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周惠同志
田聰明(《百年潮》2005年第10期)
2004年11月18日上午11點剛過,接到周惠同志病危的電話,我即往北京醫院趕。一進病房就下意識地向監護儀器望去——心電圖的軌跡已呈現出平行直線。我已難以說出話來,便急匆匆走到他枕前,伸手從前額撫摸到臉頰,確認他已經走了,我泣不成聲。
冬去春來更逍遙
由于類風濕關節炎的疾患,周惠同志的最后十多年基本上是在輪椅上度過的。進入2004年則基本在床上躺著,只有精神好些時才能起來趴在移動的平板桌上坐一會兒。但他的頭腦一直很清醒,思維很敏捷,說話也很利索。我每次去看望,他總是聊個不夠。
2003年下半年,他多次同我說,他不想死但不怕死。有一次很認真地對我說:我們相處這么多年了,你說說對我的評價。我就根據這些年的接觸和對過去的一些了解,通過一件事一件事談了他的長處,也談了他的不足。他點了點頭。后來又幾次同我談及墓志銘,主要談及古人的墓志銘和后人對墓志銘的感受。再后來又幾次談到如果他自己給自己寫墓志銘該如何寫?去年上半年,有一次去看望他,他要來一張16開紙豎寫了四行字:“人世滄桑近百年,匆匆忙忙春去了,風吹雨打花落地,冬去春來更逍遙。”他一筆一畫地寫,我邊看邊琢磨。他手抖寫得比較慢,但每筆每畫都很認真。從這幾行字不僅可看出他流暢的書寫風格和字體特點,而且明顯感到他對自己一生概括的思想境界和文字表述韻味。他還一字一句地講了他的考慮。特別最后一句中,原來是“冬去春來也逍遙”,經過反復推敲后改為“冬去春來更逍遙”。他說這樣好像更積極些。一字之差真實反映了他的生死觀。
2004年7月23日上午我去看望,我們聊得時間比較長,而且基本上是聽他說。他聊得很認真,坐起來過兩三次。12點過了,家人兩次說吃飯吧,但他擺擺手后繼續說。先是聊圍繞臺海局勢有關的事。后是聊了有關“人生”的一些事。其中聊到他在“廬山會議”上沒有檢討,但到了第二年批得更厲害了,感到不“檢討”不行了。在一個晚上和老伴一起“到院里咬耳朵”,還是要顧忌“黨票”啊。特別談到一位與他一直要好的同志,在“廬山會議”前期一再要求他做的一件事,他雖然只做了不算太緊要的一點,但他對那個事是贊同的。“風向”轉了以后,這位同志一開始還想由他一人“扛”著,可后來大概是扛不住了,“把咱供出去了”。這件事一直沒有說也不想說,今天也給你說了,你知道就行了。人啊,很具體。他躺下后說:我們認識二十幾年了,不錯。稍歇會兒后說,你也該回去吃飯了。
過了兩天我出差了,又過了幾天周惠同志住院了。8月6日中午得知他住院,可當我趕到時已經上了呼吸機。此后的三個多月里,我有空就去看看,可只能用眼睛交流,只見到他的嘴在動,沒能再聽到他的聲音。每憶及此就想掉淚。
伴此“君”非伴虎
我是1980年正月初三上午開始與周惠同志直接接觸的。自那以來的25年里,在他的領導下工作,和他聊天、談心……從未間斷,無拘無束。由于他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近19年,所以我們談的更多的是工作以外的事,海闊天空,隨意道來。但所有這些都使我能夠更深刻地了解他一生未變的人格,理解同他共事中一些事的決策過程。老人走了,但我卻經常不覺老人已經不在世,多年同老人相處的情景,不斷地在腦海中反復浮現。老人求真務實,愛憎分明,寬厚待人的形象更加清晰逼真。
1979年農歷臘月27日下午,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寶音圖秘書長找我,說擬調我到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周惠同志身邊工作,側重文字方面。還說一過年,也就是1980年正月初五就要跟隨周惠同志到北京參加黨的十一屆五中全會。我一時為這一很突然的問題而驚呆了,覺得“這不可能”,可又不知該怎么說。冷靜了一會兒自覺找到了“充分”的理由:一說我是記者,自由活動習慣了,做秘書不適合;二說我性情鋒芒畢露,好堅持自己認準的意見,做秘書不適宜;三說我屬總社管的干部,分社社長已回山東過年去了,正月初五肯定趕不上。那時,我對新聞業務剛剛開始“入門”,并已見到了些成果,特別是對新華社記者這個職業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加之“伴君如伴虎”的世俗觀念和現實生活中的一些現象,越想越覺得不能去。所以,對以上三點我反復向寶音圖作了陳述。可臘月29日中午,寶音圖下班順路到我家說:已同總社聯系上了,總社黨組已經同意,要我正月初三上午就與他一起去見周惠同志。這天下午,分社也將總社的通知轉告了我。
