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初結束的利比亞戰爭持續7個多月,其最終結果就是終結了延續42年的“卡扎菲時代”,使該國進入前途未卜的“后卡扎菲時代”。按照利比亞全國過渡委員會此前制定的政治進程時間表:戰后將在1個月內任命臨時政府;3個月內通過基本選舉法;8個月內選舉由200名代表組成的議會,負責起草憲法;在一年內進行憲法公投,通過后再選舉議會和總統,整個過程可能延續幾年。很多人據此認為,利比亞未來將前景光明。但從種種跡象看,民主不一定帶來繁榮,利比亞未來很難令人樂觀。
鄧小平曾說過:“我們評價一個國家的政治體制、政治結構和政策是否正確,關鍵看三條:第一是看國家的政局是否穩定;第二是看能否增進人民的團結,改善人民的生活;第三是看生產力能否得到持續發展。”正像衡量治療病人的方案好壞的標準是能否使身體更強健一樣,衡量政治轉型成敗不是簡單地看是否民主化(全民選舉、多黨競爭等),而是看這種變革是否富國強民,增強綜合國力。中東國家政治轉型應遵循“兩個有利于”:一是有利于真正擴大執政的階級基礎,使政府決策真正體現多數民眾意志;二是有利于增強政府效能和執行能力。沒有代表性的政治更替,很可能出現“封建民主”、“寡頭民主”乃至“君主共和制”;而沒有有效性的政治更替,國家將空有建設藍圖和綱領,卻無貫徹實施的基本能力(如當前伊拉克),尤其對處于追趕階段的第三世界國家來說,政府具有有效性至關重要。“好的民主才是好東西,壞的民主比什么都壞?!倍鴱奈鞣絿艺螌嵺`看,其政治轉型不僅歷時漫長,而且有先后順序,一般都是先發展經濟,再推進國族建構(nation-building)和社會建設,然后再推行政治民主。
據此標準衡量,利比亞政治轉型的前景顯然極不樂觀。利比亞本質上是個部族國家,該國境內有上百個部落,中等規模的部落有20多個,其中較大的有4個:麥格拉、阿里·祖瓦亞、瓦法拉和卡達法。而部落政治本質上是一種“同心圓式”的政治思維,其忠誠對象總是沿著“家庭—部族—部落聯盟—國家”的方向依次外擴,越往外忠誠度越差,感情越淡漠。一般來說,在這類國家進行有效統治,唯有實行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就是為何利比亞(包括敘利亞、伊拉克、也門等部族意識明顯的阿拉伯國家)長期實行強人政治的原因。
但強硬如卡扎菲者,最終也未能完全擺脫部族政治窠臼,其在分配財富和權力時,還是傾向于優先照顧本部族或教派利益,如卡扎菲的精銳武裝乃至貼身衛隊,均來自自己所屬的卡達法部落,同時大量清洗代表昔蘭尼加地區部落和費贊地區部落的成員;石油利益也主要向本部族傾斜。位于東部、人口最多的瓦法拉部落則長期被冷落,由此導致部族關系惡化。而這次率先起來反抗卡扎菲統治的,正是東部班加西地區的部落,而卡扎菲支持者主要是南部和西南部的部落。這從一個側面說明,利比亞戰爭并非“自由”反對“獨裁”的進步戰爭,而更多是一場因資源、財富分配不平衡而引發的“部落間戰爭”。利比亞政權更替史實際就是最高權力在東西部部落不停轉移的過程:最初是代表東部部落利益(尤其是上層利益)的伊德里斯王朝執政,此后被代表西部部落利益(側重中下層階級)的卡扎菲政權所取代,而現在國家權力重新回到東部部落手中。在未完成國族建構的背景下開啟競爭性政治,等于讓政治建構跑到國族建構前面,因此很容易導致“壞的民主”。
利比亞政治轉型的“部族政治”底色,使其很可能依舊遵循“贏者通吃”的游戲規則,就像此前利比亞、敘利亞、也門等國家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掌握核心權力的成員主要來自當權者所屬的部族或教派。目前,率先起兵的來自班加西的地區領導人已掌握過渡委會中大部分權力,其曾許諾將把權力平等地分給來自后解放的城市或地區代表,但其一再推遲兌現該承諾。而利比亞政治轉型比當初的伊拉克更困難之處在于,歷時7個多月的血腥內戰使執政當局與卡扎菲支持者結下血海深仇,其未來能否善待卡扎菲支持者很難料定。目前看,執政當局武裝虐殺卡扎菲、在蘇爾特集體射殺卡扎菲支持者等事件,似乎表明利比亞似有出現部族仇殺方向發展,甚至存在國家分裂的可能性。——利比亞主要由的黎波里塔尼亞、昔蘭尼加和費贊三部分組成,彼此聯系并不緊密。
