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長篇小說“心愿” 連載
此作成稿六年,因難以言明的原因,連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數內容都是以作者親身經歷,親耳所聞的真情實事為素材,將前三十年農村農業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共產黨帶領農民改造惡劣的自然環境,搞好農業生產的艱辛歷程展示給讀者。
笫九十三章 三龍已經閉上雙眼
一九七七年。
民便河舊河道疏通拓寬工程已經干了一冬天,春節后定于正月十一動工。
劉二桃起來時,太陽已經爬到高高的楊樹梢上。“你挖那干什么?”二桃見王月娥在院子正中挖洞,就問道。
“栽棵柿子樹哩!這樹最好了!柿子好吃,樹長起來還遮陰,夏天在樹底下剰涼睡覺多好!還不生蟲,在樹底下吃飯不怕掉蟲屎。”
王月娥頭上的兩根韮菜把兒變成了攏在腦后的發結,成了標準的農村女人。她生了個男孩,就叫大福子。大福子沒到兩週歲,她又懷孕五個月了。
“月娥這主意好哩!”抱著大福子坐在墻邊曬太陽的王秀平笑嘻嘻地說。
“這銑柄你安的?”劉二桃見王月娥拿著安上新柄子的鐵銑又問。
“是我按的!留我到河工上土用。”
“月娥!你都五個多月了,哪能吃那累?不能去!”王秀平聽后連忙制止道。
“人家都到河工上苦工分了,我怎能閑在家里?現在生了大褔,一家四口人,哪能全指望你一個人?要不是去年秋天那個一百多斤的豬得豬瘟死了,蓋屋也不愁!這次大福出麻疹住院治病又花了十幾塊,家里就剩三十幾塊錢,不去干點年底還拿什么結余款?什么時侯能把這老屋推倒蓋新屋?讓我去吧!我能干的!大福也不要緊,工地離家三里路,我們不在工棚里住,晚上回來帶大福睡覺。”對家里生活上的大事,王月娥都有精細的打算。除去聚錢蓋屋,王月娥還有一個看重工分的因素。去年分稻子,全生產隊按每口人平均一百二十斤,隊里實行的是按人七勞三的比例分配。因為工分多,她家四口人,按人口平均分到的水稻才三百三十多斤,而勞動糧就分到二百四十多斤,人口糧和勞動糧加在一起,總共分了五百七十多斤,比按人口平均多分將近一百斤,全家一天一頓大米干飯都吃不完!過去別說大米干飯了,連大米都很難見到,這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而這都是憑著工分才能達到的!這些工分又是靠平時一分工一分工地積聚起來的,工分少,不但拿不到結余款,連勞動糧也分得少。在娘家過夠了窮日子的王月娥,有著強烈的追求富足生活的欲望,而工分就是買現這個欲望的依靠,多出工多掙工分是她的目標。
“不行!”劉二桃話說得雖少,卻有點動情。
王秀平也說:“對!你不能去!蓋不起瓦屋,就蓋草屋!”
“不礙事的!不能抬土我就拿這銑上,這活傷不到身子累不倒人的!”
