,黃大老爺不在上房,不知道今晚在哪個姨太太房里過夜(這丫頭也不知道,其實黃大老爺今晚根本不在黃公館里過夜,到后街一個叫“夜來香”的半開門的女人家里過夜去了)。
怎么辦?張牧之當(dāng)機立斷,砸開黃大老爺上房的商柜和箱子,搶了一些鈔票、金銀和珍寶,然后把一把匕首插在黃大老爺睡的大床的枕頭上,就迅速退了出來。
他們正要按原定路線,從后門旁邊豬圈矮房子爬墻翻出去的時候,不知道什么人走漏了風(fēng)聲,黃大老爺?shù)男l(wèi)隊趕過來,向他們開火。這時候還有一個兄弟伙沒上得了矮房,就被子彈封住了。張牧之他們就伏在墻上和藏在柱后的衛(wèi)隊對射起來。但是在黑夜里,彼此都看不清,一槍也沒有打中。當(dāng)時一個衛(wèi)隊的人拿出一支裝七節(jié)電池的長電筒來,像盞小探照燈一樣射向矮房,照得明晃晃的。那個最后正在爬墻的兄弟伙被一槍打傷了手,幾乎滾落到院子里去。張牧之舉起手槍來正要開槍,一個光柱射到他的舉槍的右手上來,照得清清楚楚,下面在喊:“打,打,一個也不叫翻墻跑了!”張牧之一見事情緊急,敵人在暗處,他們在明處,那個兄弟伙再爬墻的時候容易給打落下去。他舉槍瞄準(zhǔn)那大電筒,叭的一聲,算是把電筒打滅了。但是幾乎同時,張牧之的一根手指麻了一下,他知道他的手被打中了。電筒被打滅了以后,大家都在黑處,衛(wèi)隊朝墻上瞎打一氣,一槍也沒有打中。他們順利地撤了出來,從衙門的后門悄悄溜了進去。誰也不知道這是縣衙門里的縣大老爺半夜出去消遣去了。
第二天,黃大老爺親自坐上涼轎到了縣衙門,來找縣太爺報案。張牧之眼見自己的手指還包扎著紗布,不好出去見面,就推說這兩天感冒了,請陳師爺出去接見。
陳師爺出去接見了黃大老爺,黃大老爺把昨晚黃公館發(fā)生盜案的經(jīng)過情況說了一下,送上了失盜的財產(chǎn)清單。并且堅持說,今天早上,在屋瓦上發(fā)現(xiàn)人血,一定是有強盜被打傷了,大概是打傷了手,因為墻頭上有血手指拇印;又說進去的強盜有四五個,一色的黑色短打衣服,臉上蒙了黑帕子。他要求馬上嚴(yán)加追查,緝捕強盜歸案,還把插在黃大老爺枕頭上的匕首也交出來,當(dāng)做追查的線索。
陳師爺說,縣太爺這兩天感冒了,在后衙里休息,不能接見。但是他一定把這件案子向縣太爺報告,立即追捕強盜。黃大老爺只好回去了。
陳師爺回到后衙,把這件案子向張牧之報告了,并且把匕首送給張牧之看。張牧之用手接過他自己用慣了的這把匕首,很有意思地笑了一下,陳師爺忽然發(fā)現(xiàn)張牧之的右手一個指拇纏上了新的紗布,心里不覺一怔:“難道會是這樣嗎?”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退了出來。照例發(fā)號施令,叫四門注意查緝。他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
過了幾天,張牧之為了一件公事,和陳師爺一起到縣參議會去,見到了黃大老爺和別的參議員。在談話的時候,張牧之不經(jīng)意地舉起右手來比畫,他早已忘記他
那受過傷的手指拇了。當(dāng)然,所有到會的紳糧老爺們,沒有一個人注意這件事,只是陳師爺心里很吃緊。他特別注意地望著黃大老爺,看他是不是留心張牧之受傷的手指。還好,黃大老爺似乎毫不關(guān)心縣太爺?shù)氖种浮5侵钡缴悗煚斒冀K捏一把汗。
又過了兩三天,在一次陳師爺和張牧之的閑談中,陳師爺旁敲側(cè)擊地提醒張牧之:“有些事情干得太痛快了,只怕要帶來不痛快喲。”又說:“黃大老爺這些人不是沒有心機的人,他要鉆到了哪怕針鼻子大的一點縫縫,也是要下蛆的喲。”
張牧之隨便笑了一笑,沒有回答。然而從此以后,城里出俠客的事,就慢慢地再也沒有人提到了。
但是,陳師爺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更沒有料到,無意之中他們出了一個大紕漏。
張牧之到縣城里來當(dāng)了縣太爺以后,在西山一帶活動的兄弟伙們,有時候難免三個兩個地到城里來走一走,開開眼界,徐大個和張德行他們幾個當(dāng)跟班的就招待他們在縣衙門里住。張牧之也通過他們和山里的部隊通消息,告訴他們:哪個大鴉片煙客最近要運一批煙土進城,在什么關(guān)口好攔路截下,取了他們的不義之財呀;哪個大財主要運大批貨物過西山,叫他們在半路上搶了,運到鄰縣去發(fā)賣呀;特別是黃大老爺?shù)纳特洝Ⅷf片煙和租米,他們只要查訪到了,就馬上告訴山里,派小隊出來在外邊突擊。因為消息確實,幾乎回回都得手。而且人不知鬼不覺,誰也弄不清是哪一股綠林英雄干的事。黃大老爺約集幾個大紳糧到縣衙門來報案,拜會張牧之,說:“本縣治安問題愈來愈嚴(yán)重了,根子都在西山有個江洋大盜張麻子,一直沒有落網(wǎng),要通緝歸案才好。”
張牧之和陳師爺哼哼哈哈地答應(yīng)了,并且又把過去通緝張麻子的告示找出來,照抄一遍,貼出去。上面寫的還是通緝那么個有大胡子的張麻子。張牧之在這些告示上蓋上縣政府大印的時候,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黃大老爺又在縣參議會上呼吁,要求派兵去清剿。張牧之也裝模作樣地極力贊成派團防隊去清剿,但是要參議會通過隨田糧附征一筆清鄉(xiāng)費,參議會也通過了。在這同時,張牧之派人送消息回山里,叫他們或者暫時躲開一下,或者索性在重要關(guān)口打埋伏,撈他幾支好快槍。團防隊打了敗仗回來,總是照老規(guī)矩報喜不報憂,清剿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張牧之還是在城里當(dāng)他的縣太爺,平安無事,思想也有些松懈了。
張牧之在西山有一個兄弟伙打仗勇敢,打壞了一只眼睛,外號獨眼龍。獨眼龍那一只好眼睛最近也發(fā)炎了,因此到城里來找人醫(yī)治一下。進城以后,由徐大個招待進了衙門,暗地見到了張牧之。張牧之叫徐大個替他找治眼的醫(yī)生治療,平時就住在徐大個那里。有一天,徐大個帶獨眼龍上街去醫(yī)眼,在衙門口忽然撞見了一個人。這個人一見獨眼龍,很驚奇地看著他們。徐大個和獨眼龍卻沒有留心,擦身過去了。
這個人左看右看,暗暗地叫:“是他,一點也不錯。”就急急忙忙回到黃大老爺公館報告去了。
原來這人名叫羅一安,是本縣一個在街上打秋風(fēng)混日子的浪蕩人。那個秘書師爺頂王家賓的名來這里當(dāng)縣太爺?shù)臅r候,他東混西混,混進衙門當(dāng)了一名跟班。秘書師爺眼見要垮臺了,卷款潛逃的時候,他也決定跟秘書師爺上省城去混事。誰知在西山被張牧之他們截住,取了錢財。因為羅一安是挑著秘書師爺?shù)馁F重行李過山的,就被張牧之當(dāng)成一個挑擔(dān)子的夫子,給他發(fā)放了路費,放他下山去了。羅一安沒去得成省城,還是回到縣城里。東混西混,又混進了黃公館當(dāng)一名跑腿的。今天偶然在衙門口碰到獨眼龍了。
黃大老爺馬上叫羅一安到上房來問話:“你硬是在西山張麻子的寨子里親眼得見這個獨眼龍嗎?”