退一步看,利比亞即使實現“包容性政治”,也不過是“按部族實力分配權力”。即將當權的利比亞“全國過渡委員會”內部魚龍混雜,既有西方自由派、也有舊王朝勢力;既有原教旨主義者,也有從卡扎菲政權反水過來的舊部。而“反卡扎菲”是將這些人聚攏到一起的唯一凝結劑。而隨著卡扎菲被打死,反對派內部矛盾日趨顯現。事實上,自8月21日反對派武裝攻入的黎波里開始,來自米蘇拉塔、贊坦甚至東部武裝團體就開始不斷質疑過渡委主要領導人的權威性,來自第三大城市米蘇拉塔的武裝力量,自恃對圍剿蘇爾特、抓捕卡扎菲立下大功,因此要求讓該地區領導人擔任臨時政府總理。按部族分配權力,利比亞最高權力必將“碎片化”,使國家陷入形式統一、實則部落/軍閥割據的“伊拉克化”狀態。有學者早就指出,“后卡扎菲時代無論何時出現,但有一點可以預見,那就是利比亞將陷入局勢緊張、危機四伏的狀態,各種社會力量將上演群雄逐鹿的大戲?!边^渡委二號人物賈布里勒也坦言,利比亞成功轉型“好比湯姆·克魯斯的一部電影名——《不可完成的使命》”。
此外,從經濟角度看,利比亞的前景同樣難以樂觀。利比亞是典型的“食租經濟”,經濟來源主要靠石油出口。這就決定了該國最大的問題不是如何賺錢,而是如何分配財富?!唧w說,就是財富分配傾向照顧哪個階級利益。伊德里斯王朝(1951—1969年)政策重心是服務西方和少數權貴,石油經濟命脈也被西方壟斷,同時任人唯親、裙帶關系、貪污腐敗現象層出不窮。而卡扎菲的政策主線是“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性質的。他1969年一上臺就采取了一系列維護國家主權、保護民族利益和改善人民生活的重大措施,如收回美英在利比亞的軍事基地,廢除同西方公司不平等協定,將所有外國公司收歸國有,從而使民眾真正能從巨額石油財富中受益。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9年公布的“利比亞國家概況”,利比亞學齡兒童失學率 2%,成人識字率是89%,46%為大專教育(2006年)。人均壽命從1969年時的51歲達到77歲,人均收入在2010年達到1.4萬美元,位居非洲第一位。2001-2005年,利比亞五年通脹率僅3.1%,被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只要不帶偏見地看問題就得承認:卡扎菲將國家治理還是很不錯的。
而利比亞民眾在“后卡扎菲時代”能否依然享受到高福利,很大程度取決于執政當局未來政策總體走向,也就是“舉什么旗”,“走什么路”的問題。而這又與執政者的階級屬性及意識形態直接相關。就目前看,將要執政的過渡委成分復雜,缺乏統一主張和意識形態。利比亞東部反叛者所使用的大旗,居然是1969年被推翻的伊德里斯王朝用過的旗幟。顯然,執政當局代表的顯然是一種比卡扎菲政權更加落伍的勢力。
從更大視野看,這次利比亞反對派最終奪權主要靠的是西方武力支持。而這次戰爭的兩大主謀——英國和法國,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就曾在阿拉伯世界進行過“委任統治”,其統治主要“秘訣”就是“分而治之”,將阿拉伯世界分割成若干小國,在各小國內部又有意識培植代表落后生產方式的王公貴族和部落酋長,使其對外部殖民者高度依賴?!爸趁駠覟榱酥С炙慕y治,通常會對維持甚至加強殖民地的不平等的社會與經濟結構頗感興趣……甚至殖民國家往往會造成新的特權和新的特權集團,以穩定其對殖民地的統治”。而這次英法在發動利比亞戰爭時故伎重演,采取了挑撥、激化利比亞國內部落間矛盾的做法。可以預見,英法在未來利比亞重建過程中,大力扶植的必將是代表落后生產方式、推行親西方政策的落后階級和勢力,而不可能允許利比亞再出現卡扎菲式的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式領導人。不言而喻,這些酋長掌控的國家越脆弱,其就越需要外界保護,也越愿意在資源、主權問題上對西方做出最多讓步。有報道說,在利比亞戰爭期間,反對派曾以石油利益換取法國支持,承諾戰后法國可控制利比亞35%的石油生產。而現在戰爭已然結束,執政當局仍要求北約繼續呆在利比亞,表明其至今軟弱無力,不得不嚴重依賴西方。這種前景意味著利比亞民眾未來的境遇只會比剛被拋棄的“卡扎菲時代”糟糕,而不可能更好。
本文載于《世界知識》2011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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