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句得罪人的話,如果用食物來比喻電影,則張藝謀、陳凱歌端出的是一鍋放餿了的冷粥;馮小剛端出的是媚俗的奶油冰淇淋,而姜文端出的則是一大碗濃烈的二鍋頭,至于你喝了之后喝了之后是被嗆的流眼淚還是大感酣暢淋漓,那就全看你自己的酒量了。
畫面極盡奢華絢麗,只要觀眾印象深刻,并不拘泥于細(xì)節(jié)是不是真實,這是《一步之遙》給人的第一印象。北洋時代的上海,被姜文拍的像是大蕭條前紙醉金迷的紐約,許多盛大派對的場面,尤其是馬走日(姜文 飾)開著色彩俗艷的敞篷轎車,載著“花國總統(tǒng)”完顏英(舒淇 飾),飛快地穿過上海外灘的畫面,不能不讓人聯(lián)想起《了不起的蓋茨比》。完顏英向馬走日求婚,從枕頭下摸出一支左輪手槍,居然是純金的;意亂情迷之中,他們的轎車居然直接開上了碩大渾圓的月亮;房間里居然游走著超現(xiàn)實的機(jī)器人;酷似“超級女聲”的“花國總統(tǒng)”選舉,居然是全球直播;而完顏英的當(dāng)選,居然還真的終止了歐洲一場正在進(jìn)行的戰(zhàn)爭;選秀時歌舞表演居然比今天的百老匯歌舞劇還酷炫十倍……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我一直懷疑,姜文拍電影之日,當(dāng)是他喝的似醉非醉之時,電影被他拍的任情任性,汪洋恣肆,遠(yuǎn)離真實,卻又率真可愛,醉夢成真,卻沒有令人生厭的刻意做作。
然而,在極盡華麗的表象之下,生活卻是極端痛苦的。完顏英當(dāng)選花國總統(tǒng),風(fēng)頭一時無兩,但她想嫁給馬走日,卻被他玩世不恭地婉拒了,盡管馬走日內(nèi)心深處對她心有所屬,懷有真情;完顏英盛大的加冕禮之后,竟是暴尸荒野;武六(周韻 飾)一心想救出馬走日,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擊斃在風(fēng)車上,而馬走日自己,作為滿清的遺老,內(nèi)心深處的最大痛苦,則是不能完成老佛爺?shù)能仓颊却笄澹茸砹酥笠挥X醒來,“嘿!民國了?!”——真是追悔莫及。完顏英死后,他被輿論指為兇手,被好友兼發(fā)小項飛田(葛優(yōu) 飾)四處追殺,被滑稽演員王天王(王志文 飾)肆意嘲弄,除了暗中傾慕他的武六,沒有人聽他辯白,也沒有人關(guān)心真相……
許多人對片名為什么叫《一步之遙》感到不解,其實姜文不是說的明明白白嗎?愛情距婚姻一步之遙,幸福距死亡一步之遙,真相距冤案一步之遙,拯救距生命一步之遙,老佛爺和馬走日距挽救大清一步之遙……,雖是一步之遙,但又遙不可及——花國總統(tǒng)完顏英于荒草叢中香消玉殞;馬走日被凌空擊斃,再無可能為自己辯白;大清變成民國,從此不可逆轉(zhuǎn)地走入歷史;而武六則永失所愛,無法挽回。
但生活盡管痛苦,但并不妨礙他們熱烈的投入和擁抱生活。馬走日、完顏英、武六,沒有一個是活得壓抑悲切的,他們的人生,個個都是率真而精彩。
四年前《讓子彈飛》熱映的時候,筆者曾撰文《酒神的狂舞》,指出姜文的電影中充溢著一種中國文化中比較稀缺的“酒神精神”,簡單點說,就是一種坦然面對痛苦的達(dá)觀,擁抱痛苦的激情。既然人生就像狄俄尼索斯那樣,永遠(yuǎn)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那與其悲悲切切,不如奮起抗?fàn)帲c其把痛苦和不幸看作災(zāi)難和恐怖,不如把這些都當(dāng)成是人生的“營養(yǎng)”,在對痛苦和不幸的抗?fàn)幹腥ジ惺苌目少F和生活的幸福。誠如尼采所言,人生沒有痛苦,就會敗壞生活的情趣,降低生命的意義。只有痛苦才能勃發(fā)人的生機(jī)、磨練人的意志,刺激人的活力并使人感到生命的歡欣和快樂。人生的幸福感就是戰(zhàn)勝了痛苦的威武、雄壯、氣勢高昂的悲劇感。只有在深沉的痛苦之中,才能體現(xiàn)出更深沉的歡樂。
其實,在中國文化的源頭,并不缺乏酒神精神,夸父逐日、女媧補(bǔ)天的神話,都體現(xiàn)了反抗絕望和痛苦的英雄氣概。只是獨尊儒術(shù)之后,酒神精神才逐漸被世俗理性所浸沒、窒息了。而在署名“姜文作品”的系列電影中,從《太陽照常升起》到《讓子彈飛》,再到《一步之遙》,我們都能看到酒神式的強(qiáng)力生命,在唐雨林、張牧之、馬走日身上,體現(xiàn)了一種雄強(qiáng)的生命本能,任何法律、道德倫理都束縛不了他們自由奔放的生命強(qiáng)力。
姜文是愛電影的,他在這部影片借馬走日之口說出掏心掏肺的心里話:“我是個孩子。”孩子的特點是什么?喜歡就是單純的喜歡,熱烈的喜歡,沒有什么算計和瞻前顧后。也許正因為如此,《一步之遙》中的每個人物都有一種生命自身的真實和飽滿,都像孩子似追逐著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管不顧,都有一種特殊的灑脫和沉痛。無論是那個興之所至即高唱歌劇的軍閥武大帥(劉利年 飾),還是認(rèn)為“一個女人至少要有40個男人”才過癮,盛怒之下操起卡特林機(jī)槍對著女兒突突掃射的夫人齊賽男(洪晃 飾),無論是名噪一時的上海灘名角王天王,還是一心向上爬的法租界警官項飛田,都是如此,他們都能夠在某些方面觸動你,喚起你對生命的某種感受。你可以愛他們、恨他們,但不會覺得他們蒼白干癟,令人望而生厭。
毋庸諱言,這部影片也繼續(xù)呈現(xiàn)了姜文一貫的自戀和精英意識,以及他對庸眾的藐視。在姜文的鏡頭中,庸眾都是沒有腦子的,在選秀的時候,他們用歡呼把完顏英推上“總統(tǒng)”寶座,完顏英死后,他們又在王天王的劇場里快意地享受完顏英的被侮辱和被虐殺,待到媒體把馬走日指為兇手后,又是他們以“民意”的名義要求“槍斃馬走日”。姜文甚至在影片中小小嘲弄了一下當(dāng)下十分強(qiáng)勢的民族主義:當(dāng)項飛田和法國警官把馬走日從法租界引渡給武大帥時,庸眾們打著橫幅“中國事中國人管”一通歡呼,殊不知“引渡”這一形式本身,就是以承認(rèn)法國在中國的特權(quán)為前提的。
尼采在他的名著《悲劇的誕生》一書中,重新闡釋了酒神精神。在尼采的筆下,酒神精神所代表的就是在迷狂的狀態(tài)中釋放壓抑的原始激情,解除生命與之俱來的束縛,獲得一種不可言狀的快感。《一步之遙》讓我們感受到了些——即便幸福遙不可及,但生命仍然有其美麗之處,仍然值得我們擁抱、享受和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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