對這一調動我確實很不情愿,但組織已經決定了,我想說的話只好咽到肚子里。初三上午9點多,寶音圖領我去了周惠同志的家里。當時正好有位自治區黨委書記、自治區副主席和他在辦公室里說話。周惠同志只問了我哪里人?什么學校畢業?什么時間入黨等。然后說跟他去中央開會,并叫來機要秘書交代和我做些攜帶材料的準備。對給他做秘書的事卻只字未提。所以,包括五中全會期間,不論直接間接,一有機會我還總是強調那些不適宜做秘書的理由,可他仍未有半點表露。
在會后返回呼和浩特的火車上,周惠同志讓警衛員把我叫到他的包廂里。只見小桌板上擺著一瓶半斤裝茅臺酒、一小盤豬頭肉、兩個小酒杯、兩雙筷子。坐下后周惠同志說,睡前喝點酒能減少小便的次數,咱們一起喝吧。周惠同志能喝點酒,我當時也可以喝點,便邊喝邊聊。大概喝了三四杯,老人便很鄭重地說:小田,調你來幫我工作,思路差不多。至于有不同意見可以討論嘛!原來湖南省委秘書長同我常講些不同意見,我們也常爭論,可我們關系很好。我頓時又說不出話來了,特別是對自以為鋒芒畢露,愛講不同意見這一條最不適合做秘書的理由,說到家了,我還好說什么呢?與此同時,一種崇敬感油然而生——親身感受到了這位老人當年在“廬山會議”上講真話、報實情的高尚品格。由此也使我講話更放開了。聊著聊著,我就冒出了幾句話:周書記,那我對您就沒有不可說的話,但我們記者有條規矩,就是事實講錯了我負責,而認識上有錯是允許的;如果我的錯誤認識被您采納了就應該是您負責,而不是我負責。他沒有任何猶豫,一邊喝一邊點頭,并非常輕松地說了聲“那當然”。這時我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想像著“廬山會議”上不顧個人安危而捍衛黨的原則,反映真實情況和人民群眾呼聲的情景,心里想:“伴此君非伴虎,可能是近良師益友。”
靠實踐統一認識
在十一屆五中全會期間,我是華北組整理簡報的內蒙古工作人員,周惠同志的文件和生活由另一位同志管。可他有空就叫我去他的房間閑聊。當時我沒有任何“包袱”,所以不論全國的事還是內蒙古的事,只要我知道的,問我什么就說什么,有話茬也說些我不適合做秘書的意思。在返回呼和浩特的火車上說我“思路差不多”的結論,大概也就是這么得出來的。我后來開玩笑說,我反復強調的不適合做秘書的理由大概是周惠同志認為“最適合”的條件。
確實,周惠同志聽意見,首先看真話還是假話,然后才論是對話還是錯話,而且是只論對錯,不計較態度、方式。內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中灘公社1978年冬就悄悄搞“口糧田”、“責任田”(集體)的改革。公社書記馬崇發有點膽識,硬抗住了1979年春天那場批判農村“資本主義復辟”的“倒春寒”,取得了當年出乎預料的好效果:“口糧田”單產成倍地超過“責任田”。所以,1980年不僅中灘公社由“口糧田”、“責任田”發展到了“大包干”,而且縣委書記還要在全縣推廣。這是自治區首府城市的一個郊縣,所以,一時間引來好多說法。這年4月份,周惠同志到這個公社調查,隨同調查的一位領導干部就有不同的看法。當公社書記、縣委書記談到他們的做法時,這位領導很激動地說,這不真是“資本主義復辟”了嗎?而公社書記和縣委書記則用充分的事實和理由加以闡述。周惠同志越聽越高興,笑著說他們討論得很熱鬧,鼓勵他們繼續講。但周惠同志的觀點是很清楚的,正如耀邦同志所說,他是全國搞“包產到戶”最早的三個省(區)委書記之一。周惠同志所以高興就是覺得他們都講的是真心話。最后還說討論得好,當然也很明確地表示可以試驗,特別強調看看如何搞才能使老百姓吃飽肚子。
