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兩年多前，我剛開始閱讀一些關于非洲的書籍的時候，就很想寫一篇文章，關于法國對其非洲前殖民地國家的管控和操縱。有關這一話題的英法文資料汗牛充棟，中文資料卻是鳳毛麟角，這一話題可以從舊時代法國人是如何通過分而治之的策略(diviser pour régner)，軟硬兼施通過傀儡酋長征服大半片非洲講起，講到五六十年代殖民地獨立浪潮中，法國人如何假仁假義陰謀算盡維護自己的宗主國地位，直到今日法國人依然視非洲為后花園(chasse gardée)，如何在此翻云覆雨，還可以講到二十年前著名的盧旺達大屠殺，法國人(以及比利時人)是如果親手釀造出這出二戰之后人類最大的悲劇，并且在悲劇發生之后如何逃避責任。考慮要寫到這些內容的篇幅太大，我當時也沒有足夠的精力和能力完工，后來也就不了了之。

　　當時大概也沒有想到我最終還是來了非洲工作，兩年之后我身臨科特迪瓦常駐，三個多月的時間下來積累了一點實地經驗，現在可以回過頭來，從科特迪瓦這個很小的角度，來談談法國在非洲法語系國家的現狀。

　　我們可以先看兩張Google地圖：

　　該谷歌地圖顯示的是位于阿比讓東南科特迪瓦最大的機場，僅僅在機場西邊不到2公里的距離，便是法國人的軍營，地圖上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French 43rd BIMA, BIMA是Bataillon d'Infanterie de Marine的縮寫，翻譯成中文大概是海軍陸戰隊的意思。

　　第二張地勢圖還是阿比讓，阿比讓市中心海拔最高點，也就是圖中我用紅色圈出來的那一塊，谷歌地圖上標注的是United Nations Operation in Côte d’Ivoire聯合國駐科特迪瓦行動總部，山腳下就是科國總統府和國家各部委。這里的Operation指的是2004年聯合國介入調停科國內亂的行動，行動任務早已完成，總部卻留了下來。毫無疑問，這里所謂的聯合國部隊以法國人為主。

　　當一個國家最重要的城市最重要的地點：機場與制高點，都在法國軍隊的嚴密掌控之下時，這個國家實在是沒有理由不對法國俯首帖耳。大清帝國當年再積貧積弱，再任人魚肉，大概也很難想象景山上被外國人架著幾門大炮的場景吧。

　　但是對于炮口正對之下的科國總統瓦塔拉而言，法國人的駐扎是威脅或許更是保障，這位法國人的女婿的政治生涯從頭到尾都深深烙著法國的印記。1990年，瓦塔拉在以法國人為首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指令之下，一躍成為科國總理，時任總統是認戴高樂作父的科國獨立之父兼大獨裁者博瓦尼(幾乎每個非洲國家都有一個這樣的人物)。2000年之后，因為出身原因與總統大位失之交臂的瓦塔拉又自籌軍隊，割據科特迪瓦北部地區，與時任“民選”總統巴博南北對峙一時一國二主。巴博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貨色，但是瓦塔拉作為一位穆斯林加鄰國后裔的雙重少數派身份，卻能夠在非洲這片極為看重宗教與族群的土地上風生水起，與法國人的后臺撐腰自然密不可分。其中2004年，法國人的獨角獸部隊以復仇為名炸毀南方巴博政府空軍三分之二的飛機，2007年薩科齊上臺后更是加緊了對瓦塔拉武裝部隊的支持，提供各種貿易優惠。2010年，瓦塔拉終于在法國人的各種助攻之下問鼎總統寶座，巴博則在自家中被法國武裝部隊逮捕，至今囚禁在海牙監獄之中。就職總統的第一年，瓦塔拉九次造訪法國。

　　圖是瓦塔拉與他的法國妻子在法國舉行的婚禮，薩科齊和Bouygues總裁Martin Bouygues在場。瓦塔拉后來曾經對媒體表示，如果他能有五六位真正的朋友，那么薩科齊算是一位。

　　當一個國家因為內亂而產生人道主義危機時，我當然贊成國際干預。但是當正義與邪惡的分界還尚未那么明顯，特定某國的干預又總是帶有過強的目的性，過分偏袒一方，甚至一國的內亂之源就是國外勢力時，我們不得不警惕并質疑這些干預。

　　科特迪瓦的情境也并非孤例，事實上巴博與瓦塔拉之爭也代表著當代非洲典型的兩股政治勢力之間的角力，一個是代表民粹主義獨裁專制的本土強人，一個是相對文明但受西方控制的傀儡政客之間做選擇，只是到了目前為止，除了津巴布韋的穆加貝以外，第一類的勢力基本上已經被消滅殆盡。

