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紹偉先生：

在網上不經意間看到您寫的《茅于軾的“把毛澤東還原成人”錯在哪？——走不下神壇的毛澤東》一文，和中國左右兩派的陳詞濫調相比，感到很新鮮。不過，對于您的觀點，我還是有不同看法的。您是一位學者，文章很有學術的味道，而我對學者們常說的學術，學理之類的一竅不通，不過我作為一個普通人，畢竟也是生活在社會中，畢竟對社會也有自己的觀察和思考，所以這里冒昧的提點意見，希望和您交流。

一．關于毛澤東的事實認定不應草率肯定

在您的文章里，您說：“在常識的范圍內，茅于軾的文章沒什么大問題，除了"毛澤東的目的在于全世界都因他而痛苦"這句有明顯失誤外，其他的幾乎沒什么漏洞”，我以為太草率了。您簡單的認定茅于軾的文章里陳述的基本上事實，恐怕大可商榷。

我在網上曾看到一篇汪暉、秦暉和溫鐵軍三人的對話，這三個人中，大家一般認為秦暉是偏右翼的，而汪暉和溫鐵軍是偏左翼的，他們三個這種學理性的對話我沒什么興趣，所以文章也沒看。不過一些網友對于對話的評論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看到有的網友說秦暉如何的泰山壓頂，而汪溫兩人如何的難以招架，只能胡攪蠻纏；有的網友說汪暉和溫鐵軍說的有理有據，逼得秦暉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做出了重大的讓步。如果事先我不知道的話，我會以為他們說的不是同一場對話。這些不同評價的人是在撒謊嗎？我想，至少主觀上應該不是。說這個例子是想說明，大部分人有一種能夠自動過濾掉不符合自己觀點的事實、信息和論證的能力，經過過濾后接收到的事實、信息和論述又使得自己原有的觀點得以強化。顯然，我們可以大致說，贊揚對話中的秦暉表現優異的人基本上是右派人士，反之則是左派人士。當然也有人能夠超越立場，比較客觀的接收各方不同的信息和觀點，這樣的人一定是少之又少。以我對茅于軾先生的觀察，他不是這樣的人，他和大多數人一樣，是一個屁股決定腦袋的難以超越立場的人，所以他寫出這篇文章一點也不讓我驚訝。

方先生，我不知您是否知道，現在中國的網絡上謠言非常的多，我以前的一篇文章曾說，這些謠言的目的就是打造一個“悲慘中國”的景象。我在新浪微博上見識了很多這樣的謠言，以至于新浪微博成立了專門的官方辟謠賬號，并且對造謠者有一定的懲罰。從戳穿的謠言看，大部分造謠的和傳謠的都是現在號稱自由派的人士（我認為中國的自由派大部分是“偽”的，不具備自由主義素養，所以說只是“號稱”）。說句實話，有的謠言編造的水平真是太差了，稍有邏輯能力的人都能識破，可是我看到，很多有名的（比如加V的）自由派都相信了那些荒誕的謠言。這就說明了人們除了更愿意接收強化自己觀點和認識的信息外，對這些信息的真偽辨別能力會出奇的差，這就是為什么再荒誕的謠言總是有人信，因為這些謠言完全符合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他們覺得世界就應該發生謠言所說的事，因此他們義無反顧的信了，他們不是沒有邏輯能力，而是不愿意用。

茅于軾的這篇文章，其實就是我上面所說的問題的結合體。首先，茅于軾過濾掉了有關毛澤東正面的信息，其次只要有關毛澤東的負面信息，不愿意去探查是否是事實，就把它們當做事實使用了。我不能具體的談茅的文章里哪些“事實”是有爭議的，這樣這封信就不知道有多長了。方先生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毛左派的大本營烏有之鄉網站看看，即便你不喜歡他們的觀點，也可以看看他們對于歷史事實的不同于右派的考證和論述。當然，我上面所說的接收單一信息的問題左派也一樣會犯，因此要了解事實真相，我們就不得不閱讀雙方的論述，從“兼聽”和“邏輯”來更接近事實真相。我這里不是說茅于軾撒謊，他很可能真誠的相信自己所寫的話，真誠的認為自己非常的客觀，我只是認為他沒有超越自己立場的能力，也就難以去客觀的看待事物。我以為，茅先生的文章和那些神化毛澤東的文章其實從本質上而言，是同一類的東西。

