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6月7日,安徽合肥的姑娘王璐報警了,對于她來說,這是迫于無奈的選擇,因為舉報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
警察首先來到了小區的物業調查母親的信息。很快,“全能神”邪教里母親的聯絡上線就來到了家里,收走了所有視頻、音頻和文字資料。
蹊蹺,同時也有絲絲擔憂。王璐問母親:“是不是你打電話讓他們來拿走了證據?”
母親否認,她說,“神”早已預料到了一切。盡管如此,王璐發現,母親終于第一次感覺到害怕了。
苦口婆心的幾個月勸導,毫無作用,王璐只能以報警暫時阻斷邪教與母親的聯系。這也是她長期斗爭摸索出來的道理:邪教的精神控制很厲害,但只要一曝光,就沒那么可怕了,因為他們一定會選擇“丟卒保車”。
王璐還要再去一趟派出所,請求警官們時不時到家里去按按門鈴,讓這種來自法律的阻嚇作用長期生效。
這是一場“奪親持久戰”。山東招遠“5·28”全能神邪教徒鬧市殺人案,讓這個隱秘的邪教再次浮出水面,其實,在水面之下,萬千家庭,一直在進行著各自的“驅邪戰爭”。
“神的羊”
張立冬等“全能神”邪教徒,以猙獰的面目出現在公眾視野之中。而大部分的其他普通教徒,從平時的為人上看,都是善良的人,甚至是這個社會中最善良的一部分人。
發展教眾,在“全能神”內部被稱為“傳福音”,而善良的人最容易上當。不久前剛剛把妻子從“全能神”中拯救出來的江西人張偉說,他們不會要惡人,因為惡人不是“神的羊”。他們也不會要精神強大的人,妻子迷信其中的時候,其上線也曾試圖發展張偉,但強硬的張偉最后被定論為“不可拯救”。
張偉的妻子余霞已經從邪教的灌輸中清醒過來。她告訴《南風窗》記者,在“全能神”里,大約只有5%為男性。
而被拉入邪教的女性,以兒女、丈夫長期不在身邊的中老年婦女居多。這些婦女,大多是本分之人,在生活中往往逆來順受,任勞任怨,卻往往在家庭里處于從屬地位。“神話”就是要引導出她們長期受忽視的感覺,從而被控制、無法自拔。“全能神”信徒之間不分長幼,均以兄弟姊妹相稱,這種“融洽無間”的氛圍,讓家庭婦女們感受到空前的平等和溫暖。
王璐說,母親太不容易,幼時經歷過三年災害,上學時遇到“文革”,國企改革時下崗,“什么倒霉事都被她們這一代人碰到了”。
河南新鄉的劉宏,妻子離家外出“傳福音”4個月杳無音信,不久前剛回來,他已經放棄了對她的勸導。劉宏說,妻子沉溺其中已經六七年,生來性格孤僻,同時對婚姻不滿意,所以一經鼓動就入了邪教。
拉她們進入邪教的,一般是她們信任的熟人。介紹余霞入教的是她生意上的經銷商,2012年8月的某天,余霞來到經銷商家中,對方就給她看視頻,視頻里講述的是經過加工的《圣經》故事。
見她似有認同,經銷商后來就邀約她去參加聚會,一起讀書,讀完之后討論分享心得。這樣的聚會學習,在“全能神”里被稱為“交通”,一般兩三人,多的時候也不會超過五六人。一開始,學習的內容以宣揚“向善”為主,打著基督的名義,要求信徒不做壞事,淡泊名利,虔誠學習,在未來的災難降臨之前讓家人得以幸免。正是這第一階段的迷惑性,為她們堅定“信念”打下了基礎。所以當家人反對的時候,她們就會出現“好心被誤解”的委屈感,從而產生強烈的反彈。
