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于年長者的釜崎
文/馬然
[馬然,女,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現為大阪市立大學都市研究plaza特別研究員,關心中國獨立電影,關心與都市化進程有關的公共藝術項目。]
日本是世界上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國家之一。大阪市南部西成區的釜崎是日本最大的臨時體力勞動者聚集地,這里生活萬余生活缺少保障、等待臨時工作崗位和政府救濟的中老年人獨身人士,因此可以作為一個觀察老齡化問題的窗口。藝術NPO組織cocoroom為幫助這些老年人融入社會,使他們擁有充實、自信的晚年,展開了持久的嘗試和努力。
在日本新浪潮電影大師大島渚(Nagisa Oshima)1960年的作品《太陽的墓場》中,初入混混行當的阿達與阿武在大阪彼時的繁華地帶“新世界”借著夜色掩護想發點小財,不想被幫派小頭目抓過去好一頓教訓……大阪舊時地標建筑之一的“通天閣”(仿巴黎鐵塔于1912年建造)不時入鏡,提醒人們勿忘此處曾有的好光景。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影片中出現的釜崎(kamagasaki,日語寫作“釜ヶ崎”)實景——破敗的棚戶區、簡陋的居所、骯臟的街道,還有那些混跡于社會底層為了生存而卑微乃至卑鄙地生活著的黑道成員、痞子、騙子、妓女、失意的帝國軍人以及沉默無語的勞工們……這似乎是釜崎留給世人最典型的銀幕意象。
盡管離大島渚以實景紀錄的殘酷方式直面釜崎現狀的歲月已悠然過去近半世紀,與友人置身這個地圖上不再標明的日本最大貧民區時,依然會被這樣的事實震撼,那就是在那些貌似整肅而清潔的街區背后,大島渚鏡頭下的釜崎依然陰魂不散;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職業介紹所、無家可歸者與他們的藍色棚屋以及那些充滿警惕感的眼神提醒著我們,這就是釜崎。走在這里,會發現電影中的那些絕望而憤怒的年輕人已難覓蹤影,更多的是身形瘦小、衣衫簡陋的中老年人,且多為男性。他們中的大多數窘于失去工作,每天的溫飽儼然成為更加嚴峻而生死攸關的考驗。
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如今我們所稱的釜崎位于大阪市南部的西成區(Nishinari),離時尚購物中心匯集的天王寺、阿倍野地區步行不超過20分鐘。幾條重要的鐵路線大致將釜崎的界域劃分出來,大抵北至新今宮站,南至荻之茶屋、今池兩站區域,中間由太子、山王、惠美須等地段組成(也許只是幾丁目那樣的規模,其界限并不分明),半徑300米,離觀光熱門“新世界”僅幾條街的距離。二戰以前,“新世界”是西日本地區最大的娛樂地段,除了數不盡的餐館等,附近的“飛田游廓”是繁盛一時的紅燈區(游廓乃官方認可的妓院區域),有不少大正年間(1912-1926)修建的高級料亭(也會進行皮肉交易的高級日式餐廳)。為了防止姑娘們逃跑,在料亭背后曾建有高大的圍墻,至今依然得見些許遺跡。
目前,釜崎是日本最大的日雇勞動即臨時體力勞動者聚集場所(日語中稱為“寄せ場”,一般來說雇傭周期少于30天)。在其21000名居民中,大概5000人左右是日雇勞動者,近萬人是因各種情況需要生活援助的個體。經濟泡沫的高速發展時期過后,臨時體力勞動工作(如建筑、運輸及制造業等活兒)大幅度減少。因此在這一區,不少上了年紀的勞動者因為找不到工作而失去生活來源,他們不得不露宿街頭,或者住在租金極低的福利公寓中聊以度日。釜崎一帶龍蛇混雜,由于歷史原因,這一帶也不乏諸如在日朝鮮人后代和“部落民”等弱勢身份的族群。故而一般日本人對釜崎的印象是極端危險,且完全失序,經常警告外人不要隨便出于好奇涉足那里。
