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 連載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第八十五章 危難之中遇貴人
夕陽燒起紫紅色的晚霞,映得車廂里泛起紫色的微光。客車揚起塵土在沙石路上顛簸著。車外寒風呼嘯。車內混濁的人腥味和汽油味溶合在一起,令人胸中作悶,沒人說話,只有震耳的發動機聲和車身發出的咣鐺吱吜聲在比賽似地爭相轟嗚著,雖然震耳,卻也單調得令人覺得清靜。美蘭懷里摟著五歲的兒子小利靠窗坐著,隨著熟悉的地形村貌逐漸地進入視野,她的心也被逐漸地揪緊起來。她急盼著見到自己分別多年的家,卻又懼怕這個家真的出現。她焦躁不安地張望著車外,遠處就是樹木密集的安河堆。她清楚地記得,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冷,她在鄭明虎的帶領下,就是順著河堆從樹叢中的小路上跑掉的。如今,樹已明顯長大了,可是當時那種驚恐的心情仍清淅地印在腦子里。汽車駛上安河堆,出現在美蘭眼前的是一座嶄新的混疑土拱形橋,令她心疼得顫抖的那座大木橋不見了,拱形橋的北旁不遠處,殘破的大木橋的橋墩還在。望著那橋墩,她滿是悲情地長長吁了一口氣。河那邊,雖然増加了不少紅瓦的屋瘠,街道的輪廓卻還是那樣熟悉;天空那深藍的天幕底下,一朵朵白云輕快地游動著,鳥兒在白云間飛翔,這一切都仿佛讓她覺得還像那時那祥在親切地展示給她,然而河道里河水雖然還像那時那樣凊澈安靜,卻讓她感到像洶涌狂奔的急流一樣即將要把她吞沒掉,她急劇地愁悵起來,那段往事也迅速地從腦海里顯現出來。
那年從張大喜家跑出來,美蘭順著通徃趙集的沙石公路一直向東南。她害怕張家的人追上來將她逮回去,十分驚恐慌張,加上從沒出過遠門,餓了不知道找人家要點吃的,天黒了也不知道找個人家借宿歇一歇,實在累得走不動了就找個暖和的地方扒一下打個旽,又冷又餓又累,到了第二傍晩,走到一個村莊邊時,打了幾個噴嚏,一陣眩暈讓她身不由己地倒在路上。隱約中,她聽到說話聲:
“哎呀!快來看,路邊有個人哩!”“真的!認不識么!”“不是我們莊上的!”“哦!什么人呢”
一個男青年的聲音說:“這個人哪!看樣是病了,你看她臉紅的。”跟著就覺著有只手伸到自己的腮幫上試一下:“哎呀!燙手哩!你們在這看一下,我去大表叔家,叫他來看一下!”話音剛落,就響起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過了大約一碗飯工夫,美蘭瞇瞇糊糊中,覺得有一只大手拉直她的左手臂,將一個指頭撘在她手肘處的血管上。
美蘭努力地清醒一下睜開眼,就見一個男人蹲在她的身旁。這個人身穿灰卡大褂,四十多歲,四方臉,微胖,略謝頂,下巴連著腮幫蓄著一寸多長的胳腮胡須,容貌慈善端莊,看了,一股抵實寬慰的溫情,在美蘭的內心深處隱現出來。
在這男人的身旁,站看一個十來歲,身穿半舊藍卡中山裝棉襖,帶著中學校章的學生模樣的男青年。危難之中盼救星,對于這個主動去喊他的表叔來救自己的年輕人,美蘭十分感激。她打起精神,仔細地看他一眼,就見他身體壯實,前額寬大,下巴豐滿,濃眉大眼,一對眸珠烏亮有神。
把脈的男人面色專注地試了一刻,然后面帶慈祥的微笑問:
“你是那里人?”
美蘭睜開眼,雖不怎么怕他,但是仍怯生生地望著他,沒說話。
“啊!你怎么一個人睡在這里?你家還有人呢?”
美蘭閉上雙眼。
就聽有人說:“你別怕!他是高先生!說呀!”“高先生心善!才是好人哩!”“他呀!不但醫術高,還盡心盡意,不管熟人生人,大病小病他都當自家人一樣對待!”“就是的!我們這十里八村的,哪個不知道他寬厚仁義!”“是啊!我們這哪家能沒得到過他的好處!有什么就跟他說,他會救你的!”
