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8日《貴州民族報》第4版
訪談背景
中央黨校徐祥臨教授是一位對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農民合作社等問題有深入研究的學者。早在《塘約道路》出版之前,他就曾去塘約考察,后來又參加了中央宣傳部《黨建》雜志社和人民出版社共同主辦的塘約基層建設經驗座談會暨《塘約道路》研討會。
塘約村通過三權分置,走合作化、集體化的道路,引起了全國范圍的關注。本報今天對話徐祥臨教授,繼續圍繞“塘約現象”進行深入探討。
嘉賓簡介
徐祥臨,中央黨校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農經學會副會長,對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農民合作社等問題有深入研究。
在中央黨校承擔過省部級領導干部進修班、中青年領導干部培訓班、地廳級領導干部進修班的“三農”教學工作,主講“城鄉發展一體化”“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等專題。擔任中央黨校創新工程“深化農村改革”項目組首席專家。
出版專著三部,發表論文百余篇。代表作有專著《三農問題論劍》,論文《運用農村包圍城市道路精髓轉變二元經濟結構》《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優勢及實現形式》等。
對話中央黨校教授、博士生導師徐祥臨:深化農村改革要守住“兩條底線”
穿越時空的“窮則思變”,“《塘約道路》有兩處讓我流淚”
劉學文:徐教授,我知道您在王宏甲的《塘約道路》出版之前就到過塘約,我想知道當時塘約給您留下的是什么樣的印象?
徐祥臨:我去塘約是2016年10月16日。當時我是受安順市委市政府邀請,參加安順市首屆金刺梨發展高峰論壇。到了安順之后,安順市委常委、副市長董艷玲向我介紹,有一個叫塘約的村子近兩年發展很快,建議我抽時間去看看。她還對我說,塘約的基本經驗是把農民組織起來發展集體經濟,與你的學術觀點很吻合。這樣,我就去了塘約,見到了左文學書記。
初到塘約,塘約村委辦公樓里懸掛著的“窮則思變”四個字給我印象很深。我對董副市長說,我年輕時在人民公社當干部,參加學大寨運動,在很多農村都能看到這幾個字的大標語。現在在塘約又看到這四個字,讓我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慨。看來,這個村的干部群眾在農村改革發展上,是不忘初心,繼續前進啊。
劉學文:是那一次您聽說王宏甲在寫塘約,對嗎?
徐祥臨:對。在去塘約調研的過程中,董副市長告訴我,有位作家叫王宏甲,在塘約村住了很長一段時間,要寫報告文學。我那時不認識王宏甲,只是覺得作家寫農村現實問題,往往是煽情有余,而理性不足,因此就對董副市長說:也不知道這位作家會把塘約寫成什么爺爺奶奶樣兒。
《塘約道路》出版座談會的前幾天,我拿到了書,一看書名冠以“道路”,一個疑問馬上在腦海里浮現出來:王宏甲要說什么?改革開放前后我都經歷過。改革前常講道路、路線這些詞,不論是說路走對了還是說路走錯了,都是天大的事情;改革開放以后這種詞語用得就比較少了。這也引發了我讀完這本書的愿望。一口氣讀完《塘約道路》,讓我對王宏甲刮目相看:他敢于用久違了的“道路”寫塘約,可謂目光敏銳,思想深刻。這表明他是一位對我黨的理論與道路有深刻理解的作家,我作為一個專業研究“三農”問題的學者,對他十分敬佩。
看書的過程中,有兩處我流淚了!一處是左文學決定當不當村干部時,他與父親、媳婦之間的那場交談,尤其是他老父親說的那些話;再一處是寡婦王學英的難處和她對集體發自內心的向往。
《塘約道路》在不少縣委書記中引起共鳴,恰恰反映了當前農村對深化改革的迫切需要
劉學文:《塘約道路》出版半年多來,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您認為原因是什么?
