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老鼠

　　那些錯誤地相信自己是自由人的人，是最無可救藥的奴隸。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你認為自己活得比一只老鼠高尚嗎?不好意思，就是你了——歌德所說的那只老鼠：錯誤地相信自己活得比老鼠高尚的老鼠，是最無可救藥的老鼠。

　　有一個溫水煮青蛙的俏皮話，我想要說的跟這個意思差不多：今天的世界這口溫水鍋里，大家都是一群優雅蹦跶、快樂自殺的老鼠。之所以不愿意用青蛙而選擇了老鼠來比喻，是因為從小老師就告訴我青蛙是益蟲而老鼠是害蟲。還有就是：老鼠的膽怯、短視、自私、貪婪、骯臟等等習性，以及猥瑣丑陋的形象、偷盜謀生的手段，跟今天的人類最相似。人類大概已經忘了，“賊眉鼠眼”、“膽小如鼠”、“鼠目寸光”、“首鼠兩端”、“城狐社鼠”這些成語并不是用來形容老鼠的。語言真是一種奇妙的東西，人類發明了這些詞兒，原本是用來譏笑人類隊伍中的少數丑類的，久而久之，卻神奇地演化成了多數人競爭攀摹的形象——不但實現了正面化，而且成了一個時代里全人類的標準像。

　　當多數人選擇了老鼠的生存方式，“人”這個概念原本的意涵以及人類原本的生活方式，就沒有人再去關心了。

　　每天清晨，你從那些被野人追殺、被海水吞淹窒息、掉入深淵發不出來呼救聲的惡夢中掙扎著醒來，沖刺般地拉撒洗漱、隨便抓起一袋混含著各種你不可能知道是些什么的有毒物質的早餐奶倒進你的胃里，拉開門沖出去，讓城市污濁的空氣充滿你的肺葉，然后擠上擦胸貼背的地鐵或公交，一路呼吸著四周沖著你的臉吐出來的——殘留在腸胃里的隔夜食物酒精混合發酵的美好氣味兒，趕到單位刷卡簽到……或許你已經有車代步，但你同樣不得不接受黑白尾氣中一氧化碳、氮氧化合物、碳氫化合物和鉛顆粒的熏陶，以及擁擠交通對神經的考驗。進了辦公室還沒等坐下來喘口氣，你會被喚到老板面前，接受一些新任務或者新訓斥，或是不懷好意的表彰。直到打開電腦，上了微博，一些惡搞圖片或者粗俗不堪的對罵才會讓你開心一笑。多數聊天工具都會自動彈出一個新聞網頁，告訴你大家正在熱議類似“飛機迎親”、“卡戴珊戀情升溫”、“新白領標準”這樣一些話題——對照這些話題，你心里暗暗判斷著自己有沒有out、盤算自己哪天才能實現這些目標。

　　這么說吧，如果你把追求“月薪2萬，擁有一套兩居室、一輛15萬元代步車，買得起某種時尚品牌，早餐是永和、麥當勞或肯德基，周末能去K歌泡吧”這種目標叫作“理想”，如果你把耗費生命實現這種目標的過程叫作“人生”——那么你就是一只老鼠;如果你把實現了這種目標的人生叫作“成功”，如果你把擁有這種成功的感覺叫作“幸福”——那么你是一只純粹的老鼠。如果你試圖否認自己是一只老鼠——抱歉，你已經是那只最無可救藥的老鼠。

　　當你感覺很Fashion地談論著“金·卡戴珊”或者類似的其它名字時，我敢肯定地說，她跟你沒有任何關系，而且你這一輩子也不可能跟她發生任何關系。就算有一天她會飛到你所在的城市里來演出，那也不過是從你口袋里掏走一沓門票錢，而你能得到的最多只會是在黑暗中遙遠地揮舞著一根熒光棒大喊大叫一場——盡管可能你會為此興奮得徹夜難眠終生難忘，那也改變不了在她那里你只是幾張鈔票和一根熒光棒的事實。一只老鼠才不會干這么傻的事兒呢!很可能你的興趣和話題一輩子都不會跟一位乳房干枯的索馬里母親、或者一名流落街頭的伊拉克戰爭孤兒發生交集，甚至你從來沒聽說過一名女研究生因為下崗的媽媽無處安身而自殺的事情、以及血汗工廠里那些不堪高強度勞動而接二連三跳樓的年輕工人，你更不會去觀察一雙三輪車夫的腳或搬運工人的手……但是我要告訴你：他們的命運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明天。我不太清楚老鼠會不會去關心自己的處境惡劣的同伴，但根據群居動物一般都會有較強的群體意識這一共同習性，很可能你算不上一只好老鼠。