“親眼得見的。”羅一安說,“是他第一個沖向前來搶的,后來在山上,又是他親自發(fā)錢給我,叫我走路的。”
“你硬是親眼見到這個獨眼龍和徐大個在衙門口一路走嗎?”
“一點也不假。”羅一安
說,“剛才看見的。”
黃大老爺認(rèn)為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發(fā)現(xiàn),但是不動聲色。只告訴他千萬不要聲張出去,以后重重有賞。同時還問羅一安:“那么你在西山寨子里,沒有看到他們的頭目張麻子嗎?”
“啥子張麻子?”
“一個留著大胡子的大麻子,姓張,是個江洋大盜,他們的頭頭。”黃大老爺解釋。
“沒有。”羅一安說,“我沒有看到一個有大胡子的麻子。”
“哦。”黃大老爺想,他大概沒有見到這個土匪頭頭。
“那么你在西山看到過徐大個嗎?”黃大老爺又問。
“沒有。”
“陳師爺呢?”
“沒有。”
黃大老爺點一點頭,又囑咐他:“除開我,你對哪個都不要講出去,重重有賞。你要漏了,取你的腦殼。”
黃大老爺取了五塊錢給羅一安。羅一安歡天喜地出去了。這一下夠他到“云霧山莊”去,喊擺出上好的“南土”和嶄新的煙盤子煙槍來了。
黃大老爺馬上請胡天德和省里來的李、王二位調(diào)查專家來公館里密商。這一下子打開了李、王二位專家的思路。
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他王調(diào)查專家吧,我看也不夠格。調(diào)查了兩個多月,啥子雞毛也沒有摸到一根。王特務(wù)特別敏感,他把徐大個曾經(jīng)對他談的什么“依我那幾年的脾氣,不砍他一百,也要砍他五十”的話連起來一想,他的思路特別活躍起來,簡直是想入非非了,而且提出了一套調(diào)查方案來。王特務(wù)說:“不想方設(shè)法叫他們鉆到我們設(shè)計的圈套里來亮相,你是摸不清楚他們的底細(xì)的。”李特務(wù)也是這個意思。黃大老爺狠命地捋了捋他下巴頦上的幾根胡子,眼睛眨了幾下,越來越亮了,最后下結(jié)論地說:“不學(xué)《西游記》上孫悟空那樣鉆進鐵扇公主的肚皮里去,你是降服不了他的。”
看起來王特務(wù)設(shè)計,李特務(wù)施工,黃大老爺提線、供應(yīng)器材,他們是真要“安排金鉤釣大魚”了。
西山里的獨眼龍和別的兄弟伙到縣城里來玩,并且在縣衙門里進進出出的,陳師爺是早有意見的。他給張牧之提起過,起初張牧之覺得這些兄弟伙都是和他槍林彈雨里一同滾過來的,都是鐵打的金剛,信得過的。他現(xiàn)在做了縣太爺,兄弟伙要到這繁華世界里來走一走,看一看,也是人之常情嘛,因此并不在意。
但是陳師爺堅持自己的看法:“你不要以為黃大老爺這些人是吃素長大的。這里是虎狼窩,他們的腳腳爪爪多,大意不得喲。”
張牧之覺得陳師爺說的也是,答應(yīng)等他把除掉黃大老爺這件大事辦了,就殺他個人仰馬翻,扯起旗子回西山,還是過自己的自在日子去。他們哪里知道獨眼龍進城替他們亮了相呢?哪里知道黃大老爺又重新專門派人在衙門口把獨眼龍的相掛得清清楚楚了呢?
過了幾天,黃大老爺發(fā)現(xiàn)獨眼龍不再出現(xiàn)的時候,在城里放出話來,說是他們有一批“土貨”要送到省里去,正等找?guī)讉€得力的保鏢。大家都知道,這“土貨”就是鴉片煙的代名詞。鴉片煙那時在我們國家里,是和黃金、白洋具有同等價值的東西,而且是“吃”得的,無論是官紳商賈,以致賣苦力的販夫走卒都非天天“吃”它不可的。這當(dāng)然是十分貴重的了。
這批“土貨”被人押著,由幾個挑夫挑著起運,因為消息早從城里送進了西山,一下被截住了。押運的人見勢不對,丟了就溜了。幾個挑夫被獨眼龍一干人馬押著,挑起“土貨”上山了。這夫子里又有羅一安,他一上山就仔細(xì)觀察,獨眼龍正是他在縣城衙門口看到的那一個,一點也不錯。他又打聽誰是頭頭,看有沒有一個長大胡子的麻子,還是沒有看到。他又把這寨子的前后左右都看好了。他自然沒有說出他是黃大老爺家跑腿的,又以一個挑夫的身份被放下山去。他更沒有露出這批“土貨”其實是假貨,樣子做得很像真的、上好的貼金紙的“南土”,真要拿出去賣,叫人用刀切開一看,就認(rèn)得出是不值錢的了。羅一安跑回城里,就向黃大老爺報告了。黃大老爺聽了,笑一笑,馬上叫人去請王特務(wù)和李特務(wù)來。
話分兩頭,且說張牧之進
縣城來當(dāng)縣太爺已經(jīng)幾個月了。這種做官的生活,對他來說,比坐牢還難受。他開頭起這個做官的念頭,只不過是想借機進城,找黃大老爺報仇。進城以后,看到窮老百姓在舊官府和土豪劣紳勾結(jié)之下,過著牛馬不如的痛苦生活,因此出于義憤,借當(dāng)縣太爺?shù)臋C會,給老百姓辦幾件好事,同時整治一下那些壞蛋,出一口惡氣。他也的確辦了幾件好事,也把黃大老爺為首的豪紳集團暗地整了幾家伙,并且因此真正贏得一個清官的名聲,老百姓真心實意地給他送萬民傘。但是他越看越清楚,靠他一個青天大老爺是不能把這緊緊壓在窮苦老百姓頭上的一塊大石頭搬掉的。豪紳又是這么多,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就像蝗蟲一般,整幾個,甚至殺兩個,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想當(dāng)這個叫他心煩的縣太爺了。他想在城里大鬧一場,把黃大老爺這個大仇人砍了,還是回到自己的老寨子上,和兄弟伙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稱兄道弟、公平分錢,來得痛快些。搞得好的話,擴大勢力,做幾個縣邊界地區(qū)的自在王;再擴大了隊伍,就學(xué)范哈兒割據(jù)包括幾個縣的防區(qū),自己封個軍長、師長什么的,自己委任專員、縣長,自己立個章法出來,打出一個小小的江山,那才安逸呢!
