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癥狀:虛無主義在現代社會有何表現?
現代性的進步強制、市場經濟、民主社會裹挾著人們積極投入到日常生活世界中,創造出了豐富的現代性成果。但是總體而言,現代性的生活體驗仍然是虛無主義的。物化狀況下的人們始終無法獲得充足的幸福感:忙忙碌碌,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所終。日常生活中人們正在遭受著虛無主義的侵襲和折磨: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天辛苦的勞作,得了片刻清閑,內心深處那個不安的靈魂便跳會出來要求“家園”的安頓。心靈歸宿、精神家園正在迷失,日益被空虛、無聊、乏味、焦慮、無意義和無目的感所占據,表現為萎靡和惶恐不安。“虛無主義”這個被尼采稱謂的“一切客人中這個最不祥的敵人”,已經“站在門前”[1]P483,“我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重心,因此暫時束手無策” [1]P149。
虛無主義作為一種強大的精神思潮曾經侵襲了整個歐洲。施特勞斯將虛無主義理解為現代文明的毀滅[1],表明現代文明在道德價值層面逐漸陷入了“豬的城邦”。被稱作“惡魔詩人”的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高聲吟詠:路邊的腐尸、孤島岸邊高懸的枯骨、美麗誘人卻有病的花朵。作者用一種分裂的、殘缺的、冷峻的破壞之美,表達了一種憂郁、痛苦和病態之意。1933年,一首管弦樂曲——《黑色的星期天》——轟動一時,被稱為“魔鬼的邀請書”,幾年間,因其自殺者據說有140多人,寓示了人類心靈的不能承受之重。因此,尼采用“上帝死了”直接宣告了虛無主義的到來。“上帝死了”意味著信仰缺失了,一切生活的根據和前提被抽空了。人變成了流浪兒,沒有了依托,失去了目的和方向,變得麻木不仁;或者沉陷于世俗生活,借助于勤勉的工作,時刻的勞作,欲將生命的神圣性淹沒于匆忙的奔波,這反而加劇了精神的空虛和信仰的無著落。
歐洲虛無主義以發達的現代性為基礎。中國社會的現代性并不成熟,但虛無主義問題已然成為一個基本事實。這與西方現代性的殖民化和后現代的強勁侵襲有關。資本所到之處,“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2]P275當代中國的虛無主義表現為一種強勁的精神文化思潮,滲透于歷史、文化和日常生活各個領域[3]。當下社會,實用主義、功利主義、信仰迷失、道德危機、享樂主義與拜金主義大行其道,生活沒有目的、沒有價值、沒有意義,焦慮、煩躁、郁悶是大多數人的精神狀態。思想界存在著不少歷史虛無主義思想,他們“虛化”歷史,歪曲傳統,丑化英雄和偉大人物,提出“告別革命”,以新自由主義思潮、民主社會主義思潮、普世價值觀為藍本,批判、貶損甚至否定近代中國一切進步的、革命的運動,最終使人們喪失恰當的歷史意識和準確判斷。文化領域,則是娛樂化、低俗化、媚俗化、商業化,“惡搞”現象頻出,一味迎合部分觀眾的獵奇、消遣心理,放任自己的感官欲望和感性刺激,培養了一種大眾的“娛樂到死”心態。俞吾金教授曾在《當代虛無主義省思》演講中,將當代虛無主義概括為兩種表現形式:一是顯性的虛無主義。如國際恐怖主義團體組織的自殺性爆炸等;二是隱性的虛無主義,它隱藏在日常生活中,以人們難以覺察到的方式表現出來,但總體上,這種虛無主義具體表現為:計算理性的蔓延、歷史意識的喪失、當前占主導地位的應試教育制度、真正的宗教信仰的衰弱、健康的審美情趣的消失。這恰當地表達了這個時代的虛無主義狀況!
二、成因:現代社會為何會出現虛無主義?
