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 連載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第九十四章 如今收的糧食多得吃不完
一九八三年秋。
黎明的曙光從窗口里透進來,蒙眬中的菜花聽到院門外有吆喝牛的動靜,立即用腳蹬了一下睡在那頭的孫武:
“你快起來!我大套牛拉!”
孫武昨天打稻子揚場扛糧食一直干到半夜,大累了,睡得太沉。他一個挺身,連忙披上衣服就向外走。
“我大!哪個叫你去耕地的?不就六畝稻茬地嗎!哪用得著你去耕!”
“武兒!現在干的是自己的活,你大我能閑得住嗎?你不讓我干,會把我憋死的!扛笆斗我腿疼不能扛,你不讓我扛唄!耕地這活不重,你還能不讓我干?這活我能干!”犁具已拾掇好,孫有回一邊套牛一邊說。
孫有田是在心疼他的這個養老兒。去年春天土地承包到戶,家里六口人分了十畝八分地,自己老倆口都七十多歲了,大寶大學畢業分配在縣里農業局,大孫子在東北部隊當連長,二孫子在常州上大學,孫女在縣城讀高中,家里能干活的有孫武和菜花、開花三個人。主要農活都指望他這個養老兒一個人,怎能行?
南湖五畝稻子打下來,現在就要抓緊時間把稻茬麥種下去。
“我大!耕地到地頭要拖犁轉彎子,那樣重的犁,你腿又不行,哪能拖得動?你就在場上翻翻糧食曬曬場吧!”等牛套好,孫武一手拖起犁梢把,一手揚鞭,幺喝著牛走了。
孫有田本想起個大早不讓孫武知道,偷偷地將牛套上拖犁去地里耕地的,誰知套上個現成的犁具竟還被養老兒給搶走了!只好坐在牛棚的旁邊的大車上捧起煙袋。
分農具時這大車別人都不肯要,該值六七百塊錢才作價二百塊。孫有田根別人想得不一樣,種地沒有車怎能行?過去單干時想買車都買不起,作的價這么便宜,這種巧事到哪去找!被他要來了。別看現在自家種的麥子稻子最多三趟就拉來家,一年只用幾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閑三百六十天,他不后悔。到現在也認為自己打算是對的,地分到個人了,就像土改后一樣,總會有沒法種地的人,到那時肯定能多弄到地,有這一輛大車,種上二三十畝都不愁!
二鍋煙吸完,天已大亮,菜花打掃院子喂雞喂豬。開花給二歲多的兒子大林穿好衣服,抱去交給母親哄,又去燒火做飯。孫有田叫開花攤蔥花油餅,自己吃飽了,又拿上兩張灌上一水壺水,向南湖水稻地走去。
太陽從東方探出紅臉蛋,將紫紅的脂粉兒涂抹在東方的天邊上,又再從天邊上操起紫色的霞光,反射到南湖一些無際的金黃色的稻田上。
土地承包二年了。南湖的地名雖然沒變,這里的景象早已變了樣,從前桀傲不訓的安河、民便河如今已像條溫順的巨龍一樣靜臥在它的兩邊。南邊的排水河被拓寬加深,成了南湖通往小鮑河的排灌兩用河道。自從小鮑河歸入民便訶,民便河改道疏通工程完成后至今的十幾年時間里,雖然也出現過幾次日降水超過一百五十毫米的特大暴雨,也沒出現漫田超過半天時間的洪澇災害。大干渠靠近抽水機站的一部份農田,渠身不需要増加高程抽上來的水,也能流進地里。這段渠道被改造利用起來引水灌溉。離抽水機站遠的,就安裝小抽水機抽取排水河的水灌溉。今年茫種后五十多天無雨的大旱,小鮑河和排水河的水干了,抽水機站又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用它抽取安河水灌入排水河,使排水河也能有水灌溉。這里的農田如今排灌自如,實行麥稻或麥豆一年兩茬轉換輪作,同時隨著化肥用量大幅増加,平均畝產不再是十年前的四五百斤,麥稻輪作的田塊已大幅提升到一千五六百斤,這里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旱澇保收農田。
如今收的糧食多得吃不完,過去山芋稀飯大秫餅作為主食的日子,已經完全被白面饃頭大米干飯所取代,五八年所說的共產主義社會,吃的都是白面饃頭大米干飯的承諾,在今天已經變成現實。
現在干活不像過去,幾十個人在一塊地里干,勞作的人們,散碎地布滿在南湖數里方圓的田野上。張家鑼鼓各敲各的,有的割,有的拉,有的耕,到處都是手扶機的轟嗚聲,和高吭嘹亮的牛號子聲。
孫武的牛號子響到地頭。
“油餅還沒冷,地我去耕一會,你趁熱吃!”孫有田也不管孫武愿不愿意,左手接過犁梢把,右手將接下大鞭。隨著大鞭梢子一聲炸響,大牯牛拉著犁向前耕去。
分牛時,根據牛力這種能獨耕獨耙的大牯牛,要再拿出一百塊錢,孫有田二話沒說拿錢牽牛。他知道這大牯牛是單干哪年他買的虎頭旋的孫子,腦門上也有個毛旋,耕地拉車不惜力,就是性子不像它爺爺那樣烈。
孫有田要來耕地,除去心疼養老兒孫武,還有就是要親眼欣賞大牯牛的耕地風采,慰籍滿足一下自己的眼力。大牯牛或前左后右,或前右后左,隨著四蹄交叉有節奏地蹬動著,身后留下深深的蹄印,接著又被犁頭翻過來的四五寸厚的垡塊掩蓋掉。大牯牛在垡塊和煊土摻和在一起的高低不平的地里拉著重犁,如同人在平坦的大道上悠閑信步一樣。看得他滿心歡喜,雖然大牯牛不需要聽一下牛號子來消乏解疲,他還是興奮得亮開嗓門:
“啊雷雷嗚雷雷啊嗚啊嗚唉!唉嗚哦嗚哦嗚唉、、、、、、”號子打這里頓時感到胸腔空虛,氣力乏退,本來還有一段沒打出來,又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地喘了幾口氣,又咳嗽了幾聲,心里頭嘆息到:唉!老了!氣力跟不上了!