第二階段,就開始閱讀書籍。常用書籍有《話在肉身顯現》、《跟著羔羊唱新歌》、《東方閃電摸底鋪路細則》、《神隱秘的作工》等,多達十余種,書中多模仿《圣經》的文字風格,講述各種“神話”。
學習,就被稱為“吃喝神話”。不知不覺,“神”已經不再是“上帝之子”,而是“東方女基督”。
控 制
洗腦功能主要由第二階段承擔,此時,“吃喝神話”的內容漸漸脫離“向善”,開始宣揚世界末日論,勾起信徒內心的恐懼。信徒還會被要求寫下保證書,以家人的性命發下毒誓。
張偉說,除了書,每個人還要花150元購買一個MP5,里面的各種視頻,宣揚極其恐怖的末日畫面,以及背叛“神”的下場,腸穿肚爛,腦破身腐。
教會還要求信徒不看電視,不看報紙,不上網,全身心投入對書籍的研究。他們有的是耐心,并不急于讓信徒篤信,但在封閉的信息環境之下,絕大部分人的思想都會漸漸與現實世界脫離。
學習小組是“全能神”組織架構里最基層的一級,隸屬于鎮鄉級的“教會”,教會負責人為“帶領”。往上,縣級為“小區”,地市級為“區”;再上一級為“牧區”,由數省組成,全國共有九大“牧區”;再往上就是“監察組”,設7名長老,而至高無上者為“女基督”和“大祭司”,其中“女基督”被說成是道成肉身的“實際神”。
當然,這個組織架構并不為每一個基層教徒所掌握,她們往往只知道自己所在教會小組有限的幾個人的信息。所以一旦事發被抓,被破壞的也僅僅是組織架構里的一個細胞。
單線聯系是教會的制度。剛被發展進去的信徒,只從一個上線接受信息,其方式一般都是用紙條或者人對人的通知,只有十分特殊的情況下才會使用網絡通訊工具,基本不會使用電話,其目的是不留下證據。
教會內部不使用真名,每人都有一個代號,稱為“靈名”,即便其中一人被抓,也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實信息。
所謂“全能神教”有很強的隱秘性和反偵查能力,正是由這種“制度安排”來保障。查獲一個小組,就像揪掉一根胡子,并不影響其他。
曾經,瑪雅預言中的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這被“全能神”教視為發展信眾的良機。事實上,包括余霞、王璐的母親在內的許多人,都是被“世界末日論”引導入教。
“末日”之前,為了吸引信徒,邪教人士甚至拿著擴音器上街宣傳,余霞說,小區“帶領”在發展信徒上也有“績效考核”。他們發展信徒的目的是斂財,反復講述被曲解的“約伯將全部家產奉獻于神”的故事,讓信徒認為“末日”降臨,一切都沒有用了,都拿去捐給教會,換取“救贖”。
王璐的母親就把自己的存款都“奉獻”了,然而末日并未應驗。王璐對母親說,你的“神”錯了吧?他現在正拿著你的錢在美國享受榮華富貴。母親說,其實“神”并沒有明確說末日是哪一天。
“那些書的內容都是早就埋好了伏筆、設好了圈套的。如果事情應驗,那是神跡的體現,如果不應驗,則是你對神話的理解還不到位,‘信得不實’。”余霞說,這讓信徒們無法去懷疑,總認為一切都在“神的安排”之中。
