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對于“仁”的重視與闡述,超過《老子》多多,而這些論述的大部,是記錄孔子的原話。盡管,孔子說自己“述而不作”,是習傳舊典,而非創作新文,但他對“仁”闡述那么多,卻也應當說帶有“作”的性質,總的估計是有繼承更有發揮,把“仁”看成不易達到的精神境界與政治境界。《論語》中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但《論語》中孔子談“仁”比比皆是,有百十處之多,現代人一般也都將孔子列為談“仁”較突出的思想家,比如,《中國哲學史通覽》說,“‘仁’這個概念在春秋時期已廣泛使用,……孔子則賦予‘仁’以新的涵義,使其成為中國哲學史上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可見,《論語》中這兩條,“述而不作”與“罕言仁”,也就不必刻板理解。
《論語》論“仁”,提供了我們認識孔子之“仁”的充分依據。為簡括起見,本文擬在九個“有”字下面來談: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有其一定形象,有其一定內容,有其一定對象,有其一定目的,有其一定情感,有其一定價值,有其一定難度,有其一定命運。
一,仁者勇,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唯“君子”具備
1,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
2,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3,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4,仁者必有勇。
5,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以上5條《論語》中孔子的話,所描寫所表現的,是“仁”者的品格。不論是孔子“述”出來的前人的好品格的結晶,還是孔子“作”出來的他的發揮,我們都不能說這樣的“仁”者品格不好,也不應說其中的邏輯不對,而且要認為是很好、很對的。我們可以繼承嗎?應當是可以繼承的。只不過這樣的“仁”者品格,在孔子的時代,是如何的體現,我們這時忽略不計,我們是從字面上直取其意,覺得很不錯。這樣的繼承方法,是“抽象繼承”,如果分析清楚了而后有所“抽象繼承”,則還包含有一個“批判”的過程。
前人的東西,在前人的時代,自有其具體歷史社會內容,經過我們如此這般“抽象”以后得出來的好東西,或是經驗教訓,或是哲理詩意,或是品格人性,或是語言語法,等等。
毫無疑問,我們從孔子這些論“仁”的話里,能感知到一種了不起的高貴品格和政治水平。而這品格和水平,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學習的。不過,可惜的是,在孔子當時,孔子卻不這么認為,他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問題就復雜了。
據說,依照“仁”的原生態,是發乎人的心中的“親親之情”,難道當時的“小人”,連這個天生的“親親之情”也不具備么?孔子這樣說是不是過份了些?我們且丟開這個不談。總之,孔子所說“仁”者的這些品格,是崇高的,是我們可以在抽象意義上承認并且繼承的。
既然孔子不認為“小人”也能具有“仁”,則“小人”是不擁有這些崇高品格的。關于“小人”,查一下《論語》,直接出于孔子之口的如下:
1,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2,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3,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4,子謂子夏曰,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5,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6,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7,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8,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9,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10,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11,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12,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13,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14,色厲而內荏,譬諸小人,其猶穿窬之盜也與?
15,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
16,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以上有16條之多,可參考的還有兩條:
1,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這樣,我們可以判斷,孔子語中的“小人”,大體上本來也在“君子”之中,是可以不勞而獲的人們,判斷是“君子”還是“小人”,是看其精神境界與主張,像樊遲這樣,就要背后挨罵為“小人”,如果身在儒門,也就是“小人儒”。而“民、四方之民”,是指自己無土地,可以投奔、依附在君子名下為君子種地干活的人們。正如孔子與樊遲的那段對話所說,君子根本不必學農學圃,只要很好地貫徹“禮,義,信”這些東西,四方之民自會“襁負其子而至”,他們就這樣世世代代侍奉我們君子。
可惜的是,“小人”就是不能“上達”,唯有“君子”才能或才有資格行進在“上達”的隊伍中。
以上之第7條是說,“民”就像草,“君子之德”的“風”吹來,草民一定就會順著倒下去,不能直起來,如果硬要直起來,也就是第15條說的“小人有勇而無義”了。那么,在“民”里面,會有兩種人,一種能像草一樣能很“義”地順“君子之德”的“風”倒下去,那就屬于“良民”,決不至于跟著去做為“盜”這樣的事;一種是竟然“無義”地不肯倒下去,這種人雖有“勇”,卻只能是跟著去為“盜”。我們說“跟著去為‘盜’”,是因為能夠“為盜”的“小人”原也在君子行列中,比如,“盜跖”就是孔子尊崇的君子柳下惠的弟弟,他有“從卒九千人”,這些“從卒”,該是由“民”們組成的(見《莊子》)。
從“仁學”角度說,“義”是從“仁”里出來的,“小人”順從“仁”,就是有“義”;如果其無“義”了,加上還有了“勇”,就只能是為“盜”了。“盜”比“亂”當然要低一級;“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這還在“君子”內部。
這樣分析,全從孔子自己這些話中而來,絲毫不敢強加于“圣人”。
由此可見,“小人”,特別是“民”,不可能具備“仁”的那些高貴品格,我們今天對于“仁”直接繼承于是很難,因為時代早已令任何人不能以“君子”高高自居,自視為施仁者,而將“民”賤視為“小人、草”,只能接受我們的“風”。
日本學者說,他們那武士道的重要精神來源中,有著孔子的,這當然就屬于我們所說的“抽象繼承”了,或干脆是“取我所需,為我所用”。而“武士道”對于孔子“仁”的這種繼承,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以“仁者”自居,立時就覺得自己無比的高貴,是世界上最高貴的人種;二是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看別人,可以蔑視別人到非人的程度;這兩方面的結合,就達到一種特別的境界。于是勇敢越海而來燒殺搶掠中國人,如同狂風吹草、揮刀斬草一樣不足惜,而不認為自己是錯的。中國的老百姓呢,幾千年來在“圣人”以及“君子”們如此的“仁”化之下,作為“小人”、“草民”,也就很有自知之明,除了跪下來伸著脖子挨宰,就是站在一旁充當麻木的看客,在沒有覺悟之前是這樣的可憐。
