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方出差,晚上無聊打開電視,忘了是浙江還是江蘇臺,正在播一個男女相親節目。我一般不大看電視,但只要看到這類節目一般都會看完。要了解世道人心的變化,最便捷最實惠的莫過看男的都想娶誰,尤其是女的都愛跟誰了。這類節目不一定可靠,但起碼比社論黨章可靠。直到2007年黨章的頭一句話都還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其實即便是毛時代,女的找男的,工人也不是首選,更別說農民了。不過毛時代普通勞動者的社會地位,比今天還是高不少。50年代末60年代初之所以出現大饑荒而未出現大動亂,相對平等的社會關系應該是一個重要的條件吧。
音樂一驚一乍之間“幸福門”開啟,跑進來一位三四十歲的農民工。面對一字排開、花枝招展的時尚美女,農民工除了膽子幾乎什么都沒有:沒房,沒車,沒個頭,沒風度,沒學歷。“電大”學歷他自然有:電視明星那種半小跑腿半大閱兵的臺風臺步,還有電視主持人一年四季也不惦記換換的貧瘠語言,他都學了且都沒學到位。他雖然什么都沒有,但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沒有。只是,他自認為擁有一項別人沒有的長處:他愿意倒插門。倒插門在傳統的父系血緣社會里算得上一種可以出讓或交易的價值,但擱到老婆都能互換的當今、房子比什么都貴重的當下,這還算價值么?起碼對于現場的美女來說,連屁都不值——屁股的屁:節目中某美女要求另一男選手轉身,說“我想看看你的臀部”。
美女們臉色很難看,就好像雪白的婚紗被要飯的抓了一把。美女們說話很難聽,她們“麻煩”農民工“活得現實一些”;“勞駕回到真實的世界”;“可以同情你,可憐你,但不會接受你”。還有一位生怕農民工聽了不銘心刻骨,說她家有一座別墅,兩部法拉利;她是研究生學歷,可以嫁給兩輛蘭博基尼;她要找的是男友,不是“男傭”。這樣近乎辱罵的“真情告白”跟這類社會癢癢肉上的輕佻節目,跟美女們日夜經營的臉蛋、總算加入的階級、正在惡補的風度,似乎極不兼容但又異常匹配。中國的資產階級(當然不是全部)剛剛搶得一身臭汗,格調修養只能俟乎孫兒孫女了,第二代就是用法國香水從臘月泡到來年立秋,也很難去掉那股子車匪電霸氣。現場點評人萬峰拍案大怒,說你擁有再多財富,哪怕你擁有半個地球都與我們無關!我也很憤怒,但憤怒歸憤怒,美女只不過以打砸搶資本主義階段所特有的傻大姐加胡漢三方式,道出了中國貧富分化的現實。在這個現實中,誰跟誰都是有關的。
其實,這個現實讓我感到的更是憂懼。貧富分化哪國都有,但像中國這樣喪心病狂的則少有。這次在南方從蘇州往上海的汽車上和一位日本經濟學家鄰座,問起他們國家的情況,老先生說日本經濟多年來一直很差,好在貧富差距不大,社會還算穩定。而中國幾十年改革走的是一味“拉大差距”的基本路線,財富像嗜血的蚊蚋在社會的傷口上團生麇集。我進過窮人的蝸居,有些跟廢品收購站沒兩樣,除了小。我也見過富人的豪宅,想形容一下詞兒不夠,還得參考《阿房宮賦》。隨著市場經濟惡性膨脹為市場社會,財富價值觀一家獨大,笑貧不笑娼成為億萬人的內心法則。在同一個但非同一期節目里,有位女點評人便喊出“寧坐寶馬車里哭,也不坐自行車后座上笑”這種八大胡同員工都未必喊得出的口號。由億萬勞動者出資、由各級政府掌控、由各路文化精英伙同各色男女流氓操辦的大眾傳媒,都爭先恐后地謳歌財富,肆無忌憚地嘲笑勞動,針扎錐刺著底層民眾逼仄而灰暗的人生視界。我有回隨便瀏覽了十個電視頻道,發現其中有六個正在弘揚影視明星奢靡無恥的生活。文化的惡之花像黑衣女巫搖蕩在道路兩側,歡送中華復興的列車從階級分化的丘陵地帶直奔社會分裂的大峽谷。財富分配上一刀兩斷而財富價值觀上一統江山的社會,是對底層人群的雙重圍獵,不但將其驅往社會經濟的邊緣,還將其逼入心理文化的絕地。節目中農民工渴望發家致富而不能、奮力出人頭地而不遂、只好以屈身為進身的入贅計劃遭唾面自干的經歷,就是這個廣大現實的縮影。主持人最后請神色黯然的農民工退場,告訴他“燈都滅了”——沒人要他,則更像是未來動勢的不祥隱喻。
如今在中國,如果誰為弱者說話,總會有意識形態醫護人員跑來為他體檢。混得怎么樣是一項重要指標,混得不好說明他狗急跳墻,混得還好說明他別有用心。那我也自檢一下:底層我也許還不算,但起碼算是他們鄰居,鄰居失火,我會遭殃,因為除了中國我再無別處可去。我對未來無奢望,平常就行,平安就夠。絕大多數中國人的愿望也都不過如此。但以中國社會日漸濃重的戾氣,開始彌漫的殺氣,我很怕這希望落空。中國幾十年經濟成就很難說不輝煌,但社會代價也很難說不慘重。華燈下崛起躍進的中國拖著一個長長的影子,那是追債索命的中國。被發展遺棄、被富裕羞辱、被未來謝絕的人群要真是牛馬也就罷了,可惜他們不是。不是就不會放過你。你在他們那兒播種了什么,你還將在他們那兒收獲什么。能量會轉化,但不會亂轉:你右手扇過去的一掌,有可能轉成你左腿挨的一刀,也有可能轉成你左右眼皮日夜不停的驚跳,但不大可能轉成你心里的悠悠鐘聲、夢里的融融月色。從王斌余到鄧玉嬌,從通鋼到富士通,絡繹不絕的殺人和殺己者像驚嘆號一樣走上中國未來的地平線。他們不會只代表極少數精神病患者,而是代表了更廣大的底層人群。這個人群如果老也上不了宴席,如果老是被東倒西歪的賓客叱罵嘲弄,那么有一天,量變會積累成一次地動山搖,讓盛宴戛然而止。今年“維穩”預算達5140億,已逼近5321億的軍費了。
中國自晚清以來,一向是來自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外部壓力轉化為國內社會政治經濟危機,最終導致大廈傾覆,江山易手。這樣的直接外部壓力近年降至百年最低,這固然是好事,但似乎也是壞事。所謂好事,基本走出近代大危機的中華民族正可以再接再厲,更上層樓,以五千年的歷史文明為后盾,融會新機,重生再造,從亞洲進軍世界,為人類另辟蹊徑,為歷史別開生面。所謂壞事,眾多精英剛剛從溝底爬到溝邊,便忘了自己姓什么,天高地厚也一概不知。中國經濟的崛起反倒加速了他們精神的墜落、智力的下跌——已跌破行兇不講度、作惡不避人的大關了。可以說,他們毫無收斂的瘋狂是國家未來的直接隱患、最大亂源。血泣癰生,肉腐為膿,這部分精英已成為社會的疽癰。如今疽穿癰潰,流出腐爛而放肆的富二代。富一代富二代好像不明白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在為自己買墓地,給富三代絕后路。
據報載最近不少富人紛紛移民或出逃海外——這回輪到美國方面合唱“我家大門長打開”了。這些人算是精英中的明白人,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當別人的燈都滅了,你們的黑夜也就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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