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5日,伊朗大選揭曉,被稱為溫和保守派的哈桑·魯哈尼贏得大選,將于8月就任新一屆伊朗總統。魯哈尼的競選綱領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條就是:“與國際社會建立‘建設性互動’,與美國修復關系。”
無疑,這是最能刺激世界G-spot的一條。因為它曲徑通幽,指向當今世界主要沖突的實質:伊斯蘭世界與國際體制之間的關系。更深入一層:它也隱喻了伊斯蘭世界與西方世界千年“文明沖突”的實質。“文明沖突”一詞的語感是:現代文明與宗教愚昧之間的沖突。
魯哈尼這條競選口號所指向的第一層不難理解:21世紀以來,特別是9·11之后,沒有人再懷疑伊斯蘭世界與西方世界之間的沖突,事實上已成為迄今為止這個世紀里世界的主要沖突;而這場被定義為“文明沖突”的沖突之實質,就是伊斯蘭世界對于國際體制的拒否(包括非世俗化、非民主化、非去核化等),與國際體制為迫使伊斯蘭世界進入國際體制所做的種種努力(包括民主普及戰爭、“文明保衛戰”以及聯合國推廣的“文明對話”運動等)——之間的沖突。至于第二層隱喻,內容與第一層其實是相同的,本質還是個“文明沖突”問題(歷史一直就是這樣敘說的)。所謂新世紀,原本就是“漫長的19世紀”的未盡之余韻而已。
因此上,魯哈尼的這條競選口號可以被解讀為:放棄頑固的拒否立場,重新回到國際社會的溫暖大家庭。或曰:放棄固守中世紀的蒙昧觀念,放棄孤立主義外交政策,改變無賴國家形象,接受政教分離、權力制衡等現代文明信念,接受國際體制下的秩序與規則,“回歸人類”——“當然,外界是愿意接受無賴回心轉意的。”(查爾斯·希爾《千年審判:世界秩序與伊斯蘭教》胡佛研究所出版社,2011)
所以,魯哈尼當選贏得西方社會的廣泛歡迎,本是題中應有之義。正如德國《明鏡周刊》6月17日的報道所表達的:“魯哈尼贏得伊朗大選為世界帶來正面消息”。但是,過早的歡呼之后接踵而來的往往是失望。——在這方面,最近的歷史已經給了我們足夠的嘲弄:比如聲猶在耳的“歷史終結論”,比如通過戰爭打造一個民主伊拉克,還有最近的埃及、利比亞等許多例子。何況,伊斯蘭世界并非伊朗一國,伊朗也并非魯哈尼一人。再說,依照國際體制所聲稱的民主原理,登上總統寶座的魯哈尼也不能一手遮天、獨馭天下,想讓無賴國家回心轉意就能使無賴國家回心轉意——如此豈不變成了另一種獨裁?歷史和邏輯在同時提醒著我們:要冷靜。
與其對魯哈尼的當選寄予過高的樂觀,不如從國際體制的視角切入,對冥頑不化、難以理喻的伊斯蘭世界做一些冷靜的考察和分析,也許對于我們更有現實意義。畢竟,中國也不例外地面臨著越來越醒目的伊斯蘭問題。
就國際體制視野下的伊斯蘭世界來說,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的看法具有不容置疑的代表性和權威性。這是一個美國著名的公共政策智囊機構,以“維護美國人的美式生活的安全”和“捍衛美國體制”為使命,對美國新保守主義和自由意志主義運動產生過主要影響。該研究所2011年出版的《千年審判:世界秩序與伊斯蘭教》一書中,作者查爾斯·希爾開篇第一句話即提出:“本書的書名背后隱藏著一個古老而又根本的問題:伊斯蘭教和民族國家經過劇烈碰撞之后,誰將勝出?”
