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為什么流眼淚
□張爽
作家浩然躺在北京的醫(yī)院里,屈指算來已快三年了。他患的是重癥腦血栓,不能說不能動,更不能寫。前兩年原“北京晚報”副總編輯李鳳翔先生去探望他,回來寫文章:“浩然只有眼睛會動,看見人就流眼淚”。
大概是一年前吧,浩然主編的《蒼生文學》的一個編輯來我這里。我問他,浩然現在怎么樣了。他說:“就剩下一口氣。”
不知為什么,有一個問題總縈繞在腦際,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就是:浩然還流眼淚嗎?
接下來還有更傻的問題:浩然為什么流眼淚呢?
不期待回答,這個問題是問給自己的。一遍又一遍,問的自己已經連著兩天失眠了,問得自己都有些抑郁了。
浩然為什么流眼淚?
在這個冬天,沒有一條消息是跟浩然有關的。寒冷的日子我把自己蜷縮在厚厚的羽絨服里,象一頭極地的冰熊,象 “帝企鵝日記”里的一只笨企鵝。
忽然讀到《當代》。有一篇《潮兮魚兮》,是程紹國先生的,“借林斤瀾之眼,看一批老作家”的文章。里面寫有浩然。年前年后分別讀了一遍,最后的一遍讀的是專門寫浩然的那一節(jié)。是在一場大雪后的黃昏,讀著時,我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是那種令人幾近絕望的雪后寒。
浩然其時正躺在病床上,他“只剩下一口氣”,“不能說,不能動”,估計連看這篇文章的力氣都沒有了,那他還會流眼淚嗎?
程先生在文章里說:“對于浩然、林斤瀾無情可抒,與我談話時,常常搖頭。”
文中談到一個細節(jié):“文革后,文聯(lián)作協(xié)批斗浩然,林斤瀾聽著,忽然大叫:浩然是好人哪!當場昏厥。”(此細節(jié)我也在汪曾祺先生的文章里讀到過)。程緊接著說:“我以為,盡管對人對事物有大悲憫的超度看法,林斤瀾反常態(tài)的“大叫”和“昏厥”,還是很不值得的。”
為什么不值得呢?程緊接著提到老舍:“在老舍事件上,盡管浩然沒有參與蹂躪,但他并沒有挺身相救。”
之后,程又寫:“……浩然爬到江青這條船上了……倘若真的讓他做大官,浩然未必謙謙推辭。”
“浩然并沒有客觀地反思‘文革’,更沒有好好地反思自己”。
“浩然有與文革一損俱損的心理,有對文革要從輕發(fā)落的心理。慢慢地,他的尾巴松開來了,翹起來了。”
接下來他總結、批判道:“我覺得作為作家的浩然,非常頑固。一個懷著悲憫情懷的,站在人民一邊的,對歷史負責的作家不是這樣的,作家不是跟屁蟲或應聲蟲,作家不是螺絲釘或工具,作家絕不能把臭說成香,把假說成真,把錯說成對,把丑說成美。作家應該為民眾歌哭,富有憂患意識、批判意識,以促社會前行……”
不想引用下去了。程紹國先生本身就是個作家,說的這樣大義凜然、慷慨激昂,不由的讓人不信。我只想知道,生于60年代的程先生何以對浩然有如此“獨特”的見解,并把這樣一個著作等身、影響巨大的世界知名作家,說成是一個利欲熏心,“文學觀里沒有文學,也可以沒有語文”(林斤瀾說),更不懂語法的文盲呢?
這讓我想起初見浩然時的樣子,那是九十年代初的京郊平谷。當時的浩然身體還很好,他留著寸頭,走路講話就連身體都帶著一種“派”。那次,他就氣憤地說:“文革后,有些人在報上說我是文盲,連字都不會寫,說我寫的書都是由別人寫的。后來我寫了《蒼生》,就是要給這些人看看。”話里透著不服輸、要爭氣的固執(zhí)。
現在那些詆毀浩然的人不會這樣寫了,因為寫了也沒有人會相信。畢竟,靠文字去打擊別人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我想到海明威的一句話:“你可以打死我,但你永遠也打不敗我。”
文壇是個熱鬧場,也是個是非場。就連歷史上最開明的魏晉和圣唐時代文人都免不了相輕、相軋,更不用說競爭激烈的現代社會了。
不知程紹國先生是否見過浩然,不知道在遍訪文革時代的老作家時是否訪問過浩然先生。作為一個特殊時期的代表人物,浩然在“17年文學”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也是最有發(fā)言權的一個典型人物,寫“文革”中的作家,寫浩然,而沒有和這個寂寞的老人(浩然的晚年是寂寞的)座談過,所寫言論盡管堂堂,可還是讓人心生疑竇:好的作家都該具有悲天憫人的氣質,何矣獨對浩然偏激有加?