根據海德格爾的說法,“虛無主義”最早的來源是拉丁語中的“nihil”,意為“什么都沒有”。在哲學上是由德國哲學家弗里德里希•H•雅各比在19世紀初寫給費希特的信中首次使用的,并通過屠格涅夫的小說《父與子》中巴扎羅夫的形象得到了廣泛傳播。這個意義上,虛無主義意指:“惟有在我們的感官感知中獲得的、亦即被我們親身經驗到的存在者,才是現實的和存在著的,此外一切皆虛無。”[4]P669-670虛無主義意在反叛傳統,肯定當下,具有懷疑主義和實證主義傾向;它以感覺主義為尺度,否定任何不被人所感覺和看見的事物的存在。因此必然會否定一切可感事物的基礎和根據,即普遍價值觀念、理論體系及其它所謂崇高的東西。但根據西方傳統,通常對真理的基礎都是用存在物的存在來解釋的,此即最高的存在物或上帝,一旦再也不能用這種最高存在物或上帝來解釋真理,虛無主義便會出現。[5]
尼采的“上帝死了”中的“上帝”絕不僅是基督教意義上的“上帝”,而是代表了超感性領域以及對它的各種不同解說,諸如“理想”“規范”“原理”“法則”“價值”“目標”等,在傳統社會,有了它們,感性生活世界就有了“目的”“秩序”和“意義”。但“上帝”死了,因而一切活動的最高價值和根據也就不復存在了,生活也就失去了“目的”、“意義”和“方向”。因此虛無主義的本質就是:“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沒有目標;沒有對目的的回答。”[1]P148尼采不是一個悲觀、絕望的人,而是力圖從虛無主義中崛起,倡導一種天真、快樂和單純的人生觀。他將虛無主義分為兩種:消極的虛無主義和積極的虛無主義。前者認為“上帝”已死,一切都被許可,于是斤斤計較、功利至上,狂躁不安、精神惘然。后者則力圖借助于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體系,以獲得感性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為此,必須拒斥幾千年來的柏拉圖主義和基督教信仰。因為柏拉圖主義是以象征著理性精神的太陽神“阿波羅”壓制和奴役了象征著非理性精神的酒神“狄奧尼索斯”,帶來了對感性生命的拒斥和否定,理性就是“埋葬生命的危險的暴力”[1]P51。基督教信仰則以道德的本體論否定人的感性生活,使人依附于奴隸道德。因此,走出消極的虛無主義,就需要抗拒傳統的形而上學和宗教信仰,依靠理性的他者——權力意志,充分張揚感性生命力,宣揚主人道德,同時期待“超人”的來臨人間。
海德格爾基本上認同尼采有關虛無主義的基本判斷,但在他看來,尼采并沒有完成對形而上學的批判,而是將形而上學推向了極致,尼采是歐洲思想史最后的一位形而上學家。[2]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將虛無主義與形而上學的本性結合了起來。他認為虛無主義就是存在的遺忘,“無家可歸狀態是忘在的標志。”[6]P382存在的遺忘是整個傳統形而上學的過程和結果,后者將對存在者的根據即存在者的“存在”的追問,變得成了對“存在者是什么”的回答,混淆了存在者與存在,遺忘了存在的意義問題。正因此,尼采的虛無主義診斷揭示了歐洲歷史的基本運動。“對尼采來說,虛無主義絕不只是一種墮落現象,毋寧說,虛無主義作為西方歷史的基本過程同時并且首先是西方歷史的法則。”[7]P777“這種基本運動表明這樣一種思想深度,即,它的展開只還能引起世界災難。虛無主義乃是被拉入現代之權力范圍中的全球諸民族的世界歷史性運動。” [7]P772既然虛無主義就是遺忘存在,于是問題的解決就應超越存在者的領域而進入存在的領域和方向。因此海德格爾認為,必須徹底顛覆傳統形而上學,重建一種有根的本體論,即此在本體論。尼采拒斥傳統道德本意是力圖追問存在的意義,但他用“權力意志”這一仍然是形而上學的概念取代上帝,無法思及存在,因此虛無主義仍是尼采思想的宿命。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認為,“虛無主義的本質領域和發生領域乃是形而上學本身••••••在其本質中,形而上學就是虛無主義。” [7]P817
海德格爾的“存在之思”提供了一種理解虛無主義成因的基本視角。他比尼采更加徹底,認為虛無主義的本質并不是“上帝死了”“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而是形而上學本身。問題是,形而上學在何種意義上就是虛無主義?其實,形而上學的本性之所以是虛無主義的,是因為形而上學是以主客二分為思維方式的,這是以人與世界的分離和對抗為前提。就是“人成為主體”的同時是“世界成為圖像”,人作為主體是將世界作為客體加以剝奪和宰制。近代形而上學的發展過程就是現代性的展開和趨于完成的過程,“對現代本質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兩大進程——亦即世界成為圖像和人成為主體——的相互交叉,同時也照亮了初看起來近乎荒謬的現代歷史的基本進程。” [7]P902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最明確的表達是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我思”是獨立的思維、理性,與具有廣延性物質世界截然分離,成為后者得以存在的基礎和根據。