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忙著籌劃今年暑期“大篷車課堂”開進唐努烏梁海的事情。有朋友問,“自1921年夏中國兵敗唐努烏梁海,再也沒有聽說那里發生過任何與中國相關的新聞。2001年中國政府正式在法律上承認唐努烏梁海劃歸俄羅斯,但此舉也沒有引起媒體的關注。為什么時隔90年后,你要帶學生重回烏梁海?”
“我一直在試圖恢復人文主義的故事寫作,找回記者的職業尊嚴,”我說。在清華大學我主持的國家精品課“新聞采訪寫作課”的這十多年里,每年利用寒暑假,把新聞采訪課堂搬到了邊疆或域外,如新疆羅布泊和樓蘭、古絲綢之路、藏區雪山草地長征路、西蒙的額吉納的居延海、東蒙的科爾沁草原、山西得勝堡、烏蘇里江珍寶島、青藏大鐵路、河南農村鄉間小道、西伯利亞蘇武牧羊的貝加爾湖、唐玄奘西天學經的巴基斯坦北部的犍陀羅古城遺址,現場教學生一種人本主義的觀察、記錄與寫作。
美國學者杰克·魯勒十多年前出版的《每日新聞、永恒的故事:新聞報道的神話角色》在理論上間接地回答了我所倡導的人文主義的新聞與故事寫作。人文主義的新聞與故事寫作對中國的新聞工作者和媒體從業者來說,具有巨大的現實意義。
由于媒體的商業化、網絡化,特別是由于網絡進入了社交媒體時代,在商業競爭的巨大壓力下,媒體的所有者、經營者和操縱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看重點擊率、收視率、閱讀量和收聽率。結果,媒體的報道主題、內容、畫面越來越多的是關于名人的丑聞、秘聞、緋聞和傳聞。結果,中國的媒體人正在失去基本的職業尊重,正像魯勒在這本書里尖銳地指出多數人“不信任新聞媒體,就連新聞記者也不相信自己的同行。調查的結果是,新聞記者在值得信任的專業人士的名單上排名十分靠后。這種靠后的程度讓人聯想到舊車交易商、萬靈油推銷商和淫穢作品的作者與銷售商——這與詩人和大牧師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魯勒說,“我們社會中的新聞的角色本身越來越受到質疑”“新聞媒體阻礙了,而不是幫助了國家”。
某些大牌記者和電視主持人的傲慢和他們懷疑一切的態度,以及對新聞轟動效應無窮盡地追求,在脫口秀里大談流言蜚語,一邊倒地報道新聞……這種現象應在媒體界、新聞學界和新聞教育界引起嚴重關注和思考。媒體從業者對自身的職業更急需一種重新定位和認識。
記者的職業尊嚴來自記者采寫的具有普遍人性價值的永恒故事,一種超越現實政治偏見、超越現實政治斗爭、超越個人的意識形態、超越國家界限、跨越時空的關于英雄的故事、母親的故事、父子情、兄弟情、戰友情的故事,關于男女偉大情愛的故事。
永恒的故事不是膚淺的丑聞、緋聞、秘聞、傳聞。永恒的新聞不受政客們對輿論和媒體的操控,永恒的新聞不為政客們的媒體形象和選票民意服務,永恒的新聞也不受富人對媒體和輿論的操縱。永恒的故事不是為了服務或維護現有社會秩序,也不是為了破壞現有社會秩序?!洞筇莆饔蛴洝凡皇菫榫┏浅⒌哪切┱蛯懙?,更不是為了當時的富商們寫的,但是,古今中外鮮有作品的影響力超過它,它是人類人文精神的一部分。
永恒的故事不嘲笑、鄙視和戲弄自己的同類,不自視高貴,也不把自己不喜歡的人視為粗俗和低下。永恒的故事不是關注名人和高官,而是挖掘有關普通人、底層社會的感人故事。例如,一場災難事故,好記者不僅報道多少人在車禍、墜機、劫持、火災或地震中死亡,更要通過深層的采訪挖掘,報道人類共有的人性價值、共同的愛、共同的道德倫理,特別是其中舍己救人的英雄典范。
這些真實的故事對于人類個體和人類社會具有不可缺失的重要性。通過故事,一個民族界定自己的起源,一個社會界定自己的認同,一個將軍界定自己的衛國精神,一個男人界定自己對女人的責任,一個年輕人界定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通過一個故事,人們講述信什么和不信什么;講述什么是善,什么是惡;講述什么是愛,什么是恨。
為了培養出能夠采寫到永恒故事的受人尊重的記者,為了維護和提高記者職業的高貴品行,1999年夏,我來到清華大學創建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三年后又參與創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目的就是要幫助我們的下一代記者寫出經久不衰的故事。 在過去的十三年里,無論是在新疆羅布泊和樓蘭,四川阿壩藏區,西蒙額吉納的居延海、東蒙的科爾沁草原、山西得勝堡、烏蘇里江珍寶島、青藏大鐵路、河南農村鄉間小道,或是在西伯利亞的貝加爾湖、巴基斯坦北部的犍陀羅古城遺址、尼泊爾的釋迦摩尼誕生地,我用歷史的真實故事與當地發掘的口頭文學,手把手地教學生這種永恒故事的采訪與寫作。
我用這些充滿人文主義故事的邊疆異域來激發學生尋找永恒故事的好奇心和寫作激情。例如,2002年,我帶學生在阿壩藏區重走長征路時,見到一位80多歲的當年的紅小鬼。在采訪中,我們發現,他14歲隨紅軍長征至此,后因年小體弱,在翻越大雪山時,他掉隊滯留在黑水藏區。有一天,在河邊躲避敵軍的追捕時,遇見了一個18歲的藏族寡婦,兩人相愛、結婚,他在藏區成家落戶。這不是關于政治和意識形態的故事,這是關于人類永恒的愛情故事。2012年暑假,我將率領12個學生去位于西伯利亞的圖瓦共和國采訪1921年的古戰場。圖瓦又稱唐努烏梁海,原是中國領土。2001年正式劃給俄羅斯。我們去唐努烏梁海不是什么政治上的宣示,而是采寫最后守護在這里的那位中國將軍在腐敗的北洋總理衙門拒絕派援兵的情況下壯烈殉國的故事。1921年6月,唐努烏梁海將軍為了護衛全城的中國平民逃命,率領全軍將士奮力拼殺,最后只剩下他一人,服毒自殺。
通過大篷車課堂,帶領來自高等學府象牙塔里的大學生,深入另一個世界,傾聽和觀察那樣一個普通而陌生的世界。在這樣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去發現母愛、好心人、真實英雄的故事,講述一個能給別人帶來寬慰和心靈撫愛的善良的人們的故事。
有人認為,善良的故事只會對在苦難中煎熬的中下層人群有意義,對那些有錢有勢的精英和權貴沒有閱讀價值。而事實上,中國市場化改革30多年后,進入了一個不知廉恥追逐名利的社會,各個階層人群,尤其是上層的精英權貴們,最缺乏的正是人文主義精神。在這樣一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永恒的故事對每一個人都有人格重新塑造的意義。人類需要永恒的故事,人類需要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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