因此張牧之自個兒就作出決定,通知在西山里的兄弟伙,由獨眼龍暗自帶進城來,埋伏在縣衙門里,準(zhǔn)備提了縣衙門的槍,殺了黃大老爺,搶了縣銀行,放火燒了衙門,就回西山去。獨眼龍和兄弟伙們得到通知后,就三個五個、十個八個,白天晚上,零星下山,暗自進了城。有的住進衙門,大半住進衙門口附近的幾個客棧里,把槍支埋在縣衙門,專等張牧之一聲號令就動手。獨眼龍還把上次搶到手的鴉片煙土帶進城來,準(zhǔn)備賣了,換成現(xiàn)錢。
說話又分兩頭。且說黃大老爺和王、李兩個特務(wù)商量以后,決定把假的鴉片煙土送給張麻子,等著在城里捉進城賣這假煙土的張麻子的人。同時又把張麻子在西山寨子的防守情況,告訴了鄰界幾個縣的地主聯(lián)防武裝,還請了專區(qū)的保安大隊,準(zhǔn)備聯(lián)合進剿,捉拿張麻子,一網(wǎng)打盡。
黃大老爺還使出鉆進鐵扇公主肚子里去興妖作怪的辦法,專門召回他自己放在南山里的“棚子”,挑出幾個精干的,給他們發(fā)兩挺輕機槍,然后布置他的團防隊去攻打,讓他們邊打邊退,向西山張麻子的寨子靠攏,爭取入伙,以做內(nèi)應(yīng)。果然在西山的獨眼龍發(fā)現(xiàn)四個土匪被團防隊追過來,走投無路了,便派人下山去接應(yīng),打退了團防隊。這伙人為首的于子連忙獻(xiàn)上兩挺新機槍,要求入伙。獨眼龍一看,正需用,就和于子喝了血酒,拜了兄弟。
于子鉆進了西山大寨,好不高興。正準(zhǔn)備保安大隊來攻山時做內(nèi)應(yīng)呢,忽然獨眼龍告訴他連夜開拔,又不說開到哪里去,只顧帶著他們下山。于子倒以為這大概是攻山的消息走漏了,搞不成了。一直等到獨眼龍帶他們悄悄走近縣城,才曉得是要去大鬧縣城。但是于子還是不曉得張麻子是哪一個,更不知道張牧之就是他們的頭腦,正在縣城里等他們。
于子跟著獨眼龍進了城,被安排住進衙門口一個小客棧里。兩挺機槍卻被獨眼龍乘黑夜拿去了。他不知道獨眼龍拿去埋在縣衙門里頭了,他乘夜晚睡覺起來解手的工夫,偷偷翻墻出來,直奔黃公館,半夜請起黃大老爺來,向他報告獨眼龍帶隊伍進了城,只等這幾天人馬到齊就要大鬧縣城,他的兩挺機槍也被獨眼龍?zhí)嶙吡恕5撬麤]有提到要殺進黃家公館的事,他根本也不知道。
黃大老爺一聽,大吃一驚。問他:“你怎么叫他把那兩挺新機槍提走了呢?這就不好了,兩挺機槍,多大的火力呀!”但是黃大老爺這時來不及想這些了,他叫于子趕快偷偷回客棧,不要漏了風(fēng),繼續(xù)打探。同時叫人馬上去請王、李兩個特務(wù)和胡天德來商量。
王、李兩個特務(wù)來了一聽,也大吃一驚,沒有想到張麻子走在他們前面。正當(dāng)他們調(diào)兵遣將,要去圍攻西山大寨的時候,他倒早得了消息,跳了出來,避實擊虛,
攻打防務(wù)空虛的縣城來了。他們已經(jīng)來不及去查問從什么地方走漏了消息,第一著要走的棋是連夜派人到西山附近去把保安大隊和地主的聯(lián)防大隊調(diào)回來;然后趕緊調(diào)查清楚獨眼龍帶來的人有多少,住哪里,以便在城里一網(wǎng)打盡。他們肯定張麻子也在這進城的人里面。
他們正商量著,羅一安趕到公館來報告,說擦黑的時候,他又在衙門口看到獨眼龍進了城,并且走進縣衙門里去了,倒像是回到自己家里那么方便一樣。
黃大老爺已經(jīng)知道獨眼龍進城來了,但是他為什么那么隨便進出縣衙門?和徐大個、張德行這般人有來往,是不用懷疑的了,但是和縣太爺、和陳師爺有沒有什么瓜葛,卻弄不清楚。猜想起來,這位縣太爺可能是張麻子的保護人,坐地分贓的。
“啊,啊!”黃大老爺想著,忽然驚叫起來,“難道那天晚上 ”
“怎么回事?”王特務(wù)問。
黃大老爺把那天晚上有幾個蒙面強盜來他公館肇事,以及在墻頭發(fā)現(xiàn)血手指拇印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又說:“過了兩天,張牧之來參議會議事,我晃眼看到他有個手指拇包著紗布,當(dāng)時我只感到奇怪,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想來,莫非 ”
“難說,說不定張牧之本人就是個江洋大盜,不光是窩藏了獨眼龍、張麻子一伙。”王特務(wù)的腦子也很靈的。
“那么,這一臺戲就更好看了。”黃大老爺冷笑地說,“這一回要釣大魚了。”
話又說回來,獨眼龍那天晚上帶了兩挺機槍,偷偷進了縣衙門去見張牧之和陳師爺。張牧之見了很歡喜,問獨眼龍從哪里搞來的,獨眼龍說了緣由。陳師爺卻在心里打鼓:“這種新機槍,就在這個縣里找遍了,也找不出十挺來,這個于子怎么一個人就抓住了兩挺?既然抓住兩挺機槍了,還怕三五十個拿爛槍的團防隊來攻打嗎?為什么要向西山退呢?”
“嗯,這里有鬼。”陳師爺說。
“啥子有鬼?”張牧之問。
等陳師爺一說出他的道理,張牧之也警覺起來。問獨眼龍:“這個于子現(xiàn)在在哪里?”
“我把他們連機槍一起帶進城來了。”
“咦?”張牧之吃驚了,“你和他又不熟,咋個可以帶他們進城來干這樣的大事呢?”
陳師爺當(dāng)機立斷:“趕快去把他們弄進衙門來,先軟扣起,審問他的來歷。”
獨眼龍馬上要出衙門回客棧去喊于子他們四個人,張牧之叫住說:“你對于子說,要他來取回機槍,還是由他們使用,熟一點。”獨眼龍點一下頭,便出來了。
獨眼龍來到客棧,正巧于子剛翻墻回來睡下。他裝著睡熟了,獨眼龍掀了幾下才把他叫醒,告訴他要帶他們?nèi)トC槍。于子當(dāng)然高興得很,機槍又由他來掌握,黃大老爺就放心了。
他們四個跟著獨眼龍走到衙門口,于子沒有想到居然徑直就走進縣衙門里去。也好,就跟進去,看他們干啥子。這倒是一個好向黃大老爺領(lǐng)厚賞的報告材料呢!
獨眼龍把于子四個人引到管牢房的張德行那里,進了內(nèi)院,咔嚓一聲,黑牢大門關(guān)上了。于子吃了一驚,問獨眼龍:“咋個把我們弄進這里來了?”
獨眼龍笑著說:“你不曉得這種地方就是我們常進常出的地方?這是不要錢的客棧嘛。”
“老哥,你莫開玩笑喲。”于子說。
“哪個給你開玩笑了?”張德行說,“獨眼龍本來是我的老相識。”
“介紹一下。”獨眼龍說,“這是張哥,我們進城干大事,借你這個不查戶口的客房住一下,你好好招待他們吧。”說罷,他自己走開了。
“哦。”于子明白了,要說安全,這里真叫安全呢。
張德行給于子安排一個房間,給其余三個人安排另外一個房間。然后,張德行布置一下,帶一個人走進于子房里去,笑著對他說:“我把話說在前頭,進我這個客棧來的,第一要說老實話。你是哪里來的?到獨眼龍那里干啥子的?”
“這個,”于子有點詫了,“這個我原來在南山拉個小棚子,到西山是去投奔獨眼龍,還帶去了兩挺機槍。你問獨眼龍去嘛。”
張德行說:“獨眼龍叫我問你呢。你拜的哪個的門?你的新機槍是從哪里搞
來的?”
“咦,張哥,”于子說,“不看朋友面子啦?你放我去找獨眼龍來給你說伸展嘛。”
“你想得倒撇脫。到了這種地方,話不說明,就莫想出去。”張德行變臉了,對一塊兒來的那個大塊頭說:“伙計,拿開嘴的家伙來。”
于子還想堅持,獨眼龍帶進來一個于子的人。獨眼龍說:“不用問他了,他的伙計都說了。”
帶進來的那個人說:“于子,說得脫,走得脫,我是遭不住,說了。”
于子一下蔫了氣,低下了頭。只好一五一十說了。但是今晚上他翻墻出去向黃大老爺報告的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說。
當(dāng)獨眼龍問明情況,到后衙去向張牧之報告的時候,張牧之說:“好險,要是打起來了,他們拿兩挺機槍在我們屁股后面燒我們,那不把屁股燒焦了?”
