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皮凱迪《21 世紀的資本論》將矛頭對準了最富的1%人,然而馬克思19 世紀的《資本論》將矛頭對準了整個資本主義制度。問題是,我們如何一面反對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一面拒絕觸碰這個金字塔本身?
皮凱迪對不平等問題的研究有不可否認的積極意義。他夯實了最富1%的人是貧富分化罪魁禍首的證據,也破除了人們對做大蛋糕就能分好蛋糕的迷信,還明確指出“無產階級”在現實世界中的廣泛存在(美國最窮50%的人僅占有全部資產的4%)。但是皮凱迪的研究卻缺少一個好的理論,結果給讀者造成片面倚重數據而邏輯論證不足的經驗主義印象。
理論決定了政策主張。同樣,缺少好的理論決定了缺少好的政策主張。皮凱迪對本世紀仍將繼續惡化的不平等問題所開出的處方是向最富1%的人開刀。這樣做既不觸動資本主義的根本制度,又緩解了貧富分化,在許多人眼里是個既保留效率又照顧公平的方案。可是我們不禁要問:不平等究竟是這1%的人造成的,還是制造出這1%的社會制度造成的?倘若僅僅是這1%的人,那么比爾·蓋茨就可以從容地向皮凱迪發難。蓋茨在他寫的書評中說,我們這些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熱心慈善事業,并且將來只會給子女留下微薄的財產。言下之意,為何要拿我們開刀?
僅從皮凱迪的角度,任何對蓋茨的回應都軟弱無力。如果資本家同時又是慈善家,那么維持這樣一座社會金字塔豈不美哉?換句話說,如果資本家都自行把財產進行再分配,《21世紀的資本論》所揭示的貧富分化又意義何在?可是換作馬克思,他就要當面問問資本家:你如此熱心于慈善事業,卻為何不去問問世界上為什么有那么多窮人?你出于社會賢達的公心想要緩和不平等,卻為何看不到你如何首先制造了不平等?你為何向我們施舍,卻轉身又剝削我們?
皮凱迪指出不平等問題在資本主義歷史上長期存在,并且將來很可能延續,但卻沒有深究不平等問題的制度根源,也不對資本主義進行任何根本性的批判。實際上,皮凱迪對不平等問題的揭露在西方并不新鮮,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左翼知識分子長期以來堅持批判資本主義的不平等問題及其根源。皮凱迪的研究以主流經濟GROUND-BREAKING學的面貌出現,自然能得到主流經濟學家們的呼應。然而,這種主流面貌也給這本書帶來了諸多問題。或許,只有從馬克思的角度理解皮凱迪所揭示的事實才能真正體現《21世紀的資本論》的意義。
對于此書,西方左派提出了嚴肅的批評意見。如果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分析過去三十年主要資本主義國家貧富分化的加劇,那么分析的起點應該是資本和勞動在權力上的變化。馬克思主義學者大衛·哈維認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分配的變化正是資本利用技術、失業、全球化、反勞工政策等各種手段打擊工人的結果。貧富分化在皮凱迪那里是最富1%的人制造的惡果,而在馬克思主義那里則根源于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演變。左派經濟學家托馬斯·帕利認為,皮凱迪看不到造成不平等的經濟制度和權力結構,只能提出征稅這種幼稚的政策建議。馬克思主義學者理查德·沃爾夫認為,征稅等再分配政策事倍功半,而解決不平等問題的關鍵是通過改造資本主義生產的組織方式以消除初次分配的不平等。
沒有馬克思,皮凱迪的“資本”實際上成為紛繁復雜的事實和沒有頭緒的混沌。皮凱迪把性質不同的財富統稱為“資本”,所以也就無法對有關財富的重要經濟變量做出邏輯自洽的解釋,只能從數據中尋找證據。但是,資本如何增殖、如何分化出不同職能的資本、如何分配剩余價值、為什么會發生危機——這些問題都不能僅憑數據來回答,而必須像馬克思那樣通過理論和現實的相互印證來探尋資本主義的歷史規律。《21 世紀的資本論》恐怕只是對資本主義歷史的靜態描述,而馬克思的《資本論》則是對資本主義歷史的動態分析。從這個意義上說,皮凱迪的書僅是完成于二十一世紀,而馬克思的書則是寫給二十一世紀。
同樣,沒有馬克思,沒有對資本積累機制及其矛盾的分析,僅從數據也無法提出有效的政策建議。皮凱迪強調稅收在歷史上對扭轉不平等問題的重要性,但歷史上資本積累遇到了怎樣的歷史困境才迫使國家通過稅收實行大規模再分配?對于這一問題皮凱迪則不去回答,所以他所提出的稅收政策也就顯得迂腐且缺乏可行性。從歷史來看,由資本主義國家主導的大規模再分配離不開危機對資本積累的破壞、對資本家權力的打擊、工人力量的高漲以及社會主義的威脅。不借鑒馬克思式的以資本積累為核心的分析方式,這也就造成了在缺乏上述歷史條件的情況下空談大規模再分配。
不觸動資本的權力就無法緩和不平等。從歷史上看,大規模再分配總是在危機、戰爭、革命等重大社會變化的威脅下資本被迫向勞動做出的妥協。沒有這些社會變化,資本主義恐怕難以自我修正。那么,或許可以說,皮凱迪這本書好就好在,以提出無法實現的改良方案的形式預言了資本主義的結局。
我國同樣面臨嚴峻的不平等問題。根據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的報告,我國最富有1%的家庭占有全國家庭三分之一的財產。對比皮凱迪的數據可以發現,我國財產分配的不平等已經和美國不相上下,高于英國和法國,并遠高于瑞典。《21世紀的資本論》揭示了一幅悲觀的長期歷史圖景,只有采取超越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的辦法才能避免這幅圖景在我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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