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與巴什爾跳華爾茲》
從霍姆斯出發的26條惡犬
——看電影《與巴什爾跳華爾茲》(刪!)
沒錯,人類有熱愛和平的天性,但那往往是在喪失和平之后。
遺忘才是人們更真實的本性——所以,同樣的故事才會周而復始。地中海的東岸:1982年曾經發生過什么,2012年又在上演著什么?霍姆斯距離貝魯特有多遠,三十年的時光又有多長?信息傳播的技術越發達,人們對真相的了解越茫然、對他人的苦難越冷漠;儲藏記憶的手段越繁雜,人類記憶的喪失越迅速,故事——尤其是悲劇故事重演的周期越縮短。今天才來驚嘆“地球越變越小”會被人恥笑,但究竟有多少人對此有過切膚之痛,哪怕一瞬?敘利亞,多么遙遠的國度!3月7日凌晨,一條短信里“Yarkend”這個名字,讓我恍惚錯覺自己正身處遙遠的敘利亞、戰火紛飛的霍姆斯。
2008年,以色列導演Ari Folman拍攝了一部叫作《與巴什爾跳華爾茲》(Waltz With Bashir)的動畫片,試圖用電影的手段來復原散逸的記憶碎片。其實記憶并不久遠,時間僅僅相隔26年。但“人們不會嘗試開啟那扇本能不愿打開的門,人性本身會阻止我們走進記憶的陰暗面……”(影片中心理咨詢師的對白)相反,幾乎所有參加過那場戰爭的人都在努力試圖遺忘。卡米在荷蘭擁有了十英畝大的農場,Folman則已是功成名就的導演(這部被稱為“歷史上第一部動畫紀錄片”的電影,是一部自傳性的影片。作為以色列軍人,導演Ari Folman本人曾參加了1982年的那場戰爭。)所以在影片開始,當博阿茲無意中提及“夏蒂拉”、“薩布拉”這兩個單詞時,Folman反應才會那么激烈:“別跟我提夏蒂拉和薩布拉!”——如果沒有戰爭的參與者之一博阿茲兩年來反復地夢見26條飛奔在特拉維夫深夜的大街上、聚集在他窗口下狂吠的惡犬,便不會再有人提起那場戰爭。對于以色列士兵來說,當年的黎巴嫩之行“就如同一場戰爭主題的異國旅行,沒什么好可怕,只不過是親身經歷了一場電影。”
國家比個人更愿意遺忘。2002年7月15日,以色列最高法院作出裁決:考慮到政府的意見,法院不同意對1982年黎巴嫩大屠殺調查報告進行解密。如果說個人的忘卻是為了逃避直面黑暗,那么國家的刻意失憶,則是為了拒絕責任。——兩者都是出于恐懼,但個人的恐懼可以理解,也是應該得到寬恕的;而國家的恐懼,不僅是一種怯懦,也試圖為今后舊罪重犯預留一扇后門。不能不說Ari Folman是勇敢的,他走訪了一個又一個當年的戰友,采訪了他們在那場戰爭中的各自經歷,收集起每個人的不同記憶,拼接和復原了那場慘絕人寰的、被國家企圖從歷史中抹去的大屠殺全貌。包括Folman本人,影片對受訪者采用了原聲加卡通形象的組合,嘗試用動畫片的形式反思戰爭、尋求心理治療。
影片的序幕中,用字幕對夏蒂拉和薩布拉難民營大屠殺作了最簡單的描述:1982年9月14日,黎巴嫩新當選總統巴什爾·杰馬耶勒被炸身亡,以色列當晚派兵攻占了黎巴嫩首都貝魯特西區,裝甲部隊圍困了位于西區的夏蒂拉和薩布拉兩個難民營,切斷了難民營與外界的聯系。9月16日,以軍按照國防部長沙龍的指令炮轟難民營,配合黎巴嫩基督教右翼武裝長槍黨進入難民營,對難民營里的巴勒斯坦難民展開持續三天的大屠殺:“先沿大街,后入小巷,逐戶搜索……兩個難民營的廢墟上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多數受害者是手無寸鐵的老人、小孩和婦女。”18日上午,以色列軍隊出動20多臺大型推土機,推倒殘垣斷壁蓋住尸首。這場血腥大屠殺造成的無辜平民死亡人數,至今無法確切統計,一般認為是1000人到 3500人之間(以色列官方估計),另有說法為3萬人。
