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山東影視集團推出大型歷史劇《老農民》,由高滿堂編劇、張建新執導。這部劇在中國當代史的大背景下講述北方農民60余年滄桑巨變的歷史,是高滿堂近些年創作的“工農商”三部曲的完結篇,前兩部分別是呈現工人故事的《鋼鐵時代》(2011年)和商人故事的《溫州一家人》(2012年)。不過,時間跨度如此之大的《老農民》卻沒有跌宕起伏的歷史感,反而劇中的“老農民”看起來是如此的“老”。這不僅在于用兩位老戲骨陳寶國、馮遠征扮演青年時代的農民難免“未老先衰”,更重要的是《老農民》所使用的歷史觀是如此的老舊。
作為創作過《家有九鳳》、《大工匠》、《闖關東》等多部熱播劇的知名編劇,高滿堂擅長用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來展開故事,《老農民》也不例外。這部劇的典型環境是黃河邊上的麥香村,典型人物則是“皇帝專業戶”、硬漢陳寶國扮演的老農民牛大膽。這種以某個鄉村為原型來展開歷史敘述的方式來自于四五十年代的土改小說,如《暴風驟雨》(1948年)、《太陽照在桑干河上》(1948年)、《三里灣》(1955年)、《紅旗譜》(1957年)、《創業史》(1960年)等都是如此,這個具體的鄉村就是鄉土中國、現代中國的隱喻。與土改小說中工作隊發動貧下中農進行“暴風驟雨”般的土地革命,以及隨后展開轟轟烈烈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對鄉村社會的翻天覆地式的改造不同,《老農民》很大程度上描述了一個相對靜止的、保持著傳統倫理秩序的原鄉式社會,“波云詭譎”的當代史無法撼動以牛大膽為代表的老農民們的世界。這體現在該劇六十多集的篇幅中最核心的戲劇沖突建立在牛大膽與三個女人的感情糾葛上。
故事從1948年牛大膽向老驢子的女兒燈兒求婚失敗開始,詳盡展示了牛大膽的父親牛三鞭與老驢子比武的場景以及兩家結下的舊怨新仇。而地主馬大頭在從北平回來的兒子馬仁禮的勸說下主動向農民分地,翻身后的牛大膽成為農會主席,搬到地主馬大頭的房子里住,還娶了馬大頭未過門的兒媳婦喬月。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革命被描述為地主的行善以及泥腿子睡地主家炕、娶地主家女人的荒誕劇。之后,50年代的合作化運動主要是牛大膽與積極改造的馬仁禮分別帶領合作社成員比賽種地的故事,如到城里偷糞、建水車、預設天氣等。與此同時,婚后沒有文化的牛大膽與只會唱戲不會種地、不會做飯的城里女人喬月的矛盾越來越大,兩人后來離婚,喬月懷著牛大膽的孩子又回到已經提升為公社社長的馬仁禮的懷抱。而牛大膽則與另外一位吃苦能干的勞動模范韓美麗結合。如果說喬月是風花雪月的小資產階級女性,那么韓美麗則被描述為講政治、冷酷無情的革命干部。顯然,韓美麗的形象來自于80年代中期反右電影《芙蓉鎮》中只會搞運動、整人的負面女人李國香。“文革”后,失敗、失勢的韓美麗悄然離開麥香村,喬月也去美國投奔有錢的舅舅。改革開放時代的麥香村又重新在兩個能人牛大膽和馬仁禮的帶領下走向富裕之路。新世紀以來,國家廢除農業稅、頒布《物權法》,讓農民獲得對土地更大的支配權,此時已經步入老年的牛大膽和燈兒終于結婚,歷史仿佛又“循環”到60多年前牛大膽向燈兒求婚的時刻。從這里可以看出《老農民》所傳遞的歷史觀不僅吻合于七八十年代之交出臺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以及80年代以來的各項農村政策,而且吻合于80年代以來在反思革命的背景下形成的“告別革命”式的寫作規范。麥香村里沒有真正的敵人和壞人,就連唯一的階級敵人地主兒子馬仁禮也在有知識、懂得科學種田等情節安排下變成帶頭人,所有的歷史風暴都來自于外部,麥香村的村民只是無奈、無辜地被動應對,期盼歷史風暴早日結束。這種把傳統倫理秩序支配下的鄉土中國作為現代中國歷史敘述主體的方式來自于80年代末期出現的新歷史小說,如《白鹿原》(1993年)等。
在60多年的歷史過程中,作為老農民代表的牛大膽沒有發生過任何性格上的變化,他有三個鮮明的特征。一是,他對土地懷有樸素的感情,認為農民的本分就是把地種好;二是,他是一個孝子,遵守父親的遺囑,認同父親、祖父所代表的父權秩序,同時還是牛姓家族的主心骨;三是,他帶有農民式的狡黠和聰明,如果符合自己或本村的利益就聽上級領導的指示,如果不符合就頂撞和敷衍上級。牛大膽的性格更像是一種自然經濟下的自給自足的小農,這也是80年代農村改革的產物。對于他來說,不管是從城里逃難的女人喬月(有文化、有知識,懂文藝),還是外鄉女人韓美麗(勞動模范、革命干部),都會離開麥香村,只有任勞任怨、懂得伺候男人的賢惠女人燈兒才是最終的歸宿。1949年以來婦女解放、“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歷史被淹沒在牛大膽的大男子主義和男權封建的鄉村倫理中,恰如無法自力更生的喬月只能依附于相對有權勢的男人。
相比《老農民》中沒有性格變化的老農民,作為有著悠久農業歷史、至今依然有近半數農業人口的大國,農民不只是一種“背朝黃土,面朝天”的古老職業,也是20世紀風云激蕩的現代史、革命史的主角。新中國成立以來,農民更占據著特殊而重要的位置,這一方面指土地革命、“農村包圍城市”以及“工農聯盟”是新民主主義革命取得成功的關鍵,另一方面合作化運動、人民公社是幾億農民深深卷入的社會實踐。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曾經在五四時期魯迅筆下作為落后、愚昧代表的農民,變成了斗志昂揚、“當家作主人”的新農民。80年代的新啟蒙論述再次把革命化的新農民打回了原形,變成了前現代的、需要被啟蒙的“老農民”。《老農民》也毫無保留地延續了這種農民想象,盡管通過麥香村的故事來展示或贊美了當代歷史變遷中農民之所以為農民的精神品格,但問題在于這種跨越時代與歷史的“老農民”精神建立在一種把歷史非歷史化的想象之下。因此,這部劇不僅沒有打開當代中國農村歷史的豐富性,反而概念化地塑造了農民形象以及教條化地理解農村與當代中國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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