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看完一本書,《義和團的社會表演》,看得有點郁悶。作者是路云亭,50多萬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6月第1版。作者在《后記》中說,2007年初稿,經二稿、三稿,到2014年定稿,應該花了很大的功夫。因為比較新,我以為會對義和團運動有點新研究、新觀點,便買了一本。看了前面部分便發現沒什么新東西,便以較快的速度瀏覽了一遍。即便這樣走馬觀花,也發現這本書有不少毛病。
第16頁,全書第一章第一段寫到,“廣義地說,義和團起事應從光緒十三年(1887年),直隸冠縣梨園屯……”;第145頁,作者寫到:“義和拳運動始發點是山東冠縣的梨園屯……”。讀者是否有點迷惑,到底是直隸還是山東?第322頁,作者又寫到:“河北冠縣梨園屯”;第339頁,作者引用民國23年的《冠縣志》提到“河北梨園屯”;第448頁,又引用美國學者周錫瑞的文字:“冠縣位于魯西南地區,大約在濟南正西……”。直隸在歷史上有不同的指向,但在清朝,直隸特指今天的河北省。問題來了:冠縣、梨園屯到底是在河北還是在山東?
查現在的中國行政地圖,梨園屯的確在河北威縣,現在叫做“梨元屯鎮”,因此,直隸、河北似乎是對的。但是,很多史書都說“山東冠縣梨園屯”,這是怎么回事?因為在清朝時,現在的梨元屯當時屬于山東冠縣的行政管轄范圍,但它與山東冠縣并不交界,距離山東冠縣縣城100多里,是一塊“飛地”。在這塊飛地中,還有屬于臨清、邱縣、曲周縣、雞澤縣的小塊飛地,因為屬于山東冠縣的飛地面積最大,因此,一般稱為山東冠縣梨園屯。這種犬牙交錯的“飛地”,除了梨園屯,在清朝時還有其他地方,例如山東壽張、梁山地區也有這么一塊飛地,只是因為它“飛來飛去”都屬于山東各縣,因此不太容易搞錯。而冠縣梨園屯“飛”到了直隸(河北),便造成很多人不明究竟的困惑和混亂。現在,經過行政區域調整,這種“飛地”現象已取消,梨元屯明確屬于河北威縣管轄。然而,對于學者來說,忽而河北、忽而山東,顯然很不嚴謹,會讓普通讀者摸不著頭腦,至少應該有一個注明吧?抑或是作者根本不知道這個曾經存在的“飛地”,憑想象行筆,寫到哪算哪?這也太不認真了吧。
路云亭先生的這本書大量、多次引用美國學者周錫瑞的著作,還有山東大學歷史系路遙教授關于義和團的著作。我認為,作者如果簡單通讀過周錫瑞、路遙的著作,就不會留下這種糊里糊涂的硬傷。因為,在周錫瑞和路遙的著作中,關于梨園屯飛地有明確的介紹,說它當時是“山東冠縣梨園屯”才是正確的。然而,路云亭引用二位學者的著作,居然搞不清這個“飛地”的史實,實在令人不解。
前文提到路云亭先生在《義和團的社會表演》一書第448頁引用了周錫瑞的文字,該引用注解指出是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一書第155頁。我手欠,查了一下周錫瑞的這本書,在第155頁根本沒有路云亭引用的那段文字。路云亭引用的這段文字出現在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一書的第132頁。而且,周錫瑞這段文字描寫冠縣是在“魯西邊界地區”,路云亭的引用卻說在“魯西南地區”,周錫瑞對冠縣的方位描述是正確的,路云亭引用的方位描述顯然不對。這是一個疏忽或錯誤嗎?我不知道。因為我手邊周錫瑞著作的版本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7月第2版。也許路云亭引用的是另一個版本,但他沒有注明是哪個版本,所以,這種引用顯然很不嚴謹。然而,不管路云亭引用的是周錫瑞該書的哪個版本,在他引用的那段話的后面,也就在后面一頁,周錫瑞就介紹了“梨園屯飛地”的史實,路云亭如果讀過周錫瑞的書,不應該不知道,不應該把冠縣梨園屯在河北、山東之間送來送去吧?
路云亭《義和團的社會表演》一書的第162頁寫到:“安海是軍人,殺德國公使瓦德西本為違反國際公約的舉動……”,這個錯誤太離譜了。被殺的德國公使名叫克林德,瓦德西是克林德被殺后,派到中國來“復仇”的八國聯軍總司令。路云亭先生數易其稿,在該書《后記》中還寫到自己為寫此書“傾注了極大的心力”,對這個簡單的史實,是真搞不清楚,還是疏忽?雖然我相信是疏忽,但出版社的編輯、校對呢?這樣一個硬傷堂而皇之地印在書上,太丟人了吧?
路云亭先生在該書《后記》的最后寫到:“我學的是中文,并非歷史學、人類學和民俗學的科班出身”,這種自我謙虛的表述似乎可以為上述錯誤或疏忽找到一點辯解理由。該書的作者介紹寫明:路云亭“……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修戲曲史與戲曲學”。那么,對于戲曲,作者應該不太會出錯吧?在《義和團的社會表演》第486頁,作者寫到:“關公戲也被稱為關戲,是專演關羽事跡的戲。以專演一人事跡而稱為戲者,在中國戲曲史上絕無僅有,即使專演孫悟空的大圣戲,其規模、品類、影響力,均不可與關戲相埒。”我是否該停一下,讓讀者自己想一想上面這段話?孫悟空不是人,將大圣戲與“專演一人事跡而稱為戲者”的“關公戲”相比較,本來就有點不倫不類,但這還是其次。全中國任何一個有點戲曲常識的農民都會發現這段話哪里不對勁,套用網絡語言:“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啊!”