美蘭聽到眾人的介紹,才放下心來,十分哀苦地帶著哭腔說“就我一個人!”說完,眼淚就涌了出來。
“啊!就一個人!一個人到這干什么?”“是要飯的吧!”“不對!要飯的人怎沒拿碗?”人們又七言八語地說起來。
高先生說:“沒什么大礙的,不要怕!就是因為凍餓受了虛寒,吃幾粒藥丸,把肚子吃飽,再好好睡一覺就會好的!就是要找個暖和的地方安頓下來。”他略加思索一下,對著站在他身旁的那個小青年說:“小三子!去把你家網床拿來!”
小三子的家就在附近,他不但扛來了網床,還帶來了一塊熱乎乎的大秫餅。
美蘭實在餓極了,用力地從地上坐起來,接過小三子遞給她的餅子,立即大口地嚼咽起來。高先生等美蘭將餅吃完,才對她說:“姑娘!天都快黒了,我看你也沒地方去,就住到我家去吧!我給你治病,等病好了再走!”
一塊餅下肚,美蘭的精神好了許多,她為難地說:“大叔!我沒錢!”說完就掙扎著站起來要走。
高先生笑著說:“姑娘!你身子這樣重,還病著,不能走!提錢干什么!治病要緊!”他一邊說,一邊將美蘭扶到床上躺下來,小三子在前,他在后,抬著美蘭,過了一道深深的圍溝,不一會就到了高先生的家。
這時太陽剛下山,院子里的情景清淅可見。三間門朝南的正屋,是磚石腿子,土墻草頂,東旁是兩間偏房,不高的土圍墻將南、東兩面圍起來,組合成一個三丈多寬長的院子,主屋門對面,是個簡易的土門樓子。主屋通往院門和偏房,是不寬的碎磚鋪成的小路,主屋門兩旁和南院墻邊,各用長短不一的條石砌成高矮一致的膝蓋高的臺子,上面擺放著形式和樣式各異的陶制花盆。此時已至秋未初冬,別的花草雖已凋榭枯萎,仍有月季還在展示著紫紅色的片面,幾盆白、黃、紫的菊花在綠葉的映襯下爭相怒放,顯示出勃勃生機。主屋門西是一棵一人多高的石榴樹,樹葉雖落,樹梢上仍有幾個黃紅相間的石榴。院子的東南角,有個不大的一人多高的葡萄架,從上面分佈均勻有序的粗壯的枝條看,夏天絕對是枝繁葉茂,那一串串甜酸的葡萄串兒會讒得人口水欲流!架下有架小水磨,水磨的西旁,有個五尺粗圍的水缸。整個院子干凈整潔,讓人看了會舒心氣順。
高先生讓美蘭吃了幾片他自制好的藥丸,又讓她吃了一大碗面條,安排她在主屋里間的床上躺下。因為藥力的作用,加上極度睏乏,美蘭倒下便乎乎大睡起來。
美蘭醒來時天已大亮,覺得自己身子輕松多了。她環顧一下自己睡的地方,這是用葦桿夾成的里間,發覺自已睡在靠后墻的一張四尺多寬的木板床上,前墻上開著一個不大的窗子,窗前放張長桌。
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坐在桌前對著鏡子梳頭,兩條翹起的羊角辮,已扎好一條,那一條攏好后正在往上扎紅頭繩。聽到動靜,她轉過臉望一眼美蘭,揚起甜甜的嗓音說:“姐姐!你醒了!媽媽說要讓你多吃雞蛋,我家就幾個雞蛋,怕不夠你吃的,就到莊上找養雞的人家買雞蛋了!叫我看著你,等你醒了,叫你不要走。”女孩紅頭繩扎好,又拿起桌上的竹殼水瓶,向杯里倒點水,然后一手端水,一手拿起一個小紙包走到床邊:“我大到醫院上班去了,這是他臨走留的藥,等你醒了,叫我拿給你吃。”等美蘭吃完藥,又對著外邊大聲喊:“二姐!病姐姐醒了!你給她做吃的吧!”