內蒙古東部的呼倫貝爾盟、哲里木盟和昭烏達盟1969年至1979年曾劃歸東三盟管轄。東三盟的農村改革明顯比西部晚一些。1982年春天,周惠同志到呼倫貝爾盟阿榮旗調查,聽說音河公社和平大隊黨支部書記蓋廣義同志堅決反對“包產到戶”,周惠同志堅持要去看看。蓋廣義面對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毫不掩飾地說:隊里有人說要“包產到戶”,俺就說要將隊里欠信用社的貸款也一并包到戶。這下他們就不敢包了。然后他還很得意地說:俺讓你包?!周惠同志聽得直笑。到離開時周惠同志也沒有批評蓋廣義,只是深情地對他說,現在這個搞法我們已搞了二十多年,老百姓吃不飽肚子,欠的貸款卻越來越多,總得想個辦法呀!“包產到戶”也可算一個辦法吧?
蓋廣義是個老黨員、老農村干部,人很好,很熱愛集體。周惠同志與盟旗領導說,不能責怪這些基層干部,我們搞了這么多年的“一大二公”,影響根深蒂固,這說明思想解放的任務還很重,最終還要靠實踐來統一人們的認識。多年后周惠同志還常提到這位老蓋,并說他是好人,稱贊他敢講真話。
我在周惠同志的直接領導下工作了六年。不論是任自治區黨委政研室副主任、秘書長,還是副書記,沒有向他說過一句假話。我剛到周惠身邊工作時,他能吃、能喝、能睡,也很健談,但畢竟已62歲,加之坎坷經歷,頭發少而全白,牙齒也很不好。出于責任,也出于尊敬和同情,總想盡可能為這位長我25歲的老人多分擔點具體事務。在他身邊工作的三年里,每次為他起草講話,聽他講,我也講,一遍一遍地修改后送他;報送他處理的一般文件我也都是先認真看,送到他手里時不僅講清是什么事,也講我的意見;有些事我主動找他講,有些事他找我交代或詢問……。這期間不同意見是常有的。記得我到他那里工作不久,內蒙古一個縣不是候選人的同志當選了縣長。這在當時確算得上是一條“新聞”了,所以人們議論紛紛。我對這個縣的書記和縣長候選人及當選縣長都比較熟,我怎么認識就怎么說。周惠同志在一次常委會上說:“對這個問題我和小田曾發生過激烈的爭論。”這個話傳出后,不少要好的同志提醒我說:“沒有你這么當秘書的。”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周惠同志這話是用贊賞的口氣說的。
敢為人先不覺先
在內蒙古很多人都記得周惠同志的一句名言,叫“從大青山出發”。大青山是《敕勒川》里提到的陰山的一個支脈,呼和浩特市就在大青山腳下。1981年中央就西藏問題向全國發了一個文件,周惠同志認為其中一些做法不適宜內蒙古,所以,當有同志提出如何在內蒙古實行的時候,他就脫口而出說,內蒙古的事要從大青山出發。從此,人們常用這句話來說明周惠同志凡事從實際出發,講究實效的作風。
周惠同志是1978年7月到內蒙古工作的,當時中央任命他為內蒙古自治區黨委第二書記、革委會副主任。在從北京赴任途中就下火車開始深入農村牧區調查研究。在調查研究中他很快發現牧區和畜牧業在內蒙古不僅占有重要地位,而且工作指導上也同農村和農業有很大的不同:牧民基本是蒙古族等少數民族,牲畜對牧民不僅是生產資料,也是生活資料。同年10月周惠同志任自治區黨委第一書記、革委會主任后,區黨委就決定從第二年開始大幅度調整牧民自留畜政策,每戶牧民可牧養的自留畜數量,包括小畜大畜都放寬了許多。這在全國幾大牧區是第一家。過了兩年,牧民的自留畜發展很快,在牲畜總頭數中的比例迅速上升。各種說法又多起來了,不少人擔心偏離“社會主義”方向。當周惠同志弄清楚牧區牲畜總頭數增長后,他卻很欣慰地說,只要整個畜牧業發展了就好說。
1980年下半年中央下文允許“三靠隊”(吃糧靠返銷、花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實行“包產到戶”。周惠同志就向中央領導講,我們內蒙古可否說是“三靠省”?這位領導同志只笑了笑,這下他心里更踏實了。所以,到1981年底,全區農村土地“大包干”已呈“席卷之勢”。可牧區怎么辦?而且不只牲畜還有草場呢?周惠同志繼續進行深入調查,特別注意到內蒙古牧區大多三年一黑災(旱災),五年一白災(雪災);近半數牲畜循著夏飽、秋肥、冬瘦、春死的圈子轉;畜群大多需夏營地、冬營地(需儲草和棚圈)等。他逐步從這些實際中形成了兩點認識:一是自留畜發展以后集體畜要實行承包,不然就會成了“后娘的孩子”;二是牲畜承包以后草場吃“大鍋飯”不行,也得實行承包,而且有利于輪牧定居相結合。這就是內蒙古首先實行,后在全國牧區推行的草畜“雙承包”責任制。
