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評《我就出生在你要我出生的房子里》
何力的聲音
音樂人何力從遙遠的地方寄來他的新專輯,新專輯的名字很長:“我就出生在你要我出生的房子里——70億分之1的詩與歌”。這幾乎讓我立即想起來幾年前他為Rachel Corrie寫的那首《獨自一人》:獨自一人走在路上∕你卻出現(xiàn)在前方∕獨自一人走向遠方∕你卻一直在我心房∕……那個專輯的名字叫作“65億分之1的詩與歌”,曾給我留下新鮮的印象。
作品專輯的名字透露出來兩個信息:作者始終堅持把自己看作人類的N分之一;作者一直把自己的作品視作:詩與歌。前者指向人的本質,謙卑而自尊。是的,謙卑和自尊很重要:我只是人類的65億分之一或70億分之一;我是一個人類,而非其它物類。毋需多言,看穿了這個時代里猖獗的驕狂與泛濫的自賤,自然深深地明白謙卑和自尊的可貴!更不用說放在今天的娛樂圈里來討論這個話題了。
后者指向作品的本質。“詩”與“歌”,何力似乎在刻意地強調:他把自己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聲音,看作是:藝術。水平或質量是能力問題,是另一碼事兒。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體現(xiàn)的是作者對待自己生命行為的重視。
其實兩個信息是一回事:人的生命尊嚴意識。它尖銳地指向時代流行的兩大疾病:自戀與自賤。皆是一種生命的迷惘和飄忽狀態(tài),找不到能讓心靈獲得安寧的那個屬于自己的位置。“我將任由他們彷徨于迷失之中。”——這是哪里的一句話呢?
好了,來聽何力的新詩歌吧!
1
恨不得把我的皮膚,縫了衣裳溫暖你
恨不得把我的血液,釀了詩句贊美你
恨不得用我的肋骨,蓋了城堡守護你
恨不得用我的呼吸,換掉世俗的空氣
……
《愛》(《我就出生在你要我出生的房子里》詞曲:何力)
在第一次聽見何力的聲音之前,大約在兩年前,有一個人曾這樣對我說過:何力天生不適合唱歌,他的聲音太低……然而,當今夜第一次聽見他的歌聲,我?guī)缀趿⒓吹匾庾R到:壓抑,是何力聲音的本質!
收到新專輯的那夜,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反復地聽著他那壓得很低很低、幾乎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在聲若游絲的吉他伴奏中,體驗著何力的心情。伴著遠遠地、不斷傳來的新聞,伴著我的孤獨的心事。那些新聞,如同重磅炸彈,把人的心一遍一遍地炸爛、蕩平,幾乎已無力再承受……只剩下沉默的內心祈求。祈求也許是最無力的,但祈求也是最后的和唯一可能的聲音形式選擇。
當你對這個世界感到深深地無力的時刻,你會需要祈求。當祈求的聲音不被容許公開響亮的時刻,你的聲音就是壓抑。——連心靈和旋律所需要的突兀爆發(fā),也顯得克制而猶疑。
詩在歇斯底里地宣泄著愛,撕下皮膚、獻出血液,抽出肋骨、用盡氣力……而歌,卻在拼命地壓抑著吐露、奔騰、爆發(fā)的沖動!——聆聽的時候,讓人時時感到:這樣一種冷漠的“欣賞”,是冷血的,是該受到詛咒的。當然,何力,我不敢說我聽懂了你的聲音,但你一定要相信:這世界上,有人能理解你的愛。
我承認:我只是反復地傾聽了專輯的第一首,《愛》。我沒有足夠強大的心靈來承受這種聲音的一遍遍考驗。
2
那個愛是值得愛的。不惟因為你的出身、你的血液。她是這個人間所剩無幾的文明花園之一。甚至我不知道足以與她媲美的另一個在哪里。
不!她的美絕不僅在五色斑斕的自然,也絕不僅是花里胡哨的民俗,更在于:不同種族、不同文明和不同信仰的人們,友愛相處、和平生活的日常!這才是她最大的美,最可珍貴的愛。在我們眼中的她的美、我們心中的對她的愛,與輕浮游客、下流文人的“美”與“愛”決然不同,從來不同!
惟有這種已為人間罕見的“和平的日常”,才值得歌者為之撕心裂肺地表達,才值得藝術為之捧獻出自己的皮膚與血液、肋骨和呼吸——我們決意拼盡一生去追求的,不正是它嗎?和平的日常。
然而,凡大美,必受丑惡魔鬼之嫉妒。這是天道與人間的規(guī)律。若隱若現(xiàn)之間,一個叫作“民族主義”的魔鬼正在漸漸地壯大而顯露出來……講述下面這樣的往事有煞風景,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常常想起它:大約十多年前,在一次外出度假的路上,一個業(yè)務同行向同車的宣傳部長打小報告:某某(指的是一位當地的維吾爾族攝影家)辦的攝影展有問題,你看他展出的那些攝影作品,拍的凈是些南疆的破房子、爛衣裳,全是些貧窮、落后的東西,他這是什么動機?就是要給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抹黑!這是思想路線的問題……告密當然是公然無忌的,當然不會顧忌在座一側的回民的我——這誰都懂的,在新疆,回民從來只是一個賣釀皮子的群體,從來可以被無視。盡管這個群體里也曾產生過如馬良駿阿訇以一介寒儒之力,冒險斡旋于軍閥列強之間,促成了當年新疆兵不血刃和平解放、贏得了毛澤東主席的高度贊譽的故事。
話扯遠了。我想說的是,在民族主義這頭魔鬼的眼里,表達和平與愛的藝術也可能成為構陷的對象。盡管被告密的那位攝影家曾在中國最高的藝術殿堂之一——中國美術館里舉辦過個人攝影展,也從未受到過任何質疑。……在被放縱而肆無忌憚的魔鬼面前,我們只能痛苦而無奈地注視著歷史的這一瞬:珍貴的和平被侵蝕、被沖擊,正在漸漸地被毀滅。
但無論如何,我們——一切樂意以人道主義自我標榜的人,就必須更加嚴厲地反省自己、約束自己、清洗自己的內心。越是如此的歷史時刻,越需要從民族主義私欲的控制中掙脫出來,去擁抱和愛一切熱愛和平的人——不管他是維漢蒙回還是錫伯哈薩克,在我們的眼里,大家都是人——70億分之一。
回到人的起點上,才有資格表達愛,才可能有能力擁抱藝術。
壓抑如同命運,是某一種人與生俱來的命運。不,我說的并不是“某一民族的知識分子集體”。在后者中間,一樣地存在著大量刺耳的、尖囂的、輕狂得意的“好聲音”。我指的是一種在任何時代里都不能成為主流的聲音的命運。何力也曾說:在我眼里,只有不同的人類,沒有不同的民族。
何力的維吾爾名字是:Helil abdu-Qadir。
在Al-Qadir(全能者)的眼里,歷史從來只是分秒一瞬。無論我們感到多么熬煎難捱。追求奉獻于Al-Qadir的人,應當擁有一種更寬闊的世界視野、擁有一種更深邃的歷史意識。
名字叫作“abdu-Qadir”的人,意識到自己刻刻與Al-Qadir同在的人,學會平靜地、愉快地歌唱吧,我們不需要壓抑。
2012、7、5
原載中文伊斯蘭民刊《關注》2013年第1-2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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