　　至少老鼠有一樣東西你沒有：自由。老鼠只受限于天敵和環境，但老鼠沒有主子，不受同類的奴役。你的理想、你的成功、你的幸福感以及你所追求的東西，看不出來比一只老鼠所追求的高尚多少——一棟別墅與一個老鼠洞的區別，不過是不同物類的動物性本能對物質需求的不同。如果還要找出一點什么不同，那就是：別墅比老鼠洞大得多。但這個區別并不主要由人和老鼠的體形所決定，而是人類的貪欲膨脹的后果。但無論如何你比老鼠多一樣東西：主子。你在追求人生成功的過程中每天所付出的生命(由時間、精力和健康構成)、所產生的價值，大部分都被你的主子拿走了。這個原理你懂的，不需要多說。

　　可是你甘心被剝奪，因為你被一種成功學吸引著。從幼兒園教材開始，你的主子通過學校教育與考試、好萊塢電影、心靈雞湯文藝以及包裝出來的“卡耐基成功楷模”等等一切手段告訴你：在這個體系里，只要你奮斗，就一定能成功。“奮斗神話”就像希臘寓言里那只掛在驢鼻子上的胡蘿卜，吸引著你拼命地向前、向前、再向前。當有無數只驢子追趕同一根胡蘿卜時，不知道驢子們之間會不會互相傾軋擠兌、互相踩踏撕咬，但是你一定會。你把這種行為叫作“競爭”。在所有的招聘廣告里，“具有較強競爭意識”都是一項受鼓勵的優點。至于發生在辦公室里、行業之間、生產車間里、廠家與消費者之間的那些競爭秘密，這個不需要多說，因為你比我更懂。但是你認為這很正常，一將功成萬骨枯嘛!那么我得祝賀你：你已經成功回歸到了獸類的叢林世界。只不過你缺少的是野獸們有力的四肢、鋒利的牙齒和尖銳的爪子，你只是一只將會在流水線上榨干血肉然后被扔進廢料堆里、或是在競爭中犧牲于其它老鼠之手的死老鼠。——你的命運基本是被注定的。

　　沒有人給予你絲毫同情。因為你死于一個你自己拼命加入、奮力維護并為之奉獻一生的體系。對，這確實是一個體系，一個很大的體系。在這個體系里我們大家都是老鼠，一群沒有獨立意識、不需要生命尊嚴感、不會去關心他人、不能從一聲鳥鳴或一片葉子里獲得享受甚至對做愛和生兒育女都喪失了興趣的老鼠。我們比一只老鼠更對這個世界充滿恐懼，完全忘記了原本它是一座安全而溫暖的房屋，上帝把它賜予我們并持續地注入慈愛。我們對自己的同類一樣充滿恐懼或仇視，對他人的不幸和苦難漠然置之甚至幸災樂禍。我們只有通過對物質的拼命追求、瘋狂攫取和無止境地占有，才能填補自己內心深處那個恐懼的黑洞。只有置身于一間裝飾得金碧輝煌的房子里，或面對一輛只會燒掉更多能源、吐出毒氣的冰冷鋼鐵制造的汽車，甚至只有當手里握住一只iPhone新品的時候，我們才能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我們依靠各種生命之外的冰冷物質來證明自我生命的存在，并把它們叫作“人生價值”或“活著的意義”。我們日夜焦慮惡夢連翩，夫妻反目兄弟鬩墻，我們把垃圾甚至毒藥混入食品賣給別人，我們編造謊話推銷假貨……只為得到一堆花花綠綠的鈔票。盡管如此，但依然很不幸：我們中的多數人并不能得到這些鈔票，并不能實現這種人生價值——也就是說，你未必能夠成功，盡管你賣命地奮斗了。