美蘭從床上坐趕來,吃完藥,小姑娘又坐到桌邊的凳子上,不緊不慢地說著話:“你睡的床是我和二姐睡的,昨晚我大說這屋暖和,讓你睡這屋,叫我跟二姐到偏屋大姐那床上睡。偏屋外間是鍋,里間鋪床。大姐和我大都在公社醫院上班,我大三天一調休,調休就回家。大姐平時不回來,家里有事還有過節才回來。二姐在家幫我媽做飯,我在莊上學三年級。我大說你病沒有事,走時把藥準備好了,跟我媽說,讓你一天三次,飯前吃,今天吃一天,明天就好了。我大叫我媽不要讓你走,等他三天后輪休時回來再說的。、、、、、、”
小姑娘方正的面容嬌嫩艷美,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顯得精巧靈歡,嘴兩邊的兩個小氿窩里,隨著嘴巴的波動,像在微漾著甜甜的蜜。話音不大,卻是在一字一句、不緊不忙、挫頓有致地說著。美蘭對她的感覺,被她說得由生疏變成熟悉,再由熟悉變為喜愛,聽到后來,真想將她抱在懷里盡情地親一親!
“小蘭子!飯做好了,你來端去吧!”那邊偏房里傳來另一個女孩的喊話聲。
“啊!”小蘭子應了一聲,又對我說:“二姐叫我了!”說完問外走去。
不一會,端來一只冒著熱氣的大海碗,碗里混合著面條、青菜和苞包蛋。小蘭子將碗向美蘭手里送,說:
“姐!趁熱吃吧!”
美蘭不再被餓得像昨晩那樣搶著吃了,很不自然地說“哪能!這!妹!你自己吃吧!”
“是我媽走時交待做給你吃的!”小蘭子將碗硬塞給美蘭。
美蘭挑起一塊荷苞蛋:“妺!這個你吃掉吧!”
小蘭子忙說:“我媽說過的,生病的人就要吃一點,我病了,我媽也做荷苞蛋給我吃。你快吃吧!”說完就跑了出去。
美蘭剛吃完,就聽院孒里傳來說話聲:“小蘭子!你那病姐姐呢?”
“在里屋吃飯哩!”
聽聲音,美蘭就估計到是小蘭子媽回來了。她下了床,拿著空碗,正想往外走,房門口又有說話聲:“不要下來亂動!你病還沒好,身子又重,要好好休息的!”話音還沒落,就有兩只手伸過來,將美蘭按坐在床上,接著又有聲音傳出:“小蘭子!把空碗拿去!”
沒等美蘭看清來人像什么樣子,就被她捧起雙腿放到床上,用被子將她在床上圍坐好。她嘴里在說:“別客氣!到這了,就是你的家!藥給你吃了沒?”
“吃了,大嬸!給你家添麻煩了!叫我怎好意思!真的謝謝你們家了!”
“別說這話!”
“不是你家,我昨天夜就死在路邊了!遇到你們這樣的好心人,救了我一命!”美蘭哽噎起來。
“別這樣!人生多坎坷,難免落難時!救人一難,自有好報!我們醫道人家,你這樣的事,常有!別說這些!”聽話音,就知道小蘭子媽是個知書達禮,讓人敬重的賢家良母。
小蘭子媽說完,在床邊坐下來,笑著端祥著美蘭,很和藹地問道:“姑娘!我想搞清楚,你是哪里人?身子這樣重,怎么一個人跑到這里?”
美蘭怔住了,想著心事。
“啊!不好說!不好說就別說!不管怎樣,好好治病,要走的話,就病好了再走!”
“不!你們家對我這樣好,我還有什么不能跟你說的!我是鄭集街上人,在家蹲不下去了!”美蘭說到這,哽噎得說不下去了。
小蘭子媽向美蘭跟靠靠,將手搭在她肩頭上,很和藹地說:“別急!慢慢說!”
停了一會,美蘭才說:“我那男人,他,他死了!我家非要我再嫁給一個傻子,我沒法才跑出來的。”美蘭對小蘭子媽雖無戒心,但她還是沒說實話。
“啊!原來是這回事!你這樣跑出來,打算往哪去啊?”
“不知道!”
“啊!你懷著這樣重的身子,也不能瞎跑啊!要不,你就暫時在我家住下來!”