1962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關羽戲集》,共收入關公戲27個,應該說不少,沒收入的還有。但即便是這樣,將“關公戲”稱為“中國戲曲史上絕無僅有”,顯然是錯誤的。中國戲曲中“專演一人事跡而稱為戲者”,至少還有“包公戲”。從歷史說,元雜劇中的“關公戲”很少,元雜劇中的“包公戲”就有11種,是已知元雜劇中最多的個人故事劇類。明代新增“包公戲”可查的有8種,清代“包公戲”有9種,晚清民初“包公戲”更是爆發式增長。即便我們沒有“關公戲”、“包公戲”全部劇目的數量比較,“包公戲”的地位即便不超過“關公戲”至少也不相上下吧?平常人說點不靠譜的話沒什么,一個“主修戲曲史與戲曲學”的博士、博士后,說出“關公戲”是“絕無僅有”這樣決然的話,實在讓人懷疑究竟有沒有研究中國戲曲史。
上述幾點,我是想說一個問題。做學問是好事,中國現在需要認真做學問的人,但做學問真的應該認真一點。像路云亭這本書,洋洋灑灑50多萬字,我僅快速閱覽便發現這幾處明顯的嚴重問題,不知道該書中此類問題還有多少。這樣做學問顯得很不認真,枉費了學者的稱號,也對不起購書的讀者。這本500多頁的書,定價98元啊。說實話,不值。但該書多少還有點價值,引用了不少其他著作,引文占全書的篇幅估計有三分之一。這些引文多少還有點價值。
路云亭《義和團的社會表演》一書對于義和團運動的基本觀點,這里不做辨析。只順便說一點我對義和團的看法。義和團形成的表面原因是與洋教的沖突,根本原因是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壓榨,通過洋教,深入到中國社會底層的每一個民眾那里,中國底層民眾通過切身感受,體驗到了洋教及其背后西方列強的蠻橫對中國民眾造成的損害,從而起來反抗。對比一下,洋教進入中國很早,為何所謂“教案”大都在晚清集中爆發?在此之前即便有也不多,也沒有那么大的規模。當然,這與以前來華傳教士不多,傳教不夠普遍也有關,但不可否認還有一個原因。洋教最初進入中國,的確大致可以列入“信仰自由”的范疇,把它看成是觀念上的差異,沒什么問題。康熙時因“中國禮儀”之爭而導致禁止天主教傳播,焦點集中在文化方面。即便如此,康熙禁天主教也沒有像日本德川幕府那樣大開殺戒。鴉片戰爭后,禁教令廢除,洋人傳教士回到當初傳教的直隸東部地區,發現當地還有數千名仍信天主的老教民,梨園屯大致就位于這一地區。而“教案”在各地大量產生,便在此之后。
如果說鴉片戰爭之前洋教進入中國還屬于“信仰自由”的范疇,那么,鴉片戰爭之后,洋教重返中國則是與西方帝國主義緊密配合,遠遠超出了“信仰自由”的概念,成為對中國侵略、剝削、壓榨的先鋒或幫兇。因此,在過去,信奉洋教的中國教民與平民之間最多只是信仰不同,可類比為佛教、道教、回教等,但在鴉片戰爭后,教民與平民之間的不同信仰幾乎等同于利益沖突,背后是西方列強與中國國家利益的抗衡。在這種抗衡中,中國底層民眾的利益得不到有效保護,官府因害怕洋人而偏袒洋人,底層民眾不得不起來保護自己的利益,這是義和團運動爆發的根本原因。
時隔多年,我們可以說中國底層民眾的反抗未必有效,手段、方式、目的都有值得批評的地方,但我們不能否認,中國底層民眾自發的反抗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我們應該肯定他們出于自我保護的反抗意識。15世紀法國有一個少女名叫貞德,她也是帶領民眾反抗外國侵略。人們說義和團搞“降神附體”,貞德也一樣;人們說與義和團一起的“紅燈照”大都是少女、處女,貞德也一樣;人們說義和團搞很多巫術,貞德也被稱為“女巫”。為何法國后來為貞德平反,稱其為“圣女”、民族英雄,我們就不能把義和團、紅燈照“巫術”的帽子去掉?底層民眾的自發反抗與社會上層是怎樣的關系,的確是一個問題。蔑視底層民眾與膜拜底層民眾都不可取。底層民眾的反抗如果具有普遍社會意義,社會上層精英就應該認識到這種意義,甚至應該加入他們,并對他們的反抗加以正確的引導。一味指責或單純鼓動都不合適。義和團運動的確有值得反思的地方,但出于中國野蠻落后、西方文明先進的觀念前提而一味指責、批判義和團,顯然不夠實事求是,或者就是屁股坐歪到別人那里去了,沒有站在中國廣大民眾利益的立場上來看問題。這是我對義和團問題的一點簡單看法。以后若有機會再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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