　　但有人卻一定成功了。這就是我們這個物種里面的為數極少的幾只大老鼠，守在這個體系鏈條終端張網以待的幾只大老鼠。它們旱澇保收地成功了。而它們旱澇保收的保障，正來自無數個每天在這個世界上奔跑著賣命的“你”的奮斗。從流水線上每天十幾個小時的機械重復到寫字樓里殫精竭慮地構思謊言，從趴在屏幕前傻瓜一樣樂得抓耳撓腮到推著購物車穿梭在迷宮般的超市貨架間，從工作、娛樂到消費——全世界的老鼠們每天24小時地源源不斷向幾只大老鼠輸著血，直至最后枯萎成一張張皺巴巴的老鼠皮?？匆娏税?，我們只是體系里一群快樂的老鼠奴隸。這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陰謀論，而是明明白白的事實。幾只大老鼠發明了這樣一個體系，逐步建立起維護這個體系的法律、警察、軍隊，并發展出解釋這個體系合理性的政經理論和道德學說，演繹成哲學和主義，直到把它變成一個世界性的宗教。

　　幾乎所有人都虔誠信奉著這個老鼠教，為它奉獻出精力、健康、樂趣和愛，用整個生命為之獻祭。真正要命的，并不是這個宗教的學說多么高明深奧、多么具有迷惑性，而在于：它解放了人性之中的自私，點燃了人性對于物欲的貪婪。——對，自私與貪欲，這就是老鼠教的原理核心、原始驅動力，也就是這個世界體系得以維系的支點，就是多數人心甘情愿墮為它的信徒的真實原因。

　　所以，對于所謂“橄欖形”的中間部分即“新白領”階層而言，它們的問題并不是認識不到自己是老鼠，而是它們樂意做老鼠。不僅樂意做老鼠，并且還要堅決地為老鼠教辯護，決心為維護老鼠體系而戰斗至死。

　　盡管它們中間有許多人宣稱自己信仰這種或者那種宗教，身上穿著各種宗教的服裝，臉上擠出宗教的虔誠表情……但這也只能說明它們是一些比普通老鼠更虛偽的宗教老鼠。學會擰巴著舌頭用標準阿拉伯語念作證言、嘴里一天32次地重復著“請你引領我們走正確的道路”——卻在心里信仰著、行動上追求著一條老鼠的道路，這跟伊斯蘭的信仰有什么關系!這是站在安拉的面前當著安拉的面欺騙安拉——安拉又怎么會慈恩和保護這種道路!

　　面對真主的美好大地被毀污成今天這個樣子，面對“哈里發”(人)的這個稱謂所賦予你的使命，如果你沒有羞愧到無地自容、痛苦得靈魂發抖;如果你在黎明的禮拜中只為自己死后享受天堂而祈求、如果你沒有聽懂窗外小鳥嘶啞的歌喉里發出的哀傷控訴;如果你只滿足于在網上發表“齋月日記” show自己的“泰格瓦”、而不愿花一分鐘時間閉上眼睛靜靜體驗一下其它大洲那些懷抱著餓死的嬰兒的媽媽們的心情，如果對制造了這些饑餓和死亡的大老鼠們的仇恨沒有在你的胸膛里燃燒……如果你心平氣和地加入著這個制造罪惡的體系并沾沾自喜于自己的五功全美——那么你絲毫不懂得“五功”的含義是什么，你說出“伊斯蘭”這幾個字就是對伊斯蘭信仰的污辱。至于那些養尊處優、大腹便便，利用古蘭經、假安拉之名為這個建立在利息(Riba)邏輯上的老鼠體系辯護的人，則是所有宗教老鼠之中最邪惡的老鼠。

　　最后，按照安拉所指示的公道原則，我必須為真正的老鼠平反并向它們致歉：借用你們的名義設喻，來比喻今天世界上的那些人們，實在是對你們的一種侮辱。——不這樣做，我害怕今夜全世界的老鼠們會涌集到我的門前，集體地對我進行討伐。

　　請真正的老鼠們原諒我!

　　原載中文伊斯蘭民刊《關注》2013年第1-2期合刊

　　2012.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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