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于斯德哥爾摩當地時間10月10日13時(北京時間10月10日19時)揭曉。2012年,中國作家莫言的獲獎,讓我們對今年諾貝爾文學獎花落誰家倍加關注。最終,加拿大作家艾麗絲•門羅獲得殊榮。
獲得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作家門羅
論及數次被提名而未得的作家,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必在其列。東歐作家中,國內讀者最熟悉的無疑是米蘭•昆德拉。經多次提名后,米蘭•昆德拉幾乎已被諾獎忘卻:20年前他獲獎不算冷門;而今年要是獲獎,就會是大冷門。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已連續五六年排在諾貝爾文學獎預測名單榜首,但年年與諾獎無緣。根據去年因押中中國作家莫言而名聲大震的英國著名博彩公司Ladbrokes公布的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村上春樹在諾獎揭曉前已成最大熱門。日本《產經新聞》甚至發生烏龍事件,誤報村上獲獎。
美國作家也未能幸免落入“諾獎荒”。在連續20年無緣諾貝爾文學獎后,Ladbrokes2013年諾獎賠率顯示,有三位美國作家進入前十,成為獲獎熱門。
瑞典學院常務秘書霍雷斯•恩達爾今年的一個表態應讓中國幻想家們猛醒,他說:“有一個事實是無法逃避的,那就是歐洲永遠是文學世界的中心。”邊芹女士在《荒唐的文學“世界獎”》中指出“西方利益永遠是諾貝爾獎的中心,就是這么直白”。村上春樹也曾坦言“諾貝爾文學獎政治性比較強”。且讓我們管中窺豹,從東歐作家談開去。
盡管東歐文學有悠久的傳統,但近年來的諾獎的現實告訴我們,要想獲獎,就要按“規定”寫:要么是詩人,要么是對黑暗時代的深刻批判者,誰能寫得更慘,誰就更有希望拿獎。
被建構出來的東歐
東歐不完全是一個地理概念,也不完全是一個文化概念,而是一個政治概念,特指冷戰時期歐洲社會主義陣營中除蘇聯之外的國家。
讓米蘭•昆德拉憤憤不平的是,因為羅斯福的緣故,作為“歐洲文化之橋”的捷克被劃進東方陣營,于是,卡夫卡、德彪西們突然有了一個嶄新的祖國,一個嶄新的文化身份,那是他們從來未曾夢見到的。
其實,未必有一個確定的文化意義上的東歐。
捷克人認為自己繼承的是波西米亞文化,既有西方的理性傳統,又有東方的抒情底蘊,二者交匯為一種輕松、慵懶、反叛、犀利的風格,從哈謝克(《好兵帥克》的作者)那“快樂的拆臺”的精神中,頗能體會出這種文化的特立獨行與才華。
描繪波西米亞銀礦業重鎮Kutna Hora的15世紀繪畫
而羅馬尼亞等巴爾干國家則風格迥異,山區與平原構成了兩個世界,山區世界貧瘠、殘酷、勢利,嚴酷的自然條件逼迫著人們去經商,由于缺乏資本,大家依地緣、血緣等形成互相貸款、互相幫助的組織。而平原世界富庶保守,既歧視山區人,又對他們驚人的團結感到恐懼。
1920年前,大多數巴爾干人沒有國家意識,只有宗教認同,因為歷史上這里曾被阿拉伯統治數百年,在現代民族國家的建構中,遠遠落后于西歐。巴爾干地區也以小農經濟為主,在現代化過程中同樣遭遇了巨大挫折,在內心深處刻下了傷痕。
波蘭則有輝煌的歷史,一度據有基輔,也曾對俄羅斯人揮斥方遒。在宗教信仰上,波蘭與法國、意大利相同,文化往來密切。
東歐文化豐富多元,然而,它們卻被強制納入同一個文化身份中。
喪失了歷史解釋權的人們
東歐各國文化傳統相異,但合并為東歐后,情況逆轉,大家被強制一體化。
在文學為現實服務的口號下,作家們必須反映現實,卻又不能批判現實,他們不能寫身邊的“好與壞”的沖突,只能寫“好與更好”。為此,“紅色東歐”不惜砸爛人們的歷史記憶,將曾經的經典歸為反動、腐朽,或者進行有利于自己的重新解讀。
對此,真正的作家當然會選擇抵抗,然而,就在他們自以為取得勝利時,卻意外地發現,在西方的眼中,東歐的偉大傳統同樣不存在,作家的義務成了扮演“可憐人”和“斗士”, 仿佛他們曾經的努力,不過是為了融入西方的文化傳統中。
東歐作家們喪失了歷史的解釋權,除了苦難,他們沒有過去,世界只想消費他們曾經的痛苦,而非他們的思想和創造力。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美國參議員看見兩個孩子在美國的草坪上奔跑,他抒情地說:“看!這就是自由。”仿佛捷克從沒有草坪,而草坪上從沒有孩子奔跑一樣。其實,這不過是自由的符號,并非自由本身。但不幸的是,我們生而媚俗,我們會主動去尋找這樣的象征物,以為這樣才能獲得生命的意義。結果,以符號為借口,一代代人拿起武器,在戰場上彼此殺戮!