這就一方面明確了人的主體性、理性的至高無上性,理性取代了上帝,排斥了超感性世界的崇高價值,將具有主體性的人完全從對上帝的依附中挺立起來,依靠自身的理性來衡量和評判其他一切事物,這特別是啟蒙時代的主題。另一方面,對象世界是人剝奪和奴役的對象,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勢必變得陌生和愈發對抗起來。如此一來,啟蒙了的現代世界是一種二律背反:物質成果越豐富,人反而越高傲與孤獨。“主體形而上學論證下的個人,其全部內涵僅是抽象的‘自我’,他人、社會的存在不過是個體實現自我的障礙。由此,人與人之間的‘共通感’作為維系道德存在的根本,在自我中心主義的強勢專斷中被‘拱破’,社會關系被支離,社會道德被敗壞。”[8]人成了封閉的“原子”個人,以利益為活動原則,剝奪了人的感性生命的豐富性。“單子”個人組成的社會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市民社會。這里面,本來還有某種超驗性內涵的理性精神,變得徹底的工具化和實用化了。“主觀理性使得內在自然和外在自然都徹底工具化了,并最終取代了理性的位置,致使理性完全變成了‘工具理性’。”[9]P188這種理性精神,無法充當傳統意義上的宗教的統一性力量作用,將分裂了現代世界重新統一起來,“啟蒙的本質就是以后總抉擇,并且不可避免地要對統治進行抉擇。人們總是要在臣服自然和支配自然這兩者之間抉擇。”[10]P25既然主體形而上學無法充當現代性世界的基礎和根據,生活在現代世界中的人們,就不可避免地會陷入惘然、無依無靠,會迷失在世俗的感性欲望的刺激和滿足上,變得更加對抗和分裂,愈發失去了精神的家園,陷入了虛無主義。
三、馬克思論虛無主義的克服
海德格爾的虛無主義論斷的確切中了虛無主義問題的癥結:源自于形而上學的本性、主客體對立思維方式以及工具理性的盛行。如此,克服虛無主義必須克服形而上學,因此“消滅哲學”、“終結哲學”成了現當代哲學努力的基本方向,表現出諸多“家族相似”。比如,海德格爾借助存在論變革,語言分析學家們采取語言分析,哈貝馬斯走向了交往理性,后現代主義者采用了解構、多元的方式等。馬克思則從批判形而上學到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現實,進而提出科學社會主義構想,做出了自己的回應。
(一)批判形而上學,馬克思不是個虛無主義者
海德格爾認為“馬克思達到了虛無主義的極致”[11]。這個論斷以馬克思的“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為依據的,海德格爾認為這個命題仍然是形而上學的,于是馬克思和尼采一樣并未超越形而上學,只是做了顛倒,但顛倒了的形而上學依然是形而上學。但海德格爾的理解并不符合理論實際。“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還是一個費爾巴哈式的命題,在經過《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特別《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對費爾巴哈的批判之后,馬克思已和傳統形而上學劃清了界限。1843年后的馬克思越發意識到,黑格爾哲學作為形而上學的完成不過是現實世界的邏輯表達,依然在解釋世界,人的本質是主體自我意識,依附于絕對精神而同樣失去了感性生活的豐富性,因此必須超越這種對人的抽象化理解。費爾巴哈對黑格爾的批判從人的本質的異化出發,以感性直觀的具體的人取代黑格爾的抽象的人,提出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要求回復到人本學的唯物主義中。但費爾巴哈的“感性直觀”的處理,依然是以主客二分為前提的,其結果是重新陷入了倫理的“愛”的宗教。因此馬克思勢必也要離開費爾巴哈的哲學基地,重新理解人的本質和社會歷史的發展。
