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崛起》究竟傷在何處
也許有必要首先說明一下:究是探究的意思,竟則是到底到頭的意思,所謂“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這里原來用了‘龜蛇雖壽’的通俗說法,現按陳兵網友觀點改照曹操詩云),所以究竟就是歸根到底的意思。這里說《大國崛起》究竟傷在何處,就是探究這部歷史評論片的致命傷,也就是最根本的錯誤,因為盡管在廣泛的質疑聲中,不乏以為擊中要害的揭露,譬如指責該片回避民主問題,輕言殖民掠奪問題等等,但是民主問題畢竟是上層建筑問題,而殖民掠奪問題則是外部因素,而該片既然集中談論“大國崛起”的問題,當然主要是想探討或者說明大國崛起的根本因素問題的,因而如果要討論“究竟傷在何處”的問題,顯然要從各個大國內部的經濟方面入手。當然,這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如果該片編導并不打算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解析近代歷史上大國崛起的原因,雖然也不足為怪,但是“究竟”之傷不也就顯現出來了嗎?
那么這個“究竟”之“傷”是什么呢?只要看看編導人員疏忽或者回避了近代歷史上對諸大國的崛起發生了極其重要影響的事件就可以發現端倪了。
關于英國的崛起,編導做了兩集,大致上是前一集重點談論瓦特蒸汽機對工業革命的關鍵作用,后一集則突出表述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的市場經濟理論,這樣的安排應該說是合理的,盡管對這兩個重大事件的本質聯系并沒有做出分析,但是苛求者倒也不多,因為這畢竟只是一部回顧歷史的電視片,而不是學術論著。真正的問題在于:編導在對瓦特蒸汽機事件出現的原因進行解釋的時候僅僅提到了作為近代自然科學代表的牛頓力學,而對牛頓力學產生以前出現的培根實證哲學和瓦特蒸汽機出現以前就風靡歐洲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的影響完全忽視了,這是絕對不應該的,因為稍微了解西方近代歷史的人都知道:培根實證哲學既是對文藝復興運動的總結,也是近代自然科學的肇始,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培根的實證哲學也就沒有后來以牛頓力學為代表的近代自然科學;而小說《魯濱遜漂流記》則是舉世公認的塑造了現代文明、影響了人類歷史的不多幾種文學作品之一,重要的思想家幾乎都喜歡例舉這部小說中的情節來說明自己的觀點。對近代以來的社會來說,如果說培根的實證主義哲學通過抽象思維方式深刻地改變了知識分子的思想方法而指導創立了各個領域的科學體系的話,那么《魯濱遜漂流記》的作用則是通過形象思維強烈地顛覆了大眾頭腦中傳統的上帝觀念。
那么這樣兩部相得益彰的著作究竟又是宣揚了什么樣的思想呢?
人們知道培根的主要著作是《新工具》,通過批判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古希臘以來思想家的唯心主義傳統,宣揚了以工具決定論為核心的實驗--歸納的思想,基本的表述是這樣的:在機械力的事物方面,如果人們赤手從事而不借助于工具的力量,同樣,在智力的事物方面,如果人們也一無憑借而僅靠赤裸裸的理解力去進行工作,那么,縱使他們聯合起來盡其最大的努力,他們所能力試和所能成就的東西恐怕總是很有限的。
如果說國人,當然主要是知識分子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只愿意承認培根實證哲學提出了實驗科學思想而看重“知識就是力量”的觀點,卻很難承認培根哲學的核心是工具決定論一樣,讓中國人相信《魯濱遜漂流記》表達的是工具決定論思想,幾乎也是不可思議的,中國人幾乎百分之百地認為這部小說表現的是“與命運抗爭的精神”,然而恰恰是小說最精彩的也就是從主人公魯濱遜流落孤島命懸一發到能夠立足謀生的部分,作者不厭其繁地描述魯濱遜先是反反復復蹬上棄船收羅各種工具,然后是千辛萬苦地制造各種工具,最后則通過魯濱遜之口宣稱:只要有了工具,我什么東西都能夠造出來!