事實上,查爾斯的這句話背后,也隱藏著兩個古老而根本的術語:政教合一和民族國家。這真是一對饒有趣味的術語。就讓我們對這兩個術語與伊斯蘭之間的關系,嘗試做一些檢討和分析吧。
上篇:政教合一并非伊斯蘭的主張
冗長的歐洲政教合一史
“政教合一”是一個古老而具有持久生命力的術語。對它最直截也最簡單的理解就是:一種宗教領袖與政治領袖互兼的國家政體。當它被當作一種政治實踐或政治體制來理解時,那么,用它來指稱17世紀之前的、漫長的歐洲政治實踐是基本確鑿的。了解“政教合一”的來龍去脈并理解它的歷史意涵,有兩個單詞需要被提及:“奧古斯都”(Augustus),和“威斯特伐利亞體制”(Westphalian System)。
“Augustus”的拉丁詞根是aug、auct和aux,意思是增長、增長到至高無上。“Augustus”一詞的詞源與“auctoritas”(權威)和占卜師(augur)的靈踐有關,它的原意是:“神圣的”,“至尊者”,具有宗教和神學的意味。作為一種稱號,它與古代羅馬宗教有關,在當時羅馬人的宗教信仰中,擁有這個稱號,意味著擁有至高的超人權威,任何章程皆不能對其地位性質定義。公元前27年,羅馬帝國建立,它的“第一公民”、締造者和第一位皇帝蓋烏斯·屋大維·圖里努斯同時獲得了“Augustus”這一神格化稱號。前12年,羅馬帝國的大祭司雷必達死后,屋大維即兼任了這一最高宗教職務。公元14年8月,屋大維死后,羅馬元老院更是直接將他列入諸神行列,奉為“奧古斯都神”加以崇拜,并將歷法中的八月定為“奧古斯都月”,這便是歐洲語文中八月(August)的來歷。
最根本的是,屋大維不僅獨攬政治、軍事、司法、宗教大權,集羅馬帝國的世俗皇帝與宗教領袖于一身,統治帝國長達四十余年,獨裁終身,并且死后直接受到封神供奉——可知他的帝國政體被稱作政教合一是當之無愧的。
屋大維留給羅馬帝國的政治遺產包括“奧古斯都神”和“凱撒·奧古斯都”這個神圣封號。直至君士坦丁大帝在4世紀奉天主教為國教之前,“奧古斯都神”都一直是羅馬人的崇拜偶像。屋大維死后,“凱撒·奧古斯都”便從此成為未來四百年羅馬統治者的永久性稱號。一千四百年后,東羅馬帝國的皇帝沿襲了這個稱號。直到20世紀早期,德意志皇帝稱號“Kaiser”和沙皇稱號“Tsar”也都是從這個稱號中衍生而來。簡言之,這兩大政治遺產所蘊含的最重要的精神意涵,都指向一個術語:政教合一。類如公元81年繼位的圖密善直接以“主上和神”自居,以暴虐著稱的康茂德自稱大力神轉世,共治時代的戴克里先則自稱朱庇特化身……之類,原本就是羅馬帝國的政治常態。
東羅馬帝國的皇帝是整個帝國的象征,一身兼備四大至高無上的身份:最高政治領袖、最高軍事統帥、最高司法裁判者和宗教中的主宰。拜占庭皇帝被視為上帝在人間的代表,具有至高無上的神圣性:有權召開宗教大會,任免教會領袖和高級教士,任何教職人員都無權開除皇帝的教籍;皇宮被稱為“神圣皇宮”或“圣宮”;宮廷儀制規定高級官員可以親吻皇帝的右胸,下級吏員只能吻皇帝的腳,外國使節行跪拜禮……“Kosmokrator”(宇宙主宰)和“Chronokrator”(永恒的主宰),簡單說,帝國皇帝的這兩個頭銜稱號,就足夠證實東羅馬帝國政體的政教合一性質了。
在政教合一政體的另一特征方面:通過325年尼西亞宗教會議、381年君士坦丁堡宗教會議、431年以弗所宗教會議和451年查爾西頓宗教會議、553年君士坦丁堡宗教會議四次宗教大會,東羅馬帝國正式確立了基督教的國教地位,以基督教為帝國的立國之本。宗教勢力與所謂世俗權力之間的斗爭,始終是東羅馬帝國政治斗爭的主題。所謂世俗權力實際上亦以宗教名義進行統治,因此更準確地說其實是兩種宗教勢力的斗爭。及至9世紀以降,帝國皇帝的權力逐漸削弱,教會的實力上升,開始插手帝國的管理事務,包括審理世俗法庭權屬的任何案件、攫取稅收和司法方面的特權……這也是導致帝國最終沒落的原因之一。