馬克思感性對象性活動理論的提出,實現了對傳統形而上學的徹底顛覆。對馬克思而言,人的本質不是主體自我意識,也不是感性直觀的個人,而是從事感性對象性活動的存在物。在這一活動中,人創造了自己和他人,創造了一種新型的人與自然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關系。感性對象性活動是人將自己的本質力量外化出去,創造出一個對象世界或人類世界來。但這一活動設定的并不是主體,而是“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的主體性”[12]P105,即人與世界、人與自然的本質統一,因而感性對象性活動融通了主客二分。這里的“人”不是抽象人,不是原子利己個人,而是從事生產活動的現實的個人,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這樣的人,必須通過積極的感性對象性活動,來擺脫人的感性受動性以及與之相伴隨的各種被奴役狀態,實現人的固有的本質力量與社會歷史性的本質統一,即人的感性豐富性。人也必然會在自己的活動中獲得美感享受,充分肯定自己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里馬克思超越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的抽象理解,成為了一種“徹底的自然主義或人道主義”,這是“既不同于唯心主義,也不同于唯物主義,同時又是將這兩者結合起來的真理。” [12]P105。
反觀之,馬克思對虛無主義的處理比尼采和海德格爾走得更遠。海德格爾批判尼采陷入了形而上學,而要終結傳統形而上學,但實際上,海德格爾并未跳出形而上學的窠臼。他們的處理,都具有某種強烈的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傾向,尼采的權力意志、“超人”;海德格爾的“此在”本體論,都是建立在主體自身的抽象理解基礎上,問題依然在于主體之外的“他者”當如何安頓?尼采顯得無能為力,返回到了前柏拉圖的“狄奧尼索斯精神”。海德格爾則越發在后期遁入了神秘主義深淵,借助于東方式的“大道”、“道說”,充分顯示了一種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無奈和悲觀,直至晚期不得不承認:“如果我可以簡短而且也是是說一點老實話,但卻是從長期的沉思來回答,我就要說:哲學將不能引起世界現狀的任何直接變化。不僅哲學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索和圖謀都不能做到。只還有一個上帝能救渡我們。”[7]P1306馬克思則顯得比他們都更積極樂觀。他不僅徹底清理了形而上學,實現了哲學領域的思想革命,還進一步揭示了形而上學的現實根據,展開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歷史批判,提出了揚棄資本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構想。
(二)批判資本主義制度,揭露虛無主義的現實根基
馬克思不只是哲學家,還是革命家。他意識到,“哲學家們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單純的哲學變革無助于根本上解決問題,關鍵在于變革形而上學得以可能的現實基礎,即資本主義的社會現實。由此,馬克思進一步展開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歷史批判。“按照馬克思的分析,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物化必然導致虛無主義。虛無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必然產物,正如資本主義條件下物化已成為控制人并奴役人的異化的生存方式,虛無主義也成為資本主義無法克服的痼疾。而克服虛無主義,實際上就是要求摧毀資本主義制度,建構與新的社會形態即社會主義及共產主義社會相匹配的新型價值觀。”[13]
資本主義社會現實何以會導致虛無主義?是因為現代社會的主導原則是資本原則。資本的本性是不斷增值,資本不是單純的物,而是一種以物為媒介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這種關系是分裂和對抗的,一方是資本,一方是雇傭勞動。資本家作為資本的人格化以及工人作為雇傭勞動者都裹挾進了資本的不斷自行增值,喪失了人之為人的意義和價值。這一過程同時也是一切傳統社會的崇高價值的消除,一切傳統社會的等級和社會結構的摧毀。傳統社會的倫理關系,被現代社會的“純粹的金錢關系”所取代,現代社會變成了由世俗化的“猶太人”構成的社會。商品的交換價值取代了使用價值,現代人陷入了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以及資本拜物教。人的“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感覺也都被這一切感覺的單純的異化即擁有的感覺所代替。”[12]P85而追求求自由平等的現代政治解放無助于解決這一問題,不過是確證了原子式的利己個人,是維護市民社會的結果和工具。因此,必須超越現代社會,從政治解放上升到人類解放;因此需要超越傳統形而上學,還需要深入政治經濟學批判,揭示資本辯證法,展現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和毀滅的必然過程。這些思想集中表述為“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學說”。馬克思哲學的創建意味著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變革有了理論基礎,預示了資本主義的滅亡,也預示了取代資本主義社會之后新的人類社會發展狀態即共產主義社會的必然到來,社會主義由空想變成了科學。