二,仁者莊,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形象,民莫敢不敬不畏
我們至今對于孔子之“仁”有時還會發生爭訟,但孔子在表述時,從正反兩面,給予了形象,有助于我們的了解。孔子這些表述是:
1,巧言令色,鮮矣仁
2,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3,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4,仁,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
5,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這樣5條,基本上給出了一個“仁”者的標準形象:他是一本正經、不茍言笑的,而不是“巧言令色”的;他是行止遵“禮”的,他又是最能欣賞“小人”以至“民”所聽不懂的大雅之“樂”的;他是像山一樣很安靜的,有別于智者像水一樣比較活躍,仁者因其安靜也都是長壽的;仁者一出來,就是態度莊嚴謹慎有如接見大賓的樣子;仁者在“人、民”面前,則是極其嚴肅而重大的樣子;他從內到外體現著恭敬、寬厚、值得信賴、深涵智慧、給人恩惠這些優秀的品行。
“仁”者之所以需要并且能夠練出這么一種總體形象,內在有其奧妙:
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
說得很明白,在于這一切是為了讓“民”一眼就能看到,立即就能感受到,從而對于“君子”產生敬畏。正是: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然而,誰會生來就能一本正經莊重嚴肅得不得了的樣子呢?而為了不至于“民不敬”,君子不得不如此,久而久之,也就修煉出這種樣子來了。此句“人望”二字似應連讀。
君子們,即“仁”者們,歸根到底為何要這般模樣呢?孔子為何要這樣教育他的弟子們呢?說到底,其實也是出于生存考慮:
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
君子不同于“民”的地方,就是他不耕不稼,卻能過得比“民”好,因為他能取得“祿”,在當時來說,也就是能為天子、諸侯、大夫這些人為臣司職,從而獲得俸祿。雖然“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這句話很好聽,包含著社會分工的必要,但“祿在其中矣”這句話卻又說得太老實了。君子不為生活發愁,生活反而不愁。這個意思,在夫子與樊遲的對話中,也嚴重地表達過一回的:
樊遲請學稼,……子曰,小人哉,樊遲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仁”者、君子們有這樣“焉用稼”的本事,有這樣“儼然人望而畏之”的“禮”的形象,幾千年來,對“民”的影響極大,他們“莫敢”不是俯首貼耳服從的樣子,于是天下太平。
三,立本道,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內容,“禮”為核心
上面我們考察了“仁”的品格、形象,現在來考察其內容。孔子有言:“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是說,有時有的“君子”也或多或少會達不到“仁”境。就連顏回這樣的“去圣人只在毫發間”的君子,依最心愛顏回的孔子說,也不能做到日日時時在“仁”境中,“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所以,何況是“小人”呢?更不用說“民”了。“小人”不可能具備“仁”的品格,“未有”就是從來不曾有過。孔子這些話本身也就透出了“仁”的內容的高深。從“仁”的形象方面說,君子是“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的,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的,這里面當然就含有“仁”的內容,而不是硬端架子、虛有其表、嚇唬人。
“仁”的內容的本身,有孔子的這樣一些話為依據:
1,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2,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
3,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
4,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5,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6,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7,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
8,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仁有根本,就是孝弟(悌)。孝弟是孝父母,愛兄弟。把孝弟作為仁的根本,認為血緣親情是仁的生長點,仁就是從血緣親情里生長出來的,這就給理解仁字提供了最好的途徑,真是摸著心口便知,所以認為“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民眾看到君子對親人之仁愛,也就有了榜樣,都朝著仁愛的方向歸依。血緣親情,是生長仁的根本,但仁并不停留于此,還要向廣泛的方向發展,那就要求“泛愛眾”,所以,“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人的親情是永恒的東西,也是不應被否定的東西,由親情而興仁心,由仁心而生泛愛之心,是說得通的。那么,在這里,那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如何理解?“小人”不也是人嗎?“民”不也是人嗎?只能說,因為“小人”之“小”,或者“民”之為“民”,阻礙著仁心的產生、發現和往外“泛”,所以達不到仁境。
關于“小人”之“小”,在《論語》里是找得到說明的,《子路》篇說,子貢問如何才可以稱為“士”,孔子回答了三種等級,第三個等級的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子貢又問,“今之從政者何如”?孔子回答說,“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還有,《憲問》篇中,子貢問孔子,讓齊國稱霸天下的管仲可算得“仁”者?孔子認為算的,因為“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這個“諒”字,就是講求小節小信,也就是“小人之見”的意思,主張從大處看待管仲這個歷史人物,給以“仁者”的稱號。可見,孔子語中的“小人”,其社會地位不一定很低,有的還可能處在“從政者”的地位上,主要因思想見識不高,所以達不到真正“君子”的境界,而可以蔑視地稱之為“小人”。
“仁”產生于心中,但不停留在心中,產生于親情,但不停留在親情。孔子的學生有子,對于將“仁”運用到社會政治上,就體會到:
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
原來,應由天然血緣孝弟之心,向著不犯上、不作亂引導,君子之學、君子之本,就為的是要修煉出這種“道”來,這就是“本立而道生”。天子諸侯士卿大夫們聽到這樣的學說,當然要點頭稱贊,于是,宣傳這“仁學”的人們也就能“祿在其中矣”,即使暫時還不能被錄用,但仍應有信心抱著“祿在其中”的希望,孔子認為他的弟子無須學農學圃,直到久遠之后的孔乙己不肯脫下他的破長衫,根源在此。
將有子的這層樸素道理,體現為政治綱領的,是孔子:
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仁”不僅僅是血緣親情,不僅僅是從血緣親情生出愛心以及泛愛之心,不是停留在這里,而是要由此出發,對國家社會有用,那就是通過“克己復禮”,達到“天下歸仁”。
什么是克己復禮呢?