　　政治護航之下，法資企業在科特迪瓦便是如入無人之境，從低到高無孔不入把控著科國各行各業，科特迪瓦全國電力公司CIE，法國人控股;全國自來水公司SODECI，法國人控股;全國最大的電子通訊公司Orange，我以前實習過的公司，中文叫做法國電信;全國最大的物流運輸公司Bolloré，法國公司;全國最大的基建公司Bouygues，法國公司;全國最大的石油公司Total，法國公司;就連全國最大的啤酒公司Castel，也是一家法國公司;偌大的科特迪瓦，甚至找不到一家上規模本土企業，連水電這些最基本的行業都是控制在法國人手上，遑論什么經濟的獨立和經濟發展?法國人又怎么可能會容許本土民族企業威脅到法國公司的壟斷地位?

　　通過開公司賺當地人的錢還只能算是初級殖民水平，法國人更精明也更兇殘的方式，在于直接通過貨幣系統鉗制西非國家的經濟命脈。眾所周知，包括科特迪瓦在內的西非多個法語國家使用共同貨幣西非法郎Franc CFA。負責該貨幣發行的西非國家中央銀行，每年都必須把所吸收存款的50%(2005年之前是65%)作為準備金存入法國國庫，美其名曰是為了資本的統籌管理規避風險，但是說的直白點，這一政策相當于西非國家每年掙得一半的收入都要上繳法國人保管，不是這些所謂的主權國家可以自由支配的，想要花自己的錢還得先看法國人的臉色。我實在是看不出來這樣的制度有什么合理性。拜托啊，非洲國家都已經那么窮了，每年全國上下也就擠那么點存款出來，還要被如此巧作名目敲骨吸髓，殖民者最丑陋的嘴臉兩百年真的是未曾改變。當然了，大多數普通的法國人是不會知道這些的，大多數的西非本地人也不會知道這些。

　　時至今日，我們也可以看到在黑非洲的法語系國家早已被英語系國家遠遠甩在了身后。英語系國家中蒸蒸日上者有如南非、尼日利亞、肯尼亞、博茨瓦納，甚至有在大屠殺之后因對法國人恨之入骨而把官方語言從法語改成英語的盧旺達。法語系國家中則不少像馬里、尼日爾、中非共和國這樣在全球任何一個榜單上都敬陪末座的難兄難弟，這其中法國人顯然難辭其咎。學者Verschave將法國人在非洲的陰魂不散視作是阻礙法語系國家發展的最大因素，我現在也越來越傾向贊同這一觀點。

　　文章寫到這里，我實在是忍不住要談談中國的外交。我們應該看到中國人在近三十幾年的國際舞臺上扮演的基本是小綿羊溫良無害的角色，且不說未曾派遣過一兵一卒到國體之外的世界，就連說一句話表一個態都要殫精竭慮不引起別國的注意，毛以后的幾代領導人在國際問題上采取的基本都是不作為政策。縱然如此，今日中國在海外事務上依然遭到西方主流輿論不斷的攻擊甚至誣蔑，中國威脅論，中國新殖民主義論甚囂塵上。金融時報曾經援引尼日利亞央行行長的話說：“中國人從我們這里拿走初級產品，然后把制成品低價賣給我們，這正是殖民主義的實質”。這種邏輯居然從非洲人口最多國家的所謂央行行長口中吐出，并且能夠在金融時報這種等級的媒體上發表，實在也是夠拼的了。如果要我來回應，你們歐洲人曾經把人家搶了個底朝天，現在槍還架在人家脖子上，居然還來譴責中國人賣便宜貨給人家，國際輿論之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有的時候真的是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

　　根據相關數據顯示以及我的親身經驗，中國至少在西非是廣受歡迎的。中國對非洲各種投資或援助雖然也不可能如習近平所講“不附帶任何條件”，但是相對比歐洲國家，中國人的到來對非洲當地所帶來的利益絕對是遠遠超過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

　　當然了，中國自己的外交也不是沒有問題。但是，這些錯誤也好威脅也罷，再說一次，和以法國為首的幾個歐美國家在非洲土地上犯下的罪行相比，簡直就是幼稚園小班第一天上課水平。西方媒體有其自己的立場和利益考量，需要批判攻擊中國在非洲的擴張，我們都表示非常理解，但是如果中國自己國內還有這么多人，連這些最基本的邏輯和道理都搞不清，真的就很可悲了。

　　我也只是試圖講一些最基本的邏輯和道理。

　　2014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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