自由、民主、愛、平等……這些詞實在太大,我們為它們激情萬丈時,別忘了,它們還會綁架我們!
諾獎悖論:東歐作家只有符合西方眼光才能得獎
在諾獎歷史上,共產生了7.5個獲獎作家(2009年獲獎者赫塔•繆勒是羅馬尼亞裔的德國女性作家,被認為是“半個東歐作家”),其中波蘭4人。
2009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赫塔•繆勒被認為是“半個東歐作家”
東歐作家獲獎情況呈鮮明的馬蹄形,1924年之前,波蘭的顯克維支、萊蒙特獲獎,此后是長達37年的空白,1961年南斯拉夫的安德里奇獲獎后,又是19年的空白,而1980年后,東歐文學突然熱度躥升,32年中竟有4.5人獲獎。
顯然,“冷戰”為東歐文學留下了長長的陰影,東歐作家該寫什么,已經被事先“規定”好:要么是詩人,要么是對黑暗時代的深刻批判者,誰能寫得更慘,誰就更有希望拿獎。
但事實上,東歐文學遠比此豐富得多。當代東歐文學的共性在于延續了歐洲文學的理性傳統,對自我與世界有極為深刻的思考,在受挫折和被誤會的環境下,這種思考顯得尤其沉痛,相比之下,當代西歐作家的批判能力往往顯得過于華麗、超然。
村上春樹果然繼續“打醬油”
在漫長的歲月中,東亞及印度文學創造了輝煌的傳統,可遺憾的是,它卻很少被諾貝爾文學獎所認可。村上春樹的諾獎之路最有代表性。在過去的7年中,他始終是超級熱門,今年的賠率達到創紀錄的5:1。可遺憾的是,他卻始終與諾獎擦肩而過。
在莫言獲獎后,今年中國作家再奪諾獎的概率幾乎為零。而在東亞其他作家中,村上無疑是最具知名度的。但瑞典學院的評委們沒有連續第二年青睞東亞作家嗎?
東西方都有漫長的小說史,但在西方文學中,小說居于主流地位,而在東方文學中,它長期無法與詩歌、散文爭鋒。當東西方兩種不同的敘事傳統遭遇時,過程充滿了戲劇性。初期西方人對東方文學講故事的才能極為折服,《趙氏孤兒》轟動歐洲,歌德曾感慨:想到中國還有幾百個同樣優秀的文學作品,老歐洲怎能不慚愧于自己的粗鄙?
1736年法文版《趙氏孤兒》的一頁
然而,隨著西方逐漸發現了這些中國作品粗鄙、世俗和因循一面,加之近代化城市的空前繁榮,為文學提供了新的機遇。相形之下,東方文學漸漸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作為邊境的東方文學
東方文學曾長期帶有中心情結,有自己相對完整的價值觀、審美范式等。然而,隨著天下體系的崩潰,中國、日本等先后被強行納入到全球化的體系,在這個“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傳統東亞文學顯然無法應對時代的挑戰。
在風雨飄搖中,救亡圖存成了第一位任務,個體的感受、情懷與苦悶,也必然與時代的緊迫感相呼應。
因此,在過去的200年中,東方文學沒有主動提出荒誕的命題,沒有率先向科學主義發難,沒有更早預言理性包辦一切的風險,沒有及時對人的異化進行反思……總之,東方文學一次次錯過了時代的熱門話題,一次次站在了所謂的時代“主流精神”之外。
從東方文學的傳統精神出發,本有足夠的文化資源對現代化進行抵抗和反省。可問題在于,現代化并非東方社會內生出來的,而是被動加入其中,因此,東方文學不得不放棄中心感,自覺地站到了邊境的位置上。
任何邊境,都充滿恐慌,生怕有朝一日被踢出圈外,所以會主動去迎合中心,奉中心的價值觀為圭臬。這就上交了思想的權力,不會從本質上對中心提出質疑。
邊境的優點是更善于學習,反應更迅速,缺點是失去自性。其實,不僅是文學,今天東方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在主動參照西方社會的尺度,我們曾經充滿恥感的濫性,今天已處之泰然,而曾經感到無所謂的隨地吐痰等,如今卻讓我們備感羞恥。
諾貝爾文學獎眼中的東方文學是另一回事
邊境地帶的種種微妙心態,很難被中心地帶深刻領悟。
每個中心都充滿動蕩、懷疑和挑戰,需要不斷去證明自己的權威性。然而,隨著西方文學傳統在后現代社會的沖擊下,影響力、創造力日漸下滑,所以中心特別需要找到新的“亮點”,從而為接續傳統尋找新的方向,或者僅僅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鼓勵。