這個家里已經是王月娥說了算,這事還能例外?見王月娥這樣堅持,二桃和王秀平只好隨她了。
民便河從西北方向流下來,在鄭集東面七里多遠的地方拐個灣子向南,灣子上原先有棵說不清生長于何年的大柳樹,許多年河水的沖刷,讓大柳樹凸出在河灣尖子上,大樹的根子在水底下盤繞交錯,形成了許多癟窩兒,這些沒在水中的癟窩兒里,隱藏著讓人難以知嘵的奇特與神秘。相傳有一年,有一個人下河摸魚摸到這里,感覺得樹根下水中一個洼窩里有魚兒在亂動,他用一只手堵在洼窩口上,另一只手伸進去從中抓出十幾條四五寸長的小鯰魚來。從那時起,路過這里的行人經常看到有條大鯰魚會浮上水面,魚嘴一張一合地對著行人,仿佛在向行人訴求著博愛親情能到來,企盼著讓它的兒女再回到它的身邊。人們估猜這兒就是鯰魚的家,這個摸魚人逮走了大鯰魚的兒女,它在十分傷感地向人們求助,想讓它的兒女們回到它的身邊。為了敬仰這位鯰魚媽媽的愛子之心,便將這個灣子取名叫鯰魚灣。大柳樹早在五八年鋸去煉鐵了,現在河水被抽干,大鯰魚也沒了蹤影,然而這個美好的故事卻還在人們的心田里留存著,讓人們來到這里時會產生出綿錦的情感念想來。
小李莊的工地就在這鯰魚灣子上,
灣尖子已被挖掉,在那開了一條八尺多寬的坡道通向二丈多深的河底,六丈多長的坡道中間,一個個露出地表的樹根樁茬子顯示出這里就是傳說中的那個鯰魚窩的位置。
因為舊河道上的淤泥又爛又稀,上不了板車,只能用人力抬,河道拓寬部份和抬走淤泥后舊河底的生硬土就用板車拉。大寶經過這兩年的艱苦鍛煉,身體變得壯實。因扒河表現積極,被提拔為生產隊基于民兵排排長。帶著青壯年男人拉平板車。開花是生產隊的女民兵班的班長,工地上三十歲以下的年輕女性由她帶著抬淤泥。按照年齡,王月娥應該參加到開花那個隊伍去抬土,但是她有身孕,就和水花這些年紀大的男女勞力由孫武帶著在塘下上土。開花除去帶人抬土以外,還兼做記工員,給每天上工的人發工分。在所有出工的人員中,板車拉土的人和抬土的人最好辦,每人都是滿工一天十分,唯有上土的人不好辦。這些人里要分成男勞力和女勞力,壯勞力和弱勞力幾個等級,按照上土的能力,男性壯勞力最高,可以拿十分工,男性弱勞力和女性壯勞力要次一點,拿八分,女性弱勞力最低,只能拿七分。每個人干得多少受體力強弱和愿不愿意干這些因素影響很大,又沒有明顯的界限可以區分,所以開花這個記工員就很難當,很容易引發矛盾。
兩天一過,王月娥就找開花的麻煩了。
“開花!你為什么只給我七分工?”晚上收工前發工分時王月娥沖著開花責問起來。
“你!你還嫌少!”開花吃驚地說。
“我也該八分!”王月娥很有底氣地說。
“你這身子還能拿八分!”
“人家能拿我也能拿!”
“你和別人比!你能和哪個比?”
“你大姐!你那大姐拆土的銑頭沒有我大,上土的次數不比我多,憑什么她能拿八分我只拿七分?”實際上王月娥身懷重孕哪能跟水花比。但是,因為她的丈夫街南隊隊長的職務被三龍搞掉,所以對三龍的怨恨一直存在她的心里,不服氣的心理讓三龍倆口子成了她最關注的目標。這兩天她一直注意上土的人干的情況和各人得工分的等級,十分看重工分的她發現水花拿的工分比自己多一分,再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開花大寶之間的糾結,心中很不服氣,認為開花是在包庇她姐姐,并且壓制自己。
“你的身子這樣重,能和我大姐比?”
“身子重怎啦?我上的土不比她少!她憑什么比我多一分?你這是明顯包庇她!”