徐祥臨:《塘約道路》出版發行座談會我參加了。那時我已經預料到這本書會引起反響,可是反響這么大,是當時沒有想到的。現在仔細想一想,其實也不難理解。
若說根本原因,是王宏甲借報告塘約的滄桑巨變,提出了早就該提出來的農村道路問題——我們共產黨是領導農民走集體經濟、合作經濟的發展道路?還是把已有的集體經濟和合作經濟改垮了,回到單純的個體經濟、私人經濟的路上去?塘約2014年受災前后的鮮明對比,已經明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塘約這幾年的變化說明,現在發展集體經濟和合作經濟,并不是回到改革開放前的人民公社,而是與市場經濟相融合。塘約村的成功實踐表明,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走合作化、集體化的道路,是可以走得通的。王宏甲的《塘約道路》觸及了農村發展道路這個根本問題,并且答案明確,在各級黨政領導干部尤其是在縣委書記中引起共鳴,恰恰反映了當前農村對深化改革的迫切需要。
也有很實際的原因。當前不少地區,脫貧攻堅的任務很重。塘約原來也屬于貧困村,村莊破敗,人心渙散,集體經濟空殼,貧困人口很多,短短兩三年時間,這些問題基本上解決了。塘約的這些變化,這種效果,對于處在領導農村工作第一線的縣委書記來說,很有吸引力。塘約有什么秘訣呢?他們是怎么做的呢?我們能不能借鑒呢?我去過全國各地很多縣、市、區,像塘約原來那個樣子的村莊很多,所以,塘約經驗具有普遍的適用性。
農村土地流轉中的一個重要體制創新,應給予高度重視
劉學文:農村土地該如何流轉是學術界爭論的一個熱點。您多年研究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和經濟發展,結合塘約經驗,對這個問題有什么看法?
徐祥臨:隨著工業化、城鎮化進程不斷推進,越來越多的農村人口脫離農業、農村,進入城鎮和非農產業就業。原來種地的人讓出土地,繼續種地的人和想要種地的人承接土地,是必然的。這就是土地流轉。
農口部門把承接土地的經營主體稱作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分成四類,有經營大戶、家庭農場、專業合作社、農業企業。這四類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同土地的所有者——也就是集體——沒有什么關系。他們是從集體土地的承包者——也就是農戶——手中流轉土地,代價是向這些農戶支付地租。這就是目前農村土地流轉中的基本經濟關系。
塘約是在上述四種類型之外搞了體制創新,成立了“村社一體”的合作社。
請注意,塘約這種合作社是集體辦的綜合性農業合作社,不是某個能人或者大戶牽頭辦的專業合作社。所以,我在《塘約道路》出版發行座談會發言時指出,塘約的“村社一體,合股聯營”,用中國特色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分析,體現了土地所有者、經營者、勞動者三者利益的和諧統一,是一種嶄新的生產關系。只有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下,才能形成這種生產關系。也就是說,在今天的塘約,土地的主人是村民構成的集體,土地經營者是集體辦的合作社,勞動者是集體成員。三者之間的利益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抱團發展,共同致富。用習近平總書記的話說,就是在扶貧的路上,不能落下一個貧困家庭,不能丟下一個貧困群眾。
劉學文:習總書記強調,不管怎么改,都不能把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改垮了。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塘約道路正是有利于鞏固農村集體所有制、壯大集體經濟的一條行之有效的道路?
徐祥臨:對的。我覺得塘約的做法很符合習近平總書記的要求。前面說了,農口提出的四種新型農業經營主體,沒有塘約這種類型,因此,對塘約的創新實踐,農口應該給予高度的重視。
守住“兩條底線”太重要了
劉學文:農村改革快四十年了,您認為塘約道路對當前深化農村改革有什么現實意義?
徐祥臨:農村改革近四十年是取得了很大成績的,但從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生態不同側面進行考察,存在大量問題且長期得不到解決,這也不能回避。比如,農村的土地資源名義上都歸集體所有,可很多集體是空的,這是為什么?我國人多地少,土地資源寶貴,農村很多土地卻處于粗放經營甚至撂荒狀態,這又是為什么?這些問題都是亟待解決的。可是很顯然,從小崗村以“分”為特征的老典型中找不到辦法,而塘約在發展集體經濟和合作經濟的方向上卻找到了出路。
看來,要深化農村改革,應該像作家王宏甲和時任安順市委書記的周建琨那樣,從理論和制度層面思考一下道路問題;像平壩區樂平鎮黨委書記馬松和塘約村黨總支書記左文學那樣,從實踐層面選擇一下哪條路才是社會主義的路。
在看了中央電視臺最近播放的大型政論片《將改革進行到底》后,有人問,改革的“底”在哪里?我的理解是,改革的“底”或者說目標很明確,那就是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要實現這個偉大目標,最起碼要守住兩條底線,這就是習近平總書記所說的,“既不走封閉僵化的老路,也不走改旗易幟的邪路”。深化農村改革,也要守住的兩條底線,而塘約的做法正好給其他農村樹立了一個樣板。
劉學文:請您再講具體點。
徐祥臨:改革之前有封閉僵化,現在有沒有新的封閉僵化?我看已經出現了。左文學說過,塘約村遭遇大洪水之前,村民的生活是勉強度日,如果仍然一家一戶單打獨斗,不思改革,繼續“勉強度日”,那就是封閉僵化。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土地撂荒嚴重,集體經濟空殼,黨組織能夠有所作為卻不作為,這不是封閉僵化是什么!