再往后的神圣羅馬帝國,從根本上講,帝國的原始設計就是要仰賴宗教權威,依靠教會提供神圣性來確立統治。皇帝需要教皇加冕,主教需要皇帝授權,各種圍繞著教會控制權的戰爭,貫穿了整個帝國史,其中尤以11—12世紀帝國皇帝與羅馬教皇為爭奪主教繼任權而發生的斗爭為烈。就其實質而言,神圣羅馬帝國就是一個被各派教會勢力交替(或割據)控制的政教合一政治體。可以說,一部神圣羅馬帝國史,就是一部宗教戰爭史,也是一部政教合一史。
終于,到了1618年,神圣羅馬帝國轄境內390個大大小小的政治體之間的混戰,蔓延成了一場席卷歐洲的漫天戰火。這場歐洲國家集體參戰的大規模國際戰爭持續了三十年之久,史稱“三十年戰爭”(Thirty Year's War)。“三十年戰爭”之所以著名于世界史,并非由于它導致65%的波美拉尼亞人口被消滅或者讓日耳曼的經濟倒退了200年,而是由于:它帶來了《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簽訂,以及由這個和約原則所奠基的“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確立。
在歐洲史上和今天的國際體制話語系統中,一般地,“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核心要義被總結為:削弱了教皇和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權威,確立了宗教信仰自由原則,終結了神權政治一統天下的時代;確立了民族國家主權至上的原則,賦予了民族國家在國際關系中的主體地位,宣告了民族國家時代的到來——一句話,它終結了政教合一,造就了民族國家,開創了一個全新的國際體制。因此,《威斯特伐利亞和約》被譽為“影響人類歷史的100件大事之一”,幾乎享有著啟蒙了現代世界文明的“近代圣經”的地位:它被認為是現代國際法的重要里程碑、現代國際組織原則的先聲、現代國際關系體系的基石……總之它的意義無論怎么強調也不過分。
——盡管,對“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贊美令人生疑,對其歷史作用的表彰也充滿層層曖昧,但不論如何,歐洲的歷史自此始脫離了(傳統語境中的)政教合一的母胎舊窠,走上了世俗化的民族國家發展之路,并一天天地文明了起來。
伊斯蘭與政教合一
“威斯特伐利亞體制”的確立,意味著歐洲揭去了自己傳統中“政教合一”的標簽并從此洗白了歷史。但這個標簽并未從世界上消失。在這個時代里,它又越過地中海或飄過博斯普魯斯海峽,幽靈附體般地貼在了伊斯蘭的額頭,伴隨著“蒙昧”、“專制”、“黑暗”、“邪惡”、“反文明”等各種負面語感。
與凱撒·奧古斯都們相比,伊斯蘭所不同的是:前者可以自封神圣、甚至以宇宙主宰自居,而伊斯蘭卻首先是一個宗教體系——這意味著:想要在它的旗號下獲得神圣的統治授權,必須首先從教義中獲得依據。伊斯蘭的教義來自古蘭經和圣訓(穆罕默德言行錄)。然而,翻遍這兩樣,你將發現:古蘭經和圣訓中,居然找不到任何一條安拉授權某人以他的名義獲得政權的內容。(須知,古蘭經和圣訓是伊斯蘭世界里唯此兩樣、別無第三的價值源泉。)
“哈里發”(Khalifah)這個稱謂確實來自古蘭經。但它的出處,卻是安拉在創造第一個人類(亞當)時與天使們的交談:“當時,你的主對眾天使說:‘我必將在大地上安置一個代治者(Khalifah)。’”(黃牛章第30節)在此,“Khalifah”(代理者、代治者)一詞更多的意味是:人類。而代治之“治”,則泛指人類在世界上的一切活動,并非專指政治統治。可以說,后來作為政治術語出現的“Khalifah”與古蘭經此處的“Khalifah”,只是雙方選擇了同一個阿拉伯語單詞,兩者之間并無什么直接聯系。事實上,與政治術語“Khalifah”聯系更緊密的,是另一個短語:Khalifah Rasul Allah(安拉的使者的繼任者)——后文將進一步揭示這一悖論。
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發現。在現代政治辭典和國際話語系統中,“政教合一”幾乎被解釋為伊斯蘭的專屬名詞,然而,我們卻從這個宗教的根本經典中找不到任何理論依據!