這時,小蘭子在院子里喊道:“媽!吃飯吧!我還要上學哩!遲了會遲到的!”
“噢!那你在這,我們吃飯了!”
美蘭到屋后上廁所,回來時望一眼偏屋,她們正吃飯,吃的是大秫面山芋稀飯。看到她們弄好的給她吃,自家在吃這樣的飯,美蘭十分感激。
小蘭子媽大聲對美蘭說:“你要好好休息的!不要再動了!”
美蘭應了一聲,進了主屋。主屋的東面那間也用葦桿墻隔著。正中一間的當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和幾條凳子,靠后墻有張長形條桌,條桌正中擺著幾塊祖先牌位和一只小香爐,后墻正中,貼著一張藥圣李時珍象,畫象上面的橫批:“治病救人行醫積德”。兩邊的條幅:上首是“醫勿重利當存仁義貧富雖殊藥施無二”下首是“人身疾苦與我無異凡來請者急去無遲”。看到這,再聯想到這受到這家人的善待,美蘭發自內心地贊嘆道:多好的醫德!多好的家風!
高先生是這一帶的鄉村賢達人士,在這里方園數十公里內,這位高先生是很有名望的。
這里在洪澤湖西岸,湖汊眾多,蘆葦茂盛。還在抗戰時期,新四軍將這一帶選為抗日根據地。他將自己住的房院騰出來送給新四軍做后方醫院,那時在他這里救治的新四軍傷病人員難以計數。為了安葬在戰斗中犧牲的烈士,又捐出二十多畝地設置烈士陵園。
在他的身上還曾發生過一個令人嘆服的故事。這一帶過年時時興請年酒,一些人家會利用新年吉利之氣,請一些幫助過自己的人來家喝酒以示謝意。高先生自然成了人們爭相請帶的熱門人物。依他的名望,自然大多都是坐在上席。有一天他被人請去吃晚酒,照明點的是小煤油燈,燈光灰暗看不清。萊上齊酒斟好吃喝開始后。同桌的人發現,坐在上席的高先生只見喝酒,沒見吃萊,就都很客氣地央請他吃萊,然而高先生不是說:“別客氣!你們請用!你們請用!”就是說:“謝謝!就這樣好!就這樣好!”等到酒菜吃了大半,才有人發現,竟然沒給高先生筷子!沒有筷子怎么吃呢?這不是難為了高先生嗎!不要說主人了,就連同桌的人也都怨悔不已,都爭相向高先生賠禮道欠。高先生只是笑笑,連說沒什么,讓大家不要在意,不要客氣,拿起補發的筷子,才和眾人一齊吃菜。
正在危難之中的美蘭,落腳在高先生這樣境界高尚寬厚仁義的人家,實在是一件幸事!
美蘭并沒有高先生家長久住下去,幾天以后,庒上來了一個賣魚的湖里的漁民,這個漁民叫朱大可,三十多歲,孤身一人。在小蘭子媽的說合下,朱大哥認領了懷著身孕的美蘭。
鄭家大院里的鄭集大隊部里。對美蘭審問隨即開始。
王云中首先開頭:“吳美蘭!我告訴你,今天你得老實一點!我問你,這小孩是哪個的?”
“那還能是哪個的!朱大可的呀!”美蘭心中雖然害怕,因早有準備,回答得并不慌張。
“胡說!這小崽子長得跟三龍一個模子里脫出來一樣!今天你不說實話,我繞不了你!”
王云中一直是滿眼兇光、惡狠狠地責問著。
和王云中一起來審查的婦女主任沒像王云中那樣兇,對美蘭是耐心細致地勸導。
美蘭先是一個勁地說孩子是她和地主男人朱大可生的,后來干脆摟著孩子不說話。
王云中照著美蘭的大腿上就是一腳。美蘭立即啊地一聲大叫。抱在懷里的孩子嚇得大聲哭喊起來。
正在王云中又來下一腳時,婦女主任說話了:“不能這樣!她是個女人!你不能這樣打女人!”婦女主任到底是女人的頭兒,她要保護她的臣民。
王云中愣了一下:“你不讓打!好!那好!”說完,又竄過去,拽住小利的耳朵,狠狠地說:“小土崽子,看你這模樣兒就是三龍的種!”
