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圖》里6個故事的關(guān)系,有邏輯的,也有非邏輯的,它既沒有完全線性地講故事,也沒有完全走后現(xiàn)代電影的路子,把蒙太奇玩上天。
并且,3位導演,沃卓斯基姐弟和湯姆·提克威都在這部電影里施放了自己的哲學理念和電影風格,前兩者來自于好萊塢,出身獨立電影,而后者來自歐洲(德國),也是出身獨立電影,這才是這部電影并未被傳統(tǒng)的美國電影人完全接受為好萊塢制造的真正原因,也是某些(中外)觀眾在看過電影后會覺得某些段落可能看不懂的原因――因為所謂“看得懂”“大團圓”“美國精神”“美國英雄拯救世界”才是好萊塢的主旋律,而《云圖》要做似乎是對之的完全反動。
第一個故事《亞當尤因的太平洋日記》,講西方現(xiàn)代文明暴發(fā)戶時代(蓄奴制)的一段往事,故事表面以亨利·古斯醫(yī)生(湯姆·漢克斯飾)和白人律師亞當·尤因(吉姆·斯特吉斯飾)的欺騙關(guān)系展開,實際是展現(xiàn)亞當·尤因營救黑奴奧拓華(大衛(wèi)·吉斯飾)而最后又被奧拓華拯活的過程,因之,亞當·尤因后來將解放黑奴作為畢生的事業(yè)。
第五個故事《星美451的記錄儀》,則直接跳到22世紀西式現(xiàn)代文明已極度發(fā)達的韓國新首爾,那個時代,早已經(jīng)沒有人甘心做奴隸,于是,人類開始制造人工奴隸――克隆人,星美451(裴斗娜飾)和幼娜939(周迅飾)都是宋記快餐店用克隆流水線加工出來的美女奴隸,她們被制造出來只是為老板賺錢的,所以,當奴隸主發(fā)現(xiàn)她們漸漸有了自由意志后,就毫不客氣地進行絞殺,這才推動星美451最后成為22世紀的自由女神,乃至成為人類后末日時代的又一位耶穌。
第一個故事,加第五個故事,可以說,電影徹底否定了以美國民主政治制度和工業(yè)經(jīng)濟模式為典范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史,如魯迅在《狂人日記》用“吃人”就一言概之了中國歷史全程,沃卓斯基姐弟和湯姆·提克威是則用“奴隸制”一言概之了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
這當然是當下的美國人和西方人都無法接受,又難以否認的。
而當下,中國的主流知識分子、媒體們,其實都是在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極度美化的教育環(huán)境中成長,當然對人家自己的這種反主流西方價值觀的反思也難以接受。
同時,基于達爾文主義(弱肉強食、物競天擇)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史觀,非常巧妙地解釋了《云圖》在第一和第五個故事里做出的“工業(yè)文明奴隸制”的設(shè)問。
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nèi),社會進步論一直是當代東西方主流思想家和政治家的共識,它指人類社會正一直向前、上升運動,從原始社會進步到奴隸社會,再進步到封建社會,再進步到資本主義社會,然后,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更進步的形式是共產(chǎn)主義,而驅(qū)動這一系列進步進程的根本動力是達爾文主義的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叢林法則)。
《云圖》的第三個故事《半衰期:路易莎雷的第一個謎》,表面表現(xiàn)的是由哈利·貝瑞飾演的1970年代美國時政記者路易莎·雷與湯姆·漢克斯飾演的核電站安檢員艾薩克·薩克斯聯(lián)手揭露石油大亨意欲制造核電災難,以些哄抬石油需求的黑幕(后者為此喪生),最后她揭發(fā)了真相,懲治了邪惡;但實際上,這個故事呈現(xiàn)的,是當資本主義進步到帝國主義階段時,隱藏在達爾文主義背后皆為黑暗罪惡的人性和利益。