當然,把理論與現實表現切割開來觀察、結論歷史,不是一個可取的方法。縱觀穆斯林歷史上的哈里發帝國(不論倭馬亞、阿巴斯還是奧斯曼帝國)的政治實踐,事實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政教合一的某些特征,例如以伊斯蘭教為官方意識形態(國教),以宗教法律為國家法律,普遍存在著一個與體制融為一體的“奧賴瑪階層”(宗教學者階級),包括選擇“哈里發”這個稱號來標榜統治權威的神圣性等。這些,都表現出政治與宗教之間非同尋常的密切。而在21世紀的現實中,一些穆斯林國家的統治者和宗教知識階層中,也實際地存在著某種追求“政教合一”的傾向。并且,這種傾向隨著穆斯林國家和人群的世界處境日益沉淪,而呈現出日趨廣泛的態勢。
考察歷史上的“哈里發”概念,需要回溯到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時代。在今日國際體制的話語系統中,穆罕默德幾乎被視作“政教合一”的鼻祖人物。如果說“政教合一”指的是一種國家政體形態的話,那么首先需要立即指出來的是:穆罕默德不是一位國家的元首。他創建于麥地那的政治體,直至他去世之后相當長的時間里,都不是一個國家——沒有政府機關,沒有常備軍隊,沒有警察機構,沒有監獄沒有法庭,更沒有專門獨立的宗教法庭(特別是這一點,對于今天追求宗教法庭的穆斯林宗教學者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嘲諷),甚至沒有明確的國家邊界……這怎么能是一個國家呢?!所以說,麥地那政治體的本質,乃是一個依賴宗教信念維系的精神共同體。而穆罕默德的本質,首先是他作為上帝的使者這一身份。毋庸置疑,穆罕默德當然有政治領袖的一面,在麥地那共同體中,他運用安拉啟示給他的原則和規范,對共同體成員的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進行指導、規范、調解和仲裁,維持著共同體內的社會秩序。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他用以維持社會秩序的原則和規范,是來自安拉的啟示(Wahyi)——恰恰是這一點,更證實了:宗教先知才是他的根本身份。按照伊斯蘭教的理論,穆罕默德所傳播的乃是上帝給人類的“最后天命”,就是說,穆罕默德將是人類史上的最后一位上帝使者(即封印使者)。那么,這就意味著在他之后將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獲得Wahyi(啟示)——也就是說,此后將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成為他的完整意義上的繼承者。如此看,哈里發帝國的帝王們以“Khalifah Rasul Allah”(安拉的使者的繼任者)這一稱號自封,其宗教神圣性就大大地值得懷疑了。
眾所周知,穆罕默德辭世時,也沒有留下任何將宗教(或政治)繼承權賦予某人的遺囑。(此亦導致了后來圍繞著“哈里發”一職發生繼承權紛爭,進一步導致共同體分裂以及出現所謂“什葉”、“遜尼”兩大陣營的原因。)相反,伊斯蘭教最具權威的圣訓集《布哈林圣訓實錄》中,倒是留下了穆罕默德的另一條深具意味的遺訓:“哪怕一個頭似黑棗的阿比西尼亞人被推選為你們的首領,你們也應當服從他。”至穆罕默德去世之前,阿比西尼亞(埃塞俄比亞)尚未進入伊斯蘭的信仰版圖。因此,這句話至少包含著如下信息:1)阿比西尼亞人(非穆斯林);2)黑人(非種族主義);3)推選(民選原則)。——據此可以確信:當穆罕默德如此訓示他的人民時,所指示的乃是一條突破了種族主義和宗教壁壘的民主政治原則。
簡言之,穆斯林歷史上的“哈里發”政治體,或多或少包含政教合一的某些特征,但實際上沒有宗教理論依據。或者更直白些說,穆斯林的歷史和現實中,確實存在著政教合一的某些實踐和沖動,但這與伊斯蘭這個宗教沒有什么關系。
由此可知:“政教合一”,在教義理論上于伊斯蘭世界是一個舶來品;從歷史實踐上來看,歐洲的“羅馬-基督教”政教合一實踐與伊斯蘭旗號下的“哈里發”政教合一實踐旗鼓相當,或前者的歷史更悠久、特征更確切;而在當代國際體制話語系統中,“政教合一”則是一個符號化了的構陷工具。
原載:伊斯蘭民刊《關注》2013年第1—2期合刊([email protected])
[1]即世界體系。因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在其中扮演了實體表現形式,并擔任了重要工具角色,故本文采用“國際體制”這一術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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