一部《禮記》全面說明著“禮”,就是森然的等級,從天子到庶民,從生到死,等級都不同,有嚴格規定,而不能亂來。比如,“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婦,有嬪,有妻,有妾”,任何其他人,不管你有無相關物質能力,都不可以這樣,否則就是“非禮”了。比如,天子去世,要說成是“崩”,諸侯去世,要說成是“薨”,依不同等級往下說,是:“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籠統地說,“君子曰終,小人曰死”。比如送葬的車輛,也是有規定的,“君之嫡長,殤車三乘,公之庶長,殤車一乘,大夫之嫡長,殤車一乘”。此外,說到“禮”,就要說到“刑”,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規定。所以,“禮”就是君主這些治人者的總法度、大法寶,“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夫失之者死,得之者生,天下國家可得而正”,當然,這樣,“禮”也就可能作為一種依據,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天子有田以處其子孫,諸侯有國以處其子孫,大夫有采以處其子孫,是謂制度。禮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
看到《禮記》上說的這些,去領會“仁”,也就明白,“泛愛眾”、“愛人”這些話,要以“禮”的等級為根本,取消了等級,“泛愛”了,也就沒有“禮”了。所以,“泛愛眾”、“愛人”,只能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去實行。“使民如承大祭”、“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寬則得眾,惠則足以使人”這些話,當然也屬“泛愛眾”,但也應當是在“禮”的前提下來具體理解。
我們讀《左傳》,就會看到春秋時代的天下是如何在“禮”的下面存在的,比如,鄭莊公的兒子領兵幫助齊國擊敗北戎,功最大,而慶功時魯人負責給各國將領排座位,卻將鄭公子排在末座,因為,盡管鄭國是中原一霸,地盤也很大,而在周朝天下卻是受封最晚、資格最淺的諸侯。魯人作為周公之后,最講周禮的權威,鄭公子當場也就沒有辦法,只有事后向齊侯提出請教。可見,“禮”對于當時的人,有著多么大的約束力。“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孔子“克己復禮”,就是要“復”歸與遵從這個周禮,因為他覺得他的時代之所以亂得很,根子就是人們不遵周“禮”了,他認為只要用周“禮”向天下“泛”去,人們就會約束起來,天下就會有秩序、上規矩、太平無事了。我們承認孔子是有“愛”、且講“泛愛”的,但有一個不可動搖的前提,就是按照“禮”的方向和規則。
“克己”是什么呢?是“君子”的修養功夫。宋的理學將此推到極致,朱子說:“日日克之,則私欲凈盡,天理流行,而仁不可勝用矣”。程子說:“非禮處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須是克盡私意,皆歸于禮,方始是仁”。某謝氏說:“克己須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雖然人們常說宋儒曲解孔子,但朱子他們的這個解釋,還是有根據的,孔子早就做了綱領性的解決,顏回請教“克己復禮”到底具體該怎么去做(請問其目)?孔子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不就是需要一個“克”字嗎?很不容易做到的,但要求上是必須要做到。
所以,《論語》最后一篇《堯曰》中的名言“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也就是“復禮”的具體政治路徑,比如,周在取代了商之后,施行大恩惠,興滅繼絕,封黃帝堯舜夏商這些先代統治者之后,對商朝的一些忠臣如箕子商容之類人,也予以特別優待,“善人是富”,以建立周朝的新的統治秩序。這正是治國安天下的寶典,一定要這樣做才行,孟子也說,“為政不得罪于巨室”,要建立以貴族為依靠基礎的政治,才好統治天下。一部《論語》最終的點睛之筆如此,儒者楊氏說得不錯:“圣學之所傳者,一于是而已”。
不過,說“克己”就能“復禮”,好像通過內心的“克”,就能做成“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這么具體的天下大事,好像還是不行的,“克己”只能是“復禮”之前和之中的內在心學功夫,具體的“興,繼,舉”則仍需外在的有力行動。
孔子力排眾議,對管仲以“仁”的評價相許,有兩個理由,一是說,管仲九合諸侯,不以兵車,二是說,若不是管仲,咱們大家就都“披發左衽”了。其第一說,不準確,因為管仲之所以能九合諸侯,憑的仍是齊國的實力,既有著足夠的實力,也就不一定要以兵車說話,但兵車是擺那兒的,若不聽我的,兵車還是要出來的,“兵未出境,而無敵者八”,“賢知之君,必立于勝地,故正天下而莫之敢御”(《管子》之《七法》篇)。
孔子說,“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是有道理的,如不是管仲讓齊國強大,北方戎狄就要南下,或成為中原的統治者,我們就要像戎狄之人那樣“披發左衽”了,“周禮”當然也就談不上了,“克己”了也沒用。清朝來了之后,我們不是都乖乖地留起了長辮子么?可以說,“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這句話“尊王攘夷”,體現了孔子的上承夏商周以來的民族立場。但“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提出這樣的疑問,與一向所受教的孔子的“仁”學有關,這全部的“仁”學,與管子的豐富學說和成功的政治實踐,有很大差距,孔子是回避了,他只能勉強點頭說管子“如其仁,如其仁”,他如果大講“管學”,他就不是孔子了。
