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作坊離黑店還有多遠?
劉慧儒
長年蟄居德國小城,國內的很多情況止于耳聞。據說國內抄襲、剽竊之風甚烈,我也將信將疑。最近與國內媒體打了一次交道,算是給我補了一課。
2009年10月8日星期四,赫塔·米勒獲諾貝爾文學獎。翌日收到了好友張寬從美國寄來的電郵,問我是否愿意接受《南方周末》記者的采訪,談談米勒。我說好的。
過了一會兒便接到一封來自故國的郵件:
我是南方周末駐京記者,現做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報道。
劍梅和張寬先生推薦了您,很希望做您的電郵訪問。
附件是我的采訪問題。
即頌
安好!
夏榆 10/9
果然附件里有11個問題。我去信問,最晚什么時候交稿。那邊馬上答復:
慧儒老師:好!
我就按劍梅她們那樣稱您吧。我周日做稿,周一發稿。
周日之前您給我就好。我們的版面是6000字的容量,但您可以充分地表達。
很高興有這次合作。
既然這么急,我只得放下手邊的工作,答應星期六晚上把稿子寫好了發過去。我正在準備,記者又來信了:
諾貝爾文學獎專題,我們希望呈現出深度感/思想性/獨立視角,以區別于最近可能出現的媒體信息狂潮。所以也需要您在表述時盡可能避開媒體已經言說過的部分。
深入解析這個作家和時代的關系,和家國的關系以及和文化的關系。
包括她的寫作/思想和生活。
這些對您而言,當然是不需贅言的。
我也就是多說一句。
期待回卷。
雖是提要求,我讀了還是很高興,到底是《南方周末》,不隨波逐流。花點精力寫點心得也值。寫到周六下半夜,只寫出5000字左右,想想國內是上班時間了,便匆匆煞住,發了過去。反饋馬上來了:
很高興收到您的回覆,是我期待中的答案。謝謝您!
有一句話,我想做標題,就是穆勒說:“我是在書桌前,不是在鞋店里。” 她是在何時在何處說這個話的,語境是針對外界的批評和質疑么?
原文怎么寫?再次感謝您的思考和表達!
不久,又發來一信:
本報“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個新聞專題,用的是新聞操作方式。(……)您的回答里,有敘事元素的,我作為對您的采訪植入綜述稿里;有論述部分單獨列出,作為您受訪的回答。特別說明,您以為如何?
我覺得這些技術性安排,記者編輯最內行,就答復說,請他“酌情安排”。妻子說,這樣一來,記者就可以隨意改動我的稿子了。我說,怎么編排是他的事,但稿子是我寫的,前后次序挪移一下或作一些刪節什么的,應該沒有問題,反正文責自負,放在哪里還不是一樣?周四出報了,我讓國內家人留意一下《南方周末》,家人說,并沒見對我的采訪。這是怎么回事?
上網一查,一個眼熟的標題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赫塔•米勒:“我是在書桌前,不是在鞋店里”。署名《南方周末》記者夏榆。全文不到4000字,連讀兩遍,也沒找到我們書信往來中反復提及的“采訪”或“受訪”字眼。在未作任何說明的情況下,無頭無尾引了兩小段我的話,約200字左右。可在記者署名的文章里,一字不易照抄我原文的卻有1250字之多!我看到文中還引了北大日耳曼文學學者胡蔚女士的幾句話,好奇心起,打電話去問。胡蔚說,記者夏榆也對她作了一個專訪,為此她趕寫了約五六千字,其中也是大段大段被他未加標識挪用了。
至此真相大白,我無話可說。遇到這種事,與當事人交涉,已沒有意義,但全盤接受吧,又心有不甘。
過了兩天,記者又來信了:
慧儒老師:您好!
報紙出來了,專題的整體構造效果還好。
鑒于新聞操作的特性,限于版面的容量,對您的采訪未能完整呈現這是我的遺憾。我請編輯在報紙的版面上做說明:本文采訪得到XX大學劉慧儒女士的資訊支持,特此致謝。
報紙我請辦公室寄出。感謝和未盡的心意只有他日補償了。
即頌
幸福!
看了信,我更糊涂了。不知我是男是女不打緊,怎么倒謝起我并沒有提供過的“資訊支持”來了?如果他一開始就要求我給他提供匿名無償的“咨訊支持”,則另當別論。而所謂“說明”,本期《南方周末》里沒有,以后即使登出,讀者誰去理會某個星期某版某稿的某事?我不明白,為什么不直接寫采訪某某,為己為人省去多少麻煩呢?至于“您的采訪未能完整呈現”,我還以為只是刪節呢,可人家刪掉的是受訪者的名字!真沒想到,《南方周末》作為公共輿論的重鎮,竟有這樣一個“新聞操作特性”。
回頭想想事情的來龍去脈,設計得可謂滴水不漏,令人眼界大開。所謂周一發稿,為的是讓“受訪者”熬夜打拼,他有充裕的時間慢慢收漁人之利。讓你“避開媒體已經言說過的部分”,他就能獨抒己見。你不是同意把“有敘事元素的”“植入綜述”嗎,他是守信用的呀,你的文字栽在他的地里,自然歸他收割。至于“論述部分單獨列出,作為您的受訪回答”,那是版面排不下了,只好割愛。下來是善后:首先“遺憾”,接著“致謝”,又說贈閱報紙,還許諾“他日補償”(補償什么?),并祝你幸福(怎么個幸福法?)。可惜的是,這一切做得太圓滿、太無懈可擊了,不由得聯想起黑店作業。
公器私用,在與時俱進的今天,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了。在某些灰色地帶,渾水摸魚的規則,已由潛入明,見多不怪了。但在文化和輿論領域,玩的是白紙黑字的游戲,講究的是清晰、透明,供大眾看清事理,以形成共識。畢竟話語有著維系人心、維護社會秩序的功能。春秋禮崩樂壞,孔子的“正名”讓亂臣賊子懼;明清有“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之說,蓋因語言和現實還是有一定的批判性距離,能堅守最后的一點正義,不至于天下大壞。我們應該慶幸,文字今天還承載著某種超越私利的價值,倘若文化界占據要津的人也開始像貪官一樣去橫斂或者像綠林大盜一樣來剪徑——那么社會清明,夫復何言?
諾貝爾文學獎的新女王赫塔·米勒“我是在書桌前,不是在鞋店里”
【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35846
原文地址:http://bbs.anti-cnn.com/thread-208908-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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