“你瞎說!”開花記著大寶沒當成兵的仇,本來就對劉二桃的女人很鄙視,聽到王月娥當著眾人的面說她包庇她大姐,不由得在話中帶上火氣。
“你眼瞎啦!看不見嗎?”王月娥罵得比開花還要重。
站在坡下的劉二桃見開花和自己的媳婦吵起來,過去開花對他曽經有過的那種絕情此時立即轉生成他對開花的仇恨,沖上去二話不說對著開花的腮幫子甩起就是一巴掌,鮮血立即順著開花的嘴角流下來。開花大叫一聲蹲倒在地,嗚嗚地哭起來。
“你憑什么打人!”水花原本不想把事情鬧大,自己的丈夫是工地上的負責人,鬧大了會讓丈夫難處理,一直沒講話,見二桃打自己的妹妹,就沉不住氣了,沖上來就推劉二桃。
大寶這時正在塘口上整理板車準備收工,見二桃將開花打得這樣重,憤怒地吆喝著從塘口上往塘底沖下來,照著二桃肩頭就是一拳。二桃不甘示弱,摟起大寶使勁地甩,大寶也摟著二桃的腰用力地甩,大寶哪是二桃的對手,被二桃扳倒在地。二桃正想騎到大寶身上,卻被水花開花兩人拽住。大寶剩機翻身起來,和水花開花聯手對付二桃,二桃很快被壓倒在地上。王月娥見自己男人被三個人一齊打,不顧自己身孕,沖上去就對水花狠踢一腳,將水花踢倒在地。幫助大寶壓住二桃的開花立即放下二桃,站起來要去打王月娥。這時大桃媳婦說話了:
“你敢打她!你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你要倒霉的!”這很精明的女人雖然知道王月娥身孕重的確干得比不上水花,就應該比水花少一分,理虧,不好動手幫自己二弟倆口子,但是在親情驅使下,又不能不幫一把,就用這句話讓開花不敢打王月娥。
大桃媳婦這句話,真的讓開花不敢動手了。二桃剩著水花開花離開的機會,一個挺身從地上爬起來,又將大寶壓到身底下。開花去幫大寶,卻無濟于事。這邊水花剛從地上站起來,在怨恨的驅使下,王月娥卻認住了她又一個勁地亂踢。水花也想還手,但是每當她想動手時,大桃媳婦就“她有肚子”地叫起來,嚇得她不敢動。這時,眾人粉粉上前,費了很大的勁才將他們拉開,這場爭斗,很明顯是水花和大寶吃虧。二桃和大寶都成了泥人。
正在這時,三龍和劉大桃在公社工程指揮部開完會一起回來了。王月娥雖然占了上風,但是她并不滿足,哭著問大桃:
“你弟弟被人打成這樣,你這個大隊長還管不管?”
大桃再粗,也看出自己弟弟倆口子理虧,但是見王月娥這樣勵害地朝著自己,怕得罪她招來更大的麻煩,就一直沒講話。
“好呀!你這個做大哥的也這樣向著他們!你們還講不講理?吳三龍!仗著你是大隊書記,你家人狗仗人勢欺負人!你家小姨子憑什么給你女人發八分工一天?為什么就給我七分?這小李莊的工分還能就是你們家的,自家人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憑什么的?現在還把我男人打成這樣,你們還講不講理?”
三龍聽出原由,原因理應怪王月娥,但是想到矛盾鬧大了會影響扒河,想息事寧人,寧愿讓自家人吃虧,先批評大寶、水花和開花,后又決定將王月娥的工分定為八分,以前少發的一分全都補上。
“她那樣子,憑什么拿八分?”三龍這樣決定,讓開花很不服氣。
三龍勸道:“人家懷孕這樣重,還能到水利工地干,支持農田水利建設,這樣好的思想,不論干多少,也可以拿八分!別說了!啊!”
“哪個叫她來干的?她要不來,這河還能扒不成?”
“我就是要來!看你能怎樣?”王月娥又和開花爭執起來。
正在這時,張德寶來了。他簡單地了解一下情況,覺得二桃這倆口孒不但私心重,還耍潑賴使橫勁,覚得這種人不值得自己去認真地按理處置,對這樣的人,也只能用三龍這種息事寧人的辦法,就沖著大桃說:“人家三龍能拿出高姿態,你這個大隊二把手,又是怎么管自己的親屬的?你那弟媳婦夠不夠拿八分的,你自己看不出來嗎?三龍已經說了,你還裝無事人,像話嗎?”