因此，方先生所說的“沒什么大問題”，其實問題很大。

二．毛澤東當然可以走下神壇

方先生認為茅文“幾乎沒什么漏洞”，只是打不倒毛澤東，因為“毛澤東是神”。方先生在論證毛澤東為什么是神的過程中，使用了“文化”、“中國魂”、“大一統”、“中華正統”這一類詞匯，實話實說，我覺得您說的挺玄的，基本上不太明白您說的是什么，從您的“毛澤東在每一個關乎民族意志的事件上，都能把他"英雄意志"的目中無人和無法無天，表現得淋漓盡致、力滿氣足。蘇美兩國的原子彈在他眼里也就是把地球弄出一個洞的問題，而一場在事后看來毫無軍事或戰略意義的對抗（如朝鮮戰爭，中蘇珍寶島之戰），在毛澤東那里卻是一個連他自己也未必有意識的民族氣魄問題。毛澤東在實現自己的"英雄意志"時是極其自私的，是不顧代價和不講道德的，他就是這樣一把雙刃劍，"農村包圍城市"的勝利使他固執于"跨越資本主義階段"的豪情，他對整個民族傷筋動骨，卻又在無意識中成就了民族的脊梁。”以及“中國人的"正統之神"早在宋徽宗時期就已經開始迷失，所以，對毛澤東的"造神運動"遠不是文革才開始的，當然也不是新中國建立之后才開始的。中國人把"正統之神"附體于毛澤東身上，是洋辱開始之后，洪秀全太平邪教的無能，曾國藩儒弱的退卻，袁世凱復辟的失算和蔣中正"不中不正"（特別是在東三省的退卻）的共同結果。”，您似乎是在說毛澤東成神是中華民族的民族主義造成的，也不知道我理解的對不對。

不管我理解的對不對，也不管我是否看懂了您的論述，我依然認為，您的結論是錯的。首先，我認為毛澤東完全可以走下神壇。其次，如果您真的認為民族主義使毛澤東走不下神壇，那么這個結論并不完全正確，民族主義只是原因之一，而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下面說說我的理由。

毛澤東真的走不下神壇嗎？事實上他至少曾經走下了神壇。我們應該注意一個時間點，那就是毛澤東熱的興起是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而在八十年代，盡管您論述的那些“文化”之類的原因統統存在，可是毛澤東的確逐漸走下了神壇，難道八十年代的中國人沒有大一統情結嗎？八十年代的很多人都有這個印象，人們對毛澤東的看法是越來越差，毛澤東也從偉人逐漸向“惡魔”蛻變，這個蛻變的過程中民間并沒有什么大的力量去維護他，事實上毛澤東不但走下了神壇，而且走向了地獄。你的“文化”論述如何解釋這一現象呢？毛澤東重新走上神壇是在九十年代，它是伴隨著一場“毛澤東熱”開始的，問題在于它不像一般的什么“熱”那樣曇花一現，而是出現了持久的生命力。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一種社會的需要，這種社會的需要是毛澤東走上神壇的主要原因。

我們大致可以說，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民眾普遍從政府主導的改革中受益，不論是城市居民還是農民，都迅速的提高了生活水平。但是到了九十年代，改革的好處越來越多的被少數人收入囊中，而改革的成本卻由多數人來承擔。隨著改革的深入，社會兩極分化越來越嚴重，政府的腐敗越來越嚴重，尤其是九十年代后半期的國企改革，讓大量的普通職工下崗失業，與此同時，社會保障卻市場化了，需要自己掏錢來買，這種情況當然會引起廣泛的不滿。如何表現這種不滿，把毛澤東重新推上神壇是方法之一，因為毛澤東畢竟是官方意識形態難以完全否定的。說白了，很多人推崇毛澤東，實際上就是“打鬼借鐘馗”。八十年代人們從改革中受益，也就沒有毛澤東重新起來的土壤，而九十年代有了這種土壤，他自然就生根發芽了。毛澤東能否再次走下神壇，可以的，關鍵是要把他重新起來的土壤消滅掉。我想，胡適在建國六十年的沉浮也是這個道理，改革開放后有了胡適重新起來的土壤，他也就起來了。