釜崎地區在1910年代至20年代初就初具規模,為了清除貧民區,政府將勞工聚居的廉價賓館統統從當時重工業聚集的北部遷到南部,即如今的釜崎一帶。這里于1945年在盟軍對大阪的轟炸中遭受重創,在50年代的重建中,不少二戰中失去家庭或無法求生的人也匯聚到釜崎,藏身于那些私搭亂建的doya(ドヤ,即簡易住所)中,令廉價賓館再度復興。政府為解決釜崎問題,有不少專門政策出臺,且于1966年重新將釜崎和周邊地區定名為“Airin(あいりん)”,意即“愛鄰”,就是“可愛的社區”之意。不無諷刺的是,目前的社區業者卻多對此名流露反感。他們覺得“愛鄰”之名承載的是一段不甚愉快的歷史,任何與此有關的名頭,都在提醒那些不自在和被歧視的差別。
1970年在大阪舉辦的世博會刺激了當地的基礎設施建設,也令釜崎一度成為來自全國日雇勞動者的聚集地,“愛鄰中心”就是這一年成立的。當時,這個兩層建筑里不僅有政府主持的日雇勞動者職業介紹所(日文全名:あいりん労働公共職業安定所),還有西成區福利中心和大阪社會醫療中心附屬醫院(為釜崎勞動者和無家可歸者提供免費醫療等)。這樣的格局,似乎到我們在2011年8月初跟隨NPO組織cocoroom的向導植田裕子到訪的時候,都依舊保持著。
整棟“中心”的建筑物從外到內已經顯得十分破舊,氛圍黯然,雖有排風扇和個別辦公房間的空調,一股腐朽的味道揮之不去,這在對“異味”很敏感的日本社會是很驚人的存在。從前在大阪旅行其實就住在釜崎附近(因此處有幾家面向外國人的經濟旅館),曾經隔著一條大街望見這棟總是站滿人群的大樓,甚是好奇。這一天終于明白那些站立、擁擠且露著疲態的身體都在焦急地等待一份工作……因為雇傭工作一般清晨5點就開始,大廳顯得空空蕩蕩;天氣炎熱異常,震后日本政府倡導“節電”,加之大廳設備老化,并沒有想象中那般清涼,不過早有幾位露宿者勉強在地板上搭起紙板休息,洗漱室也有不少人在排隊簡單沖涼。根據政府規定,如果當日未找到工作,可以到職業中心的窗口排隊領取貼紙,貼紙累積到一定數量時,福利部門會給予一定救濟。除了這里,還有部分招短期勞工的公司會開著小貨車直接到釜崎的街頭招聘,擋風玻璃上放一張板子,寫好工作的條件,等人應聘。
我們一行三人隨后匆匆來到大廳一角的“福利中心”,門口的看板除了尋人啟事,就是有關各種簡單的職業技能培訓的告示,粗略看下來,多是短期,且免費。走出職業介紹中心的大樓,看到不少中老年人在樓下聊天,自行車就停在身邊,不少車上掛滿了各色塑料瓶、塑料袋和不知何處搜集到的小物件等等。對露宿者來說,這輛單車上承載的就是他們全部的生計。
這時,植田裕子指著對面一個簡陋的小院說,因為體力勞動的特性,一般高齡者難以找到日雇工作。政府成立了名為“生活道路清掃事務所”的機構(在釜崎專用語里面被叫做“特掃”),專門安排合適的高齡人選(55歲以上)以交替工作的方式負責清掃市內的公園、街道等,收入是一天5700日元,工作一個周期,基本能夠保證他們一段時間的生活。
之后終于來到一直有所耳聞的“三角公園”,這一區的很多露天文化演出如“夏日祭”等都在這里進行。“三角公園”是釜崎中心一塊三角形的空地,這里完全不似一般日本的城市“公園”,沒有秀美的植物和池塘,不過是一片有圍欄的土坯地,上面布滿了不規則搭建的藍色帳篷房……雖然看上去是臨時建筑,其實里面的住戶應當在這里駐扎有相當一段時間了。公園的一角,有一臺放在柱子上鐵箱里面的Analog電視機(其實在2011年年中開始,日本已經實現全國數字電視化),遙控器不知在哪里,但有幾位老人在仰頭專心看著棒球賽;同行的日本朋友說,這好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不同于東京,在大阪,若要得到政府援助和福利等,必須提供一個有效的地址,即固定住所。所以在釜崎一帶,分布著不少便宜得驚人的簡易公寓,我們看到的最便宜的一處,只要500日元一晚。甚至有分別出租上下床的公寓,大約700-800日元的價格(一般日本的青年旅社和膠囊賓館價格在2500左右)。而對于那些實在無法找到固定住所的人們來說,他們不得不“借用”地址——據說不止一次,政府發現部分住所的登記人數高達數千,遠遠超過了它們實際的承載量……此乃集體作假。