我比程紹國先生還要小上10歲。文革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一片混亂和混沌,人妖顛倒,人鬼莫辯,許多當事人都言說不清,我們何以窺探到當時人的心態(tài)、靈魂?更甭說是在那樣一個極度專制又極度混亂的年代?
浩然是固執(zhí)的,但,凡是固執(zhí)的人,都是在生命里活出過精彩與真實的人。浩然的固執(zhí)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命運,更是他真實生活的寫照。
文革后,浩然悄然離京,落戶三河段甲嶺。后又轉移到三河賓館前的一排小平房里——那是他在京東著名的“泥土巢”。他到三河后,發(fā)現厚厚的三河史志上,竟沒出現過一個文人、一個作家,就暫時放棄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一心一意開始了他的“文藝綠化工程”:成立了文聯(lián),辦起了刊物,去田間地頭尋訪作者……他一心一意接待著每個農村作者的來訪,為他們批改稿件,為他們找地方發(fā)表。
浩然想以自己的成功“經驗”,扶植起一批文學的幼苗。他的想法應該說是偉大的,然而這想法無疑又是天真的。畢竟文學創(chuàng)作是個特殊“個案”。就象農民有好力氣未必就能帶來好收成一樣,浩然在三河的“綠化工程”并沒有取得理想的效果。他精心找來的兩個編輯先后離職,而經他親手扶植的那些身上還粘著泥土和草屑的文學幼苗,在高漲的熱情過后也痛苦地徘徊于文學與生存的對抗性選擇里,舉棋不定。
程紹國先生說浩然有權利欲。此話可能是針對浩然先生是接任《北京文學》主編一職,后來又成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主席一事。
浩然先生在開始他的文藝綠化工程之前,就曾經因為無法為他所看重的業(yè)余文藝作者沒有發(fā)表作品的園地十分苦惱。他曾親自為一個無名業(yè)余作者的稿子到處求人托關系,有的編輯就跟他明說:“我們一般不用這種無名作者的稿子,寫的再好也不敢用,要是非要發(fā),就請您寫一篇給我們,一塊發(fā)表。”對這種拉郎配式的搭配發(fā)稿,浩然得十分氣憤,又無可奈何。所以,當他接替林斤瀾成為《北京文學》的主編時,他破天荒地在頭條位置一舉發(fā)表了平谷區(qū)農民作者陳紹謙的小小說25篇,誰想此舉卻惹引來了非議,議論聲四起)。
生活中的浩然,也有許多不盡人意的地方。如果說浩然在文革后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沒能寫出更多更好的文藝作品來,除了他虎頭蛇尾的文藝綠化工程,也與他苦澀的家庭生活不無關系。他的老伴姓楊,是他小時候的娃娃親,老兩口年輕時就沒什么感情,浩然進城后曾一度產生過離婚的念頭。進入晚年的老伴因身體常年有病,脾氣變的非常暴躁。浩然又要創(chuàng)作,又要完成他的文藝綠化工程,又要照顧脾氣古怪的老伴,他常常心力交瘁。再搭之1995年他在陜西突患腦血栓,使他的晚年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一九九五年底,我和兩個朋友去三河看望浩然。大病初愈的浩然顯得十分憔悴,老人怕冷落我們,就一個勁兒地說話,問問這個人的創(chuàng)作,問問那個人的生活,我們告辭時,老人堅持送我們出了“泥土巢”,他用他溫暖卻無力的大手握著我的手,老人的真誠、無奈深深感到了我,同時讓我隱隱感到了老人的落寞與無助。
1997年夏,三河文聯(lián)和平谷文聯(lián)聯(lián)合搞了個聯(lián)誼活動,浩然也參加了。那一次的浩然,是我所見過的最顯衰老的浩然,一點也沒有了當年編泥土文學叢書時的意氣風發(fā)。他拄著杖,慢慢走在山路上,頭上滿是白發(fā)。