四,殷有仁,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對象,即“禮”的那一切
“仁”是“泛愛眾”,由“愛”的內心,向著外在,等級分明地“泛”過去,最重要的秘訣,是“克己復禮為仁”,心學之要,就在一個“克”字。但克己有偉大目的,不是為克己而克己,而是要想著復禮、為了復禮,總起來,這就是向著“仁”努力。所謂內圣外王,從君子個人角度說,內圣,就是克己,外王,就是復禮。所以,“克己復禮為仁”,是高度概括出來的儒家綱領,后來的理學也罷,心學也罷,都根于這高度凝煉的一句話。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這說得很明白。仁是出發點,也是歸宿點,“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這個“一日”,不是某一個人的某一日,而是天下的某一日,有如我們的口語,有假設之意,理想之意。那么,“仁”的體現,最高就是“克己復禮”,其遠大景象,就在“禮”之中,不在“禮”之外。
《論語》說,“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
朱子注解得很明白,“微子,紂庶兄,箕子、比干,紂諸父。微子見紂無道,去之以存宗祀。箕子、比干皆諫,紂殺比干,囚箕子以為奴,箕子因佯狂而受辱。”
微子,受封于微,子爵,是商紂的庶兄,同父異母的兄長;箕子,受封于箕,子爵,商紂的父輩;比干,也是商紂的父輩,沒說他受什么封,史稱王子比干。他們與商紂都有血緣親情,都最能產生對商紂的“仁”心,也果然最有這方面的“仁”心。他們的“仁”,不是停留在素樸的親親之情上,作為商紂政治集團里的重要成員,他們最關心的是國家政治,包括關心商紂的品德行為是否對王朝有益,如果無益有害,這就不是商紂一人的事情,而是關系著商王朝的生死存亡,當然,這其中也有他們自己的一份。這也就是后來孟子所言“民為貴,君為輕”的意思,通俗說,就是“江山社稷為重”。
因為“紂無道”,這三個人就“諫”起來了。他們總之是犯顏直諫,不怕得罪了紂王,所以這才惹得紂王惱怒。三個人的犯顏直諫,應當算是在“禮”的要求之內。“禮”之為“禮”,具有調節統治集團內部關系到最有利方面的功能。紂王的不納諫,以至于對三個人很不客氣,屬于很無“禮”,是不仁不義的。微子見勢不妙,跑掉了,后人如朱子為之圓說是微子有遠見,為了殷商垮臺之后,殷家不絕,保種留根。王子比干可能諫得最嚴重,被紂王殺了,據說是“剖心”。箕子為奴而佯狂,為了避免被殺的命運,只有裝瘋。孔子稱贊“殷有三仁”,那么這三位仁人,他們的“仁愛”的對象是什么呢?是殷商王朝。他們看到紂王這般“無道”下去,王朝的命運很可憂,就冒死直諫,“仁”心發揮到了極致。
所以,殷之三仁,該算是“克己復禮”的典范。他們的克己,達到了敢拿性命去拼的程度。依照“禮”的規定,越是最高等級上的,就越是“仁”的對象。紂王雖然已經是天子的等級,但王朝的命運比他還要高無限個等級,因此三位仁人才這樣忠心冒犯、勇于直諫,真是“仁者必有勇”。
這是從上面來說的,從下面來說,“仁”的對象與要求就有所不同,拿《論語》中有子的話來說,“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就是說,達“仁”就是要“務本”,以求“道生”,務什么本、生什么道呢?就是修煉“不犯上”的思想品性,從而能做到“不作亂”。有子的話很說明這一點: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對于處在草野的“君子”們來說,夠不到“三仁”的地位,也還沒有資格到朝廷上去直諫,就只有做準備的工作,這工作就是修煉自己,而修煉,就是從自己的心中作努力,以復禮為理想目標,克己,克己,再克己,這方面,窮居陋巷的顏回是榜樣。顏回很年輕就死了,沒做出具體成績,還被程子高捧在孟子之上,就因為他最能認真克己復禮。雖然孔子認為顏回頂多也只能做到“三月不違仁”,但這已經很了不起,別人是做不到的。《論語》中有多處說到,孔子決不輕易稱許說某人已經達到“仁”境了。孔子感嘆說,“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此言中的“一日”,依文意理解,就是具體的一天,一般人連一天致力于“仁”都難以做到,而顏回能“三月不違仁”,這當然很了不起。“仁”,就是“克己復禮”,分兩方面來說,先應當是心學的功夫,像顏回這樣坐在家里在心中努力,而后是見于外在的忠孝行為,至于那最高的行為,則是“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孔子在弟子們中看來看去,顏回還可以,但可惜顏回短命死矣。由此看來,孔子為之執著的“克己復禮”的大業,在當時是可憐而悲壯的。古代選才,有“舉孝廉”,就是把這一孔學外化到具體的操作中,白身的讀書人平日能像顏回這樣,就是舉拔他為官的重要依據。
宋代程子對有子的話有注解:
“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義、禮、智而已。仁主于愛,愛莫大于愛親,故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
程子如果是說,人生來“性中只有仁、義、禮、智”這一切,那么,孔子說“未有小人而仁者也”,這些小人(還有“民”,老農老圃之類)的“性”中,何以就不具備這一切呢?如果說,程子之意是認為一個人可以通過“克己”修煉到“性中只有仁、義、禮、智”這一切,那么,孔子說過,顏回也只能做到“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那么,天下真能“性中只有仁、義、禮、智而已”的人,豈不是太少,而保持這種境界的時間,豈不是太短暫了?