到了1982年秋,自治區黨委研究室的同志匯報說,呼倫貝爾盟陳巴爾虎旗、昭烏達盟巴林右旗等地一些嘎查(生產大隊,牧區是嘎查核算),自留畜已經或將近超過集體牲畜,而且自留畜的繁殖母畜比例和牲畜膘情等普遍比集體畜好。有的嘎查因此將集體牲畜作價歸了戶,牧民大多很贊成。所以,許多基層干部想推行這一做法,問行不行?我當時是研究室副主任,就如實向周惠同志作了匯報。周惠同志詳細問了情況后說,牲畜總頭數發展了,說明自留畜政策和“草畜雙承包”政策是正確的。如果作價歸戶能使牲畜數量增加,質量提高,就可以試。這個問題還沒有來得及經自治區黨委和政府討論,可周惠同志的意見就傳開了,牧區的牲畜作價歸戶很快大范圍推開了。這當時無疑會在各方面引起不同反應,有的“綱”還上得很高。這些意見也反映到了中央領導那里。1983年初夏,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書記處研究室主任、中宣部部長鄧力群到內蒙古視察,我當時任自治區黨委常委、秘書長,分管區黨委研究室的工作,就決定由我向鄧力群同志匯報牧區“草畜雙承包”和牲畜作價歸戶等問題。我用統計數據匯報了周惠同志所問過的那幾個問題,如牲畜數量增加了,質量提高了,牧民收入增加了,集體牲畜變成了錢,也沒受損失等。鄧力群同志聽后說,那就證明你們搞對了。這也是后來在全國牧區推廣的做法。
周惠同志由于堅持求真務實,心中有數,所以他敢為人先不覺先,面對風險不畏險。
親情、友情都在真
周惠同志十分尊崇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很重親情、感情。周惠同志在弟兄中排行老七,他三哥惠浴宇1982年以前任江蘇省省長,人們都稱他“惠老”。中央每次召開有省委書記、省長參加的會,周惠同志的業余時間就基本上交給他三哥了,不是一起去看熟人,就是兄弟倆一起聊。惠老退下來后到內蒙古去過一趟,周惠同志沒讓惠老住賓館而是住在他的家里,并且是把他老伴的臥室騰出來給惠老住。對此,我當時很受感動。1980年6月,周惠同志率黨的工作者代表團出訪羅馬尼亞,提前一周全團在北京萬壽路中聯部招待所集中。一天晚上,他和一些熟人一起吃飯,喝了點酒,回來就睡了。可11點多來了一個長途電話,我不得不把他叫醒。
大概是晚上吃飯時與熟人聊到了往事,又喝了一些酒,接完電話后老人的話多了起來。我一邊給他茶杯里倒水,一邊聽他講。周惠同志先是說我們過去黨內斗爭中的一些教訓,記得主要談到了小平、陳云、彭德懷、黃克誠等老同志受到的不公正對待。當談到陳云、黃克誠等因講真話多次挨批無法工作,撥亂反正后可以工作了,可他們的身體卻不行了。這時他掉淚了,而且泣不成聲。我也跟著掉淚,從中受教育、被感動。他再一次泣不成聲是談到他的孩子,那是在“文革”中,他被關起來了,四個孩子相繼下鄉插隊,經過再三交涉才允許他們見一面。他說他當時給孩子們講了三層意思:一是你們的爸爸、媽媽都不是反革命;二是不論走到哪里,相信老百姓能生活你們就能生活;三是任何情況下都不必尋短見。這個時候我也泣不成聲了……。我們都只穿著背心褲衩,一直聊到第二天凌晨兩點多鐘。
我參加工作后父母一直跟我一起生活。我父親50年代開始就患有肺病。1981年6月下旬,我隨周惠同志參加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全會結束后的7月2日上午,中央在懷仁堂召開省委書記會,專門講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實行離退休制度和成千百萬培養選拔中青年干部的問題。陳云同志講文件,小平同志講話,耀邦同志主持會議。這時接到家里電話,說我父親病重,周惠同志得知后一定要我快回去。我3日趕到家,送父親住院,18日就去世了。父親受了很多苦,剛剛生活好一點卻去世了,我和母親及全家都悲痛極了。當天周惠同志就到我家里,含著淚安慰我媽媽,安慰我們全家。這么大的“官”為一個老農民去世來看望,我們全家,特別我媽媽非常感動。后來,包括到北京以后,周惠同志幾次到我家,和我媽媽聊天。我媽媽是個一字不識的老農,可兩位老人好像很能聊得來。周惠同志還說我媽媽是個“農民政治家”。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周惠同志對我曾有過一個評價:“知道老呀、小呀!”