對于家人和非信徒會怎樣反對,書里、洗腦者也早已打了預防針。所以,當家人開口勸說的時候,信徒其實心中暗笑:“神”都預料到了。
一般情況下,當家人發現親人的反常表現的時候,他往往已經入教半年以上,成為篤定的信徒。此時用道理、情感去勸導,大多無效。“神話”已經將人與現實完全剝離,一切世俗生活在她們看來都已不再具有意義,任何科學道理或者親情感化,她們都會用先驗的“神”來加以反駁。強烈的詭辯色彩,使得她們已經喪失了與非信徒之間的對話基礎,自身已經開始主動承擔起一部分“造神”功能。
許多受害者家庭,為此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成了信徒,奶奶知道自己的孫子就要降生,毫不喜悅;母親知道女兒不慎流產,亦無悲傷;丈夫要燒掉妻子的邪書,妻子操刀相向……
到這個階段,“全能神”邪教的危害仍以破壞作為社會細胞的家庭為主,但已經開始侵蝕公權力的社會基礎。
計 劃
張偉長期在上海工作,2012年10月回到家里,發現妻子余霞“眼神游移、目瞪口呆、躲躲藏藏”。妻子還帶回來兩個“福音組”的洗腦者,一個“福音執事”,一個“搭配”,一捧一逗,力勸張偉入教。
不過,她們那些無稽之論在長期研究《易經》的張偉面前被批駁得體無完膚,最后她們下結論,張偉不是“神的羊”,無法得到拯救。張偉警告妻子趕緊與這些人斷絕聯系,隨后又外出工作。
余霞沒有聽張偉的警告,2012年12月,“末日”臨近之時,她還參與了發傳單。參與宣傳,表明她已經是受到“組織”信任的人了。
這是第三階段,民間反邪教者的經驗證明,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可能再用道理動員、說服邪教成員脫離邪教了,如果家人反對強烈,她們就會出走,到外地“傳福音”。每個區域,都會有一些家庭被指定為“接待家庭”,免費提供外地的“傳福音”者吃住。張偉說,出去傳教的人還會獲得教會的“低保”,以保障必要的生活。
今年過年,張偉回家,發現妻子總是鬼鬼祟祟地外出。余霞是去參加“大幫轟”了,那是一種人數更多的聚會傳教形式,往往有數十人參加。
余霞表示,寧愿離婚,也不脫教,她甚至已經準備外出“傳福音”,包都打好了。張偉激烈反對,揚言要“殺了她的上線”,教會為保全考慮,決定取消余霞的“傳福音”資格。
余霞說,在當時的情況下,自己接受不了任何勸說,大部分信徒遇到越激烈的反對,反而會更加篤信。“因為‘神’早就說了,抗拒撒旦、惡魔的反對,是對信徒的最大的考驗。張偉的態度很粗暴,我很反感。”
家庭里斗爭的雙方,都堅定認為自己才是在保衛家庭。劉璐說,對于自己的反駁,母親有時會用其學到的邪教思想辯論幾句,有時則默然而笑,說你這些說辭,“神”都早已預料到了。母親漸漸不可藥救,父親生病,母親也不關心,說是他因為不信神而遭受了懲罰,直到父親去世,母親也無所動容。
即便家人不厭其煩曉之以理,難得打開了一個口子,教會里馬上又會派人過來,通過邪說將口子補上。
必須反戈一擊!