劉大桃受到張德寶的批評,立即喝斥自己的弟媳婦道。“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王月娥不說了。水花開花也不再說了。
在三龍的傕促下,坡道上,拉土的板車和抬淤泥的擔子又來往穿梭起來。
今年立春來得遲,暖氣也來得遲,上午凍化得遲下午凍上得早。清淤這活兒就要趁著有凍的時候抓緊干,要是過了雨水,地下暖氣上升不上凍,干這淤泥活時坡道上滴上泥水滑得很,到那時就更不好干了,大家都在抓緊時間快干。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時,丈把寬的坡道上,大寶拉著繩子使勁地往下拉,大龍穩著車把推著滿滿一板車土用力地向上推,當車子在八米多長的波道上行駛到一大半時。大寶突然啊呀一聲跌倒在地,拉板車的繩子從他手中滑出,大寶自己也因為向下用力的慣性頭朝下趴在地上。板車上千斤的重量全都集中到穩車把推車的大龍身上,大龍用盡了力氣去支撐哪能支撐得住!大龍身子一打晃,板車一邊的車輪子在原地左旋,另一邊的車輪子向著相反的方向猛地一扭,車把兒將大龍括倒在地,車幫子猛撞到坡壁后立即從趴在地上的大寶身邊側翻過去,裝著固定轱轆的板車架兒帶著泥土重重地向下翻砸下去,塘子里的坡口正中是上土的王月娥,開花站王月娥的右邊,王月娥的對面是水花、和另外幾個上土的人,眼看著就要砸到王月娥。三龍此時正站在塘下波道口的一側,看到翻砸下來的板車正對著站在壙口的王月娥,立即大叫著“快讓開”!又一個箭步沖過來,他原是想將王月娥拉過來,瞬間瞟到王月娥那挺起的小肚子,一種溫情讓他改變了動作,旋即迎著翻壓下來的板車沖了上去,誰知剛到坡上,就腳下一滑向下趴去,砸下來的車把兒正好砸到三龍的頭上,已經側身倒在地上的三龍,不顧劇烈疼痛,又伸手去拽住已從自己頭上滑過的車把兒,倒扣在地上的板車架子不再向下沖動,停止在塘口正中距離王月娥僅一米多遠的地方。等人們回過神兒,發現側著身子的三龍被板車和涌塌下來的泥土蓋在下面,一只右手還緊緊地拽住車把兒,鮮血正從他的頭上涌了出來。二桃立刻跑過去,和幾個沖上來的人一起掀開壓在三龍身上的板車架兒,又扒去落在他身上的土。
二桃清楚:要不是三龍,板車砸到的就是王月娥!感激的心情讓他將三龍抱在懷里,大聲地呼喚三龍。
三龍瞪著雙眼,嘴張合幾下卻說不出話。
水花解下圍在脖子上的圍巾,將三龍流血的頭部纏裏起來,一邊哭一邊說:“三龍!你沒事吧?沒事的!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
這時的三龍已經閉上雙眼,不省人世。
王月娥嚇壞了,唸叨著說:“差點砸死我呀!差點!三龍哥!你沒事吧!沒事!沒事!”
大桃就在旁邊街南隊的壙子里,他急速走過來,大聲說:“快!快!快將他送醫院!”
大寶爬起來幫著大龍將翻倒的板車扶正,大家一齊動手將三龍抬上板車,劉大桃將三龍摟在懷里,二桃和大寶一起掌著把兒,水花和開花一邊一個,推著板車向鄭集急速趕去。
看到拉著三龍的板車走了,王月娥不顧孕重,匆忙追著走到新土壘起來的訶堆上的一個高圪頭上,望著急促遠去的板車,嘴里不停地唸叨著:“差點砸到我呀!多虧他呀!、、、、、。”這樣自語了一會,也下了河堆,向鄭集方向走去。
張德寶聽到三龍因為防止傷害到別的人,沖上去抓住板車自己受重傷的消息,十分震驚,立即在工程指揮用電話對醫院發出指示,要用最好的辦法,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全力救治,所有醫療費用全都先記著,由公社結付。
把脈,聽心跳,量血壓,打針,輸液,醫生護士緊張地忙碌起來。
“醫生!我家男人怎樣?沒事吧!”站在搶救室門旁的水花見有個戴口罩的女青年拿著一張紙從屋里出來,拉著她急切地問。
“正搶救!我去拿藥!”女青年掙脫她的手匆匆地走了。
“大姐!你別急!坐下來!”開花拉著水花在門旁的長椅上坐下來。
不一會,一個四十多歲的男醫生和先前的那個女青年一起匆匆地向搶救室里去,水花急忙拽住他:“童醫生!我求求你!好好看我家三龍!請你用最好的藥!”
童醫生安慰她說:“我會盡力的!”
這時,王月娥挺著肚子匆匆趕來。他將站在急救室外的劉二桃拽到沒人處,小聲說:“我把家里三十多塊錢都拿來了!”
二桃不解地望著王月娥。
“我想,人家救了我!我是想,他家會錢不夠,把這錢、、、、、、”
“啊!”二桃有所領悟。停了片刻說:“不用了吧!張書記跟醫院說了,藥費都由公社出的!”