周惠口述:李銳“夜闖美廬”與廬山會議的急轉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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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杰
人物介紹:周惠,1918年生于江蘇省灌南縣,1937年參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在延安參加中共中央黨校學習。1941年初,調北方局工作。1952年起,先后擔任中共湖南省委委員、常委、省委副書記、省委書記處書記和省委常務副書記等。1959年,在著名的“廬山會議”上被卷入了“彭、黃、張、周反黨集團”的旋渦。1977年復出任交通部副部長、黨組副書記。1978年,任中共內蒙古自治區委第一書記。1987年在黨的第十三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為中共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
復出以后,周惠有兩件事比較知名:一是他在擔任內蒙古自治區委第一書記時,一就職就立即要求包產到戶,當時有干部提出,是不是等這一季青苗成熟了以后再分?周惠則大手一揮,果斷地說:“分!半路出家也能成佛!”此話被在場的《人民日報》記者做了一篇文章的標題,成為當年推動聯產承包責任制的一句名言。現在談及當年的農村改革,人們只知道有萬里,不知道有周惠,對他其實是很不公平的;二是上個世紀90年代初,周惠曾對采訪他的作家權延赤說,其實廬山會議上被揪出的“反黨集團”,不應該叫“彭、黃、張、周”,而應該叫“彭、黃、張、周、周”,因為他在廬山會議上受到的打擊是很重的,后來治黨史的人,往往都低估了他在廬山會議反對左傾錯誤的作用。
1990年代中,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原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曾經啟動過一項黨史資料搶救工程,即派出工作人員采訪那些經歷過黨史上重大歷史事件的重要當事人,以只征集、存檔,決不在事件涉及的當事人生前公開為條件,換取當事人如實敘述自己的經歷。“周惠與廬山會議”也是“黨史資料搶救工程”的對象之一,其中有一段談話,涉及到廬山會議上另一個重要人物李銳。
問:廬山會議以反左的初衷始,以反對右傾機會主義,揪出里通外國的“反黨集團”終,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呢?
周惠:主要還是對毛主席的個人崇拜在起作用吧……,主席腦子里左的一套東西越來越多,猜忌心也太重了一點,另外,彭老總和主席在歷史上也有過結,還有一些偶然因素。
問:偶然因素?您指的是……
周惠:廬山會議開成這個樣子,李銳要負很大的責任。
問:為什么?李銳不也是廬山會議的受害者嗎?再說他職務也不高,當時連中央委員也不是。
周惠:他是受害者,當時職務也不高,但影響卻很大,很多中央委員也不見得有他那么大的影響力。因為在此之前的一年左右的時間里,他很受毛主席的器重,主席選他當“通訊秘書”,也就是說,他可以直接給主席寫信反映情況,這在封建時代,相當于“密折專奏”,可以“通天”了,所以在廬山上,李銳很活躍,也捅了不少婁子。
問:都捅了哪些婁子呢?
