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悠久的人類歷史上,一場戰爭持續停戰已達60年之久的,實在并不多見,而當年的朝鮮戰爭就是罕見的一例。這大概就是今年7月27日相關各方爭相舉行高調紀念活動的原因之一。更為罕見的是,有關這場戰爭究竟誰是獲勝者,究竟誰贏得了最后的勝利,在漫長的60年過后如今反而變得更加突出更加激烈了。在今年的紀念活動中,各方紛紛宣稱自己取得了輝煌的勝利,美國總統奧巴馬發表聲明,“我們可以滿懷信心地說,那場戰爭并非平局,而是一場勝利”,宣告美國和韓國贏得戰爭的勝利;朝鮮方面則宣告自己是勝利者,舉行了空前規模的閱兵慶祝活動。然而,這其中蔚然而成一大奇觀的是,在中國,有關抗美援朝的勝負問題卻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種意見認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取得了空前輝煌的勝利,意義極其巨大,值得中國人民永久地珍惜紀念;
另一種意見認為,這是一場失敗的戰爭,這場戰爭給中國帶來了巨大的災難,認為這根本就是一場不該打的戰爭,應該深刻反思、痛加懺悔。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截然相反的意見對立呢?
筆者以為,要說明這個問題,必須做以下三個方面的解讀。
首先,在不同的價值體系下,對戰爭的勝負有著完全不同的認知。
有的人主張把朝鮮戰爭與中國的抗美援朝戰爭區別開來,似乎這是兩場不同的戰爭。這樣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朝鮮戰爭、抗美援朝戰爭是無法分開的,二者最多不過是一場戰爭的兩個不同階段,抗美援朝戰爭不過是朝鮮戰爭的繼續與擴大,在朝鮮戰爭的抗美援朝階段,打的既是朝鮮戰爭,同時也是抗美援朝戰爭,總不能說這個時候朝鮮人民軍在進行朝鮮戰爭,而志愿軍在抗美援朝,二者并不相干吧;更不能說朝鮮人民軍停止了朝鮮戰爭而在抗美援朝,這更荒誕無稽。至于進一步說什么說什么朝鮮戰爭不該打,抗美援朝戰爭卻不能不打,更是試圖轉移矛盾的自我否定。
其實,這一點連西方也是不予承認的。西方歷來把朝鮮戰爭與抗美援朝戰爭看成同一場戰爭。在西方的政治語境下,這場戰爭之所以發生,是共產主義集團搞全球革命、進行赤化擴張有計劃有預謀的行動,他們認為,共產主義要向全球輸出革命,首先要赤化亞洲,在亞洲趕走美國,驅逐自由世界,建立集權主義的勢力范圍。這是西方世界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個最基本的戰略判斷。正是在這樣一種資本主義的政治邏輯下,朝鮮、中國、蘇聯統統無例外地都是可惡的侵略者,只不過在侵略行動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同而已。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之所以組織“聯合國軍”,其戰略目標并不僅僅著眼于贏得一場戰爭的勝利,而是要捍衛民主、自由,遏阻共產主義的擴張洪水。他們出兵朝鮮是基于這樣的理由,出兵越南也是基于這樣的理由。
正是基于這樣的一個戰略前提,所以,主流的西方政治家們始終堅持認為,朝鮮戰爭是完全必要的,越南戰爭也是完全必要的;朝鮮戰爭雖然沒能達成擊垮共產主義進攻的目的,甚至在軍事上還遭受了嚴重的挫敗,但至少遏阻了共產主義的赤色擴張,因而在戰略上說仍然是一場勝利;而越南戰爭最終丟掉了南越,使共產主義統治了整個越南,所以雖然軍事上一直擁有壓倒性的優勢,但在戰略上卻是一種失敗。這就是西方對朝鮮戰爭包括抗美援朝戰爭的解讀。
那么,毛澤東時代的中國為什么宣稱取得了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呢?
這個問題要追溯到中國的解放戰爭。美國會不會直接出兵幫助國民黨打內戰,這不僅是中國共產黨一直十分警惕的事情,也是蘇聯斯大林非常擔心的事情,也還是世界上一切政治家緊盯動向的大事。為防止突然事變,到1949年的時候,毛澤東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已經把美國可能的直接出兵考慮在戰爭的計劃內,為此預備了一只龐大的戰略預備隊,隨時準備用來抗擊美國。但意外的是,到了1950年,美國沒有借口中國的內戰而出兵,反而借口朝鮮的內戰而出兵了,并且在出兵的同時還武裝占領了臺灣,陳兵臺灣海峽,其戰區司令麥克阿瑟赤裸裸地宣稱要“屠殺”大陸對臺灣可能的進攻。隨著戰事的進展,美國的武裝力量直逼鴨綠江邊,中國丹東等地已經遭到轟炸。按照歷史發展的慣性和合理的邏輯判斷,如果坐視美國干涉得手,讓整個朝鮮落入美國手中,這場戰爭很可能進一步演化為干涉中國的戰爭。更何況這時新中國才剛剛成立,西藏還沒有解放,國民黨的殘兵敗將在大陸還到處流竄搗亂,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美國打進來,共產黨的天下立刻就要岌岌可危。當此之時,敗退臺灣的國民黨蔣介石集團是這樣判斷的,西方世界是這樣期望的,潛伏在大陸內的國民黨殘余勢力是這樣準備的,而民族資本家及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也在左右觀望、等待結果。
與其等待侵略者打進來,不如堅決地打出去。雄才大略的共和國締造者們本來就有同美國戰場上見的精神準備,這時只能順勢而為。正如彭德懷所說,“打爛了,無非就算解放戰爭的勝利往后推幾年”。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開國元首們的心中,抗美援朝戰爭不過是解放戰爭當然的繼續。
新中國的軍隊打出去了,把美國侵略者趕回了“三八”線以南,這是輝煌的軍事勝利。
共產黨新造的中國究竟行不行,是騾子是馬,同美國的較量已經證明了一切,國內國際一切政治勢力都看到了結果,這是空前的政治勝利。
朝鮮戰爭的結果證明,新中國敢于并且也能夠捍衛自己的安全利益,它已經作為一支不可忽視戰略力量登上了世界舞臺,不但美國西方不敢忽視,就連蘇聯從此也不敢忽視,這是幾百年來中國從未有過的戰略勝利!