正是在這樣兩部著作的強烈而深刻地影響之下,幾百年來的西方人陸續形成了工具決定社會發展的觀念,從而奠定了崛起的思想基礎,而那些被編導羅列的各個大國崛起時制定的法律制度和產生的相應文化、思想,不過是工具決定論的派生之物,即使是在培根哲學和《魯濱遜漂流記》出現以前就已經在崛起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也不過是應用指南針、火藥和印刷術這些通過阿拉伯人傳去的中國古代發明的結果,用馬克思的話說就這些工具“召喚了歐洲資本主義的產生”。也就是說,編導在這個問題上恰恰是“只見森林、不見樹木”的,這不就是究竟之傷嗎?
另一方面,從編導人員不知道中國人頭腦里的核心觀念是什么來看,也必然會得出同樣的結論。就象幾百年來《魯濱遜漂流記》在西方家喻戶曉一樣,中國幾百年來也有一本家喻戶曉的小說——《西游記》。就在近代以來的西方大眾由于《魯濱遜漂流記》而逐漸樹立起來工具決定論觀念的同時,中國大眾卻由于《西游記》而最終強化了對孫悟空這個偶像的崇拜,在遇到巨大困難的時候總是免不了要想起孫悟空來,希望自己具有孫悟空七十二變本領的念頭幾乎每個中國人都冒出來過,因而絕對無法理解工具是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因素,直到今天依然如此,這一點只要看看我們這個號稱堅持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論的國家幾十年來出版的哲學和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幾乎無一例外地強調人是生產力中的決定性因素而堅決反對工具是決定性因素,不就很清楚了嗎?
其實,只要認真讀一下馬克思的基本著作,哪怕只要認真讀其中的一本,就可以很清楚地發現,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所以被稱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恰恰就是主張工具決定論的,而且是培根實證哲學以來工具決定論的集大成者,不僅明確指出“個人是什么樣的,取決于當時生產的物質條件”也就是工具條件,而且進一步指出任何文化和制度都是一定的工具出現很久以后才產生的,甚至在對工具科學地定義為“人器官的延長”的基礎上按照辯證法觀點對工具進行了“天然工具”與“人工工具”和“生產工具”與“生活工具”的區分,探討它們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對經濟和社會發展的決定性作用,雖然這樣的論述不是很充分的,當然也是不系統的,但基本觀點卻是清晰的。
但是在我國,作為社會頭腦的學者們卻幾乎百分之百地怎么也理解不了工具決定論(注釋1),用幾句漫不經心的說法堵死了思想現代化的路徑,大致有:“任何工具都是人創造出來的”,“離開了人,再先進的工具都是一堆廢鐵”,甚至還有什么“如果主張工具決定論,豈不是讓人借口沒有好工具而懶惰嗎”?以及完全不著邊際地什么“如果主張工具決定論,豈不是否定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嗎?”等等。
其實如果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有起碼理解的話,就很容易知道,不是人首先制造出來了工具,而是工具首先塑造了人,每一個具體的人和每一代人都要首先被既有的工具來塑造,甚至需要很長時間來塑造(譬如讀到大學就需要十幾年的時間,讀完博士就更是需要二十多年了),而既有工具的制造者,也就是上一代人同樣也要首先被更上一代工具所塑造,由此上推到的第一代人當然是由天然工具塑造出來的。至于“離開了人,再先進的工具都是一堆廢鐵”的說法簡直是對辯證法的侮辱,因為在討論“人和工具誰是決定性因素”的問題時,首先必須把人和工具放在同一個對立統一的關系——生產力之中,離開了人,當然也就破壞了人和工具兩者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還有什么誰決定誰的問題呢?這就如同冠軍必須以亞軍同時存在才有意義一樣,沒有了亞軍,只有你一個人上場,比賽都不存在了,何談什么冠軍呢?同樣,說工具決定人是讓人借口沒有好工具而懶惰,簡直就是白癡夢囈了,連“決定”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了——決定就是一種事物性質的變化使得另一種事物的性質相應變化,就象空氣溫度決定了水的形態一樣,工具的性質決定人的態度,對于沒有工具或者沒有好工具的人來說,往往刺激他去創造工具特別是好的工具,譬如孤島上的魯濱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渴望擁有好的工具而努力工作,倒是擁有了好工具的人有可能松懈自己。簡單地說吧,如果承認工具是決定性因素,豈不是要促使人們去追求先進的工具嗎?怎么會否定了人的主管能動性呢?