周惠:彭總給主席的信,被主席加了一個標題“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印發大會后,會上議論紛紛,意見不能統一。7月23日上午,主席做了長篇講話,表面上對爭論的兩派各打五十大板,但實際上要反右傾,這對我們這些主張糾“左”的同志來說,相當于一記當頭棒喝。當天晚上,千不該,萬不該,我、小舟(即周小舟,時任湖南省委第一書記)、李銳三個人,非要跑到黃老(即黃克誠,時任總參謀長)那里去發牢騷,后來彭總也來了,我們當時很激動,挨了批評,思想轉不過彎來嘛。我們講了一些話,現在看起來沒有什么,但在當時卻非常犯忌,包括主席的作為“很像斯大林晚年”、“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等等。
事情最巧的是,我們發完牢騷,從黃老那里出來,剛好碰見羅瑞卿同志。羅當時擔任公安部長,一向自稱毛主席的“大警衛員”,負責黨內安全工作,深夜見到我們幾個剛剛挨批的人從彭總、黃老那里出來,自然產生警覺。后來這件事就被捅到會議上,大家都在追問我們那天晚上說了些什么?
問:如實說出來,也沒有什么,還不許人發牢騷?
周惠:李銳就在這個問題上,自作聰明,捅了第一個大婁子。幾天以后,李銳仗著主席曾經對他的信任,給主席寫了一封信,說明23日晚上的情況。寫信是可以的,但關鍵是他在這封信里撒了謊,他隱瞞了那天晚上我們說的哪些最敏感的話,同時卻發下了“請主席相信我是以我的政治生命來說清楚這件事。如不屬實,愿受黨紀制裁”這樣的重誓。這就埋下了一顆大炸彈。后來黃老在小組會上講出了“斯大林晚年”的問題,這顆炸彈就爆炸了,因為主席已經把李銳的信作為會議文件印發了。
李銳的撒謊信產生了這樣幾個后果:首先李銳的政治品質立刻就成了問題。這種行為,按照舊道德叫“欺君之罪,天地不容”,是要滅門的。按照新道德,則屬于欺騙黨、欺騙人民、欺騙領袖,也是無法立足的。再一個就是就大家立即產生新的問題:你們為什么要撒謊?是不是心里有鬼?還隱瞞了什么?究竟在搞什么陰謀?由于已經撒了謊,信任被破壞了,這個問題就等于再也說不清楚了。我當時就意識到:糟了,反黨集團的帽子,可能跑不掉了。因為李銳這樣處理問題的方式,使我們幾個人看起來很像是在搞什么陰謀,但我們并沒有陰謀。
彭總、黃老、小舟的命運,也可以說是受了李銳的連累。
問:李銳也應該算是好意吧,這樣的后果他可能也沒有料到。他還捅了什么婁子?
周惠:再一個就是8月11日,李銳的立場突然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從極力為自己辯解,到全盤認賬。我記得他發言的題目是“我的反黨、反中央、反毛主席活動的扼要交代”,承認“攻擊去年的大躍進和總路線”,承認“大肆攻擊主席和中央的領導”,承認寫信是為了蓄意“欺騙主席”,承認自己同黃老、周小舟、周惠有湖南宗派關系,承認自己是“軍事懼樂部的一員”。
李銳以“同案犯”的身份所做這個發言,讓我和小舟陷入極大的被動,因為李銳都交代了,我們再不承認,就顯得是在負隅頑抗了,大家也不答應。我還好一點,小舟聽了李銳的發言后氣的臉色發白,回到房間后大罵李銳是婊子養的,還聲淚俱下地向我“托孤”,小舟是個有修養的人,不是氣急了,也不會罵粗話。
問:李銳的這段敘述,我在他的書里也看到過,他說這樣做是為了保護田家英。
周惠:田家英不需要他保護。主席和田家英情同父子,事發以后家英跪在主席面前大哭,說自己年輕不懂事,上了別人的當,主席當時就原諒他了。
問:那李銳為什么會發生一個急劇的轉變呢?