這些紛雜之意,發展、創新開去,就是程朱、陸王“天理、良知”之說,它們都同樣認為人性中生來自有仁義禮智,只是被人欲遮蔽,因而只要“去人欲”,就能“存天理”,或直接在心中“致良知”即可,在哲學上,它們被稱為先驗論或主觀唯心主義。
但孔子的“泛愛眾”、“仁者愛人”,難道就跟一般草民一點兒也掛不上邊么?應當說,是掛到一點兒邊的,除了“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寬則得眾,惠則足以使人”,他老人家還說過,“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這就可見,一般說來,孔子反對暴政,認為“苛政猛于虎”,這也就是主張行“仁政”。但是,“仁”要歸到“禮”上去,不能含糊不清。《禮記》說,“禮不下庶人”;《中庸》說,“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等級之間斷斷分明),尊賢之等,禮之所生也”,仁到這種時候,即使在統治者內部,也要有區別、講等級,不是“一視同仁”的。《禮記》說得很明白,“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是“禮”的功能,這當然也就是“仁”的內容。“禮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仁義有時是要這樣用“禮”的尺子來鑒別和衡量一下,不是一概平等的,要不然就不能“治政安君”,就亂套了。
孔“仁”的對象就十分清楚,首先和主要是“泛愛”天子諸侯這些“君子”們。在此前提下,于“使民,使人”這些事情上,孔子認為按“仁政”的精神去辦,總要比行“苛政”要好些,畢竟“君子”要靠“民”的勞作來供養,另外呢,“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也不要逼得民眾反抗。
在實踐上,孔子的“仁”的對象確實很分明,對有些人是決不能講“仁”而“泛愛”過去的。《論語》上記載孔子曾對他的弟子們說,你們對冉求“可鳴鼓而攻之”。冉求也是他的學生,在大夫季氏家當政,但季氏“八佾舞于庭”的種種越“禮”行為,說明冉求在那里當政違背了老師所教導的“克己復禮”,于是孔子發出了讓弟子們去“鳴鼓而攻之”的號召,這至少也是一種輿論的威脅,決不“泛愛”。而《家語》所載對齊國俳優侏儒、對魯國大夫少正卯,決然地用了斬、誅,則更非“泛愛”(司馬遷采信這兩件事,載于《史記·孔子世家》)。
因此,孔子的“仁”,決然地有其具體特定內容以及實行的層次,若想一般地加以肯定,很難圓其說。“仁”,除了它承載著歷史和歷史文化,從而有著認識價值之外,我們也只能從“抽象繼承”的角度加以利用,事實上人們在日常中就是這樣做的,既沒有也不可能原樣原質繼承它,也沒有對它絕對摒棄不用。比如,“更好地同黨內外的一切立志改革的志士仁人共同工作”,毛澤東這句話里的“志士仁人”顯然就是對“仁”字的抽象繼承,是一種古為今用。
五,敬柔懷,孔子的“仁”,有其一定目的,治國平天下
討論孔子“仁”的內容與對象時,“仁”之目的已經顯現,還是從有子那句話說起: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仁”之目的或其重要一條,就是讓人(君子、小人、民)不要犯上,不要作亂。不犯上,在家中是對父母不犯上,在外面是對尊長不犯上,在朝中是對君王以至位高者不犯上,這是很自然的。講孝,是為了講忠,從小培養孝敬,是為了將來尊上忠君,這種心性是從小兒抓起的。孝弟為仁之本,本就本在這里。
孔子的話較有子則上升到最高綱領,這就是“克己復禮為仁”。克己為了復禮,復禮為了歸仁。仁是抽象的,禮是具體的。實現了仁境,就立起了一種社會性實體性的東西,表現為“禮治”。禮的實現,就是仁的實現。只要人人都能這樣,禮治的佳境就會來到。歷史地說,孔子的這個理想是不能實現的;哲學地說,孔子給出了一種邏輯,邏輯是抽象的,它更有生命力。
“禮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別仁義,所以治政安君也。”
“孝弟”轉一大圈,轉到了“治政安君”這里,一條“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由微及巨,由內而外,由近及遠的路徑,就顯現出來了。
這條從修身而到治天下的修煉歷程,對于君主們,也同樣適用: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中庸》)。
這條線路,抽象來說,有其一定的邏輯性,《老子》里也有相似的話: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其德乃長;修之
于邦,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
作為治人者,其德性與水平如何,是與他自身的所學所知與所能相關的,這當然不錯,能這樣提出來,也是社會文明成長的思想果實。然而,修身的具體內容,所學所知所能的具體內容,卻就具體影響以至決定了其將來的“治國平天下”。老子所說的“修德”,是修何德?他沒說,他只是說,“德”隨著其“修”的范圍的擴大,其表現與影響的范圍是不同的,而這一切,都成為“觀”察和評價的對象,“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而孔門的“誠,正,修,齊,治,平”的“德”的具體內容和性質,則十分明確,就是“仁”,就是從孝悌到忠君,嚴格遵循著《禮記》所示的“禮”的范圍,不能非禮,否則就是犯上作亂。有子的體會是正確無誤的。
因此,孔子之“仁”的目的,也就無須再說,它很明確地圍繞著“禮”,緊扣這一目的,決不離開半分半毫,維護、推廣、實行“禮”,就是治國平天下,這是毫不含糊的。
六,德普世,孔子的“仁”,有其一定情感,能好惡憎愛
《論語》是言談的記載,字里行間特別透出語氣情感。我們從孔子談“仁”的話語中,可以見出,在這個問題上,孔子有著好惡分明的情感。這方面的依據很多,比如有這樣一些:
1,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2,茍志于仁,無惡也。
