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無人區》在荒無人煙的地帶上演了一出拷問人性的大戲。人性的原初面目在利益爭逐之中展露無疑，殘酷的環境和殘酷的人，著實令觀者震驚。

　　影片還有一個明顯的線索，就是徐錚飾演的律師潘肖，一個現代的知識分子、專業人士，如何在一場原始性的搏斗之中產生變化。這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解讀的視角，即知識——影片中表現為法律方面的專業知識——的合理性。

　　潘律師的變化是明顯的。從一出場的春風得意，唇舌之間左右重大案件的裁決和涉案人物的命運，犀利、瀟灑而自信，是一種基于現代專業知識的自信;到進入無人區之后，不得不面對專業知識的失效，以及知識、真相、道義、良心之間的復雜關系。

　　在知識有效的場合，專業代表著一種特權，一種壟斷優勢，在潘肖的得力辯護之下，最惡毒的盜魁被證以清白，警察則被堵得理屈詞窮，顯得笨拙無能。而這種力量的不對稱，完全以一整套法律解釋系統作為支撐，非專業者無從進入;諷刺的是，一種合法的令人無從置喙的顛倒黑白，也正是基于這種專業知識的特權，而警察基于自身經驗的判斷則被無情地嘲弄。

　　在專業知識顯示出其強大、霸道、不容置疑的同時，很快在接下來的情節中，現實的復雜和殘酷，將令知識的天然合理性(更不用說正義性)面臨拷問。

　　實際上，在影片一開始，潘肖通過為嫌疑人辯護獲取巨大報酬的時候，知識的絕對合理性就隱隱地引入了復雜性。一個有趣的細節是，當嫌疑人——那個黑老大——不準備立即支付報酬時，酒桌上的律師撥弄著筆桿子，輕巧地教導對方說：“你看，我在這張菜單上簽字了，它可以證明我點了這杯酒;但誰能證明我喝了它呢?”黑老大頓時怔住了。這種伶俐的翻云覆雨，可以顛覆事實，先前的有力辯護將同樣在唇舌之間被瓦解，真相則將隨著知識壟斷者的言辭而閃爍不定。同樣是“法”，卻令“合法”本身成為疑問。

　　在這里，知識的合理性、正義性以及知識與真相、事實之間的關系，首次隱現出可疑之處。只是這還尚在“有人區”，一個現代人類社會，由筆桿子所代表的現代司法、秩序以及背后的國家機器、知識系統所維持和確認的現代“有人”社會，容許這種復雜關系的隱形存在，尚未暴露出其赤裸裸的殘酷——直到進入了“無人區”。

　　在千里無人的沙漠地帶，環境是原始的，人是原始的，不變的是利益之爭;而這里的利益之爭是野蠻的、兇悍的、帶血的，如同砂礫一般粗重。這其中種種令人難忘的情節和牟利手段的匪夷所思，就不用細說了。

　　那么潘律師及其依賴的知識系統，又經歷了怎樣的蛻變?

　　影片通過一個個緊湊的、層層推進的情節，將潘律師逼上絕路，也將前面的問題逼到極致。

　　在即將駛入無人區時，潘肖開著剛剛靠著自己的專業知識和過人技能得來的紅色跑車，風光無限地奔馳在茫茫大路上，不久遇到了交警，正是前面被他幾句話挫敗的那個。交警照章行事地盤問了潘，潘雖然顯出不耐煩，但仍得服從。在這個局部的場合，交警的專業身份和背后的秩序，賦予了其壟斷性權力，初步使春風得意的潘律師略為受挫。但交警控制的范圍是極為有限的，潘順利通行后，仍不忘對他加以調侃。而這，才是剛開始。

　　接下來，是正面沖突展開的第一幕。潘肖與走私汽油的兩個卡車司機爭路，互相使壞，發生一系列富有諧謔意味的情節。這時候已經是秀才遇上了兵，開始有理說不清了。在粗野的暴力面前，“秀才”不那么趾高氣揚，自信挺拔了。“我讓你知道這一巴掌有多貴”，當秀才還習慣性地想靠現代社會的知識和規則來算賬時，馬上發現已經無用，只得識時務地裝了把孫子，服了軟。當然，他隨后仍靠著小機靈進行了快意的反擊。他在一句“人渣”的暗罵中還保有著上層人的“尊嚴”與優越。然而，麻煩還在后面。

　　后面，劫道出來了，黑店出來了，槍口出來了，人命出來了。而律師也被迫卷入其中，也被迫放下“法律武器”，拿起拳頭與詭詐，開始斗爭不擇手段，開始不干不凈。那種現代知識者的氣質逐漸褪去，取代的是向敵人逐漸靠攏的粗獷與鐵血——連罵人也從剛開始捂著嘴吐出的“人渣”，到后面破口而出的“你大爺”、“你牛逼”，都后面的語無倫次。

　　知識的失效是一方面，更嚴重的是，知識的合理性也被瓦解。“法律武器”不但沒有用，保不了命，而且可以放過真相，可以參與謀殺。而身為律師的潘肖，直面這個現實，尤其是自己成為置身現實的重要一環，也不得不反思了。