旁邊徐大柱家的地里響起手扶拖拉機的轟鳴聲,他的三十歲的孫子開著手扶機帶上旋耕機來耙地。
徐大柱跟他小兒子一共過,七口人。昨天收稻子,連同正在上學的十二歲的重孫子全家七口人全部上陣,八畝稻子收的收,拉的拉,起個早帶點黑,一天功夫收清拉光。要是擺在生產隊里時,像他這個私心重愛討便宜的人,老兩口快七十歲了哪還下田,最多干些輕快的散雜活,十二歲的重孫子能舍得不讓上學來地里收稻子!
孫武吃完油餅來換,孫有田不再逞能了,幾圈地一耕,兩條腿兩只膀子都發酸,唉!不服老行嗎?到地頭坐下來捧起煙鍋。看那邊手扶機耙地。
手扶機后旋起來的土打得擋板叮鐺響,一會兒一圈子快得很。不過,孫有田并不眼紅。
分的時候隊里兩臺手扶,一臺新的一臺舊的,隊里規定新的八戶一臺,舊的五戶一臺。孫有田的心思一點都沒用手扶上,這東西平活快不知道累不錯,就是不通人性一頭硬勁只顧蠻干,犟起勁來前面是大溝它都要向下栽,那如牛!牛通人性,幺喝一聲,抖下韁繩,它就知道主人想叫它干什么了。不過他還是佩服這種手扶子勁頭大,干活不知道累,要是能像牛一樣聽懂人的話,看懂人的手勢就好了。
在地里沒事干,孫有田又連忙到場上去,那里曬著五千多斤稻子哩!指望開花菜花哪能行?
原來的社場被分成幾片,每片分給幾戶用,打糧曬糧都是輪流著用的,今天輪到孫有田家用。菜花開花正在將大堆上的糧向四面推撒。
“我大!哪個叫你來的?”孫有田剛摸起木锨,菜花就大聲說。
開花說得溫和些:“大!這里有我和二姐就行了,用不著你!你去家歇著吧!”
都不讓我干,大忙的天,我還能去家睡覺嗎?胡鬧!孫有田并不理她們。
現在大忙了,吃得就要好一些。菜花上午抽空到街上,半斤重的鯽魚買了六七條,晚飯做的是魚湯煎死面鍋貼。實際上這是孫武他們三人吃的,孫有田老兩口牙不行,他們是魚湯泡糟發面饃頭。
孫子大林玩得累了,晚飯沒吃,這時睡在爺爺屋里的床上。
吃飯不耽誤說話。
“武兒!你正誠表叔老倆口那三畝多地,他們也沒人干,說給我們種的,秋季正好弄過來種麥子!”
“我大!自家地都夠忙的了,你還要地干什么!”菜花第一個反對。
孫有田瞪著眼吼道:“胡說!萬物土中生!種地人哪有嫌地多的!”
老伴勸道:“算了吧!收的糧都吃不了!”
孫有田又對老伴吼道:“你糊涂!豐年不忘災年!”
開花笑著說:“我大!這點地我們都夠累的了!”
孫有田放緩了口氣:“累怕什么!只要收到糧,就值得!大車用不了,大牯牛再給十畝地也能耕!看看還有哪家地沒法種的!要想法弄幾畝來!”
只有孫武沒說話,他一貫都聽老丈人的。
孫有田心里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勁,什么都能干,吃過晚飯卻不由自主地歪倒在自己住的兩間屋的床上。
老伴坐在床邊,嘮嘮叨叨地和他說著話。
“聽菜花說,稻子能收五千多,公糧交過還要剩三千多哩!”
“嗯!”
“麥季小麥還有一千多!大秫豆子千把斤,這樣多糧哪能吃了啊!”
“嗯!”
“沒糧時愁人,糧多了也愁人!”
“嗯!”
老伴坐在床邊不緊又慢地說著,孫有田停一會嗯一聲,嗯著嗯著,慢慢地覺得身子輕輕地飄浮起來,升騰到半空以后,漸漸地溶化成云霧里的塵埃,隨著雨點散落到無邊無際的大地上,由自身變成的塵埃又溶入到大地上的泥土里,泥土里給自己的感覺,是香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什么味道都有,嘗足了五味,仿佛覺得自身那數不清的塵埃又漸漸地膨大起來,變成了數不清的小麥,水稻,大秫,小秫、黃豆,山芋這些莊稼的幼苗,馬上,一個個巨大的糧垛子出現在面前。
“奶奶!我要吃飯!”孫子大林的叫聲,讓孫有田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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