在這里,如果說,尼采的虛無主義是“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海德格爾更深一層揭示虛無主義就是形而上學的本性;馬克思則比海德格爾再深一層揭示虛無主義的現實基礎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活動及其現實運作過程。尼采、海德格爾的解決方式從屬于“往回走”的文化保守主義,馬克思的方式則是“向前進”的激進主義社會批判。對馬克思來說,要破解虛無主義就要推動現代社會的毀滅與轉變。他將對虛無主義問題的克服放在了社會歷史自身的運動和發展過程中。
(三)提出克服虛無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構想
以社會歷史自身的運動和發展的方式應對虛無主義,是否仍然會陷入虛無,這是一個被不斷思及的問題。斯坦利•羅森在其《虛無主義》中曾論證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就是虛無主義的一種形式[14];伯曼認為馬克思解決方案是一種具破壞性的“共產主義的虛無主義”[15]P147;漢娜•阿倫特與列奧•施特勞斯等也幾乎都將矛頭指向了馬克思的具有歷史主義傾向的共產主義構想,認為這極易導致歷史的虛無主義。[16]P926上述觀點的前提是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割裂了傳統,共產主義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烏托邦”。因此關鍵是如何恰當地理解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
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社會并沒有與傳統割裂。它是建立在歷史辯證法基礎上的,強調資本主義社會乃是共產主義社會的必要前提,共產主義社會是資本主義社會辯證運動發展的必然結果。資本主義的一切積極成果都將作為共產主義的基本前提被提供出來。只是由于資本主義的所有制關系限制了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因此揚棄資本主義社會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發展的必然結果,這種揚棄有其社會歷史基礎。對馬克思來說,共產主義“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稱之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2]P87詹姆斯•勞勒正確地將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解為“辯證的共產主義”而不是那種完全否定資本主義的“虛無主義的共產主義”[17]。它更多地強調:在資本主義現實中其實就存在著一種挑戰這一現實并最終導致它的滅亡的運動。這一運動就是歷史生活本身的展開,馬克思正是借此,批判了當下的社會歷史,重構了一種最終實現了人類解放的社會生活狀態。在這個意義上,共產主義社會也不是“烏托邦”,而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另外,正如魯品越教授所說的,“馬克思恩格斯創立科學社會主義的過程,就是批判形形色色烏托邦思潮的過程,在此基礎上,使人類社會歷史觀從唯心史觀轉變為唯物史觀,從形形色色的關于社會的空想轉變為科學社會主義”,借此與啟蒙主義的“自由、平等、博愛”烏托邦思潮和工人運動內部形形色色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潮劃定了界限,“可以說,馬克思畢生的理論工作,就是通過批判資本主義社會來批判烏托邦思潮,從而實現了社會歷史理論和社會主義學說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18]