這樣簡單的道理不僅西方人早在一二百年前就很清楚了,從而能夠依次崛起,而且我國古人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明白了,春秋末期的孔子就明確指出了“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后來的戰國時期更是有墨子和荀子比較詳細的論述,例如大家不陌生的那段話:“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正因為有如此的思想奠基,才有了秦漢的“大國崛起”,直到隋唐的鼎盛,而過了唐朝以后隨著心學和理學的發展,中國人就與工具決定論漸行漸遠了,因而一再出現了上億人口的中原王朝卻不敵僅有幾百萬人口的遼、金、蒙元和滿清騎兵而屈辱喪國的情形。
由此看來,《大國崛起》的編導不僅是食洋不化,淺嘗輒止,而且是數典忘祖,思想僵化,既不知道彼等大國是崛起于自覺積極地理解和掌握先進工具,也不知道我華夏早就是那般崛起過的大國,因而也就不知道中國的重新崛起正在于重新肯定工具的性質,特別是認識生產工具與生活工具的對立統一決定社會發展的原理;同樣,嘴上莊重地講借鑒人家的先進思想和好的制度,卻不知道先進思想和好的制度是先進工具的產物,因而可謂借而不鑒,象二十年前的《河殤》一樣停留在表面的賞玩狀態,這就是貌似以啟蒙國人為要旨的《大國崛起》傷之究竟吧(注2)。
注釋:
1:這里說“幾乎百分之百”當然是指畢竟還有個別的思想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贊成馬克思主義的工具決定論,譬如李澤厚先生曾經指出:馬克思的貢獻所在:指出以生產工具為核心和標志的生產力的發展是社會存在及走向“自由王國”的根本柱石(哲學探尋錄——《世紀新夢》P.14)。何新先生也曾一筆帶過指出:在生產力里面,工具是決定性因素。當然,最有意義的是毛澤東和鄧小平兩位現代中國領袖也都在基本程度上贊成了工具決定論觀點,毛澤東五十年前就說過:工具會說話,會通過勞動者的嘴說話,會通過勞動者改造生產關系和改造社會。遺憾的是他同時又堅持了任何工具都是人創造出來的觀點,雖然這是自相矛盾的,但是其中的一面即“工具會說話”的一面卻是現代中國人中在對現代觀念的探索方面走得最遠的。而鄧小平指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實際上是試圖否定人是決定性因素的觀點,但是同樣遺憾的是由于歷史的局限性而無法徹底否定,不得不給人是決定性因素的觀點留了后門。
2:中國仍然需要現代精神的啟蒙,至少還沒有完成這樣的啟蒙,應該是沒有什么爭議的共識,但是中國的啟蒙應該從哪里開始卻是很需要討論甚至爭論的。相當多數的人出于急迫心情而僅僅盯著政治和經濟制度不放,雖然觀點分歧,但是都覺得沒有必要從哲學上的啟蒙開始了,左派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論,右派則干脆覺得哲學不過是夸夸其談的文字游戲,實際上雙方都是沿襲“人是決定性因素”的觀點的,而這恰恰是阻礙啟蒙也就是阻礙思想現代化的主要觀念,《大國崛起》不正是這種觀念的產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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