所以,諾貝爾獎需要東方文學,但它需要的是一個被自己塑造過的東方文學——既滿足西方文化的“理想主義”傳統,同時又能支撐其對“他者”的想象。換言之,就是要把舊話用異國情調的方式表達出來。當然,在這個過程中,也會捆綁進在陌生國度中擴大諾獎影響力的功利性訴求。
做一個未必恰當的比喻:如果中國人主辦繪畫大賽,那么我們肯定也會優先獎勵畫中國畫的外國人,如果誰能用油畫畫出中國畫的意境來,那么,他就是我們期盼已久的大師了。
每種文化都需要從別人那里獲取自信,因此會重新塑造對方,這個塑造必然以取締其本質并閹割其創造力為代價。
諾貝爾文學獎的結果總是出乎東方文學讀者的意料之外,其玄機就在這里,因為它理解的東方文學完全是另一件事。
正如西方在政治層面想象東方,在那種世代積存的西方主義居高臨下,永遠以道德優勢審視其它社會和文化,包括中國,傲慢地并且隨意地凸顯它們的缺陷和丑惡,似乎西方永遠代表著光明、民主、先進,而東方卻擺脫不掉“黑暗、專制、落后”的標簽(鐘雪萍訪談)。諾貝爾文學獎也滿載西方文化對東方文學夢幻般的的想象。
被諾貝爾文學獎冷落的美國作家
話說回來,西方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在諾貝爾文學獎問題上頗多齟齬。
過去30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化學獎、生理學和醫學獎的科學家中,美國人占了一半以上,諾貝爾經濟學獎幾乎被美國人壟斷,相比之下,美國作家的“表現”卻差得多。
美國共有9位獲得諾獎的作家,僅次于法國(共有13人獲獎)。但自1993年托尼•莫里森獲獎后,美國已近20年兩手空空,對此,美國文學界憤憤不平。
去年,瑞典學院常任秘書賀拉斯•恩格達爾曾指出美國文學“太封閉、太狹隘,作品被翻譯得也不夠多,又沒有涉及重大的文學議題——對這方面的忽視正在抑制美國文學的發展”。對于這樣“圖樣圖森破”的批評,著名書評人麥克•德達在《華盛頓郵報》立刻反唇相譏:恩格達爾不過是生活在一個人口和紐約市差不多的島國,也配批評美國這樣一個多元化的國家“封閉”?
麥克•德達認為,歐洲文化對美國文化抱有偏見,無法正確理解美國精神,將其誤會為簡單、粗魯和沒文化。
這是無法回避的事實:老歐洲曾長期對美國文學持輕視的態度,認為那不過是歐洲偉大文學傳統中的一個支流而已,美國作家只是歐洲原創精神的模仿者,而美國文學內生出來的“南方文學”和“黑色幽默”,卻被歐洲人看成是通俗、粗鄙的,始終沒有得到主流的認可。
雖然上世紀初美國便已大國崛起,但直到1930年,諾貝爾文學獎才第一次授予美國作家辛克萊•劉易斯,偏偏劉易斯的看家本事是挖苦美國人,說他們粗鄙、庸俗和市儈,他尖刻到如此地步,甚至歐洲人都感到很開心。
歐洲與美國的這種擰巴,或者可以從對《洛麗塔》的評價中看出來——美國人認為這本小說象征著腐朽的歐洲文化引誘了單純的美洲,而歐洲人則認為這本小說象征著輕浮的美洲把成年歐洲拉下水。
而今,世界秩序走向多極化,美國盡管仍占據壓倒性優勢,但其霸權影響力不再如日中天。歐洲文學界,會因此而換一副眼鏡審視美國人嗎?
暫時看來沒有,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再度花落美洲,但對不起,是在加拿大。或許門羅的短篇小說“不封閉、不狹隘,作品被翻譯得也夠多,又涉及重大的文學議題”,因此獲得了青睞。反正短篇小說長不了,讀者可以自己閱讀判斷。
至于美國作家何時再次獲獎?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卡羅爾•歐茨、托馬斯•品欽、菲利普•羅斯、唐•德里羅、鮑勃•迪倫,他們幾乎年年上榜,卻年年鏡花水月,而更大牌的約翰•厄普代克已于2009年永遠退出了競爭者的行列。不知剩下的五位,會不會同樣等到死。
(綜合邊芹、鐘雪萍文章,以及騰訊文化觀察2013諾貝爾文學獎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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