就是那天中午,浩然突然哭了。那是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哭,他是在與和他年齡相仿的韓牧平先生喝酒、談著什么的時候突然就哭的。我看見他大顆、大顆地掉著淚,眼淚砸在酒杯里,咂在菜碗里。那是控制不住的淚水,浩然好象是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可那一刻,屏聲靜氣的幾個酒桌上的人還是看到了他的眼淚,聽到他哭出來的聲音,因為極力壓制而又變形了聲音,有些尖,有些細,甚至有些孩子氣的聲音。那聲音無助,無奈,空茫,有淚眼問天天不語的彷徨、失措。
患病的浩然,晚年的浩然,受挫的浩然,固執(zhí)的浩然,現實生活中有著許多他所不能理解的東西。市場開放了,他無法習慣去商場買東西也要討價還價;人心散了,他無法接受為奔生活離他而去的一個個作者;還有那社會上隔上幾年就來的責問和嘲罵:文革過去那么多年了,本來問心無愧的他卻不得不接受一撥又一撥記者審問式的采訪、追問和糾纏。他的耐心消失了,所以他說:“文革中,我對人民是做出了貢獻的。”這是他的狠話,也是他的實話。
浩然的眼淚,讓我們看到一個真實的浩然,也讓我們看到了在過去的光環(huán)下與現實無奈之間巨大落差下的浩然的真實。
浩然的眼淚是如此沉重地砸在我的記憶深處。
我與浩然素昧平生,從年齡上看,他比我大了將近40歲,是屬于兩個年齡段的人;從名字上說,浩然的名字可謂名滿天下,他的著作等身,不夸張地說,在中國擁有上億的讀者,而我只是一個無名的業(yè)余作者,剛到北京時曾倍嘗寄人籬下的苦痛;從個人的閱讀喜好來說,我并不是浩然作品的忠實讀者,就連他最有名的《艷陽天》我都沒全部讀完。然而就是這樣,我卻一次次承受著浩然對我的鼓勵和幫助。他曾在一次來信中鼓勵我:“幾年間偶有接觸和讀你顯出成熟的作品,看到你的天賦、你的勤奮、你的文字修養(yǎng),以及在奔波磨練中趨向成型,所以感到你是農村業(yè)余作者中大有希望的一個,只要路走對,執(zhí)著地不猶豫地走下去,定會成為具有個性特點的一名小說家。”當我出版第一本書時,浩然又專程寫信給區(qū)里的領導為我籌措經費,抱病為書撰寫序言,我的書倉促出版后,他抱怨我出書太急,遺憾未能在他主編的另一輯“泥土文學叢書”中出來,他說:“編你書的那個主編是誰?根本沒有名氣嘛,要是再等等,和我編的這些書一塊就好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依靠他的名氣和影響,讓在文學之路上正彷徨的我盡早看到出頭之日。
1998年我申請加入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會上討論名單時,浩然一聽沒有我的名字當場就問:“平谷的張爽怎么沒有?”作協(xié)的工作人員解釋:“他的入會申請上報晚了。”浩然一激動就又說出了過頭的話。他這樣做,就是為了一個熱愛文學喜歡寫作的農民。為他爭一個“作家”的名份。
浩然有“官癮”,有“權利欲“。可他當“官”了,有“權“了,想的是什么,做的又是什么呢?
1991年,浩然最器重的弟子陳紹謙因心臟病英年早逝,浩然流了淚。
六年后,即1997末,浩然還在四處奔波,張羅著為陳紹謙出版小說集。文集出版后,浩然再次潸然淚下。
我曾寫過一篇短文《生死無界》:“生者為死者出書也許算不上什么新鮮事,可那些出書死者大多是名人和偉人,你聽說過一個著名作家,為一個無名并已故的農村青年出書的事嗎?
生死無界,名人與非名人,生者與死者就這樣通過一本書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說,世上真有曠世的友誼,那么浩然與陳紹謙的生死之交該算其一吧……”
浩然現在躺在醫(yī)院里。在這個寒冷的雪后的春天,我寫著這些文字,想著與浩然相識的點點滴滴,想著他的幾次落淚,想著他的輝煌、他的善良、他農民的固執(zhí)以及他的過失,越發(fā)堅定了對他為人為文的敬重。“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家是時代的產物,浩然忠實地記錄下一個時代的縮影,不管那個時代是對是錯,我想做為作家的浩然都是自豪和問心無愧的!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xiāng)!」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