周惠:他想反戈一擊,立一功吧!實際上,李銳在檢討的前一天,也許前兩天,他曾經夜闖美廬(毛主席在廬山駐地,原為蔣介石、宋美齡別墅),跪在主席床前,檢舉揭發“軍事俱樂部”問題,一個是說彭老總和張聞天確實曾經串聯,彭總寫給毛主席的信,事先給張聞天看過,最有刺激性的那句話“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就是出自張聞天的手筆,而張聞天在7月21日的發言,事先也給彭總看過。當時張聞天有些猶豫,不想發言了,彭總還鼓勵他:“真理在我們手里,怕什么?”(1965年,毛澤東接見彭德懷的時候說“也許真理在你那一邊”這句話的出處就在這里);再一個就是說確實存在“軍事俱樂部”,7月23號晚上他們也不是單純的去發牢騷,而是去訂立攻守同盟,彭總也不是在他們快離開的時候才進去,而是早就進去的。彭總說受了主席的批評心情很沉重,看來這封信確實干擾了主席,大家今后說話要謹慎,有些話就不要在再跟別人說了。李銳究竟還跟主席說了些什么,也許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說不定就成了千古之謎了。
問:周老,恕我直言,您當時也處于受審查的地位,李銳“夜闖美廬”這樣的絕密事件,您怎么可能知道呢?
周惠:我當時哪里知道啊!只是對李銳的急轉彎感到不理解。這是1962年七千人大會之后,有一段時間氣氛比較寬容,小舟告訴我的。
問:周小舟和您的處境相似,受到的處分甚至更嚴厲,他也不應該知道這些啊?
周惠:你忽略了一點,周小舟是真正的主席秘書出身,在主席身邊工作過,不是李銳那樣的“通訊秘書”,他和主席身邊的人關系很好,和田家英的關系尤其好,這件事是田家英出差去廣州(周小舟已調任中國科學院廣州分院副院長),順便看望小舟的時候告訴他的。田家英是一個好人,也非常有才華,但他有一個缺點,就是喜歡把主席身邊的事跟外人講,這是做秘書的大忌。主席后來跟他分手,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因為李銳的這種作為,小舟至死也沒有原諒李銳,他說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李銳居然是一個趙高、周佛海(中共一大代表,后脫黨投靠蔣介石,深受蔣的信任,但以后又追隨汪精衛做了漢奸,待到日本敗相已現,他又和軍統暗中聯系,是現代史上著名的反復無常的人物)式的人物,我至今好能回憶起他談及此事時痛心疾首的樣子。
問:那您看應該如何概括李銳在廬山回憶上的作用呢?
周惠:彭總頭上有三頂帽子“右傾機會主義”、“里通外國”、“軍事俱樂部”。第一頂帽子,主要是他的那封信和張聞天的發言引起的;第二頂帽子,主要是隨同彭總出訪蘇聯、東歐的軍事代表團中的一位上將的揭發,再加上幾位元帥的揭發招來的;第三頂帽子,看來很大程度就要歸功于李銳,沒有他的揭發,這頂帽子也戴不上。
當然,這些事也不能全怪李銳,當時黨內政治生活不正常嘛,彭總、黃老、張聞天同志都認了錯,都做了檢討,他們都頂不住壓力,何況李銳?
問:李銳既然檢舉有功,那為什么有遭到那么嚴厲的處罰呢?
周惠:主席確曾想放他一馬,但他的撒謊和反復害了他。李銳曾對我說過一句話“殺降不武”,我當時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幾年后聽了小舟告訴我的情況,才知道他指的是既然自己有“夜闖美廬”的檢舉之功,就不應該再受到如此嚴厲的處分(撤消黨內外一切職務,開除黨籍)。
整個廬山會議,政治上受打擊最大的,應該算是彭總、張聞天,心理上落差最大的,應該要算李銳了。
問:為什么呢?
周惠:李銳當年剛42歲,很有才華,又受主席賞識,上廬山時簡直意氣風發,他也自認有總理之才,自我期許要在五十歲之前當上總理,沒想到卻栽了這樣一個大跟頭,整個人一生都發生了變化,心理落差還能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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