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難背后的暴利鏈條
2007年12月25日 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記者 陳磊 發自山西洪洞
三輪車
12月9日,新窯煤礦落了場雪,紛紛揚揚,下得很大,將骯臟和凌亂的新窯煤礦掩蓋了起來。
48歲的南陽張運來坐在工棚的窗前發呆,手中的筆在一本破爛不堪的《煤礦安全知識手冊》上無目的亂劃,看來記者進來,他的目光有些呆滯。
5號晚上,他和李忠海、梁春平一個班,但他下班更早些,所以,沒有遇到氣浪和黑煙,也沒有聽到爆炸聲響。洗完澡、吃完飯,他睡下了。
半夜,聽到外面有人嚷嚷,說是煤礦出事了。第二天,看到礦上停滿了大大小小各種車輛,他才知道,真的出大事了!
死了100多名礦工,張運來不太關心,讓他感到有些惆悵的是,兩個南陽老鄉沒能出來,尸體也沒找到。
張運來最牽掛的是他自己花8000元錢購買的農用柴油三輪車——在井下只干了不到兩個月活,“本都沒撈上來”,一爆炸全毀在了里面——“政府說每輛三輪車賠5000元,不知道能夠兌現?”
像張運來等待三輪車賠償的礦工有幾十名——事故發生時,9號井共有10個包工隊在10個掘進頭出煤,“機動三輪車多達54輛”。
“凡是在新窯煤礦9號井干,必需要有車,不然沒法干。”礦工們解釋說,由于9號井屬于黑口子,沒用機械采煤,是用三輪車將采下的煤運到煤庫,再用皮帶拉出去。
這些農用柴油三輪車,沒有任何防爆裝置,煙筒里常常噴出火星。對此,張運來等工人已經習以為常——“9號井屬于低瓦斯礦井,而且頂板好”,礦上這樣告訴工人。
從2005年底至今沒有發生過爆炸事故,讓工人信服了這種說法。“要是高瓦斯礦井,礦上也不會讓用三輪車拉煤啊?”一位工人說。
黑口子
礦方告訴工人9號井是低瓦斯礦井,工人也相信,然而,事實是,9號井被盜采一年多來從未進行過瓦斯等級鑒定及自燃傾向性鑒定。
最要命的是,在9號井里面,壓根沒有安裝瓦斯監控系統和配備安全員,僅有的通風系統,還是和2號井串聯使用,“作業面經常是無風或微風”。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提高產量,盡快“吃”完9號井的煤層,層層轉包的大小工頭按照礦方指示在井內同時開了10個掘進面,動用10個工作隊,實行“人海戰術”輪班作業。而從事采煤的礦工,到礦上后沒有受過任何專業培訓。
來自河北邯鄲的礦工白志林說,有些采煤工人帶了自救器也不會用,他下井搜救時看到,很多遇難礦工的自救器根本沒有打開,有的即便打開,卻碰上自救器是過期產品。
讓人寒心的是,這個礦井到底有多少礦工,礦方根本不知道。
事故發生后,公安部門動用警力“核查了兩天”,竟找不到一份完整的礦工花名冊。如果不是依靠老鄉、親戚這種紐帶關系,這些來自河南、四川、重慶、湖北等地的礦工死在井下,也無人問津。
另一方面,為逃避所謂的政府部門監管,礦方絞盡了腦汁——在2號井和9號井之間的通道上,蓋上鋼板上面再堆上煤,而且用柵欄圍著,遠遠看像一個煤倉。檢查的人一走,就開柵、鏟煤打開通道,馬上恢復生產。
據臨汾市負責人介紹,縣煤管局、市煤管局、市煤炭監察大隊左木小隊最近分別在11月21日、26日、29日對這個煤礦進行了三次檢查,最后一次檢查距出事故只有6天。
然而,讓人生疑的是,9號井這個黑口子已經生產了一年多的時間,而且一旦上來檢查,礦方會提前通知礦工,讓他們停止干活,三輪車也要立即熄火。礦方是如何知道檢查消息的呢?
一位知曉內情的礦方人士說,“來檢查的人,如果人少,又具體知道情況的,給點錢就走了,都是上面管理部門的。”
12月9日,在12•5特大礦難調查組成立大會上,李毅中說,事故發生前11月下旬,縣里、市里和市煤炭監察執法大隊曾先后三次對該礦井下進行檢查,沒有發現存在的重大隱患,使其蒙混過關,最后釀成大禍。反映出在資源管理、安全監管監察上存在著明顯的漏洞。
利益鏈
違法的背后是利益。礦工們為了養家糊口而去掙黑口子的血汗錢,而礦方則是為了多多益善的超額暴利,這其中又有相當部分用在了打點各種政府關系上面。
按照規定,新窯煤礦核定能力僅為年產21萬噸,只能采2號井的煤層,然而,在監管不嚴、打擊不力的背景下,去年新窯煤礦超能力生產,開采煤炭50萬噸,超過設計能力一倍多!
按照一噸煤將近600元的價格計算,新窯煤礦這家很不起眼的鄉鎮煤礦,憑著三四百名礦工,年銷售收入就達到了3個億。
然而,礦工所能得到的,只是其中極少的部分。
上述知曉礦方內幕的人士告訴本刊,新窯煤礦實際控制人王東海(現正被全國通緝)分別以64元/噸的價格包給負責采煤的包工頭,以40元/噸的價格包給負責三輪運輸的包工頭。而包工頭的價格里,含有礦工的工資、倉庫材料費、醫療治傷費、生活補助等其它所有費用。
張運來等人告訴本刊,他們下井干活,三輪車、炸藥、柴油等都要自己掏錢購買,他們掙的只是把煤炸下來,然后運到煤庫的“運費”。
而包工頭給張運來們每運一三輪車煤(一車一噸)報酬25元,這還是距離比較遠的價格,如果距離煤庫比較近,價格則只有10多元。
一般而言,張運來們一個班,八個小時,能拉十次,大概收入200元多一點,剖除掉油費,干滿班的話,一天一個礦工能凈收入將近200元。
然而,也不是誰都能掙到這種帶有極大風險的血汗錢,因為,為了怕出事后賠償麻煩,礦方一般只愿意要外地來的工人,“本地的不要”。而且,每天收入200元對于許多沒有其他出路的底層群體而言,是個極大的誘惑。
本刊記者在新窯煤礦采訪時,就聽到有礦工抱怨,因為“查窯”,一個30天他們根本沒法干夠30個班,所以只能掙個三四千元錢。
即便親眼目睹了死亡100多人的重大礦難,許多礦工依然將下礦作為未來的出路之一。記者曾問下井救出5名工友的王雷、王軍兄弟:經歷了這么大的礦難,見了那么多死尸,你們以后還干不干煤礦呢?
“還干吧,不下煤窯,我們能干什么呢?”尚未成家的兄弟倆說。有些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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