話說到這里,當今一些中國人為什么堅持“抗美援朝”失敗論的原因也就明白了。因為這些中國人的價值體系與西方世界的價值體系基本一致,他們從根本上認為,抗美援朝客觀上阻礙了普世價值在亞洲的推進,無情打斷了中美兩國“同舟共濟”、“殊途同歸”歷史進程,甚至讓一些老人直到臨死都未能再睹一眼曼哈頓華爾街的風采,抱恨終天,這怎能不是一種人間之大不幸呢?
其次,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流血的戰爭雖然停止了,不流血的戰爭還在激烈進行。
戰爭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戰場上流血的戰爭可以通過停戰協定實現停火,但政治上不流血的戰爭卻不可能達成什么停戰協定。從這個意義上說,朝鮮戰爭流血戰場的停戰已經六十年了,但不流血的戰場即政治上的廝殺仍然激烈,對立的雙方仍然進行著激烈的政治與戰略較量。今年借60年停戰之機的各種紀念活動,就是這一不流血較量的一個組成部分。奧巴馬的講話已經把這種不流血性質的戰爭闡釋的非常清楚,他說“當5000萬韓國人生活在自由、強勁的民主與世界最蓬勃的經濟體之一時,朝鮮的專制與貧窮與韓國形成強烈對比,這就是勝利。”這種解讀難道不是對戰爭政治意義的最好闡釋嗎?
戰爭的勝負是超越戰場之上的,任何一場戰爭都不能單純地做軍事解讀,這就是人類許多戰爭贏得戰場勝利卻造成戰略失敗,而有許多戰爭戰場失敗卻贏得戰略勝利的原因。西方的戰略家們深諳此道,朝鮮軍事停戰在他們看來僅僅具有軍事意義,而全面意義上的戰爭并沒有結束,只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進行,即不流血的方式進行,從政治高度超越軍事戰場進行更全面更深刻的較量。這一較量范圍更大,參與更廣,中國的知識分子也不例外地參與了進來。有關抗美援朝勝敗與否的爭論,就是這更高層次更深意義戰爭的一個組成部分。
最后,不流血的戰爭主戰場已經轉移到中國國內,中國國內政治上的“抗美援朝”與“抗朝援美”戰爭正在激烈地進行。
在紀念朝鮮戰爭停戰六十周年的紀念活動上,美國總統奧巴馬還宣稱,“這場戰爭向全世界表明,美國依然是爭取和平、安全和繁榮的力量”,“我們的盟友和對手一定要知道,美國將維持世界所知的最強大軍隊——總是毫無例外。這是我們所做的。”這段話等于是在宣告,美國的對手仍然存在,而他們就是“和平、安全和繁榮的”的破壞力量;也差不多是在變相說明,朝鮮戰爭的停戰只是暫時的、局部的,而全面的全般意義上的戰爭還是進行時。對于這一點,筆者是完全同意的。建立在戰爭分為流血的戰爭與不流血戰爭的邏輯基礎上,朝鮮戰爭雙方不流血的戰爭還在激烈進行。但筆者所堅持認為,對中國來說,這一性質的戰爭主戰場已經不在朝鮮境內而轉移到了中國國內,目前中國政治上的“抗美援朝”與“抗朝援美”戰爭空前激烈,一時還不能分出勝負。為著打贏新時代的“抗朝援美”戰爭,中國的那樣一些人必須對當年的“抗美援朝”做徹底的否定,這是起碼的常識與基本的邏輯。
上述三個方面的分析將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示呢?
第一,在中國國內,政治戰爭愈演愈烈,當年的朝鮮戰爭就是內容之一。有關當年的“抗美援朝”究竟是勝利還是失敗的爭論,不是什么學術之爭,也不是什么歷史認識問題,這是一場新的戰略較量。這場較量的結果影響巨大:如果“勝利說”取得勝利,那么未來的戰略發展中新的援朝戰爭就有了歷史和邏輯根據;反之,如果“失敗說”取得勝利,中國在可見的未來就不會援朝行為,而是從此就有了不計代價迎合美國,爭做美國需要的共建朝鮮乃至東亞“和平、安全和繁榮”的負責任伙伴的思想理論基礎。
第二,隨之而來,未來的中國還能不能和朝鮮站在一起,這是一個歷史未知數。作為朝鮮戰爭的另一方,美國的戰略宣告是明白無誤的,美國還會和它的盟友即韓國堅定不移地站在一起,而中國方面則根本看不到類似的宣告,甚至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因為對于這樣一場浩大的戰爭,中國甚至連一場紀念活動都沒有,派李源潮前往平壤“援朝”,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所以,未來的歷史留下了很多不確定性,勝負尚不可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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