正說著,陳師爺帶進一個人來,是在西山留守的兄弟伙,從西山連夜趕來的。他報告說:“我們前腳才下山,他們大隊人馬就圍攻上山來,撲了一個空,現(xiàn)在正在搜山。我是鉆空子跑出來的。”
張牧之把獨眼龍審問于子的情況告訴了陳師爺,然后分析說:“看起來他們還不知道我們鉆進他們的老窩子里來了。我們要在他們的大部隊沒有回城以前,把縣城給他端了,然后走路。”
陳師爺想得更遠(yuǎn)些:“也難說他們在西山撲了空,不估計我們避實擊虛,端他們老窩子來了。再說這于子進了城,未必就那么老實,沒有通風(fēng)報信,總之要快!”
“好,明天晚上就動手。”張牧之決定了。獨眼龍下去準(zhǔn)備去了。
陳師爺說:“我看不要硬端,還是生個法子,把黃大老爺請到縣衙門里來,隨便捏造他幾條罪狀。這樣輕而易舉,不費一槍一彈。”
“好,你明天到他公館去請他,就說請他后天到衙門來議事,研究進西山剿張麻子的事。就說別的紳糧們也請了。”
陳師爺“嗯”了一聲,出去了。
再說黃大老爺這一頭。
第二天上午,獨眼龍以為明后天就要回山了,帶來的鴉片煙今天要拿去賣了才好。于是派兩個兄弟伙,挑著這兩擔(dān)鴉片煙到牙行去賣。牙行的人一見那煙土,就明白來路,馬上報告了黃大老爺。黃大老爺馬上派兩個得力的人來牙行,對這兩個兄弟伙說:“這煙土黃大老爺買了。但是要送上府去讓他老人家過目。價錢好說。”
這兩個兄弟伙不明底細(xì),只要能出手,管他是誰呢。于是挑起擔(dān)子,跟著來人走進黃大老爺?shù)墓^,挑進后堂。黃大老爺一看,正是他派人送到西山讓張麻子搶去的假煙土。他說話了:“煙土再多我也要,再貴我也收,但是要是好的。”
“都是上等好南土。”來人拿出一塊來送給黃大老爺看。
黃大老爺叫人拿刀來切開看。當(dāng)然正如原來設(shè)計的那樣,一刀切開,只見外表薄薄地糊上一層煙土,內(nèi)里卻是一包爛糟黑膏子,根本不是煙土。黃大老爺馬上就變臉了:
“哈,原來是騙子,你們就老實招認(rèn)了吧!”
那兩個兄弟伙怎么也沒有想到是這么一回事。怎么獨眼龍先前一句也沒有交代這是假煙土呢?抬來的時候連一塊也沒有打開看過嗎?當(dāng)然,他們不能招認(rèn)是從西山寨上帶來的,更不能露出這是搶來的。只能硬著頭皮承認(rèn)自己是鴉片煙騙子,并且挖空心思編造出一個鴉片煙騙子的故事來,說他們原是在山里的鴉片煙販子,后來學(xué)會做假膏子騙人,就變成鴉片煙騙子了。如此,等等。
黃大老爺,還有那個姓王的和姓李的兩個特務(wù)也在場。他們似笑非笑地聽著這兩個處境十分尷尬的老坎,在行家面前編造實在不高明的騙子的故事,簡直是一種享受。但這是多么殘酷的享受!就像一個兇惡的貓兒逮住兩只小耗子,故意玩弄,讓它們做徒然無效的逃跑,然后又一爪子抓回來,慢慢玩弄,一直玩弄厭了,才一口吞掉它。
黃大老爺開口了:“你們這個騙子的故事編得實在不圓滿呀!”
姓王的打了一個哈欠,說:“簡直把人都聽得要打瞌睡了。你們兩個還是老實招了吧,老實說了,黃大老爺不僅不殺你們,還有賞哩!”
這兩個人當(dāng)然堅持他們已經(jīng)說
過的故事。姓李的威脅說:“你不要以為把你們莫奈何,這公館里什么都齊全,你們想坐牢,有旱牢、水牢、站牢;你們想死,有槍打、刀砍、絞索絞;你們想嘗刑法的滋味,這里更是五味俱全,什么樣式的都有,看你們自己選擇吧!”
他們還是堅持著,絕不吐出西山寨的真情來。黃大老爺卻既不威脅,也不利誘,只是冷冷地說:“你們不說這假煙土是從哪里搞來的,我倒可以替你們找出證明來。”他說罷,就叫人:“給我去搬幾塊出來。”
一會兒,幾塊一模一樣的假煙土放在他們兩個面前,當(dāng)面用刀切開,也是一模一樣的黑膏子。黃大老爺說:“你們看,這假煙土的來歷總清楚了吧。”
這兩個兄弟伙在真憑實據(jù)面前不好說話,只得咬住說:“原來是你們在造假煙土賣給我們的喲。”
黃大老爺說:“你們想必聽說我最近在西山被搶了幾擔(dān)煙土吧?就是這種煙土。你們不要狡辯了,老實招認(rèn)了吧。叫你們拿這種煙土來賣的獨眼龍,都已經(jīng)招認(rèn)了,是你們張麻子一伙強盜搶我的。”
這兩個兄弟伙沒有想到,他們的老底子完全被摳出來了。連獨眼龍,他們也知道了,想必獨眼龍也被他們抓住了,但要說獨眼龍供出來了,絕不可信。獨眼龍是鐵打的金剛,多實在的兄弟伙,那樣容易就供了?不能相信。好,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大不了也不過一死。于是兩個都承認(rèn)他們是張麻子的兄弟伙,拿來賣的鴉片煙是搶來的。一個說:“搶了你的煙土又咋樣?”一個說:“我們就是張麻子派來的又咋樣?”
“好,好,是這個。”黃大老爺舉起一個大指拇說,“你們說一說,張麻子現(xiàn)在在哪里?獨眼龍怎么認(rèn)識縣衙門的徐大個和張德行的?你們這次到縣城里干什么來的? ”
一串串問題,噼噼啪啪像石頭向他們打過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但是他們在和張麻子跪在一起燒香叩頭的時候,就發(fā)過誓的,頭可以斷,血可以流,不能出賣兄弟伙。不然就是見面發(fā)紅財,三刀六個眼,眉頭都不準(zhǔn)皺一下的。怎么能在這般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面前顯示出自己是軟骨頭,是爛蛋呢?“哼!笑話!你們是在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老子們是膀子上站得人,刀口上跑得馬的好漢,啥子刑法,坐牢,殺頭,算不得卵子。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 ”
兩個人就像鋼筋鐵骨,站在那里,不動一動,再也不多說一句話。嘴唇咬得緊緊的,快咬出血來了。這是多么值價的英雄好漢呀,可惜我竟然沒有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記住。但是在我們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國家里,正是風(fēng)云際會、英雄輩出的時代,像這樣出身貧賤卻沒有一點奴顏婢膝的鋼澆鐵鑄的無名英雄,何止千千萬。記不住這兩條好漢的名字,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管是黃大老爺也好,還是把折磨人當(dāng)做他們的專門職業(yè)的姓王、姓李的特務(wù)也好,都清楚地知道,你就是用千斤重的鐵棍子,也休想撬開這樣的嘴巴的。算了,關(guān)起來,等把張麻子捉到了,一起發(fā)落他們上西天去吧!