3,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4,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5,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6,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
在所列這些話里,以“愛人”解釋“仁”,以及“泛愛眾”的要求,顯出純然一派無區別的愛心,說明著“仁”是標榜“愛”的,有很普世的意味,可拿《老子》里一句話來形容:“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然而,“仁”不光有愛心,還有憎惡之心或嫌惡之心,這就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那么,“惡”什么呢?也說得很明確,“惡不仁者,其為仁矣”,能“惡不仁”,是“仁”的必要條件。為什么要“惡不仁者”呢?理由也很明確,“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要不然,我們仁者就會被污染侵損,做不成仁者了。
那不仁者,如果只是他自己不仁,也就與我無關,但是他要來影響我、涉及我、妨礙我、強加于我,則我也就只有對其表示我的憎惡,以抵制、以拒絕,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還要表現出我的勇,“仁者必有勇”,無論是勇于克己,還是勇于拒御,總之只有“勇”,才能拒絕、遏退那“不仁”,在更不得已的情況下,為抵制以至消除這“惡”、這“不仁”,還要有“殺身以成仁”的勇氣,決不退縮。
因此,憎惡之情,惡不仁之情,以至敢于殺身成仁之情,都從“仁”字中來,是“仁”中本有之義、自有之情,是孔子的原意,并非從外部加進去的,更不是強行的解說。
這個“惡”,確實就是憎惡、嫌惡、厭惡之意。《陽貨》篇有這樣一段,足以說明這個“惡”字的存在:
子貢曰,君子亦有惡乎?子曰,有惡。惡稱人之惡者;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惡勇而無禮者;惡果敢而窒者。
孔子這樣回答了之后,又反問,賜,你也會有所厭惡嗎?子貢回答說:
惡徼以為知者;惡不遜以為勇者;惡訐以為直者。
可見,師生二人對于“君子”也會有嫌惡之情是認定的,并且認為是正當的。
“仁”者的這種惡不仁之情、以至勇于殺身成仁之情,是好的么?抽象地說,是好的,孟子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與此一脈相承。
把“仁”的具體內容抽掉,仁勇之意就都是可以理解、可以汲取的。只不過,“泛愛眾”、“仁者愛人”這些話,也就說不起來了,它以區別為前提,那些“不仁”,是不能去“愛”,也“泛”不過去的。
南懷瑾先生說,孔子的“仁”只是仁者自己修行的事情,不涉及別人,這樣的說法,就很難成立了,學術不必這樣為圣人諱。
哪些方面的情況是“不仁”的從而要“惡”之的呢?如上所示,這在孔子以至子貢,都是有共識的。所以,孔子對于想跟“民”學習為農為圃的弟子樊遲的嫌惡溢于言表,忍不住背后罵他一句“小人哉”,這當然是一種嫌惡之情。
但“君子”們自己,總之是能夠不做為人所“惡”的事情的,“茍志于仁,無惡也”,問題只在于“民”,以及“君子”中可能有的“君子而不仁者”,這兩方面加起來,就是一切“惡”與“不仁”的來源,弄得為“仁”的君子們,到最后,嚴重情況下,還得作好“殺身以成仁”的準備,真是悲劇。在辛辣的《莊子·盜跖》篇里,孔子就差點在“盜跖”面前“殺身成仁”。
所以孔子的學生有子的體會,仍是說得不錯的: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與。
想來想去,一切唯有從“孝悌”抓起,從一家一戶一人做起,雖然艱難,仍要算是一個可行的辦法,所以,有子的話之外,《大學》上的一句話也很重要: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
必須注意的是,在“惡不仁”時,不要太過份,這就是孔子所提醒的,“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說明“仁者”對“不仁”的“小人”的憎惡嫌惡之情,要有所把握,不要反而逼出反抗、作亂來。孔子罵樊遲是“小人哉”,是等樊遲走出去之后才說的,這就是決不“疾之已甚”,以免“亂也”。
可見,孔子不但很明白“仁”的情感是有愛有憎的,而且對于愛憎之“度”也是很有考慮與策略性把握的,“泛愛眾”三字也就只能是泛言而已,并且是對貴族內部的要求。在當時,在迄今為止的人類社會,其實就不曾有過“泛愛眾”的時候。當然,正因如此,這一說法的提出,還是有意義的,但也可能被它弄糊涂了。
第七,仁為美,孔子的“仁”,有其核心價值,樂而無憂
孔子的“仁”,作為一種精神修養,作為一種社會政治思想,是為了什么呢?簡單說,是為了幸福。為了“仁者”們的幸福,希望天下“君子”們都來“克己復禮”,成為“仁者”,從而使天下“人、民”都合乎“禮”的規范,從而國也治、天下也平,處于最幸福的境況之中。這個幸福,最適合“仁者”以及“君子”們生活其中,如果用一個字來表達,就是美、美的。君子們都在其中美滋滋,樂滋滋,天長地久。這樣說,是有依據的,仍在孔子所“述”的“仁”的意思中:
1,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2,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3,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4,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5,里仁為美。
不仁者就不知道怎樣應對不得意(不可以久處約),所以不仁者就不快樂。至于仁者與知者,又有區別。仁者安仁而窮達無不適然;知者呢,他雖然也是向著仁的方面努力,但畢竟有些躁動。所以知者比起仁者,有著動與靜、淺與深的不同,其境界,從而其所獲的幸福,要低一層次。總之,仁的核心價值,要抽象來說,就是君子們的快樂和幸福。