發現強硬的干預不起作用,張偉決定改變策略。作為一個精明而有學識的生意人,他不動聲色地開始研究“全能神”邪教的秘密,持續數月,發現了邪教徒“最大的弱點”,然后制定一整套方案,一步一步地實施。
張偉發現,因為是邪教,“全能神”教最側重預防的是信徒的背叛。《圣經》中猶大的故事,作為最重要的“反面教材”被反復宣講灌輸。背叛者猶大的死狀被肆意夸張,制作成圖畫、視頻等各種可怕的信息。
實踐中,邪教也會編造講述背叛者遭受神罰、下場悲慘的故事。比如,聚會的時候,其中一個姊妹的丈夫去派出所舉報,騎著自行車栽進溝里淹死了;或者某個舉報者,到了派出所,卻不會說人話了,對著“小青龍”(警察),只能像狗一樣汪汪地叫。
這時候的“神”撕下了偽善的面具,成為窮兇極惡的流氓。“對于不信我的,我放在一邊,任其亂說亂作,到最后我徹底懲罰他、收拾他……我說到做到,一切都在我的身上,誰若疑惑,必遭擊殺,沒有考慮的余地,立刻斬草除根,除去我的心頭之恨……”
在一些“全能神”教勢力龐大的地方,教會內部組織有護法隊,以“割耳”、“斷腿”等殘忍方式懲罰“叛徒”和反對者。但護法隊并不廣泛存在,張偉說,自己老家所在的地區就沒有出現過。
張偉打了個比方,信徒們就像一群羊在一條高速公路上狂奔,前面是天堂的誘惑,后面是地獄的恐嚇,兩旁則是各種可怕的懲罰故事的約束,沒有退路,無暇懷疑。
張偉發現的秘密是,邪教徒最恐懼的事情就是自己被定為“猶大”。余霞說,這的確是一種巨大而真實的恐懼,想起來,就像面對災難一樣,吃不香,睡不著。
斗 邪
張偉秘密回到老家,在妻子外出聚會的時候,不斷跟蹤。掌握證據之后,他與有關部門取得了聯系,將妻子“抓獲”,逮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再根據張偉提供的線索,到其他邪教徒家里盯梢,并對外宣稱是根據余霞的揭發。
這一下,就坐實了余霞“猶大”的罪名,她再也不可能回歸教會,信徒們也不會再信任她。
余霞揚言離婚,這是她追隨教會、洗脫罪名的唯一辦法。張偉同意,但拒絕用協議離婚,堅持要到法院起訴,訴由是妻子參與邪教活動。一聽此話,余霞當即默然。
張偉不予理會,依然起訴離婚。
張偉說,怕被暴露,這是邪教徒的另一個弱點。“如果丈夫以離婚威脅,一般來說做了信徒的妻子都會很爽快地簽協議,她們在當時的思想狀態下,不會在乎家庭,但起訴離婚,她們就不敢。”
張偉知道斗爭還沒有結束,必須清除妻子周邊的邪教徒,才能讓她今后不再入彀。
他找到了余霞的上線家里,提出索賠100萬元。“你把我老婆帶進邪教,導致離婚,她也出現精神問題,所有損失必須由你承擔,這一點,法院也支持。”
上線拒絕賠償,張偉就動粗,砸了她家的電視機,并用毛筆在其門楣周圍寫滿“邪教之家”。此前,張偉已經與有關部門溝通好,只砸東西,不傷害人,對方可以報警,自己可以賠償。
對方被嚇得不輕,沒有報警,第二天,幾個跟余霞同一小組的信徒全部不知所蹤。
此時,張偉可以放心了。他再拿出美國邪教問題專家瑪格麗特·泰勒·辛格關于邪教思想控制方式的書籍,讓妻子自己認真研讀,同時耐心地為她剖析邪教與真正的基督教之間的區別。
余霞終于慢慢蘇醒。“一開始他用粗暴的言語攻擊邪教的方式讓我反感,完全聽不進去,后來我看了書,感覺書上所說的手段‘全能神’教確實一件件都在用,我才慢慢覺得自己真的上當了。”
張偉說,書讀到1/4,余霞跑來跟自己說:“我被趙維山騙了!”
王璐最終也決定報警,并請求警察經常上門接觸母親,進行環境隔離。常年在外奔波的劉璐,現在也請假在家陪母親。
上線來家里收走證據,還暗示母親不要做“猶大”,否則將受“神”的懲罰。王璐說,以前跟母親講法律,母親會說,法律只能管人,管不了我們。而真正面對警察的時候,母親還是開始怕了。
“全能的神”,其實最害怕光線。
作為農民的劉宏,現在依然沒有辦法挽救妻子,妻子每天早出晚歸,農活、家務活一概不理。“隨便吧,將就著生活。”
在鄰村,有一家的閨女已經出走一年多沒有音信,一個小伙子腦溢血家人拒絕送醫死亡,卻被認為是“去了天堂享福”。
劉宏把僅余的希望,寄托于政府對“全能神”教的徹底清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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