同時,馬克思共產主義社會又充當著類似于傳統社會的超感性領域的作用。馬克思在宗教信仰退隱面前,在對資本主義的金錢信仰面前,重建了一種新的社會生活的信仰。共產主義社會是人類史前史的終結和真正的人類史的開端,“這種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人道主義,而作為完成了的人道主義=自然主義,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是存在與本質、對象化和自我確證、自由和必然、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它是歷史之謎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這種解答。”[12]P81這里面盡管有理想社會的成分,但它昭示的是一種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的價值理念,將不會有虛無、對抗、只有人的豐富的感性生命力的完全綻放。這種理想圖景為當代人提供了一種應當如何存在,如何獲得存在的意義和目的的根據和基礎。
對馬克思共產主義社會思想的理解,不能理解成馬克思事先設定了人的本質的異化和復歸,從而與費爾巴哈和施蒂納等人及其后繼者所謂“真正的社會主義”等同起來。對馬克思來說,不存在人應當怎樣的假定,現實的人只是從事感性對象性活動的存在物,活動本身就是人的規定。在資本主義條件下,這種活動表現為異化勞動,表現為活動的受限制、片面化和單調化,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不利于人的感性生命勞動的全面施展,勢必會被一種新的社會生產關系所取代,這就是共產主義社會的生產關系。唯物史觀為這種過渡提供了理論基礎和現實可能。在這一意義上,唯物史觀不是對現實無批判的歷史主義,它更具有革命性和批判性特質,同時又有終極的指向性,從而只要恰當地理解,是不會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誠如有學者指出的:“共產主義不是采取非批判的實證主義態度默認虛無主義的現存狀態,它的歷史任務在于揭示掩蓋在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之下的人的本真的存在,把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的歷史性及其未來命運昭示天下,通過變革人對物的依賴關系,破解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和困境,通過政治解放和社會解放的途徑實現人的解放,根本性地解決虛無主義問題。”[19]
由上可見,馬克思哲學為我們積極應對和克服虛無主義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單純依靠返回傳統不是一個明智方案。后現代主義對傳統的一味解構和反叛,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會加劇虛無主義。馬克思則告訴我們,問題本身根植于現代性社會本身的分裂和對抗,出路就在于積極解剖和批判社會現實,推動有問題的市民社會向更為成熟健康的公民社會轉型;同時,也不是完全跟傳統決裂,而是應在吸收傳統有價值的思想、現代性的普遍價值理念及馬克思主義哲學共產主義思想的基礎上,重建一種足以應對虛無主義的健康的人類精神文明。在這里,特別是應當堅持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指導作用,因為當前資本主義社會的新變化,恰好是證實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和革命性。它“說明馬克思主義仍然是指引當代人類勝利前進的旗幟,不管你承認與否,你要往前走,就必須在這面旗幟下行走。”[20]這或許能為當前的精神文化建設和社會建設指明方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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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參見[美]列奧•施特勞斯,[美]約瑟夫•克羅波西:《政治哲學史》(下)[M],李天然等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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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魯品越:《影響當代中國的三大烏托邦思潮》[J],《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19]張有奎:《資本邏輯與虛無主義的批判》[J],《哲學動態》2011年第8期.
[20]陳學明:《資本主義的新變化是“證偽”還是“證實”了馬克思主義?》[J],《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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