　　其中有幾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片段。如黃渤飾演的偷獵者、殺手“死”而復生，端著槍，模仿法庭問話的口吻、語句來質問潘律師，并宣判潘肖是個“壞人”，潘卻只能順從地承認;如卡車司機要復仇，潘肖建議應該先報警，并說自己是律師，比他懂得多，卻遭到司機激烈的反詰：“要不是你，他們(偷盜者)能放出來?俺哥能出事?!”如黑老大偽造了真相，有“線索”、有“證據”地造成潘肖撞人的事故現場;如警察趕來后收集了“證據”，潘肖的辯解被視為“不合法”的無理取鬧、渾水摸魚，而黑老大卻逍遙法外，即將得手;如得救的女藝人最后吐露實情，告訴潘律師：“干我們這行的，如果說話之前加一句‘我老實告訴你吧’，那肯定說的是假話。”潘律師承認：“其實干我們這一行的也一樣。”至此，專業知識支持的精神大廈和社會秩序徹底地自我暴露，自我瓦解，無情地自我嘲弄，如同先前嘲弄那些專業之外的人、知識系統的邊緣者。

　　那么最后呢，潘肖被迫超越了專業所限，而激發出了真正的正義、良知。之前，得到潘肖辯護的黑老大問他“你覺得，我撞上那個警察，到底是有意的呢，還是無意的?”潘肖與對方對峙片刻，采取了巧妙嫻熟的專業性的自我保護，他答道：“對不起，這不是我的業務范圍。”

　　法律不“誅心”，可以不問動機，更不用問良知，而只問冰冷而貌似客觀中立理性的證據，宣稱按事實說話，尊重真相;可事實、真相的復雜卻令一個脫離了“法律界”而置身于現實矛盾、較量之中的活生生的人猝不及防，拷問著他的知識，他的身份，最終指向他的內心、靈魂。最后，令人欣慰的是，他選擇了良知，選擇了正義，而且是久違的，“法律界”、“知識界”乃至整個現代世界已經逐漸排除的“舍生取義”。這些，都遠遠超出了法律的“業務范圍”，也宣告了在復雜現實面前，知識的無力和法律的貧困、冷漠乃至“非法”。

　　這便是影片對知識合理性的拷問。

　　當然，并不是宣稱知識不“合理”，法律不“合法”，也絕沒有這么簡單。問題的復雜在于種種力量之間的艱難博弈和不可避免地互相融入。在暴力、權力、金錢、知識、感情、道義等諸多左右現實左右人的選擇的力量中，知識只是其中的一個，有時甚至是非常脆弱的一個。而這些力量，卻可以輕易被任何人使用，知識也不可避免的沾染血污。認識到這一點，就該勇敢面對現實，就該拷問知識為誰所用、如何使用的古老而常新的問題。最終，主人公的知識、策略也在最后的博弈中起到了關鍵作用，從而完成了知識自身的升華——由一己謀生之手段、利益之杠桿，甚至是不問正義、合理與否的武器以及毫無原則的小聰明、小手段，上升為一種智慧，一種超越，詮釋了影片首尾呼應的“人之所以為人，是人會使用火”的內涵。

　　誰不會使用火?火在影片中作為推動情節、增加看點的重要元素，被多次、多人使用過，卻只是破壞的、殺戮的武器;而最后那一把火，則上升為創世紀般的升騰、壯烈，通過犧牲一個生命，掩護了另一個生命，具有了涅槃的意味。這便是人之為人，這便是“知識”的合理歸宿——智慧和超越。

　　如果不是這樣，“火”，僅僅為了爭得自身利益而不問其他，那么，使用火的人，甚至與使用爪牙的野獸，就沒多大區別。正如黑老大在去追回鷹隼的路上跟潘肖說的，“你出你的書，我販我的鷹，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利益，只不過一個是用現代知識來支撐、來包裝，顯得更先進，更體面優雅高明，更多人認可。當時，潘肖回答說“我跟你不一樣”，但顯得沒那么自信，也沒說出原因，只是重復囁喏著：“我感覺……我們還是不一樣”。到最后，原因明確了，潘肖明確說“我跟你不一樣，因為你不是人。”他用現實選擇完成了堅實的回答。