黃大老爺和那兩個特務(wù)本來想從抓住的兩個賣假煙土的人身上打開缺口,好做張牧之他們的文章,結(jié)果卡了殼子。他們還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從陳師爺這個書生頭上開刀。陳師爺是本縣人,有家有室,和那些亡命之徒、提起腦殼耍的人是不同的。他們急于打開一個突破口,摸清底細(xì),只待正兼程趕回縣城的大部隊人馬一到,就可以下手,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了。
他們正研究怎么去請陳師爺,怎么才能不至于打草驚蛇地把他請進公館里來的時候,陳師爺卻自己進來了。黃大老爺真是喜出望外,馬上請入書房,特別優(yōu)待。陳師爺傳達(dá)了縣太爺?shù)脑挘堻S大老爺明天到縣衙門去議事,討論治安問題。
“很好,很好。”黃大老爺說,“我也正為本縣的治安問題著急呢。明天上午一定到。”
陳師爺起身告辭,黃大老爺卻阻止他走,說:“師爺是本縣土生土長的,親不親,鄉(xiāng)里人。我們請你吃頓便飯,說點閑話,不算屈駕吧!”
陳師爺說:
“我還有公事在身,改日專門來叨光吧,今天告辭了。”
黃大老爺說:“師爺不肯賞光,不勉強,不過有幾句話,想向師爺請教。”
“啥子事情?”
“沒有什么。”黃大老爺說,“我想打聽一下,有個在縣衙門進出的獨眼龍,到底是個什么人?”
陳師爺萬沒有想到,黃大老爺已經(jīng)把獨眼龍瞄上了。大概是于子進城后,已經(jīng)進了黃公館透過消息了。這還得了,搞不好,這次張牧之端縣城的事,只怕端不起走還要砸鍋的。他只想支吾過去,快回衙門告訴張牧之,搞不得。陳師爺穩(wěn)起,裝出莫名其妙的樣子問:“啥子獨眼龍?我沒有在衙門里見過這樣的人。”
“沒有見過,我們都見過了,還不止一回呢。這個人是西山張麻子土匪窩子里的大土匪,現(xiàn)刻就住在你們衙門里。”
“你們既然知道地方了,快去告發(fā),叫縣太爺把這個土匪抓起來吧。”陳師爺說。
“是要抓起來,也一定要抓起來。我們現(xiàn)在有興趣的不在一個獨眼龍。”黃大老爺半吞半吐地說,進一步試探著:“師爺是一個規(guī)矩本分人,何苦去下水 ”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陳師爺毫不含糊地打回去。
“陳師爺是聰明人,連這個也聽不懂?”那王、李兩個特務(wù)從隔壁房里走出來,兇神惡煞的樣子。姓李的大聲武氣地說:“陳師爺,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專門從省城里趕來調(diào)查的,早已摸清了底細(xì),西山張麻子帶了大批土匪進了城,就窩藏在你們衙門里,你們這位縣太爺和你這位師爺,窩藏大土匪張麻子,這個干系還小嗎?我們請陳師爺來,就是勸你不要陷深了,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喲。”
陳師爺已經(jīng)聽出來,獨眼龍帶兄弟伙進城的事,肯定是泄露了。但他們還摸不清張牧之和張麻子的關(guān)系。肯定更不知道他和張麻子的關(guān)系。因此硬頂住:“你別咋咋呼呼的,我不吃這一套。”
“你陳師爺既然進了公館,坐上席位了,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王特務(wù)威脅說。
“呃,”黃大老爺和兩個特務(w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現(xiàn)在輪到他唱紅臉了:“陳師爺,你大概還不認(rèn)識這兩位吧?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姓王,這位姓李,都是省黨部調(diào)查室的。他們二位專程下來辦案子,也是重?fù)?dān)子在肩上,莫奈何,請師爺幫個忙吧。我們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以后在縣里見面的場合多呢,這樣吧,”黃大老爺對兩位特務(wù)說:“你們二位也不要操之過急,請師爺就在我們這里吃晚飯,好好考慮考慮吧。”
就這樣把陳師爺扣留了。陳師爺并不害怕自己被特務(wù)和黃大老爺扣留,怕的是張牧之不知道敵人的陰謀,搞遲了要上當(dāng)。但是現(xiàn)在不由分說,他已被推進黑牢關(guān)起來了。
“師爺。”忽然從角落里傳來一個聲音,陳師爺因為剛進黑屋里來,看不清楚。
“哪一個?”陳師爺問。走攏去一看,吃驚了。怎么的,黃大老爺早下手了嗎?
兩個兄弟伙把獨眼龍叫他們賣煙土被騙進黃公館遭抓了起來的事簡單地說了。“哦。”陳師爺想,還好,他們還沒有先動手。但是事情看來十分緊急,不送出消息去,眼見要吃大虧的。陳師爺把這個意思對兩個兄弟伙說了。一個說:“我出去!”
“你咋個出得去?”陳師爺問。
“只要把我舉到挨上屋頂閣子板,找個閣子板稀的地方,取去幾片瓦,從閣子板縫里爬上去,一上屋,我就走得脫了。”
“好,冒險也得這么辦了。”陳師爺下定決心說。
等到晚上,黑牢里一片漆黑。陳師爺站在那一個兄弟伙的肩頭上,要爬上去的兄弟伙又站在陳師爺?shù)募缟希樦u墻,頂了上去,剛好能摸到閣子板。這些兄弟伙平時練就了上屋爬墻、吊檐走瓦的功夫,不大一會兒,他輕輕地不出聲音地揭去幾片瓦,露出黑沉沉的天空。他用手鉤住閣子板一翻,腳就伸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就鉆到了屋頂上,還不慌不忙地把瓦又蓋好,才輕腳輕手翻出墻外去了。
他下了地,一個猛趟子跑回縣衙門,找到徐大個,帶去見了張牧之,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說了,叫張牧之快去救人
。
“這還得了!”張牧之馬上叫徐大個去請來獨眼龍,“他們抓人了。就是要死人,也要救出陳師爺和兄弟伙來。走,我們提前干事!今晚上半夜里動手。”
“是硬攻,還是軟取?”獨眼龍問。
“硬攻晚上恐怕打不開大門,還是軟取。這么辦。”張牧之雖然在這么緊急的時刻,還是有條不紊地布置。
于是大家開始行動。
獨眼龍把于子從牢里提出來,要他帶路,要不干,就一刀子捅死。這種人是怕死鬼,馬上叩頭發(fā)誓。獨眼龍帶著十幾個人,全副武裝,兩挺機槍也帶去一挺,慢慢走近黃家公館的后門。同時,上次夜間跟張牧之一同翻墻進黃家公館的幾個人,帶著短槍和手榴彈,從上次翻越過的后墻,翻了進去,落到后門院子的墻根,在墻角和花壇后邊隱蔽起來,準(zhǔn)備接應(yīng)獨眼龍。張牧之則帶著十幾二十個人,向前面大門走近。還沒有到大門口,他分配了十來個人拿著槍在大門左右高墻邊防守,不準(zhǔn)有人來救援。他自己卻帶了七八個人,其中就有一直跟著他的徐大個、張德行和王萬生等五六個人,其余兩個提著一挺輕機槍,準(zhǔn)備張牧之進大門后,在后面作掩護。張牧之先打了招呼,一等大門開了,他要以一個縣太爺?shù)纳矸荩瑹艋\高照,大搖大擺地走進黃公館去“辦公事”。
獨眼龍帶的人走攏黃公館后門,用手槍抵住于子背心,就叫于子喊門。于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喊:“開門,開門!”
“小聲點!”獨眼龍怕于子大聲武氣地叫,引起內(nèi)里守門的人懷疑。
“開門,快開門。”于子故作小聲地叫。
“啥子人?”里面有人在拉槍栓,走到后門邊來了。
“丁哥,開門,我是于子。有要緊事稟告大老爺。”
“哦,于子來了。”里面聽出聲音來,接著“嘎”的一聲,后門開了一條縫。剛才答話的人伸出頭看,“子。”
“呃 ”于子回答。
“深更半夜來干什么?”