王月娥倒也輕松了:“那!要這樣!就不愁錢了!”
經過童醫生檢查,確認三龍顱內出血。公社醫院條件太差,決定轉到縣醫院救治。一個小時以后,當救護車的警笛聲在醫院門前停下時,三龍已經停止了心跳。
“三龍!三龍!你怎的?三龍!你別這樣!你睜開眼哪!、、、、、、”水花一下子撲到三龍的尸體上。
大伙也十分悲傷。
二桃和王月娥站在一邊,眼淚都默默地流著。
大寶十分懊傷,是自己的失誤才造成這樣嚴重的后果,他陡然想起腳下是被什么東西跘一下,后來到跌倒的地方仔細一找,果然在他被跘的地點找到一根雞蛋粗的露出地面樹根樁子。
其實鯰魚們并沒有可以報復人類的能力,那個鯰魚母親天生就有愛護兒女的慈善之心,當它發現這里有人殘害它的兒女、它的兒女在這不安全時,早己帶著它們離開這里了。也許它們這個家族此時都生活在洪澤湖里,那里天地廣闊,草豐水肥,吃食無憂,也不像人類這樣時好時壞,會相互爭斗,它們在那里無焦無慮地生活著,繁衍了不知多少代,大慨早已是個無法統計數量的鯰魚大家族了。
公社革委會在水利工地上為三龍召開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縣革委會做出決定,追認他為革命烈士,家庭享受烈士侍遇,遺體被安葬在縣烈士陵園。
一九七八年。
孫有田家是喜事連連,李大寶考上楊州農學院,大寶上學之前和開花辦了婚事;二女婿明坤的右派分子帽子被摘去,恢復了公社副社長職務。
第九十四章 如今收的糧食多得吃不完
一九八三年秋。
黎明的曙光從窗口里透進來,蒙眬中的菜花聽到院門外有吆喝牛的動靜,立即用腳蹬了一下睡在那頭的孫武:
“你快起來!我大套牛拉!”
孫武昨天打稻子揚場扛糧食一直干到半夜,大累了,睡得太沉。他一個挺身,連忙披上衣服就向外走。
“我大!哪個叫你去耕地的?不就六畝稻茬地嗎!哪用得著你去耕!”
“武兒!現在干的是自己的活,你大我能閑得住嗎?你不讓我干,會把我憋死的!扛笆斗我腿疼不能扛,你不讓我扛唄!耕地這活不重,你還能不讓我干?這活我能干!”犁具已拾掇好,孫有回一邊套牛一邊說。
孫有田是在心疼他的這個養老兒。去年春天土地承包到戶,家里六口人分了十畝八分地,自己老倆口都七十多歲了,大寶大學畢業分配在縣里農業局,大孫子在東北部隊當連長,二孫子在常州上大學,孫女在縣城讀高中,家里能干活的有孫武和菜花、開花三個人。主要農活都指望他這個養老兒一個人,怎能行?
南湖五畝稻子打下來,現在就要抓緊時間把稻茬麥種下去。
“我大!耕地到地頭要拖犁轉彎子,那樣重的犁,你腿又不行,哪能拖得動?你就在場上翻翻糧食曬曬場吧!”等牛套好,孫武一手拖起犁梢把,一手揚鞭,幺喝著牛走了。
孫有田本想起個大早不讓孫武知道,偷偷地將牛套上拖犁去地里耕地的,誰知套上個現成的犁具竟還被養老兒給搶走了!只好坐在牛棚的旁邊的大車上捧起煙袋。
分農具時這大車別人都不肯要,該值六七百塊錢才作價二百塊。孫有田根別人想得不一樣,種地沒有車怎能行?過去單干時想買車都買不起,作的價這么便宜,這種巧事到哪去找!被他要來了。別看現在自家種的麥子稻子最多三趟就拉來家,一年只用幾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閑三百六十天,他不后悔。到現在也認為自己打算是對的,地分到個人了,就像土改后一樣,總會有沒法種地的人,到那時肯定能多弄到地,有這一輛大車,種上二三十畝都不愁!