美蘭看著哭叫的小利十分心疼地說:“他還是個孩子!”
“拽下耳朵你就心疼啦!我倒要制一下這個小雜種,看你這個女人心有多硬!”王云中說完,拽著小利的耳朵向一邊拖。
“王云中!你一個大男人,干什么要對孩子下這樣狠手?”婦女主任出于母性的良知,見小利被扭得可憐,實在于心不忍,激動地說。
王云中很不滿地望著婦女主任:“好啊!美蘭你不給整,這孩子你也不讓動,你是在存心和我對著干來破壞審查!我看還要先把你審查好哩!走!你跟我到馬主任那里去!”
哪還用去問馬主任,馬主任正要找王云中哩。他剛才收到一封匿名人民來信,撿舉王云中和他們大隊文藝宣傳隊里一個長辨子的姑娘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
因為有人揭發王云中亂搞男女關系,讓亂搞男女關系的人去審查有男女關系問題的人,腿軟腰也不硬,這哪能行?馬主任決定自己親自上陣。當兵去體撿那時候他就聽人說過,人的血型分幾個類型,父子的血型一股都是同類的,要是將三龍、那個李大可和小利三個人的血都抽點,讓醫院化驗一下不就行了嗎?他立即安排人去辦。化驗的結果很快便出來了,三個人的血型都是A型。這可讓馬主任又犯難了,三龍不承認孩子是他的,美蘭又堅持說孩子是她男人李大可的,三龍的問題還是無法定案哪!正在馬主任為難的時候,鄭明虎來了。
“馬主任!我是鄭集街上的貧下中農,對三龍和美蘭的事早都知道了,這孩子就是三龍的!現在不但臉長得像,血型又對上號了,不是他還能是哪個?你們領導要是將三龍放過了,我們就到縣革委會去告你們!”
鄭明虎的一番話真的讓馬主任這個年輕軍官不敢輕視了,他很為難地說:“可是三龍不承認,美蘭自己也沒交待是三龍呀!”
“這就沒辦法了嗎?讓貧下中農們評議么!將三龍跟那個孩子放在一塊交給大家評議,大家都認為長得像就能定,由貧下中農定案他不承認也不行!”
正在為難的馬主任覺得這是個好辦法,馬上照辦。評議會就在審査美蘭的鄭集大隊老辦公室里舉行,從全公社十一個大隊抽來的十一名貧下中農代表分別坐在兩邊,美蘭領著孩子站在中間。鄭集大隊的貧下中農代表就是鄭明虎,他當然很有把握。
三龍再一次被放到油鍋上炕了,他怕見到美蘭,更怕見到他那個親兒子,卻又身不由己無可奈何。他低著頭被帶進會場,因為從沒見過這個孩子,目光竟難以自控,忍不住地瞟向孩子后,馬上就像觸電一樣感到心顫,那臉型、那眉眼多像自己家里的那個兒子!這時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正瞪著烏豆般的眼珠兒望著自己。父子連心啊!三龍不由得心軟了,他情不自禁地要撲過去把孩子抱在懷里再大叫一聲我的兒,可是又不得不強忍了。接著又偷偷地瞟向美蘭,美蘭面容焦悴,額頭現出一些細細的皺紋,哎!老了!正在這時,美蘭也向他望來,就在雙方目光對接的一剎那,三龍覺察到美蘭的目光由帶著溫情投來又旋即變得冷酷,他不由得心中一顫,反而覺得自己多情了,馬上收回目光,低頭站著。
隨著三龍的出現,辦公室這個不大的空間如同一個充了太多的氣、緊繃欲暴的氣囊一樣立即變得嚴緊起來,十幾對審視的眼神在三龍和小利兩人的臉上不停地來回端詳,旋即,參加評議的人有的暗自點頭,有的互相對視點頭,有的低聲細語,包括馬主任在內,無論是無聲的還是有聲的,所表述的意思都是一個字,“像”。鄭明虎更是顯得異常得意。
“吳三龍!你來干什么?你算什么東西!憑什么來爭我們的兒子!”美蘭突然大叫起來。
三龍猛地醒悟過來,剛才來時水花的交待又在耳近響起,他很想看美蘭一眼,然而他不敢看,更想再看孩子一眼,然而他更不敢再看,只能強忍住心中的酸楚,努力地拿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美蘭!你別傻!我是你大叔!不是我,你都沒了!我最關心你的!你要聽我勸,三龍這東西不是人,他害得你差點丟了命,你都這樣了,還瞞著干什么?說了吧!讓三龍這個狗日的去蹲大牢去!”鄭明虎見美蘭這樣,知道她的真實目的是在護三龍,急忙勸道。
美蘭將小利攏在面前,面向鄭明虎拖著悲腔說:“大叔!你救我,我領情!可你不知道!這孩子真的不是吳三龍的!朱大可是湖里的漁民,會到街上賣魚。六0年春天缺糧,每到集日他就送點魚蝦給我們,為了感激他,我就------就------將身子送------給了他!這------這孩子就是------是他的!”