“有機密大事向大老爺報告。”于子回答。
“慢點。大老爺吩咐,沒他的命令,不準(zhǔn)放一個人進來。我進去問了再說。”“嘎”的一聲,門又關(guān)上,并且上了門閂。
這時埋伏在墻根花壇后面的幾個人本來可以一躍而出,把守衛(wèi)的兩三個人按倒,就去開了后門,放獨眼龍他們進來,豈不省事。但是他們有上次進來過的經(jīng)驗,外邊一打起來,聲音傳進上房,黃大老爺警覺了,就會防備起來,事情就不好辦了。所以沒有動手。
這個叫丁哥的衛(wèi)兵進去,到了上房,走到黃大老爺?shù)镍f片煙鋪前。這時,黃大老爺?shù)囊惶焐畈耪嬲_始,他和姓王、姓李的兩個特務(wù)正在嘰嘰咕咕商量什么。只聽到黃大老爺對他們說:“明天上午、至遲下午要到城里。”王、李二人退出房去了,丁哥上前報告:“大老爺,后門口有人要進來。”
“哪一個?”黃大老爺警惕地問。
“于子。”
“哦,半夜三更,他來一定有要緊事,快放他進來。”黃大老爺說。
丁哥退出來,到了后門口,命令開門。門“嘎”的一聲開了。獨眼龍一步跨到前面,用槍抵住丁哥的胸口,小聲叫:“不準(zhǔn)動。”
丁哥向后退走,不知道怎么搞的,背后又有一支槍抵住他的背心,小聲叫:“老實點!”他的槍已被下掉了。其余兩個守衛(wèi)的也被從花壇后跳出來的人用槍抵住后背心,槍也被下掉了。于子被押進來。獨眼龍派人守住后門,對丁哥和于子細(xì)聲說:“要活,就帶我們到上房。”
兩個怕死鬼發(fā)著抖,低著頭,在前面帶路。過去進來過的兄弟伙已經(jīng)摸過這條路,丁哥想把他們引到另外一個住著衛(wèi)隊的院子里去,沒有成功。“老實點,從這邊走!”丁哥被槍逼著,只好引到上房。到了上房門口。獨眼龍用槍一擺,命令丁哥叫門。丁哥只好叫:“大老爺,于子來了。”
黃大老爺睡在鴉片煙鋪上,正在吞云吐霧,享受才給他裝在玉石大煙槍斗上的一個大煙泡,他一邊吸一邊說:“叫他進來。”
黃大老爺?shù)男l(wèi)兵才把門打開,獨眼龍幾個人一涌而入。黃大老爺聽到聲音不對,馬上坐起身,在煙盤子上抓他的小手槍,但是已經(jīng)
晚了。幾支槍早已抵住黃大老爺?shù)哪X殼。他的衛(wèi)兵的槍也被下了。給他燒大煙泡的姨太太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動彈不得,癱在床上。
獨眼龍這一手搞得干凈利落。他馬上叫提輕機槍的去悄悄守住衛(wèi)隊的院子門口。另外叫幾個人趕到前院去開大門。守大門的幾個衛(wèi)兵怎么也想不到從上房下來的提著手槍的人不是自己人。他們聽到有人叫他們起來開大門,就起來了。等到手槍抵住他們的胸口,還迷迷糊糊的莫名其妙,問道:“哎,開啥玩笑?是不是大老爺叫開大門的?”
“把眼睛睜大點看,是老子叫你開的。”
衛(wèi)兵真的睜大眼睛一看,已經(jīng)沒有活動的余地,只好乖乖地開了大門。
這時,張牧之叫點上燈籠,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后面大聲傳話:“縣太爺來請黃大老爺?shù)娇h衙門議事去。”
這時,獨眼龍已經(jīng)把黃大老爺押到前廳來。張牧之走到他面前說:“黃大老爺,受驚了。”
黃大老爺勉強掙扎地說:“不是明 明天上午到 到縣衙門去議事嗎?”
“怕請不到你呀。同時,還要請大老爺高抬貴手,把我們的陳師爺還給我們。”張牧之冷笑。
其實出去報信的那個兄弟伙,早已帶人到后面黑牢里把陳師爺和那一個兄弟伙放出來,走到前廳來了。
陳師爺一見張牧之,就把他拉到一旁,細(xì)聲地對他說:“看來他們已經(jīng)摸到了我們的底了。是省里專門派來的兩個特務(wù)干的。要把他們抓到才好。”
張牧之馬上下命令搜查,黃家的下人都說這兩個人今晚上半夜還在大老爺煙鋪邊的。但是到處搜查,都沒找到。后來才知道,這兩個家伙,趁剛才亂哄哄的時候,裝扮成黃家打雜的下人,趁機溜出去了。
“這可是大禍害。”陳師爺說,“該辦的快辦,今晚不等天明就退出城去吧!”
“笑話。”張牧之不同意地說,“我大模大樣騎著馬進城,還得大模大樣騎著馬出城。明天上午在縣衙門我要把黃家大惡霸當(dāng)堂開審,問明罪惡,開刀問斬,叫老百姓來看看我怎么除掉這個大惡霸的。偷偷摸摸,不明不白,現(xiàn)在把他黑打了,太便宜他了。”
“這樣辦當(dāng)然很光彩,只怕時間 ”
但是張牧之決定的事,陳師爺只能提建議,不能改變。張牧之下令抄了黃大老爺?shù)募遥煲衙髁耍麄儼腰S大老爺五花大綁,押回縣衙門。老百姓聽說,都站出來看熱鬧。許多人都跟到縣衙門去了。張牧之叫把縣衙門的大門大開著,請大家進來圍看審問大惡霸。這一下滿街傳開了:
“張青天審問黃大惡霸啦!”
“縣衙門大打開,都去看呀。”
用不著傳鑼告示,老百姓像流水般涌進縣衙門,把大堂圍得水泄不通。在大堂上的“正大光明”金匾下面,公案后面,大模大樣地坐著“張青天”,你看他好氣派!有的只聽說,還沒有見過縣太爺?shù)模瑪D到前面來看:哦,他就是“張青天”!
“啊,他就是張青天?”另一個人也不覺失聲叫了一下。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第一回在西山大寨被當(dāng)場釋放的羅一安,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細(xì)看了一下,急忙悄悄地退出去了。
就要開審了,張青天旁邊坐著陳師爺,他正忙著起草告示。堂下兩邊一順溜站著兩排提著手槍、張著機頭的兄弟伙,殺氣騰騰的。
張牧之一聲號令:“帶大惡霸!”
黃大老爺被兩個兄弟伙像提小雞似的提到大堂上,嚇得骨頭都酥軟了,像死狗趴在那里,連發(fā)抖都沒有勁了,好像斷了氣。
周圍的老百姓看了,實在痛快,唧唧喳喳地議論起來:
“哼,那么威風(fēng)的,如今像個癩皮狗了。”
“你橫行霸道一輩子,也有今天呀!”
“看張青天咋個發(fā)落他。”
老百姓能夠涌進衙門,已經(jīng)是破天荒的事。今天能夠當(dāng)著黃大老爺?shù)拿妫筮笤h論他,更是想也不敢想的。在這個縣里,特別是在這個縣城圈圈里,哪個不曉得黃家這第一塊硬招牌?真是他咳嗽一聲,小孩子都不敢哭;他跺一下腳,會地動山搖的。他隨便騎在老百姓頭上屙屎屙尿,哪一個敢哼一聲?被他搞得家破人亡,豈是一家兩家、十家二十
家?哪一個縣太爺來上任,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不是到黃公館去向他拜門生子弟呢?什么大事不去大老爺?shù)臒熶伾险埥蹋牶蚍愿溃愕拿钚菹氤鲅瞄T口!
這樣一個大人物,今天卻被這個年輕的縣太老爺拉來開庭公審,哪一輩子聽說過這樣的事呢?但是今天是確實的了。衙門大大開著,這么多人在鬧著嚷著,大堂上張青天明明坐著,黃大老爺明明在堂下趴著,會是假的嗎?而且,你聽,張青天在問話了:
“黃天榜,抬起頭來,你知不知罪?”