電影《與巴什爾跳華爾茲》中有一名曾親歷現場的攝影記者,他的真名叫本·雅沙,是大屠殺的現場目擊者之一。1982年9月17日夜,當長槍黨在兩個難民營里屠殺難民時,這位正直的以色列記者撥通了國防部長沙龍的電話,發現大屠殺的始作俑者正悠閑地躲在農場度假。當他請求沙龍制止屠殺時,對方輕松地說:“謝謝你半夜給我打來電話,贖罪日快樂!”(10月6日是猶太教的贖罪日)就掛斷了電話。電影還采訪了一位當時圍困難民營的以軍裝甲部隊指揮官,影片形象設計頗似沙龍,導演似乎有意將他放置在一個類似受審的場景下接受訪問。另一名曾親歷大屠殺現場的攝影記者多年來強迫自己相信:悲劇只發生在膠片上,與現實沒有什么關系。但當自我欺騙失靈之后,他的心理立即瀕臨崩潰。
事實上早在2001年6月18日,28名夏蒂拉、薩布拉大屠殺的幸存者就將沙龍推上了比利時布魯塞爾法庭。盡管以色列政府和沙龍本人始終堅稱大屠殺是“非猶太人在殺非猶太人”(對此,電影《與巴什爾跳華爾茲》的結尾,以一名阿拉伯婦女的悲憤尖叫“阿拉伯人!都是阿拉伯人干的!”進行了尖銳的諷刺。)拒不認罪。但布魯塞爾法院仍缺席判決沙龍“反人類罪”。而以色列政府在這一事件中態度前后矛盾的虛偽體現在:早在大屠殺剛剛發生之后不久,面對憤怒的國內民眾游行高呼:“把沙龍打入地獄!”,和全世界的強烈譴責,就不得不宣布對大屠殺展開調查,并解除了沙龍的國防部長職務。
整整三十年過去了,“夏蒂拉”、“薩布拉”這兩個名詞早已消失于多數人的記憶黑洞,數千個巴勒斯坦冤魂只游蕩于一部動畫片之中。今天,在距離貝魯特不到200公里的霍姆斯,屠殺又在上演,版本如出一轍:依然是“阿拉伯人殺阿拉伯人”,一如電影《與巴什爾跳華爾茲》運用三維動畫制造出來的夢境與幻覺。只不過,霍姆斯版本的導演不再是良知覺醒的Ari Folman,而是來自倫敦、巴黎和華盛頓的MI6、DGSE、CIA這樣一些大腕。阿拉伯人,則似乎永遠是一群廉價出賣生命的群眾演員,丟失了靈魂的影子。
記憶有沒有意義?我們可以選擇忘卻。但是,懂得珍惜記憶的人卻是智慧的。例如,當年選擇了血腥和獸性的基督教馬龍派(Maronites)如今正分裂成兩派:一面是以哈里里為首的“3·14聯盟”,仍然堅持著與巴黎、華盛頓、特拉維夫的結盟,執著于用鋒利的子彈和坦克履帶將迦南的傷口撕得更深;一面是主教Sheikh Al-Rahi領導的安提亞教會,拒絕了薩科齊用“地中海東部和中東基督教團體重新納入歐盟”換取支持推翻敘利亞政權的交易。Sheikh Al-Rahi堅持與真主黨結盟,將以色列視作中東和平的威脅來看待;穆斯林兄弟會、敘利亞的反對派——號稱“堅守祖宗傳統”的賽萊菲(Salifiya)卻與“3·14聯盟”、特拉維夫的屠夫們打得火熱。覺悟的基督教馬龍派年輕一代在高呼著“西尼烏拉下臺!西尼烏拉下臺!”,轉而支持親敘利亞和伊朗的納吉布·米卡提;沙特的國王阿布杜拉卻打電話給西尼烏拉,表示對“3·14聯盟”的支持……不知道,至今游蕩在貝魯特大街小巷的“夏蒂拉”、“薩布拉”冤魂們,會選擇支持誰、反對誰?許多年之后,從霍姆斯出發的26條惡犬,又將奔向誰的夢境?
膚色、血統……直至宗教,人間的一切不同,文明的所有歧異——在和平與正義的審視下,最是蒼白無色。有時候,也最是陰暗下流,比如在今天的敘利亞和明天的黎巴嫩。
“你在尋找大屠殺發生的原因,你感興趣的根源是另外一場大屠殺,你對被屠殺的難民營感興趣是因為‘其他’難民營——比如奧斯維辛集中營……”電影《與巴什爾跳華爾茲》中,心理醫生解釋了Folman被大屠殺困擾的真實原因,道破了這部電影的現實價值所在。同時,它也把一道思考題留給觀眾:悲劇,有沒有反思的價值?似乎我們確實有許多漠視敘利亞、以及大地上其他傷口的理由,貝魯特的夏蒂拉和薩布拉,霍姆斯的Baba Amr和Inchaat,這些地方似乎離我們很遙遠……
果然?
2012年3月8日
原載中文伊斯蘭民刊《關注》2013年第1-2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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