二鍋煙吸完,天已大亮,菜花打掃院子喂雞喂豬。開花給二歲多的兒子大林穿好衣服,抱去交給母親哄,又去燒火做飯。孫有田叫開花攤蔥花油餅,自己吃飽了,又拿上兩張灌上一水壺水,向南湖水稻地走去。
太陽從東方探出紅臉蛋,將紫紅的脂粉兒涂抹在東方的天邊上,又再從天邊上操起紫色的霞光,反射到南湖一些無際的金黃色的稻田上。
土地承包二年了。南湖的地名雖然沒變,這里的景象早已變了樣,從前桀傲不訓的安河、民便河如今已像條溫順的巨龍一樣靜臥在它的兩邊。南邊的排水河被拓寬加深,成了南湖通往小鮑河的排灌兩用河道。自從小鮑河歸入民便訶,民便河改道疏通工程完成后至今的十幾年時間里,雖然也出現過幾次日降水超過一百五十毫米的特大暴雨,也沒出現漫田超過半天時間的洪澇災害。大干渠靠近抽水機站的一部份農田,渠身不需要増加高程抽上來的水,也能流進地里。這段渠道被改造利用起來引水灌溉。離抽水機站遠的,就安裝小抽水機抽取排水河的水灌溉。今年茫種后五十多天無雨的大旱,小鮑河和排水河的水干了,抽水機站又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用它抽取安河水灌入排水河,使排水河也能有水灌溉。這里的農田如今排灌自如,實行麥稻或麥豆一年兩茬轉換輪作,同時隨著化肥用量大幅増加,平均畝產不再是十年前的四五百斤,麥稻輪作的田塊已大幅提升到一千五六百斤,這里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旱澇保收農田。
如今收的糧食多得吃不完,過去山芋稀飯大秫餅作為主食的日子,已經完全被白面饃頭大米干飯所取代,五八年所說的共產主義社會,吃的都是白面饃頭大米干飯的承諾,在今天已經變成現實。
現在干活不像過去,幾十個人在一塊地里干,勞作的人們,散碎地布滿在南湖數里方圓的田野上。張家鑼鼓各敲各的,有的割,有的拉,有的耕,到處都是手扶機的轟嗚聲,和高吭嘹亮的牛號子聲。
孫武的牛號子響到地頭。
“油餅還沒冷,地我去耕一會,你趁熱吃!”孫有田也不管孫武愿不愿意,左手接過犁梢把,右手將接下大鞭。隨著大鞭梢子一聲炸響,大牯牛拉著犁向前耕去。
分牛時,根據牛力這種能獨耕獨耙的大牯牛,要再拿出一百塊錢,孫有田二話沒說拿錢牽牛。他知道這大牯牛是單干哪年他買的虎頭旋的孫子,腦門上也有個毛旋,耕地拉車不惜力,就是性子不像它爺爺那樣烈。
孫有田要來耕地,除去心疼養老兒孫武,還有就是要親眼欣賞大牯牛的耕地風采,慰籍滿足一下自己的眼力。大牯牛或前左后右,或前右后左,隨著四蹄交叉有節奏地蹬動著,身后留下深深的蹄印,接著又被犁頭翻過來的四五寸厚的垡塊掩蓋掉。大牯牛在垡塊和煊土摻和在一起的高低不平的地里拉著重犁,如同人在平坦的大道上悠閑信步一樣。看得他滿心歡喜,雖然大牯牛不需要聽一下牛號子來消乏解疲,他還是興奮得亮開嗓門:
“啊雷雷嗚雷雷啊嗚啊嗚唉!唉嗚哦嗚哦嗚唉、、、、、、”號子打這里頓時感到胸腔空虛,氣力乏退,本來還有一段沒打出來,又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地喘了幾口氣,又咳嗽了幾聲,心里頭嘆息到:唉!老了!氣力跟不上了!
旁邊徐大柱家的地里響起手扶拖拉機的轟鳴聲,他的三十歲的孫子開著手扶機帶上旋耕機來耙地。
徐大柱跟他小兒子一共過,七口人。昨天收稻子,連同正在上學的十二歲的重孫子全家七口人全部上陣,八畝稻子收的收,拉的拉,起個早帶點黑,一天功夫收清拉光。要是擺在生產隊里時,像他這個私心重愛討便宜的人,老兩口快七十歲了哪還下田,最多干些輕快的散雜活,十二歲的重孫子能舍得不讓上學來地里收稻子!