美蘭泣不成聲的話語頓時將屋里的空氣凝固了起來,除去美蘭的哭訴,聽不到還有別的聲音。那些來參加評議的貧下中農代表們,不由自主地將那個“像”字拋棄在一邊。
三龍心中激動萬分,這里頭的緣由當然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雖然努力地控制自己十分激動的情緒,但是仍然偷偷地抹眼淚。
“吳三龍!你這個狗不吃的東西!你要把我兒子爭去,我就去死!你滾!你給我滾得遠遠的!”美蘭說完僅沉默片刻,就又惡狠狠地對著三龍罵起來。
三龍明白美蘭用朱大可來掩護自己的良苦用心,他此時只能將眼淚往肚子里流啊!
“大!大!”小利突然掙脫了母親的手,向門口沖去。
“兒子!我的兒子!我的親乖乖!大來看你了!”隨著聲音,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不顧守在門口民兵的阻攔,沖到屋里,蹲下來一把摟住小利。
“孩子他大!”美蘭也撲過去,一頭扎進自己的男人的懷里又說:“他大!你怎來了!他們會整你的,你不該來!”
“我放心不下你們娘兒倆!是死是活,一家人也要在一塊!”
“大!我怕!”小利依偎在朱大可的懷里,怯怯地說。
“別怕!就趴在大懷里,我的心頭肉兒!有大在,別怕!”說完,朱大可干脆坐在當門的地上,將美蘭和小利緊緊地摟在懷里。
朱大可的突然出現、以及這一家三口人的親密舉動,令大家都感到震驚,又看到這個朱大可雖然鼻子眼不如三龍相似得真切,可那臉模子也是四方臉兒,也和小利有點相似,和小利又親成這樣,每個人又都疑惑起來。
三龍望著朱大可,內心的感激之情像大海里的波濤一樣激蕩起來,他面頰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就要顫動,他用力地控制住,努力地做出淡定的神態來。
誰都不會想到,朱大可的話竟然會讓馬主任回想起二十年前他親身經歷過的往事。這個馬主任是徐州東碾莊人,那年解放軍將國民黨的部隊圍在那里,一天上午槍炮聲突然響起,一顆炮彈在他家的附近爆炸,震得屋頂上的塵土粉粉往下掉。那時他是五歲,被嚇得撲向母親,母親也怕極了,拽著他篩糠似地癱坐在地上,趴在門縫里向外看的父親,轉過身一把將他們母子摟在懷里。“大!我怕!”“別伯!就趴在大懷里,有大在,別怕!”他趴在父親的懷里,貪婪地吮吸著父親身上濃重的汗腥味,覺得有了十足的底氣;聽著父親咚咚的心跳,覺得有了巨大的力量;趴在父親的胸脯上,覺得自己藏進了安全的密室,任憑外面槍炮聲如何驚天動地,他一點也不害怕。眼前的情景令他仿佛覺得這個小利就是當年的自己,這種念想一閃而過后,馬上對著眼前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人,揮著手很有情意地說:“唉!這一家子!都走吧!走吧!”
“什么!讓他們走!那三龍呢?這孩子------!”鄭明虎十分吃驚地問馬主任。
“你看不到啊!和孩子都親成這樣了,還用再查問嗎?”馬主任看都不看鄭明虎,接著又對美蘭說:“走吧!你們都走吧!回家去吧!”
這當兒,馬主任的話就是至高無上的,鄭明虎再有意見,也只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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