當(dāng)陳師爺把黃大老爺哦,現(xiàn)在該叫黃天榜了,老百姓過去都是叫他“黃大老爺”,或者只叫“大老爺”,從來沒有人敢當(dāng)面叫他的名字。只有在背地才敢叫他黃天榜,并且咒罵他叫“黃天棒”。今天一聽張青天當(dāng)眾叫起他的名字來,聽起來雖說有一點陌生,可是舒心得多了。
當(dāng)陳師爺把黃天榜的罪狀隨便拈出十幾條來這是一點也不費力的,平時大家都清楚極了。張青天叫他抬起頭來,問他知不知罪的時候,這位大老爺居然聽從地抬起頭來,模糊地說:“知罪。”
張牧之抬頭對周圍的老百姓說:“眾位父老鄉(xiāng)親,黃天榜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我張牧之到縣里來,早就察訪清楚。大家說,對黃天榜該怎么辦?”
“殺!”像雷聲一般震動了大堂。
“不殺黃天棒,我們難見天日。”
“殺天棒!”
一片喊殺的呼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響遍了。有的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爺呀、娘呀地哭喊起來,原來這是被黃天棒害過的冤主,一聽說張青天抓了黃天棒,都擠了進來,又喊又叫:“不忙殺,不忙殺,我要當(dāng)面向他討血債。”
有幾個哭著喊著擠上堂來,揪住黃天棒就咬起來。張牧之叫兄弟伙拉開了,他們還又跳又哭:
“青天大老爺,給我們申冤報仇呀!”
要鬧著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陳師爺看一看太陽已經(jīng)過了衙門口大黃桷樹頂了,對張牧之說:“快辦,快走。拖不得了。”
張牧之大聲宣布:“好,現(xiàn)在宣判!”
陳師爺拿起寫好的告示,念了起來。每念一條,下面都咬牙切齒地喧鬧起來,實際上大家只聽到“就地正法,開刀問斬”幾個字。大家歡呼起來:“該殺,該殺!”
黃天榜一聽,頓時昏了過去,已經(jīng)什么也不知道了。
“推出去!”張牧之下令。
一隊手拿亮晃晃大刀的人站出來,把黃天榜背綁起來,在他的背上插上“黃天榜惡霸一名斬立決”的標(biāo)子,把他提起來往衙門口外推去。張牧之和陳師爺帶著兄弟們,涌出衙門口,準(zhǔn)備就把衙門口的石地壩當(dāng)做法場,圍攏來看的人更多了。
正當(dāng)?shù)陡峙e起亮晃晃的大刀向黃天榜的頭砍去,忽然聽到一聲:“叭!”只見那刀斧手把刀一丟,自己倒了下來。緊接著周圍響起槍聲,有十來個人沖進法場,拉起黃天榜就朝大街那邊沖去。
真是事出意外,張牧之沒有想到會有人劫法場,把黃天榜搶跑了。陳師爺馬上就明白他害怕發(fā)生的事,已在眼前發(fā)生。張牧之見勢不好,大叫一聲:“給我追!”
他自己帶了十幾個兄弟伙向劫法場的那群人追去,但是這時四周槍聲齊響,群眾大驚,一片混亂,反倒把路阻斷了。張牧之從法場撿起那把大刀,大叫:“散開!散開!”他們好容易沖出人群,見幾個大漢提起黃天榜在大街上飛跑,張牧之不顧一切,帶著人追了上去。這時,本來在周圍警戒的獨眼龍他們也和圍攻過來的大隊團防兵打了起來。但是圍攻的人很多,獨眼龍他們大半拿的是短槍,全靠那兩挺機槍發(fā)揮了威力,才把團防隊打退了。獨眼龍眼見頂不住,便帶著兄弟伙順著張牧之追的方向退過去。
張牧之帶著兄弟伙冒著槍彈直追過去。最后,到底追上黃天榜,張牧之舉起大刀,一下把黃天榜劈成兩半,倒在街上。張牧之毫無畏懼地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他和兩個跟來的兄弟伙陷入敵人的重圍,無法脫身了。獨眼龍趕攏,想拼死命救出張牧之,忽然一梭子彈掃過來,兄弟伙又倒了幾個。張牧之眼見獨眼龍硬沖鋒,也救不了自己,反
倒要死更多的人,大叫道:“莫管我!沖出城去!”
張牧之才喊完話,已經(jīng)被七八個人包圍起來,他雖然揮動大刀砍翻兩三個,可是到底眾寡懸殊,被抓住了。
獨眼龍眼見不行,才帶著兄弟伙從橫街殺出城。但是一看,進城的幾十個兄弟伙,有的跑散,有的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只剩下不到二十個人。最使獨眼龍傷心的是他們的頭兒張牧之沒有出得來。
陳師爺本來不會打仗,人一亂,他和張牧之被沖散了。他知道大事不好,趕忙隱沒在人群中,從小巷混回家里,叫老婆帶著孩子連夜連晚到外地去安身。他呢,還想看一看,便去平時很熟的一個當(dāng)科長的朋友家里,躲藏起來。
張牧之空做了一場好夢,反倒被抓住了。原來,那兩個姓王和姓李的特務(wù)從黃公館混出去以后,馬上跑出城去迎接正趕回縣城的保安大隊和團防隊,連夜趕到城邊。干特務(wù)工作的是狡猾一些,他倆悄悄地先帶幾個便衣進城,一下碰見了剛從縣衙門里擠了出來的羅一安,告訴他們黃大老爺馬上要問斬了。姓李的馬上出城,把部隊偷偷運動到城外埋伏起來,又帶二三十個人一色短槍趕到衙門口,正是黃大老爺被提出來問斬的時候。他們就采取突然襲擊,劫了法場,城外一聽城里槍響,就沖了進來,和獨眼龍打開了。
“張青天被保安隊抓住了!”
“唉,青天不開眼,好人沒好報!”
老百姓從極度的揚眉吐氣中一下掉進極度悲傷里去,像又有一口大黑鍋,從天上扣下來,扣在他們的頭上,見不到天日了。
張牧之是什么命運在等著他,這還用我來說嗎?
縣太爺張牧之被抓起來了,縣參議會的議長黃大老爺被砍掉了,怎么辦?本縣的紳糧和老爺們開了緊急會,除向省里報告外,臨時推了那個姓王的特務(wù)代理縣長,姓李的特務(wù)代理議長,先辦起公事來。
他們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張牧之。要處決一個縣長本來是不容易的,何況這個張牧之又是老百姓擁護的青天大老爺呢?所以他們也要來一個名正言順的審判,然后拉出去名正典刑。
他們從羅一安被搶到張麻子大寨,和獨眼龍帶兄弟伙進城,住在衙門里,已經(jīng)可以肯定張牧之這位縣太爺窩藏盜匪,雖說有罪,但還夠不上殺頭;說他擅自殺了縣參議會議長、本縣大紳糧黃天榜吧,這一條在老百姓面前未必說得過去,因為黃天棒是太臭了。只有一個看來有力的新證據(jù),就是羅一安可以出面證明,他在西山張麻子山寨里見到過張牧之,今天早上羅一安在衙門大堂上見張牧之坐大堂的時候,看得真切,可以證明是他。但是光一個羅一安出來證明,人家怎么相信一個堂堂縣太爺會在江洋大盜的寨子里出現(xiàn)呢?他們?nèi)f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出來幫他們解決了困難。張牧之被保安隊押進縣衙門的時候,王特務(wù)和他打了個照面。王特務(wù)不無幾分諷刺意味地對張牧之說:“想不到早上本縣的張青天,晚上卻成了張麻子一伙。”
王特務(wù)本來沒有弄清楚張牧之就是張麻子,張牧之聽得有心,還沒有等他說出后面的“一伙”兩個字,就馬上頂回去:“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樣?”