除了政府以專門法律為指導的福利機構,對釜崎的居民尤其是年長者來說,同樣值得依賴的是各個非政府組織(NGO)\非營利組織(NPO)給予他們的援助——遍布釜崎的很多此類組織,存在時間最長的有十數年。他們主要的面向,是為人們提供有關政府福利政策的咨詢,以幫助解決住所和工作之類的難題。不同的宗教團體也是其中主力(如福音教會、救世軍和救靈協會等),這些團體會定期派發免費食物,還提供占地不大但十分便利的公眾場所供年長者休息和娛樂。
植田裕子工作的cocoroom,是一家藝術NPO組織,長期和我所在的大阪市立大學的研究所在不同的藝術推動的“社會融入”(social inclusion)項目中合作,它的實體是釜崎邊緣地帶“動物園前商店街”上的一間面積不到20平米的餐館/會所。通過這個小小的公眾空間,他們為人們提供咨詢,并因此漸漸與釜崎一帶不少無家可歸者相熟。cocoroom原本由女詩人上田假奈代創立,目的是為對生活感到失望、想要自殺的人群進行心理咨詢,鼓勵他們重新恢復信心。cocoroom之前與釜崎僅僅一街之隔,位于一座被政府專門用于發展創意產業的建筑物里,近鄰都是藝術組織,后因為拆遷而不得不搬家。然而,越過這條大街,仿佛翻越了一座看不見的墻壁——這直接使得cocoroom在改址后的有關活動都以釜崎的人群為面向,重點是幫助無家可歸者等邊緣人群融入社會。無家可歸者在日本主流社會中一般都被看作能夠努力但不愿意對生活作出改變的群體,所以大多數人對他們的遭遇都熟視無睹,甚至充滿厭惡和歧視。盡管政府和各種非政府組織一面幫助他們“自立”,同時也給予他們物質和福利條件上的援助,然而這些努力最難摒除的大概是這個以潔癖聞名的社會將“野宿者”視作異類的排斥與反感。
今年三月,我們的研究所與cocoroom合辦一年一度的“Art & Access”(藝術與社會包容)藝術工作坊,有幾個晚上是在研究所的西成分中心,由一對來自意大利博洛尼亞的假面喜劇表演家和印度舞舞蹈家教幾位無家可歸者簡單的戲劇與舞蹈,之后的周末兩天進行公演。通過活動逐漸領會到,所謂藝術介入推動的“社會融入”,一方面是讓無家可歸的老者有一個空間和藝術家互動,更重要的意義在于讓他們通過活動獲得身為普通人的尊嚴感,做回社會主流所認同的“正常人”,因成為藝術家和表演者給人們帶來快樂,正視自己存在的價值。參加活動的幾位無家可歸者,大多是男性年長者,例如59歲的井上登,本是岡山人,做過建筑工人,也參加過自衛隊,1972年來到釜崎,結過婚并有一子,不幸妻子早逝……井上如今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表演者,會彈會唱,時不時在鄰里間進行表演。
回想起來,在釜崎行走的那個炎熱的下午,的確是第一次走得如此徹底和深入。盡管一路都被在地居民以目光一再掃描,但那目光除了好奇,卻鮮見敵意。同事曾對我說,她某日因事造訪cocoroom,恰逢冬夜,一位鄰座的老人熱情地對她說,要請她喝一杯熱咖啡,因為自己那天賺了足夠的錢,可以請客。在貧民區中行走,游客如我等的“觀看”本身就變成一種力量,可以用這種力量獵奇、嘲笑和浮泛地寄予同情,但也可以因為它而心生勇氣,愿意以平視的目光為釜崎的人們、尤其是年長者們做些什么。身為外國人,感覺釜崎并非一個恐怖的所在,理由大概來自于此吧。
(感謝釜崎的老頭子們,感謝上田假奈代、岡本マサヒロ、原田麻以和植田裕子等cocoroom的成員,大阪市立大學的中川真教授和復旦大學的石塚洋介亦對本文有所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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