孫武吃完油餅來換,孫有田不再逞能了,幾圈地一耕,兩條腿兩只膀子都發酸,唉!不服老行嗎?到地頭坐下來捧起煙鍋。看那邊手扶機耙地。
手扶機后旋起來的土打得擋板叮鐺響,一會兒一圈子快得很。不過,孫有田并不眼紅。
分的時候隊里兩臺手扶,一臺新的一臺舊的,隊里規定新的八戶一臺,舊的五戶一臺。孫有田的心思一點都沒用手扶上,這東西平活快不知道累不錯,就是不通人性一頭硬勁只顧蠻干,犟起勁來前面是大溝它都要向下栽,那如牛!牛通人性,幺喝一聲,抖下韁繩,它就知道主人想叫它干什么了。不過他還是佩服這種手扶子勁頭大,干活不知道累,要是能像牛一樣聽懂人的話,看懂人的手勢就好了。
在地里沒事干,孫有田又連忙到場上去,那里曬著五千多斤稻子哩!指望開花菜花哪能行?
原來的社場被分成幾片,每片分給幾戶用,打糧曬糧都是輪流著用的,今天輪到孫有田家用。菜花開花正在將大堆上的糧向四面推撒。
“我大!哪個叫你來的?”孫有田剛摸起木锨,菜花就大聲說。
開花說得溫和些:“大!這里有我和二姐就行了,用不著你!你去家歇著吧!”
都不讓我干,大忙的天,我還能去家睡覺嗎?胡鬧!孫有田并不理她們。
現在大忙了,吃得就要好一些。菜花上午抽空到街上,半斤重的鯽魚買了六七條,晚飯做的是魚湯煎死面鍋貼。實際上這是孫武他們三人吃的,孫有田老兩口牙不行,他們是魚湯泡糟發面饃頭。
孫子大林玩得累了,晚飯沒吃,這時睡在爺爺屋里的床上。
吃飯不耽誤說話。
“武兒!你正誠表叔老倆口那三畝多地,他們也沒人干,說給我們種的,秋季正好弄過來種麥子!”
“我大!自家地都夠忙的了,你還要地干什么!”菜花第一個反對。
孫有田瞪著眼吼道:“胡說!萬物土中生!種地人哪有嫌地多的!”
老伴勸道:“算了吧!收的糧都吃不了!”
孫有田又對老伴吼道:“你糊涂!豐年不忘災年!”
開花笑著說:“我大!這點地我們都夠累的了!”
孫有田放緩了口氣:“累怕什么!只要收到糧,就值得!大車用不了,大牯牛再給十畝地也能耕!看看還有哪家地沒法種的!要想法弄幾畝來!”
只有孫武沒說話,他一貫都聽老丈人的。
孫有田心里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勁,什么都能干,吃過晚飯卻不由自主地歪倒在自己住的兩間屋的床上。
老伴坐在床邊,嘮嘮叨叨地和他說著話。
“聽菜花說,稻子能收五千多,公糧交過還要剩三千多哩!”
“嗯!”
“麥季小麥還有一千多!大秫豆子千把斤,這樣多糧哪能吃了啊!”
“嗯!”
“沒糧時愁人,糧多了也愁人!”
“嗯!”
老伴坐在床邊不緊又慢地說著,孫有田停一會嗯一聲,嗯著嗯著,慢慢地覺得身子輕輕地飄浮起來,升騰到半空以后,漸漸地溶化成云霧里的塵埃,隨著雨點散落到無邊無際的大地上,由自身變成的塵埃又溶入到大地上的泥土里,泥土里給自己的感覺,是香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什么味道都有,嘗足了五味,仿佛覺得自身那數不清的塵埃又漸漸地膨大起來,變成了數不清的小麥,水稻,大秫,小秫、黃豆,山芋這些莊稼的幼苗,馬上,一個個巨大的糧垛子出現在面前。
“奶奶!我要吃飯!”孫子大林的叫聲,讓孫有田驚醒過來。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
歡迎掃描下方二維碼,訂閱烏有之鄉網刊微信公眾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