“啥?你原來就是西山的張麻子?”王特務(wù)真沒有想到,吃驚地問。
“老子就是,你又咋個樣?可恨昨夜晚沒有把你兩個抓到手。”
哈,意外收獲!他自己承認(rèn)是張麻子。這下就好辦了。王特務(wù)本來還有些懷疑,怎么一個西山里的江洋大盜,會跑進城來當(dāng)起青天大老爺來?管它呢,只要他認(rèn)賬就行。
于是代理縣長王特務(wù)在代理參議長李特務(wù)和機關(guān)法團的紳糧老爺們的陪審下,開庭審判張牧之。
王特務(wù)問話:“你老實招認(rèn),你是江洋大盜張麻子嗎?”
張牧之倨傲地站在大堂上,他看到他剛才坐上的位子竟然被這樣一個鬼臉尖嘴猴子坐上了,十分生氣,毫不含糊地說:“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個樣?老子是專門進城殺你們這些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恨只恨沒有把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壞蛋一網(wǎng)打盡!”
在座的老爺們本來沒有興趣再問下去,以免徒然討一陣痛
罵。但是王特務(wù)對于這個江洋大盜為什么要進城當(dāng)縣太爺很不理解,還想問個究竟。在他看來,一個江洋大盜和一個縣官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盜”和“官”怎么能聯(lián)系在一起呢?但是眼前的事實不就是張麻子這個強盜化名張牧之鉆進城里當(dāng)起縣官來了,而且當(dāng)起青天大老爺來了。這怎么可以呢?因此他問張牧之:“你一個江洋大盜,怎么可以來當(dāng)縣太爺呢?”
張牧之聽了,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反問王特務(wù):“為啥子我就不能來當(dāng)縣太爺?你問一問全縣老百姓,我給他們當(dāng)縣長,有哪一點不好?有哪一點不夠格?”張牧之用手一指圍在大堂外的老百姓。老百姓一陣嗡嗡議論,忽然像一聲炸雷似的炸開了,“他是我們的青天!”于是,“張青天”、“張青天”、“張青天”的呼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像狂怒的波濤一般涌進大堂來。
坐在縣太爺位置上的王特務(wù)神情緊張,不知道說什么好。張牧之聽到群眾的呼聲,滿意地一笑,繼續(xù)坦然地說:“你們以為我當(dāng)了你們罵的江洋大盜就可恥嗎?哼!才不呢。我當(dāng)強盜就是專門搶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混賬老爺?shù)模褪菍iT來治你們的。你們以為當(dāng)縣太爺就榮耀嗎?狗屁!你們剝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從他們的骨頭里也要榨出油來。你們比強盜還強盜十倍!不,簡直是不能比的。我這個強盜現(xiàn)在才失悔來當(dāng)縣太爺呢。我就是當(dāng)一輩子青天大老爺,最多給老百姓辦點好事,就好比給他們治點傷風(fēng)感冒,或者幫他們捉幾個虱子罷了,哪里能救得了他們的性命?我失悔我沒有再當(dāng)強盜,當(dāng)最厲害的強盜,搶光你們搶來的東西,剝開你們的皮,挖出你們的狼心狗肺,燒掉你們的衙門,砸爛你們的天下,把你們一個個千刀萬剮。哼!我現(xiàn)在才明白了,只有強盜才能治你們,別的 ”
“不要聽他的,宣判!宣判!”坐在兩旁的老爺們,本來想看看這個強盜怎么向他們討?zhàn)垼Y(jié)果被臭罵了一頓,嚇得目瞪口呆。坐在堂上以審判者自居的王特務(wù)忽然感到自己變成了被審判者,氣得哆嗦。而且大堂外嗡嗡嗡的老百姓的聲音是可怕的,好比陰云在聚積,可以帶來一場暴風(fēng)雨。
坐在堂上的王大老爺拍桌子:“宣判!”他站起來,捧起一張紙念:“土匪張麻子一名斬立決。”并且用朱筆在張字上點了一點,把筆丟了下去。他們不準(zhǔn)他占有“張牧之”這樣一個好官名,立意要叫他土匪“張麻子”。
下面的文章是什么,不用我來說了。剩下的就是把張牧之五花大綁,押赴河邊沙壩去砍頭了。只是插在他背上的標(biāo)子更大一些,上面寫的字更顯眼一些,押赴刑場的武裝隊伍更長一些,滴滴答答吹的號音更慘烈一些,行刑隊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過還有一點,老百姓來給受難者送行的隊伍從來沒有這么長,悲憤的心情從來沒有這么強烈。
全城的老百姓幾乎都出來了。他們并不是來看熱鬧的,他們不承認(rèn)殺的是江洋大盜張麻子,而是他們擁護的張青天。你看,大家都是緊繃著臉,緊咬著嘴唇,沉默地看著那一隊一隊走過去的團防兵,那騎著高頭大馬擔(dān)任監(jiān)斬官的新代理的縣太爺。有好多人家,公然在門口擺出香案,點上香燭,好等張青天從面前過去的時候,給他燒一點紙錢,送他走路。有的還擺著饅頭、肉菜和美酒,給他餞行。這個傳統(tǒng)的風(fēng)俗,新縣太爺看了雖然不高興,可是也沒有辦法。只是催快一點。
張牧之呢,他知道他給老百姓辦的好事很少,受到的恭維卻這么大,他很感動,不住地對望著他走過去的老百姓點頭,表示感謝。別人給他捧酒,他一飲而盡,說聲“道謝”。他越是那么昂著頭,挺著胸,坦然地走過去,臉上看不到一點愁苦的影子,越是叫看他的老百姓心里難受,有的低下了頭,有的不住地抹眼淚。
軍號凄厲地叫著。
天也變得這么暗淡無光了。
他還是那么走著,坦然地走著,走著 走著 走著
巴陵野老擺到這里,他那光光的頭在燈光下低下去了,口里還在細(xì)聲地念
著:“走著 走著 ”
“怎么啦?”我問了。
他不回答,還是小聲地在說:“走著 走著 ”好像他現(xiàn)在還看到張牧之在他面前坦然地走著一樣。仔細(xì)一看,他的眼淚早已簌簌地滴落滿地了。
我們聽的人都沉默了。
“那么獨眼龍后來怎么樣了?”我禁不住又問他。
“不清楚。只聽說他們沖出城去以后,拖回西山,后來轉(zhuǎn)到北山、南山,到處打游擊,隊伍又像滾雪球一樣,一天一天滾大起來。后來聽說共產(chǎn)黨派人來找過他們,他們拖到大巴山,跟王維舟的紅軍合伙去了。以后就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了。”
“那個陳師爺呢?”一個科員問他。
“陳師爺嗎?唉,張牧之被抓了以后,他不想馬上離開縣城,冒著殺頭的危險,偷偷混在老百姓隊伍里,給張牧之送了行,才悄悄離開。他的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沒有辦法跟著獨眼龍回西山,找紅軍去了,只好帶著一家老小,流落到邊遠(yuǎn)的縣份去。當(dāng)然,他能干什么呢?只好又托人在一個縣衙門里謀一個吃不飽、餓不死的科員差事,混他那余下不多的晚年了 ”
“唔,陳師爺恐怕就是他。”后來過了很久,我才忽然悟了出來,對一個科員說。
“嗯,八九不離十。你聽他擺的好些事情,不親臨其境,恐怕說不到那么真切吧!”
“硬是他。”另一個科員說,“你沒聽他說過,那個陳師爺夢想的正和他自己想的一樣這樣的話語嗎?”
“對頭。”我附和說,“你見過他擺到最后,那落滿一地的眼淚沒有?”
然而,我們只是這么瞎猜猜,沒有誰敢去問張科員,也就是給我們擺龍門陣的巴陵野老。
何必去打開別人那痛苦的記憶的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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