　　黑老大曾對潘肖說：“你不了解你自己。”在這之前，潘確實不了解自己，而囿于自己的專業圈子，陶醉、安穩、自信甚至頗為狂傲，自以為了解自己，洞悉世界，掌握優勢。最后在無人區，他以死亡完成了涅槃，實現了另一個自己——這個自己，也同樣真實，而更為厚重;這個自己，并不全是靠專業知識支撐起來的，更有單純的“知識分子”、“專業人士”所無法達到的高度。在最后的搏斗中，潘肖扔掉手機，隔斷了電話那頭的聯系，那頭的同行們正熱切企盼著上頭條、出新書、開發布會。這是一種斷裂，跟一個舊的自我決裂，跟舊我背后那一整套價值體系、社會關系網決裂，他以這種決裂投入殊死的戰斗。這大概是那邊的同行們所無法理解的，那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業務”和想象范圍。而主人公首尾兩次對“明天我要上頭條”的預測，其指向也已全然不同。名譽、聲望這些虛妄之物得到了洗滌，被重新賦予了意義。同時，兩次正打著電話與外界失聯，第一次是剛駛入無人區，意想不到的失去信號，第二次是剛走出無人區，主動切斷聯系。一有信號，那邊整個世界就將浮現，反之則斷然隱沒。這顯示了建立在現代通信系統上的社會關系，是多么強大，又是多么脆弱，和虛偽。而潘肖認識到這一點，主動做出決裂，卻是經歷了非凡的時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個過程中，作為配角的女藝人，也發生了變化，從自私、貪婪、謊話連篇到最后能考慮他人、放棄利益，以及到最后重新思考人生，選擇另一個自我。主人公開篇講了兩只猴子的故事，后來又說自己還不如猴子，猴子還有互相放哨的，有個伴。那么，當他解救了這個素不相識的女藝人，也終于跳出了精神上極大的孤獨，在他選擇犧牲的那一刻，他應當是欣慰的。人是社會的動物，只有照亮他人，才能實現自己。有時，這種實現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考慮到原始人類開始使用火的時候，最初是用來共同防御、取暖、照明、捕獵所用的，先祖頌揚的播火者，普羅米修斯、燧人氏，都是造福蒼生的英雄;后來隨著社會的分化，人類開始利用手中的工具、技能、知識互相攻擊、取利，火也就成了毀滅的力量。而今天，人類的知識體系空前龐大，現代社會已經離不開它們;另一方面，日益加深的專業壁壘和知識的不對稱，也在造成更為強大的壟斷、特權，形成一種新的專制——只是常常被視為天經地義。那么，作為主體的人，應該怎樣選擇，應當如何使用知識，使用火?

　　這樣的考慮絕非多余。影片中有一個沒有出場的重要人物，就是鷹隼的買主，阿拉伯王子，出100萬高價。正是他在幕后一手造成了圍繞巨額利益的殘酷爭奪，自己卻逍遙在外，毫發無損，繼續制造新的故事，新的爭奪。在這種爭奪中，知識與利益，情感與良知，暴力與統治，復雜地糾纏著，上演出一幕幕驚心動魄之劇。因此，如果現代人除了擁有諸多力量之外，僅僅遵循著有需求就有生產，有消費就有利潤的市場邏輯，跟從著所謂“看不見的手”，哪怕那手上帶著鐵，沾著血，那么，知識不外乎是一個更強大的暴力與暴利的同謀，并堂而皇之地為后者掩飾骯臟。而背后的“阿拉伯王子”們卻依然笑而不語。

　　影片不是現實，然而現實更為驚人。就在不久前，有新聞報道稱，新疆阿勒泰地區將耗資近億元建成一個隼類繁育研究中心，投資方為阿拉伯國家卡塔爾的一家機構。西北沙漠，鷹隼，阿拉伯富豪，這不能不讓人想起電影里面的世界。

　　卡塔爾富豪歷來有賞玩猛禽獵隼的嗜好，他們有權有錢來滿足自己的窮奢極欲，可以驅得動電影中的人們你死我活的爭斗，也可以驅得動現實中的地方政府不顧環境惡化、民族矛盾、社會基礎落后和區域貧富差距拉大民生問題突出的實際情況，卻熱衷于為世界頂級富豪權貴豢養高端寵物。看來，電影不完全是虛構，現實更值得人深思。不知之后又會有什么樣的故事上演，而在其中，各種專業知識、人才又將起到什么樣的作用，沾染上多少名與利。正如影片中那群等在幕后盼著一塊發財的律師同行，一聲聲殷切的“潘總”，直白地道出了知識與利益完全捆綁的事實。

　　另外，據稱十八屆四中全會將推進司法改革，預計司法獨立為重要一項。這種思路，當然是從各種力量之間分權制衡的角度來講的。但不妨追問，司法取得了獨立，可以充分、自主地行使權力，那誰能來監督它呢，如果它也失去公正?從行政力量獨立出來，是否也意味著更容易被其他力量“合法”地左右呢，比如電影中的那種情況?當整個社會都浸泡在逐利的氛圍中，律師除了一個謀生的高級職業，又能否擔得起真正的公正，更不用說維護弱者利益?

　　恐怕這些問題，都是有意義的，也都是單靠一個司法獨立不能解決的。更何況司法再怎么獨立怎么完善，都不過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不被這種力量掌握，就被另外的力量掌握，即便它宣稱中立。變換的只是背后的統治力量，可以是政權、財權、話權。——那個黑老大，有錢、有力，殘忍、冷血，又能體面地出入于無人區有人區，懂得如何運用法律和現代社會規則的，合法支配著律師為自己辯護的，才是最為可怕的。

　　現實中沒有“無人區”，也很少那樣殘酷的事件，但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無人區，各種力量和沖動在那里爭斗著，你將如何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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