我記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作家權延赤寫的《走下神壇的毛澤東》非常的暢銷，書里的毛澤東像普通人一樣會憤怒，會激動，會逗孩子等。但是吊詭的是，這本書不但沒讓毛澤東走下神壇，反而是毛澤東重新走上神壇的起點之一，以前是“偉大”，現在是“平凡的偉大”。當時的國家副主席王震，說他讀了這本書后老淚縱橫。這些老左派，在文革中受到批判，改革開放之初，批毛擁鄧是自然的，他們中的一些人后來看到社會出現的腐敗，貧富懸殊的情況后，思想發生了轉變，我想這些人早年出生入死是帶有理想主義成分的，改革后出現了他們早年所努力反對的東西，恐怕也是深受刺激，轉而成了毛左派，聲稱現在理解主席當年為什么那樣做了。現在的毛澤東實際上是一個符號，一個代表公正公平的符號，一個人一旦成為符號，實際上已經不是原來那個現實中的真人了，就像切格瓦拉一樣。和格瓦拉不同的是，毛澤東的斗爭實踐是結集成書的，很多人開始閱讀《毛澤東選集》，不僅把毛澤東當成一個符號來表達理念和鼓舞自己，而且想從中得到行動的指導。毛澤東發動的文化大革命曾經影響了一代歐洲人，即使是今天，在世界上的一些地方，有些反政府武裝仍被稱為毛派，從毛澤東那里吸取力量。也許右派們會說，現在還在禍害人。不過我們要明白的一點是，毛澤東不是反抗的原因，而是反抗者手里的工具。所以說，只要中國社會越來越公平公正，毛澤東的影響力就會慢慢縮小。而自由派現在想把毛澤東罵死，正如方先生所說，的確是白費力氣。

方先生認為毛澤東走不下神壇的原因是毛澤東表現出來的民族主義精神，我以為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但沒有我上面所說的重要。中國的很多民族主義者對毛澤東并沒有有像毛左派那樣的狂熱，對毛澤東的評價反而更加客觀一些。比如《中國不高興》的兩位作者，王小東所寫的《認識文革的兩面性》（http://www.aisixiang.com/data/7181.html）和黃紀蘇所寫的《中國革命與陰謀史學》（http://blog.voc.com.cn/blog.php?do=showone&type=blog&itemid=356802&page=1），《中國不高興》被認為是一本宣揚民族主義的書，那王小東和黃紀蘇也應該是民族主義者吧，他們和毛左派的態度顯然是不一樣的，這樣的民族主義者恐怕不是把毛澤東推上神壇的主力吧。

另外方先生還有一個邏輯問題，當方先生說“中國人”如何的時候，似乎忘了一點，那些自由派也是中國人，自由派在中國，雖然聲勢已經不能和上個世紀比了，但是它仍然擁有龐大的支持者，其中也有眾多的普通人，它們并不是極少數人。既然自由派這樣的“中國人”可以“把毛澤東還原成人”，那么其他的中國人為什么一定不行呢？今天的左派，明天可以變成右派，反之也是可以的，在變的過程中，對毛的態度也可能發生改變，恐怕并沒有什么不行的。

我寫這個東西，深感惶恐，不知是否曲解了您的意思。不過我的觀點畢竟表達出來了，也算我的一次勇敢行為。另外，我的此信會在我的博客上發出，向您告知一下。

                                                         曹豫生

注：方紹偉先生的文章可參看：http://www.china-review.com/LiShiPinDaoA.asp?id=27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