在《云圖》的第六個故事《思路剎路口及之后所有》里,人類后末日時代的幸存者,扎克里(湯姆·漢克斯飾)和他的部族人民,本性善良、長于理性思辨,卻因此缺少在極端殘酷環(huán)境中生存的競爭力,成為武裝到牙齒又嗜血成性的野蠻部落(它們多像當今的美國軍隊)的盤中餐、刀下俎,這時的物競天擇進化論就直接制造了一個善良、理性民族的滅亡,這個部族僅剩的兩個人口最后不得不離開地球,跑到火星上過起“仰望星空”的孤單生活。
《云圖》第二個故事《希德海姆的來信》和第四個故事《蒂莫西·卡文迪什的苦難經(jīng)歷》,表的都是現(xiàn)代人在不同時期、針對不同人、用不同方式追求個性自由,這兩個故事里的主人公,給大音樂抄譜的同性戀音樂青年弗羅比舍(本·韋肖飾)和靠出版黑老大自傳發(fā)財?shù)某霭嫒说倌?middot;卡文迪什(吉姆·布勞德本特飾)都是典型的多重性格現(xiàn)代人,他們身上都有優(yōu)點,也都有明顯缺點,但最大的共同之處,是他們都不肯向暴力和犯罪低頭,并都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向周遭強大的罪惡做出了實際的反抗,一句話,這兩個故事表現(xiàn)的是人性,且是極其平凡人的人性。
《云圖》對他們身上的人性,既有熱情的謳歌,也有輕松的調(diào)侃,但最終還是懷抱著由衷的敬畏,由這兩個故事構(gòu)成的“人性”版塊在另外兩個版塊“奴隸制的現(xiàn)代文明”(第一和第五個故事)和“反達爾文主義進步論”(第三和第六個故事)中發(fā)揮了兼容、反思、詠嘆的作用,表達出創(chuàng)作者對西方現(xiàn)代社會天使人性與魔鬼文明悲劇性相遇的無奈感。
所以,將這3個版塊的6個故事聯(lián)在一起,在中國,深受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影響的右傾人群一定會認同電影中對自由的向往與歌頌,而同時,深受傳統(tǒng)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價值觀影響的左傾人群,又一定會感受到電影對反抗暴政的革命精神的禮贊,所謂各取所需,不一而足。
不過,在3位導演在電影中施放的客觀價值觀而言,還是地地道道的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絕對否定,以及對在西方現(xiàn)代文明治理下我們這個人類社會未來前途的徹底絕望。
《云圖》的制作吸收了大量來自中國的投資(新原野公司),但在電影里,代表著西方現(xiàn)代文明在東方復制的“新首爾”卻得到最大程度的突出――但我以為,電影對新首爾的繁華整體上持著完全否定的態(tài)度,將其表現(xiàn)為一個奴隸制的人吃人(克隆人靠吃自己血肉存活)鬼城。
在這部情節(jié)幾乎貫穿和跳躍西方現(xiàn)代文明從暴發(fā)到暴亡全過程的《云圖》里,好萊塢電影慣常最喜歡秀顯的“美式自由民主”、“美國英雄”和“美國拯救全世界的美國精神”已被完全鄙棄,被代之以“買賣奴隸和人造奴隸”、“警察國家”和“犧牲善良人性的弱肉強食法則”,這不可謂不尖銳刺心,不可謂不發(fā)人深省;而我個人亦對大量中國評論者喜歡用六道輪回這樣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附會于本部電影主題不以為然,其實,六道輪回與六個故事在這里純粹是種巧合相遇,貫穿6個故事里6個主人公身上的“云圖(彗星)”胎跡,和他們在不同歷史時期都說過的“我不會向暴力犯罪低頭”(以及其它的文藝腔),更多是在電影手段用來否定作為西方現(xiàn)代文明基礎(chǔ)的達爾文主義社會進步的說法,兼或用來制造電影的情節(jié)和情趣,更應該被理解為一種絕妙高超的電影創(chuàng)作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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