水是流動不息的,好比智者利仁的善動,而山是靜止不動的,好比是安仁的仁者的安祥。智者自有他的快樂,像水一樣靈動,但一定比不上仁者的長壽。仁者也是快樂的,他像山一樣的安靜。所以仁者的幸福比智者要高些。
這樣,能“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就是最快樂、最幸福。
而能達到“道”的最高境界的,應能綜合“仁、知、勇”,所以,“君子道者三”,就是“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孔子謙遜地表示,他自己也還未能達此美境。
“里仁為美”,處于“仁”的內心與外在的環境里,是美的,是最幸福之境,或者說幸福達到了美的境界。所以,我們以此視為孔子“仁”的核心價值不為過。特別要防的就是“小人”,因為,這樣的境界,能“泛愛”到“小人”嗎?一般說來,“泛”不過去,因為“小人難養”,雖然“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但“小人反是”(《論語·顏淵》篇),這“反是”的“小人”,是不會“成人之美”的,“反是”,就是與此相反,不成人之美,是搗蛋鬼,是“君子”的幸福的破壞者。總而言之,“小人”可惡之處很多,但小人到處都會有,甚至會有“小人儒”的現象,這又咋辦?所以,在外境上求仁人們的絕對獨處,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要緊的事只有一是求內心的仁境,二是用“禮”將“小人”(至于“民”),還有“君子”中的“不仁”者管束起來,令其“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內與外的雙管齊下,才不至于有礙仁境壽境美境的實現,那是“仁者”的幸福之境。
可見,達到“仁”的快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在對立統一中才能實現,它受著身心內在與社會外在條件的制約。孔子指出了當時智識階層應有的精神追求和風度所在,提出了“如何才是美的人生”這一命題,觸發出對于人際關系、人生幸福的種種思考,思想極其縝密,是會在“抽象”的方面影響于我們的。
八,仁遠哉,孔子的“仁”,有其一定難度,恨鐵不成鋼
身心抵達“仁境”,很不容易,這有孔子自己話為證:
1,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2,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3,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4,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5,“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
6,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
7,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
8,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從孔子這些話里,也可以看出,孔子推廣“仁”很艱難,成效不大。
能達“好德”,必然已是“好仁”,因為“德”比“仁”高一層次(老子:失德而后仁)。那么,一個人“好德”沒做到,降一點,也許還能做到“好仁”吧?但可惜的是,他“好色”,那定然也就難做到“仁”了。有人問孔子,做到杜絕了“克,伐,怨,欲”,可以算是仁了吧?孔子說,雖已難能可貴,但還不等于就達“仁”境。孔子對于“未見”的嘆息,到了再三再四的程度。
要做到“仁”,其難到什么程度?從孔子最得意最心愛的學生顏回可以看出,他這位距離圣人只差著毫發間的人(宋代大儒程子這么認為),至多也只能做到“三月不違仁”。一年十二個月,其余九個月的時間里,就有點順其自然,叫做“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這句話也是一聲嘆息。顏回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小人”與老農老圃一類等而下之的“民”們,當然更加與“仁”無緣,“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是徹頭徹尾都處在“違仁”或“不仁”之中的。
孔子所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對照顏回的情況,這句話在實際上,也就只能是一種要求,一種理想。
但孔子說,“仁”也不是那樣高不可攀的,“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從顏回的情況看,確實,“仁”離我們并不遠,只要我們時時刻刻把個“仁”字放在心里,也就能時時刻刻“不違仁”。可惜的是,顏回也沒有能做到這個“時時刻刻”,一年中大半的時間都是松勁的。
顏回整天坐在屋子修煉仁學,他沒有登上仕途,如果他在朝廷以至大夫家里從政的話,在政事中貫徹這個“仁”字,做到“三月不違仁”,當更不容易。
是不是孔子拿回顏說事,是為了說明“仁”的修養的不易而帶有夸張呢?這可能性是有的,但時間比例上過份了些,以三個月比九個月,這不是反而要令一般人失去信心嗎?一般人對于自己的“違仁”也就可以不以為然了。作為老師的孔子,是不能這樣教育學生的,弟子們不加分析把孔子這話錄進《論語》,該算是失誤,但在整體上,與全書的精神還是協調的,以說明“仁”境之高。
孔子說,“水火,吾見蹈而死者矣,未見蹈仁而死者也”,意思是說,“仁”這東西,是不會對人有害的,水與火雖然對人有益,但弄不好也會對人有害,“仁”卻不會這樣,它只是對人有益。跳進水里,跳進火里,甚至有性命危險,跳進“仁”里去而丟了性命的,實在沒有見過。言下之意是說,人們何以這樣拒絕“仁”、不修煉“仁”,一定要“違仁”呢?就連顏回,在這個問題上,一年之中也有九個月左右不是做得很好。真是可嘆!