改旗易幟的現實風險是存在的。什么是改旗易幟?本來,土地集體所有制已經為徹底消滅地主經濟奠定了堅實的制度基礎,如果農村改革改到地主又復活了,那么我認為,這就是改旗易幟了。
劉學文:據您觀察,推廣塘約經驗的主要困難在哪里,如何克服?
徐祥臨:我看,說到底還是守住剛才講的那“兩條底線”,防止打著改革旗號的封閉僵化和改旗易幟。認真學習、領會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從理論上認清這個問題,并切實落實到深化改革的實踐中,太重要了。
要總結一個經驗一個教訓
劉學文:有人說塘約是政府用錢堆出來的典型,據我了解,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就此,我也想聽聽您的看法。
徐祥臨:我就親耳聽到好幾個人說,塘約是政府用錢堆出來的典型。這其實是不了解實際情況的主觀臆想。塘約遭受水災后,政府積極救災,給過救災資金,這是很正常的,也是政府必須做的事情。這跟有些地方,政府拿錢去“堆典型”,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我們還可以算一筆賬。2016年,中央財政投放到農村的預算資金為17000億元;按照相關規定,省、市、縣三級財政也應該相應配套17000億元,但實際上,自有財力比較弱的地方往往配套不了那么多,打個折扣,投入13000億元應該是有的。這樣,四級財政總計投入應該是30000億元左右。全國農村戶藉人口9億多,人均3000元以上。如果這筆錢全國平均分配,塘約有3300多人,那么,2016年一年,它應得財政投入1000萬元左右。
這筆錢在實際使用中不是平均支配的,貧困地區、受災地區應該得到的更多。
塘約村2014年遭遇特大洪水,整治河流、整修道路、受災村民住房的修繕或重建,都需要政府援助。據我了解,2014年至2016年三年時間,上級政府給塘約村的救災資金總計3000萬元多一些。這樣我們就清楚了,在四級財政投放農村的預算資金中,塘約也只是得到了一個平均數。
事實上,塘約村的災后重建和發展能達到今天這種模樣,更主要的因素是全體村民的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這才是關鍵。
因此,我想向有關部門提出兩點建議:第一、塘約村并沒有得到政府支農資金的額外投入,效果卻非常好,要總結這個經驗;第二、其他許多地方花了同樣數量的錢甚至更多得多的錢,卻沒有取得好的效果,要總結這個教訓。我看,經驗與教訓的分水嶺,就是農民是否組織起來了,是否激發了農民的內生動力,是否讓農民共同致富了。
“塘約模式”有助于創造國民經濟新的增長點
劉學文:不久前王宏甲老師談到,人們很容易把塘約看成一個脫貧的故事,其實,塘約這種“村社一體”的合作社不僅能夠使農民迅速脫貧,而且能夠有效地為國民經濟的發展創造新的增長點。您怎么看?
徐祥臨:對的。今天的塘約村充滿了實體經濟發展的活力,農民的生產生活變化巨大。我們可以設想,如果這個模式得到推廣,會大大地擴充農村市場規模,形成充滿活力的、新的經濟增長點,從而促進整個國民經濟的增長。這樣一來,國民經濟重回高速增長的軌道,是可期待的。
主持人簡介
劉學文,資深媒體人、策劃人,CCTV老故事頻道《榮耀中國》欄目出品人、總策劃,影響力英才(北京)國際文化發展中心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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