總之,孔圣竭力推崇的“仁”,即使是“君子”們,包括孔子的弟子,能做到的程度,實際上也相當有限,孔子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意。孔子曾經一會兒說要避開人世跑到野山上去(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會兒說要乘著筏子離開中華到海外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說這些很灰心泄氣的話,當然是與“仁”境的抵達十分艱難有關。
九,天知我,孔子的“仁”,作為一種社會思想,有其一定命運
關于孔“仁”的命運,上述抵達“仁”境之不易,已有涉及,但仍有展開討論之必要。孔“仁”在當時的命運,就是孔子本人的命運。反之,孔子本人的命運,同時也就是他的“仁”學的命運。這方面的材料,在《論語》中比比皆是,分成四個小節羅列如下:
(1)推行“仁”學,在當時不受重視,君子需要不斷鼓勵自己,要能耐得寂寞,要保持一定尊嚴的樣子,要有自信心,不能萎靡不振,要堅定相信唯有“禮”可治國治民。貫徹“禮”,不要怕別人不理解,雖為匹夫,志可過于三軍之帥,在寒冷的日子,才顯出松柏的堅貞。
1,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2,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3,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
4,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
5,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6,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7,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
8,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9,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10,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11,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2)盡管“仁”的處境不妙,天下“禮崩樂壞”,然而,必須隨時隨地從一言一行做起,做出榜樣,這方面當然不怕別人有什么譏笑。
1,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2,夫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
3,朝,與下大夫言,侃侃如也;與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與與如也。
4,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足者……
(3)孔子總結了天下君子的立身處世,認為,有像寧武子那樣靈活應對“邦有道,邦無道”這兩種情況的,有像伯夷叔齊那樣雖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卻逃離了天下的,有像柳下惠等人那樣不得已而降志辱身的,有像虞仲等人那樣隱居放言而身中清、廢中權的,孔子自信地認為,他跟這些人都不同,他是“無可無不可”的。按此說,則不管遭際多么不理想,孔子是都能處之泰然安穩如山,所以說“仁者壽”嘛。然而,《論語》中卻記載了他老人家不獲其志的悲憤之情,他渴望著諸侯們能用他,但他的滿腔熱忱和“克己復禮”的仁志卻總是不被重視,弟子們悲憤地記下了“孔子行”這樣孤獨蒼茫的景象。“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孔子也不由得一次次地失去了信心,發出了“歸與,命也”的悲嘆,甚至說出了一些極端性的牢騷怪話。
1,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2,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3,子曰,莫我知也乎!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4,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于是,無可無不可。
5,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6,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7,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8,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9,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乎!
10,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11,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12,齊景公待孔子……不能用也。孔子行。
13,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14,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
15,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16,予縱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17,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路之將廢也與?命也!
18,子路宿于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19,歸與!歸與!
(4)孔子的“仁”學,在他的弟子中,也很少信仰和知音。孔子所教授的“仁”學,當屬“德行”這一科,想來所有的弟子都必修這一科。但他教授弟子的,還有別的一些專科,如“言語”科,“政事”科,“文學”科,以及其它一些課程。孔子是“天縱之將圣,又多能”的,是“少也賤,多能鄙事”的,是能“游”于各種“藝”的,所以盡管弟子們對他的“仁”學很有點跟不上,但總的仍不失為他的弟子,追隨他一邊學習,一邊奔波于諸侯之間求仕求祿求“克己復禮”。孔門弟子中唯有顏回對老師津津樂道的“仁”學較為理解,并且能在極艱苦的條件下做到“其心三月不違仁”,可惜這樣的稀有的頂尖人材又不幸短命死矣,從這以后,弟子中在“仁”的方面好學的就一個也沒有了,更不用說能夠力行之的人了,孔子的悲涼心境可想而知:
1,冉求曰,非不說(悅)子之道,力不足也。
2,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3,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
4,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5,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雖然避世而耕的長沮桀溺對孔子很不以為然,雖然荷蓧丈人批評孔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雖然鄭人說孔子是“累累若喪家之犬”,但孔子于其社會理想的執著精神,抽象地說,確也令人“高山仰止”。
(補記:本文對于“小人、民”的理解,總的只是對《論語》的直觀、直感。予學也晚,文寫成后,從舊書攤購得學者趙紀彬《論語新探》,他分析出,《論語》詞匯里只有“愛人”,沒有“愛民”,人與民是兩個概念,人是指統治的、貴族的方面,民是指被統治的、奴隸們的方面,顏回再窮,他原是貴族,在“人”的范圍里,從沒落貴族這方面說,他是“逸民”,是應當得到“舉”的。我對《論語》的直觀直感頗合趙先生的分析。趙先生此書出版于一九四八年,于一九六二年再版,于一九七四年又版,不免帶上不同的時代特點,但可以看出,其核心學術內容是獨立的,并且是一種科學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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